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致命裁決》(32)
持槍的女人
那天晚上一開始進展很順利。餐廳不錯,食物也很棒。鮑勃饒有興趣地講著孩子們排練校園劇時那些滑稽古怪的趣事,又談到另外一些拿了音樂獎的孩子們,他甚是得意,壓根沒提那個讓人討厭的秘書斯蒂法妮。薩拉因為審判失利,一直悶悶不樂,現在心情也漸漸舒展開了。鮑勃的低聲細語似乎把她帶回了過去他們共同經歷的日子。他們如何初次相識,後來他們住在利茲一所簡陋的公寓里,鮑勃如何為了她幼小的兒子西蒙而傾盡全力,艾米麗出生時他多麼歡欣雀躍,他們如何對鮑勃那份教師工資精打細算,薩拉忙著照看孩子,得空就學習,書和論文越來越多,讀的年級越高,面臨的挑戰也越大,而鮑勃總是鼓勵她,給她打氣,毫無怨言。這個男人現在就坐在她的面前,像年輕時那樣對著她微笑。
在那些日子裡,來這種高檔餐廳吃飯絕對不可想象。然而,薩拉小口喝著紅酒,難過地想,那個時候,他們一起開懷大笑的時光更多,相處起來也更加自然,聊天也不會像今天晚上這樣,裝模作樣,氣氛還有些緊張。
薩拉想著要不要為那天晚上說的話道歉,於是開始在腦海里挑選合適的措辭。可畢竟,是他先背叛了她,而不是她背叛了他。實際上,已經兩次了。第一次是在十八個月前,他竟然認為薩拉的兒子西蒙犯有謀殺罪,那道傷口是永遠不會癒合了。現在,他又和斯蒂法妮調情。薩拉意識到,他還沒有為此真正道過歉。鮮花和美食固然好,可信誓旦旦的話呢?那些他說過要改變自己行為的諾言呢?畢竟——她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次慶祝,這個晚餐,不正是一個高效率的秘書會想出來的嗎,很可能是她在給情人出謀劃策。
她把這個討厭的念頭壓了下去,把手伸向桌子對面,想抓住鮑勃的手。就在這個時候,薩拉的手機響了,於是她轉而把手伸向了手提包。
「不好意思。」她說,「我還以為關機了呢。」
「沒事,現在可以關掉,對不對?不管是誰,都可以等。」
「是,好,我……只要一分鐘。」她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嗨,特里——怎麼了?」
特里回話的時候,薩拉看到鮑勃眉頭已經皺了起來。「薩拉,不好意思打攪你,可出了點事。是凱瑟琳·沃爾特斯,我把她逮捕了。」
「什麼?特里,你瘋了。」
「不是,我必須逮捕她。聽著,是這麼回事。」特里簡單描述了他在城牆上看到的情景,以及他所採取的措施,薩拉聽后十分震驚。「所以,我必須逮捕她,當然,我打電話是因為她需要一位律師,她提到了你。我也不知道你在幹嘛,要是方便的話,你能不能在一小時內趕到富爾福德……」
「特里,我可不負責警察局的事,這些都歸事務律師管。」
「我知道一般都是事務律師在負責,可這件案子你也牽涉其中,不是嗎?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個都牽涉在裡面。如果大衛被定罪,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她現在又請你……」
薩拉看到,鮑勃已經面帶怒色,感覺不耐煩了。「特里,我不了解程序。你最好還是找找其他人,比如露西……」
「拜託了,薩拉。」電話里,特里說話的語氣更加堅決。「聽著,我知道這看上去很糟,可現在這個情況,我想儘可能不要把事情搞大,你是唯一一個知道原委的人。實際上,也沒人不准你做這件事,對吧?」
「對,我想不會,可……特里,我在餐廳里,今天是我的結婚紀念日。」
「哦,那太抱歉了,但……好吧,我錯了,我找找其他人,你剛才說誰了?」
「露西·帕森斯,不過——特里,她真的點名要我去嗎?」
「是的,當然。你確實了解整件事情,不過……」
「好,你等著,我就在附近,鮑勃可以開車送我過去。我馬上就到,大概——十五分鐘吧?」
去警察局的路上氣氛相當尷尬。鮑勃異常惱怒,一路上生著悶氣。「薩拉,這本應該是屬於我們兩個的特殊夜晚,我打算好好慶祝一下,我已經儘力了。如果是我這樣胡鬧的話,你肯定也不會喜歡。」
「鮑勃,我知道你儘力了,對不起。如果不是要事,我也不會去。」
「這個女人到底有多重要——還有這個警探——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嗎?」
「鮑勃,等我回家,都會跟你解釋的。我一會兒自己打車回去。」
「要是你回來的時候我還醒著的話。我明天要早起。檢查員要來視察——重要日子,壓力大得很!」
是呀,當然,薩拉心裡想著,下了車。你做錯事情的時候,你的小學生們總不會互相謀殺吧,是不是?她腦海里想象著鮑勃打電話給斯蒂法妮訴苦,說他如何費盡心思的情形。薩拉聳了聳肩,大步走進警察局,腳上還穿著時髦的高跟鞋。
特里·貝特森帶她過了走廊,來到了一間小審問室,屋裡的燈嗡嗡作響。凱瑟琳·沃爾特斯坐在桌旁,獃獃地盯著自己的雙手,好像忘了手是用來做什麼的一樣。薩拉心裡暗想,她看起來精疲力盡,還暈頭轉向,彷彿全部的精力都用來策劃如何持槍到屋頂花園上去,卻壓根沒考慮接下來怎麼辦。她沮喪地想,司法體制讓人失望,最終就會演變成這樣,人們只能自尋法子報仇。
「沃爾特斯夫人?我明白你為什麼會叫我來陪你接受審問。作為出庭律師,我通常不會做這種事,可現在這個時候……」
凱瑟琳沮喪地凝視著她。「你明白,是不是?你知道我為什麼必須這樣做。」
薩拉匆匆掃了一眼,確認特里已經把門關上了。「如果是因為謝莉,對,我確實明白。我聽說你是因為持槍站在大衛·基德公寓外面而被逮捕的,是真的嗎?」
凱瑟琳沒精打采地點了下頭。「但是,那個警探過來了,老天才知道他怎麼會出現的。」
薩拉靜靜坐在她的對面。「你想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不要擔心,這些我都會保密的。」
「我是去那兒殺他的,不是嗎?」凱瑟琳把手翻轉了一下,盯著自己手上的戒指。「要是他不來的話,我已經得手了。那個惡魔屋子裡的燈亮著,我知道他肯定在裡面。」她抬頭直勾勾地盯著薩拉。「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殺死我的女兒,他們卻放走了他。」
「我知道,沃爾特斯夫人,我很難過,可……警探審問你的時候,最好還是不要這樣講。要是你不想坐牢的話最好別說。」
「為什麼?這是事實呀,不是嗎?我就想這麼做。」
薩拉想,這個女人已經完全和現實脫節了。至少,和我們通常所認為的現實脫節了。「你可以跟我講實話,沒問題。可你沒必要什麼都和警方講。你有權保持沉默,這可比承認謀殺未遂好多了。他們要想定罪得自己去查證。」
「他們當然能證明。他抓住我持槍站在大衛的公寓外面。」
「是,那倒是。」薩拉嘆了口氣。這樣的情況她還真不習慣。案件的起初階段都是事務律師負責的。但特里是對的——要是她,還有他,在法庭上沒搞砸的話,這個女人絕不會在這兒。「你可能只是去那裡嚇嚇他。」薩拉小心地提醒她,「是不是?你想想。記住,你的動機和事實同樣重要。」
凱瑟琳目光獃滯地盯著她,薩拉猶豫著,繼續把話說下去,不知道在不違背道德的前提下,她還能說多少。「當然,我不是建議你說謊,但是,你可能是有點困惑,腦子裡充斥著各種自相矛盾的情緒,所以單單說你意圖做某一件事,未必是全部事實,你明白嗎?」薩拉想,我確實不該來這裡,喋喋不休地說話,這完全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所以,最好還是什麼都不要說。如果可以的話,讓他們去證明你的意圖,否則……」
「我會進監獄,他卻還是自由身?」
「嗯……對,正是。」薩拉說,心想,雖然這並非我的本意,可是這種雲遮霧繞的虛偽談話又能指望什麼?天知道事務律師都是怎麼做的。不過,她注意到,凱瑟琳那驚慌失措,困惑絕望的神情慢慢消失,只剩下一種可怕的決絕神情。凱瑟琳凄涼地微微笑了笑。
「那麼,或許你是對的,那就不公正了,是不是?」
「不。」薩拉想,我這是都泄露了些什麼呀。接下來是一陣可怕的沉默。「這可不是說你應該再去殺他,你知道吧。我可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凱瑟琳說,她的聲音聽起來也平靜了許多。「可是被殺的又不是你的女兒,對不對,紐比夫人?不管怎樣,不用擔心,我們家就只有一桿槍。」
對於特里來說,逮捕凱瑟琳·沃爾特斯真是個噩夢。如果大衛被定罪,這也不可能發生。凱瑟琳不是罪犯,她是個受害者,一個受害孩子的母親。現在她卻被逮捕,很快還要面臨指控——嗯,什麼罪名來著?謀殺未遂?特里想,要不是我攔住她,她可能真殺了他,然後被終身監禁。這一切都錯在韋爾·丘吉爾,還錯在他自己沒能及時檢查那人做的事!
一個小時后,特里拿著子彈,這些子彈把他的衣服口袋燒了個洞,然後領著凱瑟琳和薩拉經過走廊,來到另外一間審問室。他在門外停了一會兒。「聽我說,沃爾特斯夫人。我一會兒會再正式警告你一次,可現在我先給你點兒建議。盡量少說話,如果可以的話,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可以了。紐比夫人應該已經給你提過建議了,不過我是免費告訴你這些的。」
薩拉走進去的時候,好奇地看了特里一眼,然後,與凱瑟琳並肩坐在桌子旁。他這是什麼意思?一個年輕女警員坐在角落裡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一切。特里打開錄音機,開始讀警告。
「現在,我們開始吧,沃爾特斯夫人。四天前,一名被控謀殺你女兒謝莉,名叫大衛·基德的男子,在約克刑事法庭被宣判無罪。這件事屬實,對嗎?」
「對。」
「你,作為一個母親,必定十分傷心,甚至會有心理創傷。」
「當然,確實如此。如果是你女兒,你會怎麼想?那個王八蛋……」薩拉把一隻手放在凱瑟琳的胳膊上,捏了一下,給她提個醒。可特里,似乎在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這次審問遠沒有薩拉想的那麼咄咄逼人。
「是的,好吧,沃爾特斯夫人,我理解。審判以後你能睡得著嗎?」
「都沒怎麼睡過,睡不著。」
「因此,在過去的這幾天里,你都沒怎麼睡過覺。你過度疲勞,自然也就心煩意亂,可以這樣說嗎?」
「是,確實是這樣。」
「好。沃爾特斯夫人,你之所以在這兒,是因為今天晚上你拿著這把槍在大衛·基德公寓外被逮捕。」他指了指那支獵槍。現在,那支獵槍被裹在一個長長的塑料證據袋裡,靠牆而立,看起來很滑稽。「這是你的嗎?」
「這是我丈夫的。」
「他用這槍來做什麼?」
「大部分時間,用來打野兔,還有野雞。」
「你和他一起去打獵嗎?」
「沒有,我不喜歡打獵。」
他這是唱的哪出呀,薩拉搞不明白。他說了這麼長時間,還沒說到點子上。是不是這屋子裡的燈有什麼問題,這個男人看起來病怏怏的,面如死灰,像是鬼纏身了,可能是沒睡好的緣故吧。
「所以你不太習慣用這支槍?」特里接著說。
「是,不太習慣。槍是他的,又不是我的,本來就該他……」
「沃爾特斯夫人,請只回答我的問題。」特里深深吸了口氣。他——和韋爾·丘吉爾——把這個女人逼到了這步田地。現在,他想彌補他們的過錯。可這是個決定性時刻,走出這一步,就不可能回頭了。他無暇多想,接著問了下去。這些話正在被錄下來,他的語氣必須堅定,令人信服,不得有半點遲疑。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仔細回想一下。我從你手裡拿過這支槍的時候,驚訝地發現——或許寬慰這個詞更恰當吧——槍里根本沒有子彈,一顆都沒有。槍根本就沒有上膛。你應該知道的,是不是?」
凱瑟琳和薩拉都盯著特里,誰也沒有說話。薩拉注意到,他的臉上毫無表情,看起來很嚴肅。就連他看薩拉的眼神也十分鎮定。她想,這個狡猾的傢伙,他在說謊,他不得不說謊。他是想放凱瑟琳一馬。
「我……沒,我……我記不清了。」
「你確實知道槍沒有子彈是沒法用的,是吧,沃爾特斯夫人?」
「是,我當然知道。」
「好,可沃爾特斯夫人,你沒往槍里放子彈。因此,不管你是多麼疲倦,多麼情緒化,你也必定知道,這槍根本傷不了人。」
「我……是的,我想是的。」
「好吧。」特里和薩拉的眼神再次交匯到一起,他並沒有朝薩拉擠眼,也沒有做出任何暗示。薩拉想,這不可能,肯定不可能,他一定是編出來的。「所以,我們現在想知道,你帶著這支未上膛的槍出現在基德先生門外,到底在幹什麼。一支你根本不知道怎麼用的槍。或許,你是想嚇唬基德先生吧,沃爾特斯夫人?」
「我……可能吧,我不知道。」凱瑟琳看了薩拉一眼,想起了她們之前的面談。「我很難過。我可能……太糊塗了。」
「你很累,過度疲勞,而且很糊塗?」
「我……是的。」
「你竟然糊塗到都沒給槍上膛。不過,沃爾特斯夫人,如果基德先生出來,他可能真會被嚇到,這就正中你的下懷。你不是去殺他,而是去嚇唬他。現在,即使考慮到你的情緒狀態,持槍仍然是嚴重的犯罪行為,是無法忽視的攻擊行為。你承認這是你的動機嗎?」
「你說是就是了。」
特里長舒了口氣。他想,那麼就這樣了。我已經做了。老天知道這以後會有什麼後果,可是現在,這個女人可以回家了。如果我小心走好下面的棋,事情永遠就這樣了。我多少可以彌補一下這個女人所承受的可怕的不公。她受苦也是因為我。
「很好。凱瑟琳·沃爾特斯,我會控告你的威脅行為可能妨害治安。這項控訴的具體信息會提交給皇家檢查署。同時,我會扣留這支獵槍,作為證據。不管你對大衛·基德有什麼想法,我都奉勸你離他遠點。我問完了,審問於10點47分結束。」他關上了錄音機。「我會把你的陳述列印出來,你簽個字,就可以走了。」
「這就完了?」凱瑟琳吃驚地問,「我可以回家啦?」
「等你簽了供述,就可以走了。如果你承認有罪,最可能會交一筆罰款,或者警告,或者兩者都有。你有犯罪前科嗎?」
「沒有,當然沒有。」
「那就好了。」他身子朝桌子上方靠了靠,直視著凱瑟琳,盡量讓他的目光顯得嚴厲又有些威脅的意味,「凱瑟琳,不要再這樣做了。這是我對你的建議。你下次不會這麼走運了。回家吧,別讓我再在大衛·基德身邊抓到你,好嗎?」
凱瑟琳盯著特里,茫然不知所措。「可你知道發生了……」
特里拿好桌上的文件,站了起來。「什麼都別說了,好嗎?否則我就要控告你浪費警察時間。」他看了一眼薩拉,想著是不是可以向她解釋這件事。可能不需要吧,至少現在不需要。就算她不知道原因,也一定會認可我是出於正義才這樣做的。他拿起那支獵槍,走了出去。
薩拉看著他離去,吃驚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