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致命裁決》(8)
不在場證明
特里詢問這個年輕男子的時間越長,就越不相信他在說真話。有些事實看起來確鑿無疑,並且與他在公寓里找到的物證相吻合:謝莉在大衛的自動應答錄音電話機上留了一條信息,她過來見他,他讓她進來了,他們交談過,他開始準備做飯,她脫掉衣服進了浴缸,他去附近的商店購買鮮花和橄欖油。他們中的一個人——不是謝莉自己就是大衛——割了謝莉的手腕,所以她在浴缸里因流血過多而死。
但是,這些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及其背後的意圖卻不太明了,大衛對於女友之死的真實情感也讓人捉摸不透。有時候,他會落淚,然後生氣,惱怒,甚至厭倦——特里真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能感到厭倦呢?特里不斷地探究整個事件中令他迷惑不解的那些部分。
「我們在你卧室里找到一個袋子,大衛,是個黑色的旅行袋。裡面裝的是女性衣服、書和雜誌。那是她的袋子,還是你的?」
「哦,是呀,我忘了。」大衛隔著桌子怒目而視。「你們去那兒打聽了,對嗎,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們像一夥竊賊。這難道不犯法嗎?」
「我們在調查一起可疑的死亡事件,這是不違法的,年輕人。我們有責任查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告訴我關於這個袋子的情況。是不是她的?」
大衛轉過身去,煩躁地盯著牆。「是,是,當然是她的。她經常用那個袋子。」
「那些物品是她帶過去的,還是她收拾好要帶走的?」
「什麼?」他搖了搖頭,好像這個問題毫不相干似的。
「你已經聽到了。謝莉的袋子里裝滿了衣服和書。那麼,她打算做什麼?與你一起過夜呢,還是回她校園裡的宿舍?」
「當然是留下來與我一起過夜。我們就是這麼計劃的。我打算給她準備一頓晚餐,然後一起過夜。我們經常這樣做。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次慶祝活動。」
「慶祝?你們慶祝什麼?」
「沒什麼。」大衛皺了皺眉頭,好像有點為難。「我已經幾天沒見到她了,僅此而已。我想她了。」
「好吧。所以,她拿著袋子進了卧室,然後,你們坐下來交談,準備晚飯的時候還喝了一杯紅酒。她是什麼時候決定洗澡的呢?」
大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嗯,我說晚飯半個小時以後就好,她說……她需要放鬆一下,涼快涼快,因此,我做飯時,她去洗澡了。事情就是這樣,真的。」他憤憤不平地瞪著特里。「明白嗎?」
「所以,她就在客廳里脫掉了衣服。」
「什麼?」
「你看,她的衣服扔在沙發旁的地板上。她脫衣服的時候,你到底在哪兒?」
「我應該是在廚房吧。我不記得了。」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焦慮,還夾雜著些許不屑。
「這就是事情的整個過程嗎?」
「整個?你什麼意思?」大衛的目光碰到特里的,然後慢慢地晃開。
「你難道不想看她脫衣服?或者跟她做愛?」
「不想。我正在做飯。」
「我明白了。是她一個人進的浴室。她是在客廳就把衣服全脫了,而人們在城牆上能看得一清二楚?」
「什麼?」大衛得意地笑了。「只有像你這樣不正常的人才會那麼想。你應該多出來走走,警察先生。」
「在你出去購物前,謝莉在浴缸里,對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對。」大衛蜷著右手,把關節按得劈啪響。
「你跟她說什麼了嗎?」
「說什麼了?要說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你沖她喊叫了?」
「沒有,當然沒有。為什麼要那樣?」
「好吧,你有沒有告訴她你要出去一會兒,留她一個人在家?」
「噢。」他皺了皺眉。「是的,確實這樣說過。」
「你說什麼了?」
「我不知道,類似……我要出去一會兒,謝莉,去下面的商店裡。類似這樣的話。」
「那她有回答嗎?」
「我不記得了。我想她說了『可以』之類的話。或許還說了『時間不要太長』。你知道,如果我能早點回來……」他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用手腕擦了擦眼睛,彷彿抹掉了一滴眼淚……
「她可能還活著?」特里不知道這情緒有多少是真實的,還是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過去的幾分鐘里,大衛瞥了幾眼那台磁帶錄音機,好像在確認自己的言語是不是全都被錄了下來。此刻,他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興許會早點打電話。那些醫務人員,他們可能會救活她。」
「好吧。因此,你站在浴室門外,告訴她你要去購物。」
「是的。」
「你沒有進浴室里?」
「沒有。天哪,這是什麼意思?」
特里溫和地笑了笑。大衛的謊言馬上就會被戳穿,他感到腎上腺素湧上喉嚨。
「當時菜刀在什麼地方,大衛?」
「我相信你的妻子已經回家了,先生。」特蕾西輕聲說。
「但是……謝莉怎麼辦?謝莉的屍體……我想見她。」
「她在醫院裡,先生。你妻子已經去過那兒了。」
「是……是的,當然。噢,天哪,我太難過了,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依我看,安德魯,你應該給凱瑟琳打個電話。她現在需要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你。」那位年輕的黑人女士卡羅爾,從沙發上傾身向前,握住他的手說。安德魯·沃爾特斯熱切地緊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尋求安慰,然後把她的一隻手按在自己臉上。這真荒唐,特蕾西想。當然,這個女孩沒說錯,但是,此時此刻,他需要接受或尋求的這種建議,竟然是他的情婦提出來的……他那可憐的妻子對這一切知道多少呢?好像她的煩心事還不夠多似的。
「是。你說得對。」他抬頭看著特蕾西。「她什麼時候離開的?你覺得她現在到家了嗎?」
「我不知道你們住在哪裡,先生。」
「在通往韋瑟比(Wetherby)的路上。哦,當然,她有手機。我先給她打個電話吧。」他費勁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機,打開並撥通了號碼。他坐在那裡,心煩意亂,目無焦點地呆視著落地窗外的湖面、樹木,還有一群興高采烈餵鴨子的學生。特蕾西與卡羅爾四目相對。她心中的那個問題——他妻子知道你在這兒嗎——一定是寫在臉上了,因為這位年輕女子輕輕搖了搖頭,然後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她的情人開始講話了。
「凱絲嗎?我這兒有一個女警官。我剛聽說……那這是真的了,你看到她了……哦,天呀……不,當然,她不會……他在那兒做什麼?她說他們分手了,是嗎,上周末?……我知道,我知道……你認為他不會……天呀!凱絲,你告訴警察了嗎?他們怎麼說的?……聽我說,我這裡有一個警察,我會問的。」
他轉身面向特蕾西。「她認為她是被謀殺的。被她的男朋友大衛謀殺。」
「是的,先生,我知道,她告訴我了。我們現在不要抱任何成見。」
「但是——她說他是唯一和她在一起的人!」
「是的,先生,看起來是這樣。當然,我們會調查所有可能性。」
「天哪!」安德魯·沃爾特斯茫然地轉身對著手機。「他們說正在調查。是的,我知道……你現在在哪兒?……簡和你在一起?……是的,我會去那兒。但是,凱絲,我想先見見她。我必須見她。然後我會直接回家……不,我在工作。只有我和那位女警官。凱絲,我會儘早回家。」
他放下電話,把臉埋在手裡。半分鐘后,他抬起頭,臉色因為震驚而發白。「我必須去醫院見我女兒,我去開車。」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特蕾西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我開車送你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還處於震驚中。」
「什麼?沒有,我很好。不管怎麼樣,我必須回家。」
卡羅爾·威廉姆斯迅速站了起來,擋住他出門的路。「她說得對,安德魯,確實,你現在的狀態不佳。如果你願意我可以開車送你,但你跟這位女警官去可能更明智些。現在不能再在凱瑟琳的傷口上撒鹽了,是不是,親愛的?」
安德魯·沃爾特斯注視著她,就如同一位饑渴的人看到海市蜃樓似的。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好像不太明白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不……我的意思是,是的,可以,你說得對,當然你是對的。」她用胳膊抱住他,他也緊緊地摟著她。
「我會跟你聯繫的。」
在他們告別時,特蕾西走了出去。
「菜刀?你到底在說什麼,菜刀?」
「這把菜刀。」特里從衣服口袋裡取出裝在證據袋裡的菜刀,放在桌子上。「今天下午,我在你浴室的地板上發現了它。你認得嗎?」他密切注視著大衛的反應。
「刀……我不知道,我可能認得,或許吧。」
「這是你廚房裡的菜刀,對嗎?是你用來切菜的那把刀嗎?」
「可能是,是的。看起來是的。」
「這也很可能是用來割謝莉手腕的那把刀,因為它是在浴缸旁邊的地板上被發現的。你覺得呢,大衛?」
「嗯,如果是在浴缸旁邊找到的,那就很有可能。」
「但是,早些時候,你還在廚房裡用它。」
「那又怎樣?」
「這就是為什麼我問你,你出門前與謝莉談話時,菜刀在什麼地方,大衛,你明白嗎?我們需要知道,它是如何從廚房到的浴室?」
「嗯,我不知道,對吧?我怎麼會知道?」
「你跟她講話時刀不在手上嗎?」
「沒有。沒有。刀當然是在廚房裡。」
「那麼,你沒有把它帶進浴室?沒有無意中把刀留在那兒?」
「沒有,當然沒有。我沒有去浴室。我告訴過你。」
他們四目相對,特里等待著,心裡斷定,這個時刻,如果一個人是無辜的話,他可能會反駁,並說出自己的想法。大衛與他的目光相遇,但什麼也沒說。
「好的,大衛,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後來你出去了,去了附近的小店,買了鮮花和橄欖油。你跟那兒的什麼人說過話嗎?」
「是的,那位印度哥們兒,他是那家店的老闆。」
「他以前見過你,是嗎?他認識你嗎?」
「是的,肯定認識。我經常去那兒。」
「你跟他聊了什麼嗎,一些他會有印象的事?」
「哦,我們聊足球了。他對足球很熱衷。你知道,昨天利茲隊擊敗了阿森納隊(Arsenal)。他有埃蘭路球場(EllandRoad)的季票。」
「你們還聊了其它什麼嗎?」
「是的,嗯,我想他還問了那些鮮花。問我為什麼買花。該死……」他又用手腕擦了擦眼睛。「我很抱歉,老兄,我……我,我告訴他鮮花是用來慶祝的。慶祝謝莉回到我身邊。不是為了該死的葬禮,天哪。」
「那麼,他會記得這些嗎?」
「是的,是的,他喜歡謝莉,對她特別有感覺。說我很幸運,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一個像她這樣的姑娘。不過現在他不會再這麼想了。」
「這次談話持續了多長時間?」
「我不知道。我又沒戴該死的秒錶,對嗎?就幾分鐘吧。」
「回來的路上你還碰到過別人嗎?」
「沒有。我直接回來了。」
「那麼,你離開了多長時間,你願意說說嗎?我知道這很難,年輕人。我只想知道一個大概的時間。」
「十分鐘。或許一刻鐘。」
「你回到公寓后,接著做什麼了?跟我一步一步地講,我想了解整個過程。」
大衛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在為將要面對的事情鼓足勇氣。「我鎖上門,走了進去,把橄欖油放進廚房。然後,把鮮花插在客廳桌上的花瓶里。然後——你知道,因為那些鍾,公寓里的聲音大得可怕……」
「什麼鍾?」
「大教堂的鐘,你知道,他們在進行什麼宗教儀式,所以敲鐘,這很令人厭惡,你根本就無法思考。總之我喊了謝莉,說我回來了,但因為鐘聲,她估計沒有聽到,於是,我打開浴室的門,發現她……」
他停頓了一下,擦了擦眼睛,這一次,特里仍然不能確定,這到底是真實情感還是表演出來的?但是,他也必須表示同情,說不定這盤磁帶稍後會在法庭上重放。
「基德先生,我知道這很難,但你能否準確地告訴我,你發現謝莉的時候,她看起來是什麼樣的?」
「嗯,她看起來像死了一樣,不是嗎?渾身是血。因此,我撥打了999。接著,當我跟電話里的女人講話時,謝莉動了動,我知道她沒有死,於是,我……」
「她動了動?」特里以前不知道這個情況,這讓他有些震驚。
「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知道她還活著。我想……我想她看到了我。」
「接下來你做了什麼?」
「嗯,我當然試著搶救她。就是這樣……」他搖了搖頭。「很難記起來了。」
「你當時肯定很震驚。」
「震驚?是的,當然我很震驚。」大衛的眼神看起來很茫然,似乎看不見房間里的任何東西,只看到腦海中的影像。他此時的表現看起來很真實,但特里還是拿不準。這也可能是一種強烈的幻想,第一次讓他編的故事顯現出來。這個男孩是他所聲稱的那樣因為發現驚悚場面而震驚嗎?還是這個驚悚場面根本就是他親手造成的?
「你最初看見她時,她的頭在水下嗎?」
「我想是的……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她整個頭歪向了一邊,你知道,軟軟的。是的,我記起來了,一隻眼睛在水下面,我走過去,扶起她的頭,我確實這樣做了,接著,我試圖把她整個身子從浴缸里弄出來,但是做不到,因為太滑溜,也太重了。這太可怕了,我做不到,因此……我全身是血,現在還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那讓人感到噁心……」
「那麼,你後來是怎麼做的?」
「嗯,電話那頭的女士告訴我要努力止血,於是,我去廚房的櫥櫃里拿來一個創可貼,但是沒用,我貼不上,不管怎麼說,創可貼也太小了,血流得到處都是,你知道,到處滑膩膩的,我感到很噁心……接著,醫務人員來接替了我。但是,他們也救不了她,對嗎?因此,責備我也沒用。他們接受過一整套培訓,但是也救不了她。為時太晚了。」
他現在看起來動了真感情。但是,大多數人回憶起死人時,都不能處之泰然。甚至殺人犯也可能會為他們的受害者哭泣。特里曾經看到過那樣的情境。
「好吧,基德先生,我再問一個問題。這把菜刀。當你進到浴室里時,你看到菜刀在地板上嗎?」
「什麼?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了。我的意思是,如果菜刀在那兒,我想我一定會看見,但是,我當時在看謝莉,對嗎,不是在看菜刀。」
「但是,你有沒有把刀撿起來,或者是用任何方式觸碰過刀?」
「把刀撿起來?沒有,為什麼我要那麼做?」
「你可能想移開,把刀放到別的地方。」
「不。不,我想我沒有那樣做。我不記得任何與刀有關的事情。」
「你確定嗎?」
「是的,我確定。我要那把菜刀幹什麼?天哪,我正在努力救謝莉,不是嗎?不是要殺死她。」
「是的。」屋裡突然安靜下來。特里默默地看著這名年輕男子,磁帶在錄音機里靜靜地轉動。他在撒謊,特里對此很有把握。但是沒有證據,他的敘述看起來也言之有理。因此,如果他自己不承認有罪的話,特里和他的小組就不得不想辦法去證明。他們必須仔細調查所有的證據——搞清楚菜刀上留有誰的指紋,弄明白公寓里的衣服和其它物品上能推斷出什麼結論。很多結論需要依賴屍體解剖以及特蕾西從女孩父母那兒得到的信息。而且,還有大衛的不在場證明。那天下午,有人在當地的商店裡看到他了嗎?如果看到的話,他在那兒待了多長時間?他看起來是哀傷、焦慮、異常活躍——抑或是相當正常和平靜?
但今晚,特里覺得應該到此為止了。
「好吧,大衛,我明白這一切都很艱難,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我現在打算提取你的指紋以便排除嫌疑。同時,紐博爾特警員會待在這兒,把你的陳述整理出來,你可以通讀一遍,如果你同意他寫的,就在上面簽字,可以嗎?如果你不同意某些內容的話,我們還可以改。我們會給你一份複製的磁帶。就這些了。詢問結束,現在是……」他看了一下手錶。「10點37分。你在陳述上籤完字后,我會給犯罪現場行動組打電話,看看他們有沒有檢查完你的公寓。如果查完了,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一下。然後我們再來想辦法。」
然後,我就可以見到我的孩子們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