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擊鼓的男孩》(33)
叮鐺洞里很涼爽,但是空氣中充斥著惡臭。弗農剛剛走過了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又走過了很久以前山洞塌陷形成的碎石堆.。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咽喉已被打開,它沉寂已久的肺部深吸一口氣,似乎很渴望外面世界的光明和生命。
那些死去的士兵正圍著看不見的篝火休息。除了科克以外,他們都沒現出具體的人形。上校蹲伏在山洞口處,觀察著樹林的邊緣地帶。一個臉上有條傷疤的士兵站在洞口外,端著步槍隨時待命。弗農正了一下軍帽,朝著黑黑的山洞裡眨眨眼,等著冰冷的刺刀刺入身體,或者是鬼魂的子彈在他身上爆炸。
地面震動著,還伴隨著重型機械的隆隆聲。突然一塊鬆動的石頭從洞頂掉了下來,彈到弗農腳下。一片濕乎乎的塵土撒到了他的肩上。
「暖和了嗎?」其中一個士兵說。他的話語在山洞中迴響,最後才消失在重型裝備的隆隆聲中。
「你們可以說話。」弗農說道。士兵們爆發出一陣笑聲,像是在模仿機械運轉的低沉聲音。
「是的,但是你不一定都聽得見。」另一個士兵說。他的軍帽拉得低低的,蓋住了額頭,原本該是下巴的地方,白色的骨頭幽幽地閃著光。
「別跟他說話。」科克命令他的士兵們,然後又接著注視山洞外的那片森林。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和弗農那天在避雨的小棚里遇見他時一樣。
那些話語在他的記憶深處再次響起,就像一具溺死的屍體從水中浮起來一樣:我們不是一類人。
弗農左邊的士兵正在用他的勺子來回地磨著白鐵盤,對著空氣舀了一勺然後伸向他那張蓋滿苔蘚的臉。張開嘴巴,他把那一勺空氣送了進去。嚼了一會兒之後,他拔出空空的勺子,上面還滴著粘稠的泥巴。接著勺子又和盤子碰撞在一起發出哐當聲,和著機器的隆隆聲還有擦拭步槍的聲音,它們叮叮噹噹地交匯在一起,正如這山洞的名字一樣。
弗農和山洞口之間隔著三個人。科克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個是洞口的哨兵,另一個躺在弗農後面,用一隻殘疾的胳膊撐著側躺在地上。從他破破爛爛的袖口處還可以看到已經破碎的骨頭,其上裹著年深日久的腐肉。這氣味和山洞裡的霉味、泥土味還有不知從哪冒出的煙味混雜在一起,惡臭無比。
弗農想過要跑到有陽光的地方,越過他後邊的那個士兵,弓著身子躲過科克。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腿還能不能走動。突擊隊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干擾了弗農父親和重演士兵的注意力,抓著弗農在槍煙的掩護下一路爬上了山頂。
今早在奧爾德里奇公園,一顆顆子彈呼嘯而過,很明顯並非虛幻。在早晨那短短一會兒時間裡,這場戰爭變成荷槍實彈的血拚。那些鬼魂士兵本可以殺掉他,或者讓他被人們的子彈擊中,但他們沒有這樣做,而是把他俘虜了。
所以他們保住他的命肯定有什麼原因。
「埃格斯來了。」突然,哨兵喊道。
幾個士兵都伸手去拿他們的步槍,科克也站起來,移到了山洞陰影的邊緣。弗農乘機趕緊離開黑暗的洞穴深處。在他看來,那兒具有無限的引力,可以吸走周圍的一切東西,直到再也看不見光明。他很明白不應該相信自己在這洞里的深度知覺1,但那推土機駛過古老大理石時發出的隆隆聲讓他更沒方向感了。
從弗農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多尼·埃格斯正朝著山洞走來,咧嘴笑著,像一隻瘋狂的大負鼠。他顫顫悠悠地爬上山坡,一邊還用兩根棍子拍打自己的大腿。樹枝打到了他的臉上,但是他似乎並沒有感覺自己被划傷了。他的棉布衫都被扯破了,光禿禿的腳趾頭上全是泥巴,頭髮也被汗浸濕。多尼兩眼放光,直勾勾地盯著山洞,就像這山洞裡的黑暗對他來說充滿了無盡的快樂。
「回去啊。」弗農悄悄地說。
「他不會回去的。」儘管弗農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科克還是這樣回應他。
這時一個下士走出了樹林,漂浮在一堆蕨類、加萊克斯草和斑克松的上方。這就是他們在鐵軌旁邊看到的那個鬼魂,背著一個邦聯軍的水壺——厄利·埃格斯。雖然他都已經死了幾十年了,但還是像以前那樣可怕、不服管束。
「夥計們,我們又有一場仗要打了。」科克叫道。儘管科克的聲音大得可以蓋住山脊另一面樹林里推土機的聲音,但士兵們站起來時仍舊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拖拖拉拉的。肢體殘疾的那個人用他的殘肢將自己支撐起來,因為用力,腐肉從他手臂上片片掉落。
那個帶著軍帽的骨臉人正咧著嘴,但弗農不知道那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長久以來他的嘴唇已經在塵土中消融了。戴著紅方巾、穿著髒兮兮藍外套的士兵飄向洞口,一路上移動著他的雙腿,似乎在他魂魄的記憶中還需要它們。這一群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士兵們圍著他們的領導者,立正站著,漆黑的眼睛里閃耀著地獄之火。他們是一群異類、失敗者,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在活人的世界里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而他們的情誼則在這墳墓里得以保存。
我們不是一類人。
而他們中有一個人已經叛逃,那個逃兵——埃格斯。
怪不得他們都被激怒了。
可那並不意味著無辜的人就要受到傷害。每場戰爭都會波及旁人,每場爭鬥都會傷及無辜。如果辛迪·鮑霍爾的平衡法則正確的話,那麼厄利的歸來就應該了結這場戰爭,至少讓這一回合告一段落。
但多尼可能先到達山洞,而且科克也許會覺得一個活著的埃格斯要比一個死了的更有價值,新人可能更受歡迎。
多尼已經走得很近了,弗農甚至能看到他那傻笑的嘴角上還掛著一縷口水。多尼的腦袋上下擺動著,手腕轉得很流暢,跟他痙攣的雙腿和肩膀不太協調。此時他正走出他孤獨的精神世界,走向一個冷漠鼓手的鼓聲中。
儘管走向山洞時,光暈穿透了厄利的四肢,他的形體大部分還是堅實的。臉看起來就像洗碗水,在空洞的眼睛四周晃蕩。
科克摩挲著他的鬍子,挺直了身板,一手扶著刀柄。這樣的輪廓映著陽光在黑暗中看起來格外明顯。其他的士兵此時正在給步槍上火藥,發出喀喀的輕響。
「是活捉還是殺掉?」骨臉士兵問科克。
「放他走吧。」弗農說,「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裡。」
科克轉了轉頭,然後又轉了一下,面對弗農,但身體仍面對著山洞外的那片樹林。科克的話幾乎淹沒在了推土機的隆隆聲和樹木的斷折聲中,但是弗農仍聽見了,他不確定那些聲音是否來自黑暗洞穴深處滲出的陰風。
「沒人屬於任何地方。」那聲音說道,並且不斷在弗農的腦海里迴響,就像他的腦殼是大理石做的一樣。
多尼離山洞只有不到三十英尺了,眼睛閃爍著狂熱的希望之光。他一定會在厄利之前到達山洞。而最詭異的是,多尼本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可他越接近山洞身體就越發透明,相反厄利則是越接近山洞身體就變得越發實在,現在他那雙磨破了的靴子都能夠踏在地面上了。
推土機的聲音像轟隆的雷聲,隨著它靠近山脊,聲音也越來越大。
「弗農?」一聲叫喊從樹林邊緣傳來。
鮑比……
1深度知覺,是人通過視覺器官對三維空間的遠近距離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