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擊鼓的男孩》(26)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擊鼓的男孩》(26)

一股不安的氣氛像一隻瘸腿的公雞潛入了屋裡。

哈迪從厚厚的被子下翻身起床。美珍的鼾聲像只小羊在輕喚。她睡前一口吞下了一粒桑德森醫生給她開的藍色安神藥丸,這葯總能讓她安寧片刻。

洋蔥和炸土豆的油膩味兒還在屋子裡飄蕩,不過哈迪已經習慣這股味兒了。他知道不是這味道的事,況且,他法蘭絨褲子里的兩條腿還很硬朗,穿上靴子就能走到門口去。

風拍打著屋檐,木頭百葉窗咔咔作響,這間老農舍搖搖晃晃,發出吱嘎的聲音。月亮升起來,輕柔的光暈滑進窗帘的間隙,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個綠色的長方形。哈迪豎起耳朵在莽莽林濤聲中辨別多尼房間傳出的聲音。翻身的時候,枕頭裡一支羽毛扎到了他的臉。

床頭柜上時鐘里細細的指針已經走過了12點,在凌晨不慌不忙地嘀嗒響著。哈迪坐起時床墊吱嘎一聲響。他幾乎能感覺到穆拉托山起伏的山形,那些古老凸出的岩石和緩鋪到山谷的泥土。

在哈迪看來,這山就該隨著它可惡的居民一起墮到海里去。就算沒有鬼魂,這座山隔不了多久也會被安全燈、有錢人的度假別墅,縱橫交錯的公路破壞殆盡。

就像1864年卷土而來的那些北方佬突擊隊,免不了一場蹂躪,槍杆子也改變不了最後的命運。這些北方佬糟蹋夠了才剛滾蛋,他們的律師又如夢初醒地開進這塊土地,霸佔公職,然後制定土地使用法令,替自己和他們的盟友撈好處。

埃格斯家族還算走運,他們的領地地勢崎嶇,不宜耕種,沒入政府的法眼。不過新一茬北方佬對山景卻情有獨鍾,於是最陡峭的地勢變成了最值錢的香餑餑。至於什麼山上的風大得鬼哭狼嚎,鑽井機打個井得鑽1/4里深,那些有錢的傻帽才不在乎。他們只不過在夏天來這兒度幾周假而已。

哈迪走到窗前,關節炎讓他苦不堪言。自從穀倉那件事後,他都呆在屋子裡,不知道這些折磨人的事什麼時候是個頭。

哈迪年輕那陣,穆拉托山還在埃格斯家族手裡,鬼魂就時不時地四處出沒。哈迪自己都親眼見過幾次,模糊飄渺的人影躍過林間。不過他從未近距離的親眼看過他們——這麼真實——直到上次那些人與厄利一起隨上校的劍在他面前「起舞」。

哈迪的目光透過窗帘,美珍的鼾聲止住了。他以為會見到山上升起營火,像是亡者不喜歡困在永遠陰冷的洞里,要在林間露營。然而森林黑暗靜默,靠近巴奇特·比爾的推土機和卡車停著的拐彎處也是如此。空氣冷重,彷彿嚴霜即將從北方降臨。

「看到什麼怪事了嗎?」美珍說,聲音帶著剛醒來的啞澀。

哈迪沒告訴她穀倉中的事。最近他常自己把事裝在心裡,他不曉得婚姻是不是就是像這樣一步步走向消亡的。

「沒啥。」他說,「就是山。」

美珍下了床,哈迪聽見她拖鞋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去看看多尼。」

「他沒事。」哈迪頭也沒回地說道。

遲緩的步子停住了。「你盯著山,我去照顧兒子。」

哈迪在黑暗中點點頭,門關上了。他打開床頭燈,從壁櫥里取出裝黑火藥的滑鏜槍。他知道「人鬼之界」的古老傳說,牧師在子彈上鍍上一層銀,射穿吸血鬼的心臟,結果了他。

哈迪不知道吸血鬼是否真的存在,不過他覺得自己如果要相信點兒什麼,那隻能是上帝。那晚,他下到地下室把美珍的銀十字項鏈熔化,塗在了三個子彈頭上。就算銀真能對付鬼魂,三發也遠遠不夠,不過它們沉甸甸的,讓他心裡踏實。

哈迪打開埃格斯家祖傳四代的聖經。聖書上說到過聖靈,哈迪說不準自己相不相信耶穌基督的靈時刻在牆壁間飄蕩。既然聖經都說魂靈是有的,耶穌復活就是這個說法最活靈活現的部分,那這本書或許有點什麼法力。

哈迪把火藥筒里的火藥傾進槍管。填進一顆銀頭子彈,他撕下一頁使徒行傳書1,用銅桿壓實了塞進槍管固定子彈。

「上帝,使我作你和平之子2。」他說。

門吱呀一聲開了,美珍輕輕地走進房間。「你給那玩意上膛了?」

「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你不能把上膛的槍擱在多尼夠得著的地方。」

「咱們的兒子十年前就死了。他現在只是你195磅的玩具娃娃。」

「再說這種話你就給我去睡木頭棚子。」

「跟保護你的男人說這種話,你可真行啊。」

美珍走到哈迪身後,印在窗中的身影歪歪扭扭。她的面容蒼老悲傷,起早貪黑的生活給她烙上了深深的皺紋。哈迪吃力地在那雙充血的藍眼睛中尋找過去那個年輕新娘的影子,然而,只有傷痛回望著他。

「我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美珍低低地說。

哈迪把槍放在膝蓋上,朝山揮揮手。「叮鐺洞。」

美珍把顫抖的手放在他肩上。「哈迪,我們的問題出在家裡,不在那兒。我們的家已經變得比什麼鬼故事都要可怕了。」

「我見過他們,看到他們對多尼做了什麼。」

「不管怎麼說今天是星期天——就算有什麼東西,也不會傷害多尼。」

「他們還能怎麼傷害他。上次他們擄走他時已經把最重要的東西都拿走了。他們拿走了他的靈魂。」

「你還有臉說自己是基督徒。多尼從受洗得救時,靈魂就已經歸屬天堂了。從他6歲起,他的靈魂就已經歸依了。」

「那是他根本不知道還有其他選擇。你那個年紀的時候連死亡是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個只會重複別人說話的小屁孩兒呢。」

「得救就是得救,仁慈的主不會忘記任何一個人。」

「《聖經》給了我很多安慰。」哈迪說,拍拍書,「但現在,我要按自己雙眼所見、內心所想行事了。」

「你不能放棄——」

嗒——嗒嗒——嗒。

他們互看一眼。

「肯定是負鼠在閣樓上。」美珍說,她吐字輕得即使在這般寂靜里也不太聽得清。

嗒嗒——嗒嗒。

「是啊。」哈迪說,「它已經學會敲點子啦。我們應該考慮把它送到馬戲團去。」

「他們是為他而來的,對不對?」美珍把睡衣在胸前裹緊,用一隻顫抖的手揪著,似乎這麼做就可以擋住那些逼近的鬼魂。

「他們遲早要來。不過這次,他們別想就這麼抓走他。」

鼓聲穿過了牧場,它的來處捉摸不定。哈迪盯著窗外,以為能看到閃爍的營火或者一隊白色的人影。沒有,外面一片漆黑,遠處的樹木抵抗著秋風的肆虐。

「你怎麼對付他們,哈迪?你已經放棄了這世上唯一能打敗他們的力量。」

「這事兒只有兩種解釋:要麼是主讓他們到這兒來考驗我們,要麼是主也奈何不了他們。那我們只能盡自己所能,耶穌這次袖手旁觀了。」

「祈禱還是有用的。」

嗒嗒——嗒嗒——嗒。

鼓聲越來越近,已經到了穀倉和房子之間,敲擊聲在一陣奇怪的迴響中漸弱。隨即又響起了另一種咚咚聲,更深沉、更空洞,不太有節奏——是從客廳傳來的。

美珍先起身,哈迪的關節咔咔響著就像在裂開的傷口上灑上了咸石灰,但他還是搶先一步到了門口。他到客廳時,多尼房間的門正搖晃著。

「多尼!」哈迪大叫,把槍靠在牆上。他的兒子正一次次地把自己往門上撞,合頁四周的木頭因為撞擊已經四散裂開。隨著軍鼓聲越來越響,另一種渾厚的砰砰聲又插了進來。

他們到門廊上了

「把門打開,不然他要傷到自己了。」美珍喊起來。

哈迪摸著門栓,猶豫了一會兒。美珍衝過他身旁,夠到門栓,呆住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鼓聲從他們下方的廚房傳來,朝著樓梯前進。多尼不再撞門,開始用自己的節奏回應軍鼓聲,聽上去是用拳頭在敲門板。

鼓聲拾級而上,伴著靴子的腳步聲。哈迪不明白這些鬼魅的飄浮魂魄為什麼還要列隊行進,隨即又想到,死人是不按理出牌的。亡者肩負使命時,如果需要,他們會從地獄返回。科克失蹤的突擊隊和拿撒勒3的耶穌都為此重返人間。

該行動時,你要從十字架前起身,做你自己該做的。

「那些玩意兒,他們來了!」美珍說,撲在門上,好像光憑母愛就能扭轉乾坤。多尼還在敲著自己的節奏。起風了,房子在石基上搖曳作響。

哈迪的彎腿很疼,它哆嗦著;恐懼讓他的熱血衝上臉龐,心跳隨時準備衝破底線,迎接最後一次痛苦的舒張。

可他始終是個男人。雖然已過了63個艱難的年頭,眼睛也不好,但他已是兒子和那群「來徵兵」的傢伙間最後的一道防線。

不,他們對行將就木的疲累老頭不感興趣——否則上校那天在籬笆旁或穀倉外已經把自己帶走了——他們想要的是多尼。新加入的成員會撫慰他們漫長的不眠之夜,讓山上那個叫叮鐺洞的裂縫裡暫時不那麼寂寞。

他們會把多尼剩下的部分也帶走。哈迪會在山腳下度過餘生,沉重的絕望和失敗的負罪感會伴著他,直到讓他崩潰。

不,上次他們那麼輕易就帶走了他。這次我不會又被打敗,戰鬥剛剛開始。

哈迪看著樓梯,幽靈軍團還在往上爬,他伸手去夠靠在身後牆上的槍。

什麼也沒有摸到。

「哈迪,看!」美珍大喊。

客廳那頭,槍浮在半空中,飄走了。

哈迪懷疑這獨特的技能在西點軍校從未教過,在那兒,那些了不起的大兵坐在他們的圖表和地圖旁,把資料隨意拿來遞去,就好像那些眩人眼目的資料不是千百人用鮮血才換來的似的。

欲想制敵,先繳其械

槍飄了幾英尺遠,好似它是塵埃而不是木造鋼鑄之物。隨後圍繞其上的空氣開始旋轉變混,凝成一個霧狀的人形。

是穀倉里那個士兵,那個被同伴的刀劍施以懲罰的逃兵,這人已經被聲名狼藉的前上司科克上校下令處死過第二次。

厄利·埃格斯下士完全現身,離哈迪而去的背影上刀傷清晰可見。他拿槍的方式就好像在把看不見的蛛網從眼前拂開。也許他在拂去那些他世界里的障礙,正趟過另一端那些哈迪看不見的路。那是一塊神父從未染指過的地方,在那兒,上帝也聽憑違背常理的事存在,雖然哈迪覺得,信仰帶來的安心已經讓位給全然孤獨所致的深深絕望。他也要讓自己撐下去,因為除了些許力量和意志,他已經一無所有。

「士兵。」他的咆哮淹沒了樓梯上的腳步聲。他威嚴的語氣也許沒有年輕的新兵在布爾淵戰役4和昌塞洛斯維爾5戰役中聽到的命令那麼強硬,但這個死去的人還是愣住了。

「你逃過一次,知道後果是什麼。」哈迪說,知道自己是在老虎背上拔毛,但他無路可走,「它會讓你再死一次。」

美珍把手放在哈迪的肩上,他輕輕地掙脫,「你去陪多尼,這邊我來對付。」

美珍沒有多問,這讓他鬆了口氣,因為這次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插銷滑開,門吱呀一聲開了,多尼的敲打戛然而止。厄利·埃格斯等著,一動不動,灰羊毛制服下黑洞洞的傷口散發著幽冥粉塵。哈迪等著門關上,沒聽見咚咚的軍鼓聲已經上了樓。

「你什麼時候才打算迎戰?」哈迪沖他祖先的背影吼道,他本來也應當堅定地對自己說出這句話。他一直知道那洞里的事,感覺到它可能引發一場大災難。可是當他兒子的魂魄被劫走,當別人陸續受害,他卻退縮了,對他們聽之任之。

「你無法跟你看不見的東西戰鬥。」他說,「可你也沒看看自己的內心。」

鼓手此時已到了二樓,哈迪能感覺到軍隊就在身後。但他還是盯著厄利。

下士轉過身,絕望疲倦的雙眼了無生氣,黑暗幽深。它們是埃格斯家族的眼睛,黑中帶點金光,這光芒不是生機之光,而是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他乾枯的手指抓起火槍,面容冷酷決絕。厄利舉起槍對準哈迪,哈迪別無選擇,唯有看著這個準備殺死自己子孫的人。

槍轉到右邊,發射了。逼仄的木過道里鼓聲咚咚,槍尾噴出藍色的硫磺濃煙。

哈迪身後爆發出一聲喊叫,鼓聲停止了。他僵硬的腿軟下來,背靠牆壁往下滑,最後半癱地上。

走道的盡頭是一個12歲左右的男孩,頭上一項小軍帽,跟他身後樓梯上的那群下等兵一樣,肩上斜挎一條帶子,小軍鼓墜在他的胯邊。這鼓童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最上面那顆銅扣下面,有一個小小的洞。

哈迪知道這男孩已經死了——上帝,他原本就是死人,對吧——但是他的身體看起來還是活生生的,讓哈迪覺得傷口裡的血就要噴涌而出。男孩光滑的臉上交織著驚奇和困惑的表情,好像從未想過死這回事。雖然在很久以前的戰場上,他一定已經見慣種種死亡和傷痛。

「發生了什麼事?」美珍在多尼房間里叫。即便哈迪的嘴唇和喉管還能派上用場,卻無法跟她說得清。

這個男孩先看看厄利,又看看哈迪,好像發現這是一家人,接著朝前撲去,小軍帽從亂蓬蓬的金髮上滾落下來。

現在哈迪認出他了。

是那天在叮鐺洞閑晃的其中一個男孩——只是那時他還好好的。

鼓童背後的一個士兵張開口,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厄利」這個名字已經蹦入到哈迪驚懼的腦中。哈迪在穀倉和科克上校的隊伍里見過他,認出了他枯槁的臉和灰色的鬍子。

士兵放下武器用一隻手去抓男孩。但是手碰到男孩的身體時,並沒有起作用,男孩還是往下滑著,最後他生鏽的小軍鼓「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其它士兵簇擁在樓梯口,一片肅靜,在過道里用來福槍瞄著屋裡,這麼近的射程,子彈不會打空的。他們不在乎子彈打中的是死人還是活人。

哈迪可能也不在乎。只要多尼在那扇厚厚的門后好好地活著,他就可以戰鬥到最後一刻,然後平靜地死去。可是門和門閂對死人來說形同虛設,到時候美珍要一個人面對這群敵人。

她別無武器,唯有禱告。哈迪不抱太多希望,他看了眼那桿槍,知道厄利沒時間重新上鏜,幽靈軍團的掃射會讓他第三次死去。

「停火。」下面傳來深沉的聲音,片刻安靜中,哈迪聽見自己的喉頭在努力想把肺里刺鼻的硫磺濃煙清出來。

士兵保持著開火的姿勢,緊咬牙關,空洞的眼睛寒氣逼人。樓下,靴子聲踏過廚房,朝樓上走來。

哈迪不由得覺得靴子聲和鼓聲很像——嗒嗒—嗒嗒。

士兵讓出一條道,讓上校通過。上校看著這場永無止境的戰爭里又一個陣亡的士兵,緩緩揪了揪鬍子。

科克彎下腰,把癱在地上的男孩抱起來。他站直身體,地板吱嘎一聲。隨後他把男孩抱在懷裡。

「撤退。」科克低語。也許那只是風吹過屋檐鐵皮的響動,或者只是哈迪那嗡嗡作響的耳膜里掠過的一抹幻覺。

士兵們跟隨長官撤退了。臨走前,灰鬍子的士兵瞪向厄利,顯然帳還沒完。

軍團悄然行進的聲音消失在廚房外,哈迪跌坐下來,四下尋找下士的蹤影。

厄利·埃格斯不見了,火槍躺在地板上。

美珍在叫他,但哈迪沒聽見。他爬到槍那兒,檢查彈倉——彈倉是滿的,這槍根本沒開過。

1使徒行傳書,又被稱為「基督教的史詩」,是介紹耶穌基督升天後,他的門徒們(亦作「宗徒」)傳道、殉教的事迹,是新約聖經的第五卷書。

2源自基督教讚美詩《使我作你和平之子》(聖法蘭西斯的禱告)。

3拿撒勒,以色列北部城市,位於歷史上地加利利地區。傳說耶穌在該城附近的薩福利亞村度過青少年時期,是基督教聖城之一。

4布爾淵戰役,美國南北戰爭中,1861和1862兩年夏季在弗吉尼亞州北部馬納薩斯附近布爾淵上所進行的兩次戰役。

5昌塞洛斯維爾,美國弗吉尼亞州一村莊,1863年5月南北戰爭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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