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夭折》(7)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夭折》(7)

回憶無盡

范丁斯的神經受到刺激,他終於感覺舒服一點兒了。阿普唑侖開始發揮藥效了。儘管它們已經不如從前那麼有效,但至少還能讓他拿穩一杯巴卡第酒,不再因為手一直顫抖而把酒灑得一身都是。他的雙眼掃過房間,多年來他生活在這個自我封閉的世界里,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漸漸枯萎。他看到一根她的綁髮帶,是那晚他征服她后留下的紀念。他很清楚,實際上那晚真正被征服的人是他自己。這個見證了他們初遇,融入了他的靈魂的小手工藝品,此刻正躺在他的床頭几上,上面已再尋不到她的氣味。然而,他仍然把它放在鼻子下嗅,像一場儀式一般,似乎如此他便能把她鮮活地留在自己的腦海里。是這個小東西促使他堅持追查真相,並有力地幫助他將沮喪感抵擋在外。就像一種巫術一般,只要和蘇珊有關,范丁斯那溫柔的觸碰感就從未缺席過。在他們短暫相處的時間裡,她玩弄、摧毀並激發了他的所有感性。確切地說,她改變了他餘下的一生。為此,他憎恨她,也愛慕她。但更多的,是愛慕。但在他們的第一晚,一切並沒有那麼複雜。

正如他們第一晚一樣,這一晚,范丁斯坐在床上,期望這個夜晚能與他滿心歡喜探索她身體的那一晚媲美——並不是被激情沖昏頭腦,而是自然而然發生的。這將會是個重要的夜晚。殺害蘇珊的兇手的替罪羊今晚將會被處以死刑,范丁斯為此感到心煩意亂。他懷疑那個兇手是否曾有過一丁點兒范丁斯多年來所承受的那種害怕或是顫抖的感覺。理查德·川伯今晚會為他做過的一切付出代價,即便不是為了蘇珊,也是為了另一件謀殺案。為了紀念她,今晚他特別打掃了房間。他似乎感到她就在這裡。他總有這樣的感覺。那種使人憂鬱、預示著不祥、低沉怒吼並咄咄逼人的存在感通常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此刻卻令他感到一種怪異的歡欣。或許因為他此刻可以思考、爛醉,幻想著一切已遠去。或許這種存在感現在只能威脅到他的回憶。或許他曾經真正愛過她。他不確定。

在酒吧與她初遇,邀她一起喝上一杯啤酒,然後將她當作甜點享用。那一晚發生的一切讓范丁斯湧起一陣無法抑制的渴望,想要給她新生,想要洗白她的過往。他想讓她的存在變得有意義。回想著自己過去的所為,面對著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范丁斯的偏頭痛更嚴重了。他想起來了,他此生僅有的兩個壞習慣:吸煙,以及眷戀她。如果他必須選擇放棄其中一個的話,他一定會放棄她。因為她給他帶來了如此罕見且嚴重的一種癌症——靈魂的癌症。飽受憎恨之惡魔和憐憫之天使的雙重摺磨,她變成了一個楚楚可憐的少女,需要他永恆的拯救。為了幫助她脫離所謂的危險——她的沮喪,以及被奪走的安寧——范丁斯可以傾其所有去冒險。然而,她的所作所為並不至於讓她遭受後來發生的一切。這些想法就像水蛭在吸盡他的理性,范丁斯搖搖腦袋,想把這些緊抓他思緒不放的想法甩開。但是,在他們的第一個夜晚里,她是那麼美好。他們剛進入她那搖搖欲墜的住所時,她並沒有立即脫掉衣服。實際上,她非常平靜,款待有加,甚至表現得優雅。他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她,而不是被隱藏起來的那個她。她把范丁斯帶到一把破舊不堪的椅子旁,他坐下時椅子幾乎翻到。他把她想象成一個想要靠自己闖出一片天地的人,卻最終只能蝸居在這被她稱之為家的垃圾倉里。他看著她,意識到他甚至無法估計這個住所的大小。雖然如此,這個地方仍然乾淨整潔,很合他的心意,至少在那一晚是這樣的。電視在聒噪不停,播音員剛剛宣布了里根贏得連任的消息。蘇珊走進浴室,從包里拿出一根棒子。她蹲坐在馬桶上,讓尿液淋在棒子上。接著她把那根排卵試紙放在包裝紙上,等待著。

「嗨,呃,蘇珊,你在幹嗎呢?測試你是否排卵還是怎麼著?」

她被這句話感動了,震驚不已。

「哇哦,你沒忘記!」她隔著浴室門說道。

「什麼?」

「我的名字!瘋狂的夥計!你記得我的名字!」

范丁斯不理解為什麼這一點對她來說如此重要。

試紙恰如其分地變色了,她知道今晚她是能懷孕的。一瞬間,她腦海里跑過一陣愧疚感,然後她把眼神從鏡子里的自己身上移開了。

「你介意我關掉這玩意兒嗎?」

「好吧,警察先生,我不知道,這裡的牆體可有點兒薄。」

她走出浴室,徑直走到他身邊,坐在他的雙腳上,把頭擱在他的膝蓋上,抬起頭望著他。

「我們這麼說吧,我也不喜歡在我做愛的時候被打擾或者被限制。」

「那是不是意味著你正在計劃著做什麼要發出噪音的事情呢?例如尖叫或者呻吟?」范丁斯調戲道。

「你挺自信的,不是嗎,警察先生?」

范丁斯坐在他公寓里的床沿上,回憶著他們的初遇。他意識到自己無意中伸展開了雙臂和手指,動作就像那一晚他把手指插入她的頭髮,抓住一小把,解下她的髮帶。他記得自己把髮帶放在鼻子下面,然後放進了他襯衣口袋裡。

她先行一步,把臉湊到他的臉旁,華萊士·范丁斯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走進意識的世界,因為那裡是他唯一還能找到她的地方。只有在那裡,他可以再次看見一切。接著他強迫自己倒回床上,因為他突然看見自己在輕撫她的秀髮,再次回憶起她的命運,看見他們來到她家前她在酒吧里觸碰他的那宿命一刻。

那感覺就像是有人狠狠地扇了他飽受折磨的臉一巴掌。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理查德·川伯就會因謀殺蘇珊的罪名被處死。范丁斯平躺在床上,回憶所有的啟示和預兆。啟示和預兆,這是他的好友醫生在范丁斯還在任時說的。然而,那一晚,在那個酒吧里,在她的住所里,他都沒有看到任何和未來這一切有關的東西。那一晚,他坐在她的扶手椅里,看著她蜷坐在他的腳上,輕撫她美麗的柔發。突然,他的頭被向後扳去,一陣刺眼的亮光從眼前閃過,湮沒了他的視野。他再次看見她被綁在床上,滿臉驚恐,殺手手裡是尖利的刀鋒。一切都和范丁斯在樓下酒吧里爛醉時在夢裡看到的一樣。范丁斯仍然記得自己的手輕撫她的秀髮,自己的唇輕吻她的雙唇。接著,就像從中斷的地方重新開始放映似的,足以令人喪失知覺的畫面再次在范丁斯眼前劃過。他看見襲擊者舉起了那冰冷的死亡聖器,並握緊了它。突然,兇手無聲的血腥變奏曲像是某種氣候突變般戛然而止,他飛快地把兇器往下推去。兇器沖向她時,范丁斯看見她轉開了頭,閉上了眼,甚至能聽到她無聲地呼喊著:「爸爸!」

當她睜開眼時,看見惡魔般的兇手將閃著寒光的利器刺穿了床墊。范丁斯甚至對兇手腦海中如電流般傳過的想法感同身受,瘋狂的死亡代言人似乎看得到連床墊都滿是驚恐和痛苦。她的眼神在向他宣告:他是惡魔的化身!對兇手而言,這則是一次權力帶來的高潮。

兇手從左邊拿過一個小黑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它,拿出一支注射器,還有一小瓶透明的液體。她看著他,之前刀鋒慢慢逼近她的咽喉時,她也是如此無力地看著他。兇手的頭腦中是一個波瀾不驚的聲音,在向他的怒氣哭求,懇請他不要這麼做。這個入侵者甚有些感到失望,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學會摒棄這種噁心的想法了呢。然而,現在的他已經走得太遠,再無法回頭。他的怨恨已經遠超他的憐憫之心。這一次,他的受害人之一正看著他,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眼裡湧出淚水。那卻讓他著迷,讓他驚駭!他敢保證他從沒見過此刻這般瞪得如此之大的眼睛。他拿起小瓶,把針頭插進木塞。瓶子的一端貼著手寫的標籤:

「死亡湯。」他對自己喃喃地唱出幾句他杜撰的兒歌,

「我將殺了你,我的寶貝,因為長長的九個月以來,我找到了你,給你錢財,給你支持!」

他停了下來,低頭看著蘇珊。

「我不是一個毫無同情心的男人。事實上,我愛力量,我愛我兜里所有的鈔票。我在追求我的初戀,而你已經變成我的絆腳石了。所以,我必須除掉你。讓我們就簡單地把這件事說成『升級』或者『裁員』吧,你來選好了。你覺得呢?別見怪,只不過你對我來說已經毫無價值了。你可要讓我由盈轉虧了哦。」

然後他開始朝著她大喊大叫。

「你他媽就是不能閉上你漂亮的嘴!這都是你自找的!你非得告訴你親愛的老爹一切嗎?今晚之後你再試試看吧!去試試啊!尖叫吧!告訴耶穌啊!告訴他所有的事情!你就想毀了我的生活。你讓我冒了多大的險!我們不能這樣!這會把我掏空的!」

他把針頭拔出來,舉在蘇珊面前,針尖直直地指著蘇珊的右眼。她往後縮進床墊里,試著躲開他。

「我猜我沒考慮到那個老男孩的男性美和你的女性美。你是個尤物,查康小姐。我一直想對某個客戶這麼做來著。有一次來了一個人,他本該已經死了的,但他沒有。多讓人失望啊。我只是完成了這項工作。讓我們就把我今晚提供給你的服務稱作……我們這麼說吧,行政執法?我不過是在為改良市容市貌做貢獻而已。」

他撫摸了一下她發著抖的側臉。

「金錢就是老大,其次是自由。但我傾向於兩個都擁有!缺了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意義了。猜猜好事是什麼?你的小兒子可幸福著呢。無論如何,至少他們中的一個過得挺好的!哈哈!」

范丁斯在回憶中再次回到蘇珊公寓里那完美的時刻來。他記得蘇珊和他說話時,他正低頭看著她,對眼前正在展開的一切罪惡毫無察覺。他無數次回憶起這驚悚的一刻。種種細節總是洶湧而來,就像現在一樣。他想起來了,那罪惡的一切,在他們第一夜之前。他從沒把它們聯繫起來,否則之後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而現在,一切是那麼清晰可辨。之前他怎麼就沒有看到這種聯繫呢?他怎麼就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兒了呢?那天他怎麼就因工作而出城去了呢?一切都太可疑了,對殺手而言都太便利了。那個殺手又是怎麼知道範丁斯不在城裡的呢?

范丁斯閉上眼,看見兇手重新把針頭插進瓶子里,拉起芯桿,瓶子里的液體如同命運一般被抽入針筒里。他拔出針頭,輕輕拍了拍。他從來不會為了這種事情心懷憐憫。他向前挪了一點,跨過她的腹部,輕柔但穩穩地抓住她的頭髮。接著他不顧她的掙扎,硬生生地把她的頭強扭向左邊,這樣她就不得不看著那鋒利的刀刃,那刀刃將是她最後的侍者,並最終奪取她的生命。他手法純熟,拍了拍她脖子一側,讓她的頸動脈凸顯出來。他向下久久地盯著她,好記住她此刻的模樣,好在今後的日子裡回憶她。他看見眼淚從她臉頰上滾落,滴在床墊上。而這副畫面只讓他更想摧毀她。精準得無分毫偏差,他把無菌注射器的針頭滑進了她的頸動脈。那瓶死亡湯將「死亡」二字過早地帶到了她的眼前。她彈起來,被堵住的嘴裡發出輕微的尖叫聲。他不得不整個人壓在她身上。范丁斯聽得見他嘴裡吐出來的那些惡毒的詞,也永遠忘不掉它們:

「甜心,別動得這麼厲害。你不想讓我傷到你的,不是嗎?放輕鬆。我很快就會讓你解放的。你知道,你可有一張非常大的嘴!」

在范丁斯與蘇珊相遇的酒吧樓上,蘇珊正躺在他身下,吻著他的臉,雙眼向上,直直地深深地望進他的眼中。范丁斯的眼裡滿是驚駭,因為他看見了她之後的命運所向。

「寶貝?警察先生!呀呀呀,你要麼就是瘋了,要麼就是嗨了。你的眼睛跟上了釉似的,像甜甜圈一樣。你真的就那麼害羞嗎,警察先生?現如今像你這樣的謹慎小心可是一種天賦了。」蘇珊一邊在范丁斯耳邊輕語,一邊用她鬆散的襯衣擦拭他眉間的汗水。

慢慢地,他捧起她的臉,親吻她的雙唇。此刻她感受到的不再只是欺騙,他也不僅僅是個嫖客,這感覺讓蘇珊感到訝異。她中意他。他很真誠,儘管她並沒有坦誠。雖然他是個警察,但眼前的一切讓她感覺現在的自己就和她所憎恨的哥哥是一個樣。她收起自己的感受,強迫自己記住這是一樁怎樣的生意。但她心底深處知道,一切絕不會止步於此。自從蘇珊接下這樁生意以來,她一直在心裡感到噁心。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弄丟了自己的人性。當個娼婦可不是什麼光彩事,但至少這個職業廣為存在,且由來已久。而現在這整件渾事已經遠不止是她張開雙腿求生存了。她做不到假裝它只是一個肉團而已。這等同於她只為換取幾張鈔票就賣掉了自己的靈魂。她曾經不顧一切擺脫她的哥哥,難道不正是為了挽救自己的靈魂嗎?不過,不消懷疑的是,范丁斯警官的基因絕對有助於她生一個能賺大錢的孩子。

她看著他。這一次她看著的不僅僅是一個警察了。他的樣子看起來比一個才28歲,入職才5年的男人更加成熟。他閱歷豐富,而且他自己也不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她回吻他,他看著懷中的她,兩人在地板上激戰。她猜想著他是不是對每個女人都如對她這般熱烈。她也知道他接觸過的女人並不多。任何一個女人,無論純潔與否,都是能輕鬆知道這類事情的。他已是她裙下的俘虜,而此時此刻,她卻平靜地投降了,讓自己為他所控制。她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只是為了激勵他更加完全地佔有她。他低頭看著她,沒有讓她失望。

「甜心,別動得這麼厲害。你不想讓我傷到你的,不是嗎?放輕鬆。我很快就會讓你解放的。」

她抬頭看著他,渾身一陣顫抖,在甜蜜的痛苦中閉上了眼。他們躺在一起休息,她的命運已生根發芽,他從她身上下來,拿出一支煙,橫放在鼻子下面。

「哇哦!你是在警察學校里學到的這一招嗎?」她問道。

「是熟能生巧。」他回答。

「你是說就和在靶場里練槍一樣?」

「很有意思!」

電話響了。

「嗨!里奇!你在哪兒?外面?我馬上下來。是的,你個傻瓜。你想讓我怎麼做,在電話里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你聽嗎?冷靜一點兒!」

蘇珊砰地一聲迅速地掛掉電話,重新穿上衣服。

「你要去哪兒?」

「呃,我……我得走了。」

范丁斯站起來,一把抓起他的內褲。

「噢,你應該歇歇,夥計!」她堅持道,「你不用著急,只要記得關上門就好了。」

范丁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失望。蘇珊向他走過去,轉過他的臉。

「你隨時都能來找我,警官!噢,謝謝你沒付我錢。不然這可就真成了一樁生意了。」

范丁斯對這些話感到受用些了。她用手撫摸著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個柔軟但深情的吻。

「我是有過一些男人,警察先生,但你絕對是最棒的!」她在他耳邊輕語道。

這話她對不少人說過,但這次,她是真心的。

「那聽起來像是你常會用的說法哦,甜心。我想再見到你。」范丁斯說。

「或許你會再見到我的,如果我有更多時間的話。我想我會和你有後續的,所以在那之前,再見了1。你沒有事情要忙嗎?那些服務人民或者保護人民的事?也許我錯怪你了,警官先生?」蘇珊轉身走出了門。

回到現實中的2006年,范丁斯面朝下趴在床上,依然記得那扇門在她身後關上的聲音。他意識到自己坐在床沿上,躺下去,又坐起來,數次反覆。在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他就讓回憶在自己被困入牢籠的思想中循環反覆。但眼下,他再一次神遊到他的房間里,再一次開始他無盡的回憶。他使勁攥著她的發圈,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觸碰對方的瞬間。這讓他想起多年前自己的手指遊走在她髮絲間的感覺。他本能地再次把發圈放在鼻子下面。那陣芳香長久地留存在他的鼻腔里,他是那麼喜愛那個味道,從他們的第一夜起,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范丁斯從床上坐起來,雙眼空洞無神,他正在試著把她驅逐出自己的腦海。然而,在這個晚上,在這個特別的夜晚,他的一切努力都毫無效果。她死後的十八年裡,他塑造起無數個關於她的回憶,他只是不想放手讓這些回憶隨風而去。他並不是那些工作在救死扶傷一線的警察之一。那一晚之後,范丁斯再沒能找到她,直到他的對講機里傳來一陣不尋常的呼叫。而他仍然記得他終於找到她的時間和地點。

華萊士·范丁斯做過的壞事絕對比好事多。現在,壞事輪到他自己頭上了。他在腦海里尋找自我安慰,便找到了這麼一個理由:他感覺自己活該遭受現在的痛苦,因為他曾經對別人毫無憐憫。然而,思緒將他帶回了多年前一個特別的夜晚。那一晚他不過是在進行常規執勤,身著藍色警服的食屍鬼正在追趕身穿黑衣的地精。儘管他們的初遇之夜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他仍然記得,那天自己從那條連十個好人都找不出來的罪惡之街上走過,然後他警車上的無線電響了起來。

「瓦薩爾大道2245號需要警力支援。」

范丁斯記得自己拿起對講機,詢問具體地址。他的猜想是對的,那是一座廢棄的工廠,曾經是「品質家居工廠」所在地。實際上他當時離那裡並不是很近,但他很樂意離開自己的巡邏隊,去參與一件真正的案子。所以他猛地掉頭,打開警車燈和警笛,大馬力加速向案發地駛去。

他趕到那兒時,已經有幾個警察也到了。透過關著的警車車窗,范丁斯能聽見對講機里傳來建築物裡面的警察含混的聲音。他記得自己走進建築物,看見擔架上躺著一名受害人。在無數個夜晚里,有無數起罪案在發生,有無數人受害。擔架上的這個人,看起來只是又一個典型的受害人而已。不過這是他一段時間以來見過的最慘的狀況之一。擔架向他靠近過來。一個警察向受害人了解了情況,范丁斯便向他走過去。

「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位女士剛剛生了個小孩!」

「這裡?那這些車,這些騷亂又是怎麼回事?選這個地方生孩子還真是奇了怪了,你覺得呢?」

「她生了一對雙胞胎。」

「哇哦!醫生在哪兒呢?」

「沒有醫生!沒有護士,沒有懂醫的人,什麼都沒有!我們只是接到一個匿名電話,讓我們來這裡,我們就找到了她。」

「她的孩子們怎麼樣?」

「她懷裡的孩子不太好。我們現在正在對他採取急救措施。」

「另一個呢?死了嗎?」

「不,長官。失蹤了。」

「失蹤?你是說搞丟了?他是不是爬到哪裡去了?」

「我們到這裡時,她正抱著她的孩子,用西班牙語叫喊著些什麼。我們的一個同事說,她是在喊『把我的孩子給我』。」

「她告訴警察,『他們』搶走了她的另一個孩子。她可能只是產生幻想了。」

「他們?有任何線索表明『他們』是什麼人嗎?」

「聽起來像是她把孩子賣給了收養人,或者本來計劃是這樣,然後她改主意了。我們州里有四個做這種地下交易的團伙。他們或許只想要一個孩子,就把另一個孩子和她留下來等死。」

「我的老天!看看我們的世界都變成什麼樣了!那個女人怎麼樣了?她叫什麼名字?」

「稍等一下,我看看,嗯,叫查康,蘇珊·查康。」

范丁斯的臉變成了死灰色。是她讓范丁斯永遠別忘記她的名字。而他的確沒有忘記!坐在房間里的床沿上,范丁斯仍然清楚地記得聽到她名字那一瞬間感受到的興奮和恐懼。他數次回到她的住所,回到酒吧,無論當班與否都在街上巡邏,都沒有找到她。他最後一次去到她的住處時,扭動了門把手,卻發現已經人去樓空。現在,他終於找到她了。這一次他不會再讓她如此輕易地離開了!他立刻把頭轉向了擔架的方向。

「蘇珊!蘇珊!」范丁斯大叫道。

「范丁斯警官,你還好嗎?」另一個警察問他。

「別擋我的道!」范丁斯命令道。

儘管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八年,范丁斯的回憶庫已接近枯竭,但他仍然記得自己當時飛快地向蘇珊奔過去。他記得躺在擔架上的她,滿身血污,臉上毫無血色。

「蘇珊,你還記得我嗎?」

「噢,警察先生,把我的孩子要回來。」

她抓住范丁斯的手臂,懇求他把孩子找回來。她臉色蒼白,渾身浸透了汗水,盆骨周圍的衣物上全是血。

「蘇珊,都會沒事的。」

范丁斯平靜、堅定地看著蘇珊的眼睛。

「現在我們會照顧你的。」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她抬頭看著范丁斯,認出了他的臉。

「噢,你說得對,警察先生。你是個好人。」

她平靜了下來,看著懷裡的孩子。

「我告訴過你的,不是嗎?」范丁斯提醒她道,朝她露出溫柔的微笑。

「你覺得他是個帥小伙兒嗎?」

范丁斯回答道:「親愛的,他的臉簡直和你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真好。」

她看了看范丁斯,又把目光放回到寶寶身上。

「你錯了,警察先生。他長得像他的父親。就像你說的,他的眼睛和他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她父親是誰,蘇珊?我能幫你聯繫到他嗎?」

蘇珊把頭轉開了,嘆了口氣,說道:

「噢,他不在了。沒辦法聯繫到他的。但和你一樣,他也是個好人。」

范丁斯示意醫務人員把她抬上救護車。

「她會沒事嗎?」

「長官,她失血過多,就要休克了。孩子的情況也不好,所以……?」

「我明白。」

范丁斯握住蘇珊的手,溫柔地捏了捏它,在她昏過去之前給了她一個微笑。范丁斯記得,她被抬進救護車車廂,消失在了他的視線里。接著那個完美的初遇之夜重新回到了他的腦中,一如從前那般短暫。

突然,電話嚎叫了起來,像有千萬個鈴鐺在范丁斯腦子裡一同搖響一般,逼迫他回到現實里。在這間充滿可恨的回憶的房間里,他的精神旅行被打斷了。他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抓起了聽筒。

「喂!我沒心情!拜拜……」

「華爾,等等!我是醫生。你要來嗎?」

「來哪裡?」

「哪裡?那個殺了你女人的兇手今晚就要見鬼去了,你還問我哪裡?」

「醫生,他見不見鬼都沒什麼意義了!我不在那裡他也要死。不管怎麼說,我甚至不確定他是真正的兇手。」

「什麼?我們已經全部調查清楚了的。他就住在你樓上,你的門上全是他的指紋和DNA,甚至還有那張床,他在那裡……」

「殺了她?」

「是的,華萊士,就是了,還有那張他殺了你女人的床。就算他不是真正的兇手,他也和另外三起謀殺案有關,對我來說這就夠了!聽著,你必須見證這一刻。這意味著整件事情都結束了。這能讓你重新開始尊重正義,並且讓你能夠告訴你自己,一切都結束了。」

華萊士·范丁斯認真地把頭轉向電話里的醫生:

「夠了!醫生,事情永遠不會結束!已經快二十年了,一切都還和我找到她的那一天一樣鮮活。抱歉,醫生。我感激你的關心,但少跟我啰嗦,別再跟我玩多愁善感了。我這段時間很好,醫生。除了少數幾個奇怪的幻想、夢境、恍惚,還有半夜的『來訪者』之外,我都好,我能管好我自己。」

「你還在服用那些藥物?」

「是的,大部分都還在吃。我是在依賴藥物,但我開始越來越喜歡現在的自己了。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想說,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卻大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完事了告訴我一聲就行。」

「當然,華萊士。沒問題。我晚些給你打過來……」

「醫生,等等!還有些事你可以幫幫我。他們把她的孩子葬在哪裡了?」

「華爾,我們之前說過這個問題了……」

「我知道!」

「就埋在墓地里某個地方了,墓碑上寫著『嬰兒查康』。」

「那我再問一次,另外一個呢?」

「華萊士,那是機密信息。死去的那個我可以告訴你很多,但活著的那個,我無能為力。」

「我需要你幫我查一個名字。」

「誰?」

「嗯,我有一種預感。是傑弗里·費爾。」

醫生被嚇壞了。

「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怎麼了?你知道關於他的事情嗎?」

華萊士激動起來。

「當然不!只是我腦子裡跳出來的另一個名字而已。」

「我發誓,是某個人告訴我這個名字的,但我想不起來是誰了。」

「好的,華爾。我會幫你查的。」

「行刑結束了告訴我,醫生。」

「你儘管放心好了,華爾。你儘管放心。」

「噢,醫生,幾個月前你辦公室來了幾個孤兒院的人?兩個天主教修女?」

醫生聽了這話十分焦慮。

「呃,沒有。只有和平女王孤兒院的院長嬤嬤幾個月前過來了一趟,但她後來犯了心臟病。怎麼了?」

「好吧,我接到了某人的電話,然後得到了一幅心理圖景,是在孤兒院里發生的兩起謀殺案。」

「心理圖景?這就是全部了嗎?」

「醫生,我知道你從來不把什麼心理圖景當成真正的線索,但相信我,它是的,你必須得查查它。我想謀殺的兇器是一把十字架,殺了兩個女教徒。」

「好吧,華爾,我會打幾個電話的,但我想我已經知道答案了。我晚些打給你。」

「一會兒聊!」

范丁斯掛上電話,想起了蘇珊的話。他找到了她,儘力保護她,她卻還是死去了!她走了,范丁斯覺得自己也應該隨她而去。

「今晚,川伯會得到他應有的下場!我知道他和這件事怎麼都有關係,儘管他不是真正的兇手!」范丁斯朝著他空蕩的房間高聲說道。

他知道他的蘇珊遭到了不公正地對待。范丁斯站起來,左手握著一杯巴卡第,幾乎是被什麼東西吸引著走到壁櫥旁邊。他打開壁櫥,看見了她的衣物。它們仍然平靜地掛在那裡。他不久前把它們都清洗乾淨,並封裝了起來。醫生告訴他扔掉這些東西,這樣他就不會被糟糕的回憶纏身了,但他做不到。正是這些回憶,才讓他繼續活著,儘管是如此悲慘地活著。

他在壁櫥頂部的架子上找到了她的手套。他欣賞著這些手套。曾經有無數個夜晚,她優雅地戴著它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那時他也如此欣賞它們。他愛手套末端伸出來的她的手指。他把手套放在鼻子下面,思緒向後搖晃而去,像有一道閃電再次劃過他的腦海。無聲地,他想,或許她也是罪有應得。接著,他再次晃晃自己的腦袋,想要擺脫這種想法。那感覺就像邪惡的頑童,一次又一次浮現出來,向他思緒的深淵裡投擲飛鏢。范丁斯直挺挺地站在壁櫥前,手裡握著她的手套。他看見了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她。

她已經奄奄一息,極度絕望。病房的門緩緩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去。他的臉不是很清晰。華萊士·范丁斯在一些分析書里讀到過,這種模糊不清的現象的出現,通常意味著那個身份模糊的人是當事人熟知的,當事人的意識拒絕自己看清楚這個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打個比方說,這就是一種自衛本能。有一件事他很確定,那個走進蘇珊·查康病房裡的男人絕對不是馬上就要被處決的理查德·川伯。那個男人站在蘇珊面前——這導致蘇珊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他的身形矮小些,年紀也比川伯大。范丁斯曾有過一次這種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的經歷。這個男人像個公務人員,而且看起來胸有成竹。這個神出鬼沒的男人走到了蘇珊·查康的床邊。蘇珊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從悲傷變成了害怕。她把手伸向呼叫鈴,手臂卻被男人飛快且用力地抓住了。

「先生,求你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只是想見見我的孩子。我的兩個孩子都死了嗎?」

「現在,我最親愛的蘇珊,你為什麼要在意,我又為什麼要殺你?至少在現在這個時候?你可讓我的收益翻了番,好女人。用一個的價格,我買到了兩個!希望今後我們還有機會做生意,我的小婊子!這種高回報率的孩子不應該被你這種貨色疼愛。對你而言,他們都死了!不過,有一個小小的麻煩。今晚早些時候,我真的沒怎麼用理性思考。接著,我想到了可以讓收益翻番的方法,這還多虧了你強有力的搭檔。你真的認為警察是個好主意嗎?」

范丁斯捕捉到了一個詞:「警察。」

但他的思緒繼續在跟著那個男人說的話走。

「然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你瞧瞧,」男人繼續說道,「如果你沒能成功生下第二個孩子,我今晚就得來這裡收拾你腐爛的屍體!第一個孩子於我無用,但我留意到他了,他於別人可有用處。」

范丁斯看見男人彎下腰,直直地看著蘇珊的臉。當男人毫無憐憫地看向蘇珊的眼睛時,范丁斯能感覺到,蘇珊的心裡滿是恐懼。

「看起來,第一個孩子有一雙畸形的腳,就像扭曲的吸盤。這些家庭只支付了他們財產的一小部分來買這些小寶貝。但對我來說卻是一生都用不盡的財富。我的客戶可不想要有缺陷的商品。所以我向你要走了2號小寶貝。」

蘇珊哭了出來,懇求著。

「求你了,先生!別這樣對我!我想撫養他!他那麼漂亮,我……」

「閉嘴!你們仨都是我的財產!那個小雜種是我的。我有協議能證明他是。如果我要進大牢的話,我會拉你墊背,我就不用去了。我不是兇手,現在還不是,但我也不想變成一個兇手,明白了?」

他撲過去,掐住了她的喉嚨。

「如果這都還不足以說服你,那麼,我就在這裡掐斷你的喉嚨,怎麼樣?我向你發誓,蘇茜小妞,如果你把這件事給我搞砸了,我保證,我會在你的喉嚨上拉一條大口子,從左耳拉到右耳,我對使刀可是很在行的。想毀掉我的退休生活?想都別想!」

他放開了蘇珊。她開始懇求:

「求你把第一個孩子給我吧。我不在乎他的腳。求你了!」

「你瘋了嗎?我了解你們女人,還有你們那些軟話。你得到了一個,就會想要另一個。忘掉他吧!他很安全。他不會是世上最快樂的人,但我們都不是,對吧?」

「我現在不想要錢了。我改主意了。請讓我帶走第一個孩子。請不要把他也從我身邊帶走。求你給我一個孩子!」

「聽著!官方說法是,第二個孩子已經死了!第一個孩子怎麼著也得被送走。」

蘇珊哭了起來。

「噢,別擔心,我不會殺了他的。你以為我是什麼,一頭禽獸?」

他大笑起來。

「非官方說法是,我的搖錢樹2號寶貝好得很。但初生的喜悅已經沒有了!對你來說他們兩個都死了,明白了嗎?他們永遠不會是你的孩子。你賣了自己的種子,我也會得到我應得的。不過我不騙你。因為你提供的服務,你會得到一大筆錢,只要你好好閉著你的嘴。這樁生意里,我把我的靈魂賣給魔鬼,得到的回報可不少,我會讓你知道的。我需要錢,有錢我才能在下地獄之前好好享受生活。你明白了?搞砸了的話,你會在我之前就滾進地獄!」

「明白了,先生。」

他再一次撲過去掐住蘇珊的喉嚨。

「你聽明白了嗎?兩個孩子都屬於我!你一個字都不能對他們那位驕傲的父親說!」

他放開了她,把臉湊近她的臉。

「我聽說這個范丁斯想在你出院后把你接到他那邊去。看起來他對你挺上心的。這麼做有些危險,不過我會安排的。」

「不,先生!他不知道……」

「那就讓一切保持原貌。你必須接受他的提議。這樣所有事情看起來就順其自然了。忘掉那兩個小雜種!就現在!一丁點兒事情都不能讓范丁斯知道!你明白了嗎?」

蘇珊搖了搖頭表示屈服。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傾瀉而下。

「如果你跟他說了一個字,我會活埋了那個孩子。當然,我也會殺了你,甜心,因為你損害了我的利益!我們說清楚了嗎?」

蘇珊再次表示她清楚了。她顫抖著,面前這個男人像不祥的幽靈一般盯著她,威脅她。他的呼吸灼熱,身上散發著死亡的味道。

「很好!你的皮條客里奇很快就會跟你聯繫的。和你做生意很愉快,查康女士。最終看下來,在你身上的投資真是划算。」

男人轉過身,向病房大門走去。

「再見了小甜甜。」

門在男人身後關上了,蘇珊用兩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范丁斯剛才在回憶里聽到了里奇這個名字。這讓他想起了他恍惚的心理圖景中出現過的某些東西。

「醫生提到了DNA?」范丁斯仔細思考著。

一直以來,范丁斯都覺得一切太完美了。所有證據都太明顯地指向川伯了。這個今晚要因為謀殺蘇珊而被執行死刑的男人,范丁斯只遇到過一次,他知道不是這個男人做的。關於這個住在他樓上,長著一張巨大蚊子臉的男人的一切,在范丁斯腦海里回放。一個名字劃過,打斷了他的回憶。那個范丁斯在夢裡握住蘇珊的綁髮帶時看見的神秘男人,就叫這個名字:

「里奇。」

范丁斯走向自己的床,坐在床墊邊沿上。他立即意識到,他們在酒吧樓上蘇珊的住所里一起度過了第一夜后,給蘇珊的打電話的人就是川伯。范丁斯猜想著為什麼蘇珊還在世時他沒有看到真相。一個怪異的命運轉折?他開始回憶更多他和川伯正面交鋒那晚的細節。那一晚,蘇珊叫過「里奇」這個名字;那一晚,范丁斯因為這個川伯或者里奇幾乎發了狂。十八年過去了,一切仍然歷歷在目。

「你又來了!這個叫什麼川比的傢伙就是個住在我樓上的笨蛋!」

「他的名字是川伯、里奇,或理查德。管他的呢。華爾,你就忘記他吧。現在是凌晨1點30分,華萊士!你可不可以試著睡睡覺,然後忘掉他!」蘇珊的話破口而出。

「我是說,這傢伙到底怎麼了?這棟樓到底怎麼了?大廳對面有一個女人整天和自己說話,還在離開時對自己說再見;樓上住著個肯定又聾又啞的笨蛋;我們正上方又有這個油膩膩的蚊子臉男人整晚上坐在他的安樂椅里吱吱嘎嘎地搖!我想……」

「嘿,他沒那麼差勁。我對他感到抱歉。」她帶著一種近乎敬慕的口吻說。

「為什麼你會為這種蠢人心軟?」

「華萊士,他沒有家人。我昨天還聽到他和他媽媽說話。這些牆體都很薄。對他而言她肯定意義深重。這個傢伙真的……」

「失敗的人!」范丁斯叫喊道,「我就知道我之前也見過他。」

「華爾,聽著,他現在消停了,回去睡覺。」

他們倆剛要睡著,突然又響起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又來了!我又聽到了!」

范丁斯猛地睜開眼睛,站在床上,開始猛擊天花板。

「你能安靜下來嗎?」

「你他媽以為你是誰?」樓上的男人吼道。

他開始使勁跺腳,震得天花板不停往范丁斯和蘇珊身上掉灰。

「你以為你是誰?」男人尖叫著。

范丁斯聽見樓上的門開了,然後猛地被關上。一小會兒過後,樓上的男人開始一個勁地拍打他們的門。范丁斯走到壁櫥邊,拿出一個金屬盒子。打開盒子,他拿出了一把左輪手槍。

「你要幹什麼?」蘇珊問道。

「我看起來像是要幹什麼?烤一個蛋糕?這男的已經精神失常了,我只是要去滅掉一兩場火。」

彈夾是滿的。范丁斯記得他把手槍插在運動長褲的後面。他忽地一下打開門,看見一個一臉油膩,穿得像伐木工人一樣的高個子男人正在盯著他。

范丁斯站在壁櫥前,回憶他第一次遇見川伯時的樣子:錐子下巴,身材高大,蟲子臉。但他仍然找不到線索。他還記得那晚他打開門時川伯說的話。

「你到底是誰,敢跟我說讓我別搖我的椅子。」

范丁斯也記得自己的回答。

「聽著,你這個人渣,我只想睡覺。我整天都在面對你這種爛泥一樣的人,只想回家,好好洗洗乾淨,明天再繼續和你們糾纏。如果你到我這裡來,你最好準備好打一架,因為我會揍你!」

「你瘋了,傢伙!」

雖然范丁斯的大腦仍然受到藥物的影響,他還是記得川伯試圖闖入他們屋裡時發出的尖叫聲。他也恍惚看見一個影子試圖抬起他的手讓他停下,然後川伯扇開那隻手,直直地看著蘇珊。

就在范丁斯回憶著時,他走到床頭几旁,倒滿一杯巴卡第,猛吞了一大口。接著他想起來,就在他伸手想要拿出插在褲子後面的手槍時,蘇珊走到了他們倆中間。

「嘿,夥計們,怎麼了?這是一個,或者本來是一個挺不錯的晚上,不是嗎?我喜歡冷靜一些的男孩。」蘇珊說著,給了川伯一個意味深長的假笑,「出去吧。」

范丁斯記得他生氣了,因為川伯傻痴痴地看著穿著睡衣的蘇珊,就像她是一份美味的甜點一樣。現在回想起來,他仍然是一肚子氣。他記得川伯又對蘇珊說:

「我很抱歉,女士。你丈夫真是太可笑了。和這麼個失敗者過日子一定很辛苦。」

蘇珊沒有看向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這讓范丁斯再次感到了失望。

「華萊士,嘿,寶貝,夥計,高興點,好嗎?」

范丁斯把她推到一邊,她軟軟地倒在地上。但這並沒有阻止范丁斯向川伯衝過去。現在回想起來,范丁斯感到心裡一陣絞痛,他當時居然沒有對蘇珊摔倒在地表示出一點關心。然後他們就扭打在了一起,完全把蘇珊拋到了腦後。

「嘿,滾你的!你個垃圾!」范丁斯大聲吼道。如今一切在他眼前回放,當時的聲音和緊張的氣氛都清晰如昨。

「好吧,你真的不會想要和我一起滾的!」男人也朝范丁斯大喊。

「你說對了!」范丁斯說道,「我會讓你滾!」

「讓我滾哪裡去?你哪裡都沒法讓我去,夥計!」

「我是個警察,你個沒腦子的!」

「那你打算以什麼罪名起訴我,在酒醉的情況下搖椅子?我真不敢相信他們居然讓你這種人當上了警察!」

回想到這裡,范丁斯笑了起來,很滿意自己當時控制整個事件的做法。他本能地拿出槍,抬起膝蓋給了那個男人的胯部一腳。男人痛得彎下腰。華萊士不知道如果放在今天他還能不能做同樣的事,如今他的身體狀況已是大不如從前。他記得蘇珊立馬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抓住范丁斯的手臂。他看著蘇珊,抓住她的手。

「你和這個馬屁精之間到底有什麼?」

范丁斯迅速轉過身,抓住男人的頭髮,把他拖進屋裡。

「張開你的嘴!」

「華萊士,你在做什麼?」蘇珊阻止道。

「華萊士,你瘋了!放他走!」蘇珊拉扯著范丁斯的手臂。

「閉嘴!」

想起把蘇珊推開的那一幕,范丁斯眼裡湧起了眼淚。

「老天!這就對了!」

范丁斯把槍管塞進男人的嘴裡,蘇珊開始捶打他的後背。

「說吧,混球,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從嘴裡擠出一些話,但聽不清楚在說什麼。范丁斯把槍管掏出來。

「我在問你問題!」

「理查德。」這個爛醉的皮條客鄰居嘟囔道。

「理查德,然後呢?」

「理查德·川伯。」

「好吧,川伯先生,你應該當心點。我每天都不一樣。某一天我挺古怪的,另一天我又是另一個樣子!今天算你走運!我今天比較溫和,還有個女人在後面打我。我猜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范丁斯彎身朝川伯的耳邊耳語了幾句。

「你現在急著要走了嗎?現在,提起你的丑屁股,滾出去,回去睡覺。如果晚上9點鐘之後你再搖那把椅子一下,我會親自拿這東西打進你坐在椅子上的兩瓣屁股中間。清楚了嗎?」

男人屈從地點點頭。

「現在,滾出我的視線!」

男人猛地站起來,盯了范丁斯片刻,然後放棄了。

「你是個頭號瘋子!」

「神奇小子,如果你還不趕緊滾出去,我的好脾氣隨時都會耗盡!」

范丁斯記得自己轉身向他的女人走去,手裡瘋了一般揮舞著槍。

「我來扶你一把。」

「華爾,我要你把槍拿開。你嚇到我了。某天你會拿它對著我的。」她輕聲說。

「你讓我看起來像個傻子!」他一邊叫喊著,一邊更加瘋狂地揮舞手裡的槍。

「華爾,都結束了,現在只有我們了。冷靜下來。」

「你不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黑暗,有多艱難。喪失了靈魂的行屍走肉!我幾乎想把他們都拖離苦海,或者我自己,誰又在意呢。保護好他們的今天不被毀掉,他們又會把另一天毀掉!」

范丁斯回想起自己喃喃自語,取下彈夾,檢查了一下,又重新裝進彈匣。「好吧,我猜你明白的,是吧?」想起自己說的這些話,范丁斯感覺很糟糕。

「華爾!夠了嗎,寶貝,你在揭我的傷疤,朋友!振作起來吧!振作起來吧!」

范丁斯知道自己一直擁有那種虛無的力量,讓他可以拋開一切。但是,他是忠誠的。偶爾他想逃走,想藏起來的時候,他都艱難地撐過來了。他想拯救社會,卻不知不覺被它控制了。范丁斯記得那晚自己離邁上那條不歸路有多近。現在回想起來,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你想讓我振作起來?有一個方法可以讓我振作起來。」范丁斯說著,把槍舉到了自己頭邊。

「華萊士!」蘇珊尖叫起來,給了他一個耳光,「我需要你!」她哭著懇求道。

他就是需要聽到她這麼說。他把蘇珊拉進懷裡,深深地親吻下去。

她也回吻了他。

突然,就在范丁斯將要回想到他對蘇珊說抱歉時,電話響了起來。他又被推回到光怪陸離的現實里。范丁斯整理了一下思緒,在這間成了他牢籠的空房間里清醒過來。他的左手感到一陣刺痛。他低下頭,地上有他的血,還混著巴卡第酒。看起來他打碎了左手拿著的酒杯。他拿過一張毛巾,把左手裹了起來,然後彎下腰撿起了電話。

1原文為西班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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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夭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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