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夭折》(5)
追憶亡人
2006年10月17日,22∶42
前調查員華萊士·范丁斯用一種不怎麼雅觀的姿勢,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在自己施加的強制措施中昏睡。他手掌張開,左手邊還有一個管狀藥瓶,藥片撒得到處都是。最近,他發現他的睡眠質量對他的精神健康很不利,至少過去近七千天以來都是這樣。自從那件造成他的生活如此萎靡、不安的事件發生以來,已經過去了近十九個年頭。但是,這一次,在這樣的一個夜晚,這個備受良心譴責的惡魔終於睡了一個好覺。
這個夜晚把過往的一切帶回了他幻想世界的中心。他不由自主地回想當初是怎樣遇上她的,後來她又是怎樣死去的。在他的窗外,遠處西爾斯大廈1模糊的輪廓被光照亮,頂部兩根巨型天線閃爍著紅色的燈光。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但華萊士·范丁斯的腦袋可不怎麼晴朗。這個夜晚充滿神聖感,那座高聳的金屬怪物發出的燈光穿透他的窗戶照進來,再加上他心中的不安,令他幾乎進入催眠狀態。由於睡眠不足,華萊士·范丁斯所經歷的一切已經讓他精神不支了。但是,對他來說,就連今夜的沉睡也給他帶來無盡折磨,因為夢境讓他在抑鬱的路上越走越遠,越陷越深。特別是今夜,今夜將是一個夢境之夜,夢裡滿是他對那些寧願從未發生過的事的反思。在范丁斯閉著但又不停微微張開的雙眼前面,正回放著當時那一幕——當初他找到她時的那一幕。那些殘忍的邪惡行徑此刻填滿范丁斯的腦海,像自傳一樣一遍遍回放,讓他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可憐地掏空了。這種感覺把他其他的理性思考以及想象都推擠出了他滿是歉疚的腦海。
在睡夢的幕布後面,他的意識在飛速運轉。華萊士·范丁斯——她的男人,與她一同倖存在世的夥伴,她的伴侶,也是她唯一一個真正欺騙了的人——在夢裡看見了那個場面,而且一切都太鮮活,太真實。他低頭俯視著她。他記得這樣的動作他只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場合做過:與她纏綿的時候,還有發現她死去的時候。
在范丁斯的腦海深處,他一直在不斷想著一個畫面——一個他能想到的天底下任何個人損失都無法比擬的悲劇。這個晚上,他又一次看見了它的全貌!最折磨人的是,他隱隱抱著僥倖心理,或許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做的!而這比回憶里其他任何一個惡毒的部分都更加邪惡。
最殘忍的事情是,昏睡中的幻象逼著華萊士去看她徹底絕望的模樣!他看見自己俯視著她的身體,她已沒有生命跡象,周身冰冷。他向下凝望的雙眼看見自己的手在她身上滑動。沒有血。儘管她體內的血幾乎已流空,但從表面上看不到血。夢中的痛苦和失去他摯愛女人的憤怒,讓華萊士拚命眨動睡夢中緊閉的雙眼。而當他完全陷入這個他已習以為常夢境時,發現自己已經被帶到了另一個地方。
那地方寂靜無聲。空氣中死亡的氣味讓它寧靜而令人膽寒。那是一個挺大的家宅,好多人聚在那裡。那會是什麼呢……接著范丁斯明白了。是她的葬禮!然後他夢裡的畫面又變了,他看見自己正在被一個警察盤問,那警察正是他的同事之一。
「華爾,我為了這次對你的調查和盤問,專門做了申請。我了解你,我覺得這樣做或許讓你感覺更好受些。」
「多謝,醫生。你是個好夥伴。」
「你感覺怎麼樣?有什麼我個人可以幫你一把的嗎?」
「你可以爆了我的頭,然後我就不用再繼續想她了!」
「我很抱歉,對所有的一切,我的朋友。你是個好警察、好夥伴,也是蘇珊的好伴侶。不過,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昨晚你在哪裡?你為什麼要出城?」
「我被分配到一個特遣小組,我們有一個會議……」
「華爾,你們倆有過爭吵嗎?」
「當然!你和你的女人從來不吵架嗎,醫生?」
「我們一直都吵,直到她……」
「抱歉,醫生,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了,華爾,我會把這個傷心的過程熬過去的,而且已經熬了不短時間了。讓我們先來解決你的問題。
「好吧,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在她暴走了一次之後,我們來了一場特別棒的嘿咻。」
「在她什麼之後,華爾?」
「暴走。當她情緒失控的時候,我就是這麼形容她的,暴走。聽著,她是個挺不錯的女人,儘管如此,她畢竟是個烈脾氣的拉丁女人,我可以想都不想地為她去死!想把她從我身邊帶走的話,他們得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明白了?」
「是的,華爾,我明白了。我只是在履行職責,華爾,你知道嗎?」
「好吧好吧!我能體會!我想參與這件案子的調查!」
「得了,華萊士,你知道這不合規定!記住那個你愛的她!讓我們來處理這件案子,你去好好和蘇珊送別。她愛你,我想,是那種我再也沒機會品嘗得到的愛意,真的!」
「謝謝,醫生!別讓我失望!」
「加油,華爾!你記得你入伍那會兒因為你扭曲的雙腳遇到的那些麻煩嗎?那時候我喜歡你,現在我也喜歡你!所以,就當是幫幫你自己,離開這裡一段時間,到哪裡去都行……只要離開這裡。我們會抓住那個變態的!我們會的,我發誓!」
~~~
華萊士·范丁斯的夢帶著他來到那段宿命般的回憶里,他抬頭,又一次看見那座安靜、平和的大宅子。她正躺在那個醜陋的棺材盒子里。一個突如其來、十分輕微的想法劃過他的腦海,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對她做了那些事。當然,是他沒保護好她,是他疏於防範了。一切看起來又都變得再正常不過。蘇珊搬到了他這裡,至少他們在一起的短暫的三個月里,他們看起來過得很好。范丁斯注意到樓上那傢伙有些奇怪,他就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男人。但是,只有在一切最糟糕最糟糕的事情都發生了之後,他才明白過來,那個叫作理查德·川伯的男人是蘇珊的皮條客,他是為了監控她才搬到樓上來的。川伯立即就被以謀殺罪起訴了,但是對於川伯這麼一個社會底層人物來說,一切都顯得太乾淨利落,過於專業化了。華萊士從不相信川伯是真正的兇手。今晚,川伯會因謀殺蘇珊的罪名被處死,但這對范丁斯來說挽回不了任何事!
范丁斯總是懷疑那些他在夢裡一直看到的手,那些出現在他向下凝望著的雙眼下的手。它們看起來是那麼乾淨,那麼踏實,還那麼……專業?它們不是一個窮困潦倒、酒氣熏天、疲憊不堪的人的手,比如那個蟲子長相的男人——川伯!
好像一陣風迎面吹進范丁斯的夢境,畫面再一次變換,華萊士此時正低頭看著躺在棺材里那個他深愛的女人,她還那麼年輕,就將永遠被置於墓穴之中。他根本不知道,她最終沒能把那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消息告訴他。而就在她試著把秘密說出口時,她便招來了殺身之禍。
范丁斯在夢裡聽見她的聲音,那麼真切!他把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但看不到也聽不到任何東西。直到突然……!
「華萊士,做那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好爸爸!我也愛你!」
這一次是在她的葬禮上,華萊士·范丁斯看見自己坐在椅子里,想到他已分崩離析的生活,雙眼猛地變紅了。但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一切究竟有多糟糕!劃過他腦海的聲音沒有讓他停下,華萊士又看見自己站了起來,向大家念悼詞。他多希望自己永遠也不用為蘇珊念悼詞啊!在夢裡,華萊士聽見了自己在這異常龐大的人群面前所說的關於她的每一個字。沒有幾個從前當過娼婦的人能讓如此多面色悲傷的芝加哥警察來參加她們的葬禮。他們都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但他們都認為,如此美麗的一個女人,無論如何也不該這麼早就結束她的生命。就在這莊嚴時刻,范丁斯被驚擾了一下,短暫地醒了一會兒,但很快又閉上了眼睛。他又看見了一切,破碎的心再一次重溫那痛苦和不幸。一切都那麼真實,在他閉著的雙眼後面重放:
「我做了好些年警察了,和今晚在座的諸位一樣,我目睹過太多的不公,我甚至和魔鬼本人打過照面。但是,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上我所見過的所有不公正中,從沒有哪一個像這次一樣徹底讓人驚駭,正如這個好女人可悲的、突如其來的死亡。噢,我知道你們很多人認為我和她在一起是瘋了。無論如何,感謝你們對我的支持,我不會忘記的。但是,我了解蘇珊·查康。她是個真正的女人,有著一顆善良的金子般的心,她想要的只是快樂生活而已。她總是把自己稱作『麻煩精』!」
「華萊士,我就是個麻煩精。」
「我不應該招來所有的麻煩。」她會說。
「我會想念她的。我本可以幫助她!現在,我向她保證,我會找出對她做出這些惡事的真正兇手!在找到那人之前,我不會停下。在我找到他之時,我也知道會發生什麼。你們盡可以來搜尋我,我甚至不會抵抗!蘇珊,你給我帶來的唯一一個麻煩,就是太早離開我!我愛你蘇珊!」
~~~
范丁斯在睡夢中不停發抖、翻身和哭泣。在他屋外的走廊里,一個穿著黑色皮質軍用長風衣,戴著墨鏡的模糊人影握住了門把手,打開門走進通向華萊士·范丁斯公寓的門廊。在人影背後是一串泥腳印,它們的形狀表明踩出它們的是一雙明顯扭曲的腳。范丁斯會以為這些腳印是他自己踩出來的。黑衣人之前花了一點時間來了解這個墮落的和平守護者,這會兒他則安靜但稍顯漫不經心地走進了范丁斯的公寓。他走進門廳,門廳正通往那間已成為范丁斯夢境空間的卧房。他看到門廳的牆上掛著一些照片,其中一張中有范丁斯和他的搭檔。這個潛入者之前已經見過那個搭檔了。他一邊看著照片中人的相貌,一邊感受著自己的臉部線條。他看著范丁斯的雙腳。它們不是直的,但是不像潛入者自己的腳掌扭曲得那樣明顯。這個不速之客為此產生了些許憎惡之感。
潛入者把注意力轉向卧房,房門底部的縫隙里透出光來。他打開門,看見范丁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他走進掛著她漂亮什物的壁櫥——它們和十八年前相比並沒什麼變化。他看見角落裡有一個箱子。於是潛入者從口袋裡拿出一些東西,打開箱子,把它們放了進去。他關上壁櫥,走向之前那張照片里的男人——這個體格強壯、長相兇狠的男人曾是個探員,隸屬於數據分析部門,而他此時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潛入者彎腰湊近床鋪,開始在范丁斯耳邊輕聲說一個名字,就和他之前三次探訪這個過度依賴藥物的前芝加哥警察時所做的一樣:
「是時候去找費爾了,傑弗里·費爾,華萊士。」
他看著華萊士·范丁斯,然後彎下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我太憎恨獨自一人了。」潛入者輕聲對自己說。
「我知道你也憎恨它。那就奮起反抗吧!」
他轉身按原路走出房間,靜悄悄地又說了一次那個名字:「傑弗里·費爾!」
~~~
范丁斯仍然在沉睡,一個名字,還有伴隨它的一種帶有威脅感的聲音一直在他腦海里迴轉。
「傑弗里·費爾!傑弗里·費爾!」
那感覺就像一直有人在他耳邊悄悄說的一樣。
「不!」這個失魂落魄男人躺在凌亂的床上哭泣道。
「費爾!費爾!費爾!費……」范丁斯突然強睜開眼,尖叫道:
「夠了!我聽到了!」
華萊士·范丁斯一下子跳起來,回到了這個扭曲的、天暈地轉的世界。房間里有兩把椅子、一地空啤酒瓶,他頭部後面長著脂肪瘤的地方一如往常地感到跳痛。他肯定這都是過度勞累造成的神經緊張。
這個曾經負責數據分析的前芝加哥探員倒回床上,摸索他的藥瓶。這些圓圓的藥片就像他僅剩的朋友了,儘管它們的效用已經不如從前。
華萊士·范丁斯曾經是一個好警察,一個意志堅定的警察。但現在,那個愚蠢的名字正劃過他的腦海,就和過去的三個晚上一樣。每次睡魔先生一開始工作,那個空洞的聲音就會開始在他腦海里迴響。那似乎帶著玫瑰氣息的來自彼岸的名字,就這麼湧現出來,並不停扇他耳光。
一開始,他並沒怎麼在意這一點。現在,和他自己樂觀的判斷不同,他則會躺在那兒等那個聲音現身。它變成了一個夢魘,一個當務之急,一個他僅剩的未完成任務。它一定是一個預兆,一條口信。或許是她送來的,或許可為她伸張正義。是某個曾經被范丁斯探員逮捕、投入大獄,或是不得已除掉了的暴徒嗎?他的這個真名之前一定是被隱藏得滴水不漏。就像一個不肯安分守己的幽靈,這個名字就像一個看不見面孔的重量級人物,從不善之地深處逃出來,向他發動攻擊。這一切讓他困擾不已,把他逼瘋,而他的偵探大腦還沒有足夠的理智去放過它。
范丁斯把床頭櫃翻得一團糟,已經喪失耐心了,還把電話扔到了房間另一頭,終於摸到了燈。他在收音機上快速調台,一手撿起他的鎮靜劑朋友。他睜著一隻紅眼睛往瓶子里看,準備好向這瓶合法的毒物例行展示他的忠誠。他掙扎著站起來,撿起電話。但就在他剛把聽筒放回原位時,它就響了起來。華萊士·范丁斯被嚇了一大跳,又把電話掉在了地上,然後聽見裡面有個聲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彎下腰撿起電話,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喂!無論你想要什麼,我沒情緒,所以……」
街對面的一個付費電話亭里,一個穿著黑色皮質軍用長風衣的男人開口說話了。
「那麼就找到你的情緒,華萊士!」
「你是誰?」
「你希望你認識的某人!聽我說,范丁斯。」
「你得找個好理由,為什麼我得……」
「為什麼你的屋子永遠一團糟?」
「搞什麼鬼……?」
范丁斯打開電話外放,把瓶子里的藥片全部倒進右手裡,藥片在他手裡拼成了一幅抽象畫,他在手裡轉著搖晃它們。還有一些暗箱交易來的東西,兩三個注射器,三片阿普唑侖2。在他衛生間的壁櫥里還有滿滿一瓶氟西汀3,不過他從來沒吃過。他已經對抑鬱上了癮,不想冒險治好它。范丁斯左手拿起一片阿普唑侖,拋到空中,張開顫抖的嘴唇等待藥片落進嘴裡。
「這是一個神聖的夜晚,不是么?川伯和我今晚都逃離了我們各自的世界。是啊,你真的認為他們抓住了殺害你心愛的蘇珊的真兇?」
范丁斯聽到那人說的話,向電話轉過身去,被拋到空中的藥片落到他的頭上,接著掉在了地上。電話里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在表達對川伯的熱愛或同情,也不是其他類似的意思。畢竟有太多像川伯這樣的人,在任何地方,他們都有可能為了滿足某種墮落的癖好而奪取他人性命。
「他是沒機會再來這裡了,但我有。雖然他真的不認識我。我也是個殺手,而且我所施的總比我所受的多。問問那個醜陋的婊子修女吧,我剛殺了她沒多久呢。」
「你到底是誰?你想要什麼?」
「要什麼?我是誰?我想要合法地存在!我想要一個身份!我想要我的生活!你有上學的記錄嗎?我沒有!你有生日嗎?好吧,我沒有!我根本不存在,但我要確保全世界都知道我就在這兒,特別是讓那個傑弗里·費爾知道!」
范丁斯又一次聽到那個名字,他看起來終於清醒了過來。而他已經有些時日沒有清醒過了。
「費爾?那是誰?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你最好告訴我,我又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噢,他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除了一點,他是偷走了我生活的人!他拿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現在,我想讓他償還了,讓他也嘗嘗我的痛苦!別擔心,你會知道更多的,我發誓!還有我親愛的老媽!來到這個世界可是一場真正的旅行哪!他們不費一槍一彈就能隨意蹂躪我,相信我,那根本不叫生活,我從來不會想要那樣一種生活!不過你不會幹掉免費送到你面前的東西,那樣就毫無挑戰了。別介意,華萊士,堅持住,最終克服它!等你到了那個世界,見到我們的時候,老頭子,你會認識我的。保持住你的信心,直到遊戲結束的那一天!」
范丁斯醒悟了過來,並且意識到自己臉上浮現出一種怪異的、倍受打擊而變得獃滯的表情。或許他今晚什麼葯都不用吃,因為他已經神志不清了。
「謝謝,調查員。華萊士,呦呵,你還在嗎?」
「是的,我聽著呢。你到底是誰?」
「現在我是誰並不重要,但你很快會知道我是誰的!我今晚上在那裡見到你了。今晚是處決川伯的日子吧,硬漢?從此我們便少了一個殺手了。或者,你才是真兇,而且正在滿心歉疚,因為有人將為你的罪行死去?把這個想法趕出你的腦子!因為你根本沒那麼做!但是,川伯也沒有那麼做。我猜現在一切都得由我來了!當然了,實際上是有另一個人的,我是說,是他真正殺了你的女人。你抓錯人了,調查員。其實這也沒什麼關係,雖然有一小點諷刺。川伯老兄逃脫了他本該承擔的處罰,卻得為了另一件他沒做的事情去死。正義何其冷漠!不過,我不會走遠,因為我就像在和你共用一雙眼一樣。所以,調查員,今晚,我們都體會到了一次快感!但是,藥物始終無法讓你獲得心理上的正義感。你知道兇手仍然逍遙法外。再見了。順便說一下,清理下你的屋子吧。」
「等等!」范丁斯大叫道,「我能看見一些東西!我知道你這些天做了些可怕的事。你做了什麼?」
電話那頭的男人一開始驚慌了一下,接著又意識到,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麼,調查員,你來告訴我怎麼樣。你這個什麼來著?充滿天賦的人?如果的確是這樣,那這天賦是繼承而來的?還是說只是一個意外?」
「我看見一個十字架浸泡在血泊里,地上有兩個死去的女人。是你殺了她們,是不是?她們傷害了你,是不是?我認識你!我感覺得到,我認識你!」
「哇哦,華萊士,你真是棒!棒極了!你先停停火。你會再接到我的消息的。不過那一天到來之前,你先休息下。你將有的忙的了。再見!」
電話被掛斷了。范丁斯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藥片。他顫抖著沉重的雙手把藥片塞進嘴裡,又把一支喝得見了底的巴卡第酒瓶舉到嘴邊,想來上一口酒把藥片咽下去。他顫抖的手把瓶里的酒搖出來好幾次,灑得他滿身都是。范丁斯用一把小折刀扎了自己幾次,以確認自己確實是醒著的。流出來的血向他證明,他的確是在真實的世界里,儘管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但他心底里知道,對於一個殺戮成癮的人來說,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范丁斯掏出一支煙,像往常一樣把它橫著放在鼻子下,彷彿一種儀式一般。香煙帶甜的氣味讓他忽視了這個嗜好是慢性自殺。除此以外,他還有太多惡習:酗酒、藥物依賴、失眠症……但其中最致命的是,他的回憶。
作為一個警察,華萊士·范丁斯的確幫助了很多窮困潦倒、一無所有的靈魂。他解救了許多人,但都是些收集起來的屍體碎片,或是受害者令人毛骨悚然的臉,或是那些對恐怖已經免疫、面色親和的殺人怪物——正是他們這一代人,沒有退路、沒有希望、冷漠無情,把苦難和不信任感深深植入了靈魂。那個他曾發誓要保護的社會早已放棄了掙扎,而且也再沒有意願去維持即便只是表面上的正常和健全。它的保護者們也都變成了他們曾經追捕的那種人。唯一一個能把好人和壞人區別開來的標誌便是一枚警徽,它還在勉力維持著那逝去已久的社會秩序的最後遺迹。街道已經屬於以作惡為樂的人了。范丁斯和他的同行們只能寄希望於阻止那些「正常人」去墮落成為「變態者」——如果可能的話。畢竟這二者之間的界限已是如此扭曲了。
自從多年前她在他的床上受到了命運的懲罰以來,范丁斯在創造和想象方面的能力就大不如前了。他所有的襪子都是黑色的。它們可以搭配任何衣服。他有六條GUESS的牛仔褲,七件冬款法蘭絨T恤,還有七件領尖帶扣子的春夏款黑襯衣。這些東西節約了他的時間,他便不用再煩惱於為這種世俗的東西做決定。除了換乾淨衣服的時候,他從不脫下它們。換下的衣服他會立即洗乾淨。他可不邋遢。他是個格外愛乾淨的男人。他的女人曾經也一樣。他們曾經會因為他在剃鬚后沒有清理乾淨水槽,或是其他什麼他沒有打掃乾淨的東西而吵架。他曾經對自己說,他可不會變的。但是他變了。是的,他變成了自己的救世主,而這都是為了懷念她。他醒悟過來,開始意識到,他也給她造成過傷痛。他咒罵她,扔她自己在家好幾天,甚至還時不時威脅她。儘管如此,她始終是信任他的,他確信這一點。
他曾試著幫她脫離流浪的困境。他知道她曾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但對她所經歷的一切也都只是想象。然後他愛上了她——在她成為他的女人之前——並接受了她的一切。他從沒有向她表達過愛意,但她都明白。不過,他仍然不太喜歡她的愛好。她心裡暗暗明白他為她做的一切,也明白自己都對他做了些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帶有一種神經質般的風平浪靜。她想要這個男人,但從沒想過要傷害他!儘管如此,他只是個普通男人,就像俗話說的:偉大的男人都心狠手辣。她喜歡在自己招搖的生活里亂來,但她需要他!也許那就是愛?至少在華萊士·范丁斯有關她的記憶里,她的生活處處都是偽裝,是范丁斯給它帶來了一些合法性。
1位於美國芝加哥,曾是北美最高及世界第三高的摩天大樓。
2精神類藥物,用於緩解焦慮、緊張、激動等癥狀,也可用於催眠或緩解驚恐。
3也叫「百憂解」,用於治療成人抑鬱症、強迫症和神經性貪食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