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Ⅲ》(1)
第十三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Ⅲ》(1)
巴斯克維爾的獵犬
歇洛克·福爾摩斯
此刻,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正坐在桌子旁邊吃早餐,除了經常徹夜不眠而不用起床之外,福爾摩斯先生在早晨總是很晚才起床。我拿起昨夜那位客人忘記帶走的手杖,輕輕地踱到了壁爐前面的小地毯上。這根手杖做得十分精緻,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頂部有個疙瘩;製作手杖的木料產自檳榔嶼,名字叫做檳榔子木。緊挨著疙瘩下面有一道銀箍,大概有一英寸那麼寬。上面刻著「贈與皇家外科醫學院學士傑姆士·摩梯末,C.C.H.的朋友們敬上」的字樣,除此之外,還刻著一個表示年份的數字「1884」。在我看來,這確實只是一根很普通的舊式手杖,私人醫生的手裡經常會拿著一根這樣的手杖,因為它既莊重、又堅固,而且很實用。
「喂,華生,你對這根手杖有什麼看法?」
此刻,福爾摩斯正好是背對著我坐在餐桌旁的,我本以為他並沒有發現我正在搗鼓手杖呢。
「難道你的後腦勺兒上長眼睛了嗎,你是如何知道我正在幹什麼的呢?」
「雖然我的後腦勺兒上沒長眼睛,但至少我的面前還放著一把擦得雪亮的銀色咖啡壺啊。」他說道,「好了,華生,還是告訴我你對這位客人的手杖有什麼看法吧。令人遺憾的是,咱們沒有和他見上一面,對他來這裡的目的也不清楚,所以,這件偶然得到的紀念品就變得意義重大了。請你仔細的察看這根手杖,然後把這位客人的基本情況向我作一番描述吧。」
「我認為,」我儘可能地運用我這位朋友的推理方法,「那些認識他的人們為了表示對他的敬意,把這件紀念品送給了他。從這件事來看,摩梯末醫生應該是一位事業有成、上了一定年紀的醫學界人士,而且很受同行的敬重。」
「好!」福爾摩斯說道,「說得好極了!」
「我還有一種看法:他很有可能是一位居住在鄉村,為周圍的村民看病的醫生,而且出診的時候大多是步行的。」
「這又是為什麼呢?」
「你可以看看這根手杖,它原來一定非常漂亮,但是,它現在已經被磕碰得傷痕纍纍了,如果一位居住在城裡的醫生出門時還拿著它,這是一件令人很難想象的事情。此外,手杖末端的厚鐵包頭也已經磨損得非常嚴重了,很顯然,摩梯末醫生曾經拿著它走過很多路。」
「一點兒不錯!」福爾摩斯說道。
「除此之外,手杖上面還刻著『C.C.H.的朋友們』幾個字,我想,這大概是指某個獵人會在英語中,獵人(Hunter)這個詞首字母是H,因此畢生推測「C.C.H.」可能是某個獵人會組織名稱的縮寫。
他可能在1884年或以前給當地獵人會的會員們進行過一些外科治療,所以,這些會員才把這件小禮物送給他表示感謝。」
「華生,你的進步真是神速,」福爾摩斯一邊說著,一邊向後推了推椅子,然後點燃了一支紙煙,「我不得不說,當你熱心地對我所取得的那些微小成績進行記錄的時候,你已經習慣性地低估了自己的能力。也許你自身並不能像太陽一樣發出光芒,但你卻是傳導光芒的那個人。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本身並不是某一方面的天才,但他們卻有著能夠激發天才的力量。我不得不說,親愛的朋友,我對你實在是太感激了。」
以前,他從來都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但無法否認的是,他的話讓我感到了莫大的欣慰。因為過去無論我對他如何表示欽佩,或是努力試圖將他的推理方法公之於世等等這些行為,都只能讓他對我報以一種漠然視之的態度。這一態度很傷我的自尊,但現在我居然也能嘗試著用他的方法來分析實際問題,而且還得到了他的讚賞,這令我感到十分驕傲。現在,歇洛克·福爾摩斯從我的手裡把手杖拿了過去,仔細地觀察了幾分鐘,然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副很感興趣的神情,他放下紙煙,走到窗前拿著放大鏡仔細地察看起這根手杖來。
「雖然很簡單,但卻包含了很多樂趣,」他一邊說著,一邊重新坐在了他最喜歡的那把長椅的一端,「這根手杖上面確實存在著一兩處能夠說明問題的地方,它為我們推測出正確的結論提供了根據。」
「我還疏忽了什麼地方嗎?」我自負地向福爾摩斯發問,「我認為我沒有忽略掉那些重要的細節。」
「我親愛的朋友,只怕你得出的大部分結論都是錯誤的!坦白地告訴你吧,我說『你激發了我的天才的力量』,意思就是說:我幫你糾正錯誤認識的同時,往往也把自己引向了通往真理的道路。但這並不意味著你這一次是完全錯誤的。這位客人一定是一位居住在鄉村,並且在周圍行醫的醫生,而且他的確是經常步行的。」
「這麼說,我猜對了?」
「但也只是對到這個程度罷了。」
「但是,那已經是全部的信息了。」
「不,不,親愛的朋友,那並不是全部——絕對不是。舉個例子來說,我認為,送給鄉村醫生這件禮物的人,與其說是獵人會的會員們,不如說是一家醫院的醫生;因為兩個首字母『C.C.』放在了『醫院』[1]這個單詞之前。所以,這使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Charing、Cross這兩個單詞來。」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大概就是這樣的。如果我們把這一點當成有效的假設,那麼,我們就可以以此作為新的線索,根據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對這位未曾見面的客人進行詳細地描繪了。」
「好吧!如果『C.C.H.』是指查林十字醫院,那我們還能進一步從中得出什麼樣的結論呢?」
「難道你就不能找到一點能夠說明問題的蛛絲馬跡了嗎?既然你已經懂得了我的推理方法,就應該好好實踐啊!」
「我只能根據這一點推測出一個最明顯的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鄉下,以前曾經在城裡當過醫生。」
「我想我們不妨更大膽地把結論向前推進一步,從這一點來看,在怎樣一種情況下,才最有可能發生贈送禮物的事情呢?在何種情況下,這位醫生的同行能夠聯合起來向他表達這種情意呢?很顯然,如果摩梯末為了自己開一家診所而離開醫院,他的朋友們就會作出這一舉動。可以確定,摩梯末醫生從一家城市醫院遷移到了農村去行醫,那麼,我們說這件禮物就是在摩梯末醫生換工作期間送的,這個結論不算離譜吧?」
「照你的分析來看,這當然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現在,你也能夠看得出來,他不太可能是一位主要醫師——一位醫生只有在倫敦的醫學界擁有一定的名聲時,才能擔任這樣的職務,但如果一個人能夠擔任這樣的職務,那麼,他也就不會遷居農村了。所以,這裡出現了一個問題,他的身份到底是什麼呢?如果說他確實是在醫院裡工作的人,但又不是一位主要的醫師,那他可能只是一位住院外科醫生或住院內科醫生——他的地位只比在醫學院上學的最高年級的學生略高一點;但他又是在五年前離開倫敦的——刻在手杖上的日期可以證明。所以你想象中那位面容嚴肅的、人到中年的醫生形象便不復存在了。親愛的朋友,你應該在腦海里勾勒出一位青年人的形象,年紀不過三十歲,態度和藹可親、生活安於現狀、做事有點馬虎,還養著一隻心愛的寵物狗,我推測這隻狗的大小在狸犬與獒犬之間。」
我有些不相信,於是笑了出來。歇洛克·福爾摩斯讓自己的後背靠著長椅,抬起頭,沖著天花板吐出了一個飄忽不定的煙圈。
「至於你後面所說的話,我也不知道如何去驗證它的真假,」我說,「不過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幾個與他的年齡和履歷相似的人。」從我那個小書架上,我找到了存放醫學書籍的那個部分,從中拿出了一本醫藥手冊。翻開手冊,找到人名欄,我找到了好幾位姓摩梯末的醫生,這些人裡面只有一位最符合我們的推測。我大聲地把這段記載讀了出來:
「傑姆士·摩梯末,德文郡達特沼澤地格林盆人,1882年畢業於皇家外科醫學院,1882年到1884年在查林十字醫院擔任住院外科醫生的職務。因為所寫論文《疾病是否隔代遺傳》而獲得了傑克遜比較病理學的獎金,后被瑞典病理學協會吸納為通訊會員。著有《幾種隔代遺傳病的畸形症》(刊登於1882年的《柳葉刀》雜誌)、《我們在向前進嗎?》(刊登於1883年3月的《心理學報》)。曾經在格林盆、索斯利和高冢村等教區擔任醫務官。」
「看吧!華生,裡面根本沒有提到什麼獵人會啊!」福爾摩斯帶著一種似乎是嘲弄的表情笑著說,「就像你觀察以後得出的結論一樣,他確實只是一個鄉村醫生;我認為我的推論是對的。至於我說的那些形容詞,也就是『態度和藹可親、生活安於現狀和做事馬馬虎虎』,都是根據我的經驗判斷出來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親切對待別人的人才可能收到別人送給他的紀念品;只有不貪圖名利的人才能夠捨棄倫敦的優裕生活,到鄉村去當一名醫生;只有做事馬馬虎虎的人才有可能在主人的房間等了一個小時還沒有想起留下一張自己的名片,反而忘了帶走自己的手杖。」
「那狗又是怎麼回事?」
「它經常把這根手杖叼在嘴裡,跟在主人的身後。這根木杖十分沉重,這隻狗必須緊緊地叼住手杖中間的部位才不會使其掉落在地上,所以,狗的牙印很清楚地就能辨認出來。根據這些狗牙牙印之間的空隙來看,我認為這隻狗的下巴與狸犬相比要寬一些,與獒犬相比又要窄一些。它是一隻什麼樣的狗呢……對了,它肯定是只捲毛長耳犬。」
這時,他已經從長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邊說話一邊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突然,他在陽台的前面站定了身子。此刻,他的語調中充滿了自信,使我不得不抬起頭來,用一種驚奇的目光盯著他。
「我的朋友,你為什麼這麼肯定它是一隻捲毛長耳犬呢?」
「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因為這隻狗現在就在咱們大門口的台階上,而它恰好被我看到了,馬上,它的主人按門鈴的聲音就會傳過來。請你不要動,華生,你和他是同行,如果你在場的話,也許能夠給我一些幫助。嘿,華生,現在真可以說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具戲劇性的一刻,你能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嗎?他就要走進你的生活,但是,你卻不知道究竟是禍還是福。現在好好地想一想,這位醫學界人士,傑姆士·摩梯末醫生,他會向研究犯罪問題的專家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請教一些什麼問題呢?請進!」
緊接著,我就看到了一件可以令我驚奇很久的事情,因為這位客人的外表並不像我之前所預料的那樣,是一位典型的鄉村醫生。眼前的這位客人,有著又高又瘦的身材,長長的、像鳥嘴一樣的鼻子凸在那雙銳利而呈現出灰色的眼睛中間,他兩眼之間的距離很近,在一副鑲著金邊的眼鏡後面,炯炯有神地發著光。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從事醫生職業的人經常並且非常愛穿的,但是相當邋遢,因為他身上的那件外衣已經很髒了,褲子也有了很大的磨損。雖然他長得還很年輕,但修長的後背卻已經過早地彎曲了,這導致他在走路時總要保持頭向前探著的姿勢,不過卻頗具貴族一般的和藹風度。他剛一進門,目光就落在了福爾摩斯手裡拿著的那根手杖上面,接著,他一聲歡呼,朝著福爾摩斯跑了過去。「我真是太高興了!」他喊道,「我剛才還不能確定到底是把它遺忘在這裡了,還是留在輪船公司里了呢!我寧願失去我的整個世界,也不願丟失這根手杖。」
「它是別人送您的禮物吧?」福爾摩斯問道。
「您猜對了,先生。」
「是在查林十字醫院工作的朋友送的嗎?」
「我結婚的時候,有兩個在那兒工作的朋友送的。」
「哦!上帝!太糟糕了!」福爾摩斯搖了搖頭。
透過金邊眼鏡的鏡片,摩梯末醫生眨了眨眼睛,稍微表現出了一絲詫異。
「什麼事情太糟糕了?」
「因為您把我們剛剛得出的幾個小推論又給推翻了。您說手杖是作為結婚賀禮收到的,對嗎?」
「是這樣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結完婚以後,就離開了那家醫院,同時也放棄了讓自己成為顧問醫生的最好機會。但是,要想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家庭,就必須要作出一些犧牲,我覺得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哈哈!看來我們並沒有完全搞錯。」福爾摩斯說道,「呃,傑姆士·摩梯末博士……」
「您直接稱呼我先生吧,我只不過是一個身份低微的皇家外科醫學院的窮學生罷了。」
「而且很顯然,還是一個思維縝密的人。」
「一個在科學方面略懂皮毛的人,福爾摩斯先生;一個在廣闊無邊的知識海岸上揀貝殼的孩子。我想跟我談話的正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而不是……」
「哦,您搞錯了,這是華生醫生,我的朋友。」
「見到您很高興,先生。我以前就聽到別人把您和您的朋友相提並論,您讓我非常感興趣,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沒想到能在這裡看到這種長長的頭顱和深深凹陷的眼窩。我想用手指沿著您的頭骨縫摸一圈,您不反對吧,先生?在尚未得到您的頭骨實物之前,如果能夠以您的頭骨為模型做成標本,那麼,對任何一個人類學博物館來說,都將是一件非常珍貴的寶物。我這樣說並不想讓您生厭,但我必須要承認,我真是太羨慕您的頭骨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我們這位陌生的客人坐到了椅子上。「先生,我能夠看出來,您和我是同一類人,都熱衷於思考本行以內遇到的所有問題,就像我對我的職業一樣。」他對客人說道,「從您的食指可以看出來,您抽的煙都是自己卷的;不要再猶豫了,趕緊點上一支吧。」
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了捲煙紙和煙草,以令人吃驚的熟練手法在手中捲成了一支煙。他那修長的手指如同昆蟲的觸鬚一樣抖動著。
福爾摩斯面容十分平靜,但從他那雙嘰里咕嚕來回亂轉的眼珠里,我已經看出,他對這位舉止怪異的客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想,」他終於開口說話了,「您昨天晚上光臨寒舍,今天又來拜訪,恐怕不只是為了研究我的頭顱這件事情吧?」
「不,先生,當然不是為了這件事——雖然我非常希望能夠得到一個這樣的機會。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次之所以要來找您,是因為我了解自己是多麼地缺乏實際經驗,何況我遇到的又是一個非常嚴重、非常特殊的問題。我確信您在這一方面是歐洲排名第二位的最高明的專家,所以……」
「呃,先生!那我想請問一下,有幸被排在第一位的是哪位呢?」福爾摩斯似乎有些不高興,因此口氣顯得有些刻薄。
「對那些具備精確科學頭腦的人而言,貝蒂榮先生破案的手法總是帶有很強的吸引力的。」
「那您為什麼不去找他討論這個問題呢?」
「先生,我的意思是,對那些具備精確科學頭腦的人而言是這樣的。但是,若是說其對事物的實際經驗,那麼,只有您才稱得上是獨步天下,這一點是人所共知的。我保證,福爾摩斯先生,我確實不是故意要……」
「只是稍微有那麼一點點而已,」福爾摩斯說道,「摩梯末醫生,我覺得您最好還是快點把需要我幫忙分析的問題準確無誤地告訴我吧。」
巴斯克維爾的災難
「我的衣兜里裝著一篇手稿,」聽到福爾摩斯的話以後,傑姆士·摩梯末醫生說道。
「您剛一進屋的時候我就看到了,」福爾摩斯說。
「這是一篇很舊的手稿。」
「它是從十八世紀初期傳下來的,要麼就是偽造的。」
「您是如何知道這一點的呢,先生?」
「剛才您正在說話時,我看見那篇手稿有一、兩英寸一直露在外面。身為一位專家,如果對一份文件的誕生時期估算得差了十年以上的時間,那他真可算得上是一位蹩腳的、差勁兒的專家了。我想您大概讀過我寫的那篇與這一問題相關的小論文吧,根據我的判斷,這篇手稿大概是在1730年前後寫成的。」
「更確切的年代應該說是1742年,」摩梯末醫生把這份手稿從胸前的口袋裡掏了出來,「這是一份祖傳家書,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生前把它託付給了我。三個月前,他忽然慘死,整個德文郡都產生了巨大的恐慌。應該說,我既是他的朋友,同時也是他的私人醫生。爵士是一個意志力十分堅強的人,他的思維很敏捷,經驗也非常豐富,而且像我一樣,是個非常注重實際的人。他認真地看完這份手稿以後,就已經在心裡作好了接受這種結局的準備了;到了最後,他果真落得個手稿上所說的結局。」
福爾摩斯從摩梯末醫生手中接過手稿,讓它平躺在自己的膝頭。
「華生,你仔細觀察,從長S換成短S,能夠幫助我確定這份手稿的寫作年代,當然,這只是其中的一個依據。」
我湊到他的背後,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一張黃紙和紙上顏色消退的字跡。紙的頂部寫著「巴斯克維爾莊園」字樣,下面緊接著就是用潦草的數字寫成的年份「1742」。
「這手稿看起來好像是一篇關於某事的記載。」
「猜得不錯,這是一個流傳於巴斯克維爾家族內部的傳說。」
「但是我覺得您到我這裡來也許是為了與目前這份手稿有關的事情,也是更有現實意義的事情吧?」
「確實是眼前發生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非常實際和急迫,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作出最後的決定。但這篇手稿非常簡短,又與這件事本身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繫。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把它讀給您聽聽。」
福爾摩斯再次把後背靠在長椅上,兩隻手的手指尖兒頂在一起,然後閉上眼睛,露出一副悉聽尊便的神情。摩梯末把手稿拿到了光線比較充足的地方,用一種高亢而又略帶沙啞的嗓音朗讀了這樣一個古老而又奇特的故事:
「關於巴斯克維爾的獵犬這件事曾經產生過很多種說法,我之所以要把它寫下來,是因為接下來所寫的這件事,我相信是確實發生過的。作為修果·巴斯克維爾的直系後裔,我從父親那裡聽到了這件事,而這件事又是我父親直接聽我祖父對他講的。孩子們,我只想讓你們相信,神明是公正的,他會懲罰那些犯下罪惡的人,但如果他們能虔誠地祈禱悔悟,不管身上的罪孽有多麼深重,都可以獲得原諒。所以,當你們知道這件事以後,用不著因為前輩們所遭受的惡報而感到恐懼,只需要在未來的生活中謹慎一些就行,不要讓我們這個家族在過去遭受的深重苦難再一次落到我們這些已經敗落的後代身上了。
「根據傳說,在大叛亂時期[2](我真誠地建議你們,最好把博學多才的克萊侖頓男爵所著的歷史書籍找來讀讀),這座巴斯克維爾莊園原本就歸修果·巴斯克維爾所有,勿庸諱言,他是一個粗俗卑鄙、目無上帝的人。不過,說句實話,如果只是這一方面的原因,鄉鄰是完全可以諒解他的,因為聖教自從傳到這一地區之後,就一直沒有興盛起來。他性格狂妄、殘忍,這在西部幾乎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事情了。一個偶然的機會,這位修果先生愛上了(不知道我們還能否使用這個純潔的字眼來為他那卑鄙的情慾進行遮掩)一個在巴斯克維爾莊園附近耕種著幾畝薄田的庄稼人的女兒。但這位少女向來就有言行謹慎的好名聲,所以理所當然地要躲避他了,更何況她還畏懼他的兇惡。到了米可摩斯節[3]那一天,修果先生得知這位少女的父親和哥哥都出門在外,就帶著五六個作惡多端的無恥朋友,偷偷地溜到了她的家裡,把她搶走了。他們帶著她來到了莊園,把她關進了樓上的一間小屋。然後,修果就跟他的朋友們聚在樓下,開始了狂歡痛飲的過程——即使是平常的夜晚,他們也是這樣做的。當被關在樓上的那位受人同情的姑娘聽到樓下傳來的狂亂的歌聲、吼聲以及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時,她已經變得萬分驚恐、手足無措了。聽說,修果·巴斯克維爾在喝醉酒以後所說的那些骯髒話,無論是誰,就算是重複一遍都有可能會遭到上帝的懲罰。到最後,那位姑娘竟然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做出了一件連世界上最勇敢、最聰明的人都會感到驚訝的事情:
「她打開了房間的窗戶,沿著一條直到現在仍然爬滿整面南牆的藤蔓從房檐一直爬到了地上,然後,她穿過了沼澤地,徑直朝著自己家跑去,巴斯克維爾莊園與她家的距離大約有九英里。
「過了一段時間,修果離開了那些還在喝酒的客人,獨自一人帶著一些食物和葡萄酒——或許還有更加糟糕的東西——來到樓上找那位被他搶來的姑娘了。但是,他發現本來已經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已經飛走了。然後,他就像魔鬼附身似的從樓上沖了下來,剛走到飯廳,他就一下子跳上了那張大大的餐桌,眼前看到的東西——不管是裝酒的瓶子還是裝菜的木盤都被他一腳踢飛。當著朋友的面,他大聲嚷嚷:如果當天晚上他能把那姑娘追回來,他就願意把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全都交給魔鬼,任憑他擺布。那些正在開懷暢飲的流氓被修果表現出來的暴怒情緒嚇得瞠目結舌,這時,有個平時就非常兇惡的傢伙——要麼就是由於他比別人喝了更多的酒——他大聲對修果說應該放獵狗出去追那個姑娘。修果聽了以後,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跑到門外,大聲地吩咐馬夫給馬備好馬鞍,然後又讓人把狗舍的門打開,把獵狗全都放了出來,讓那些獵狗聞了聞少女留在房間里的頭巾,接著就把它們全都轟到了院門外面,這些狗發出了一陣狂吠,然後就朝著被皎潔月光普照著的沼澤地瘋狂地追去。
「這些無聊的人們呆若木雞,他們甚至不知道修果這樣驚慌失措地忙活了半天到底是為了什麼。過了好一會兒,他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要到沼澤地里去,然後便又開始大喊大叫起來了,有的人嚷著要拿手槍,有的人則在找自己的坐騎,還有人甚至想拿著一瓶酒,邊追邊喝。最後,他們那已經變得瘋狂的大腦終於有了一點點恢復理智的跡象,十三個人全都上了馬跟著追了過去。月亮在他們的頭頂上發出皎潔的光芒,照亮了他們前進的道路,他們緊緊地靠在一起,沿著那位姑娘回家的必經之路飛快地追去。
「他們騎著馬跑了一兩英里的路之後,在沼澤地里遇到了一位牧羊人,他們大聲地向他詢問是否看到了他們正在追趕的人。聽說當時那位牧羊人被嚇得簡直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最後,牧羊人說他的確見到了一位可憐的姑娘,身後還跟著一群正在追逐她的獵狗。『我不止看到了這些呢,』牧羊人接著說,『修果·巴斯克維爾騎著他那匹黑馬也是從這裡跑過去的,他後面還跟著一隻像魔鬼一樣的大獵狗,那隻獵狗悄無聲息地跟著。我的天啊,我可不希望那樣可怕的狗跟在我身後!』那些本來就已經喝醉了的人罵了牧羊人一通,然後就再次沿著這條路騎馬追趕。但沒過多久,他們就被一些聲音嚇得渾身戰慄,那些聲音從沼澤地里傳來,是馬在跑的聲音,緊接著,這些人看到了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坐騎,那匹黑馬的嘴裡淌著白沫,馬鞍上已經沒有人了,韁繩拖在地上,轉眼之間,它就從他們身邊跑了過去。那些流氓趕緊靠在了一起,因為當時的情景已經讓他們感受到了萬分的恐怖,但他們最終還是壯起膽子,繼續在沼澤地里向前行進。假如這時只有他們其中的一個人在那裡,那麼,連想都不用想,這個人早就調轉馬頭逃走了。他們緩慢地騎著馬前進,最後終於追上了修果·巴斯克維爾豢養的那群獵狗。這些獵狗原本都是靠著勇猛和純種出名的,但到了這個時候,它們卻全都擁擠在一條位於沼澤地里的深溝盡頭,悲哀的嚎叫聲此起彼伏,有的獵犬乾脆溜之大吉,有些卻豎起了脖子上的毛,兩隻眼睛直直地瞪著前面那條窄窄的小溝。
「這群人把馬勒住,你們可以猜想出來,比起剛出發時,他們現在的頭腦要清醒多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想再前進了,但是,有三個人的膽子最大——或許是因為他們酒喝得最多——他們繼續騎著馬朝山溝行進。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地,中間矗立著兩根巨大的石柱,這些石柱直到今天都可以看到,也不知是哪位古人立起來的。月亮發出的白光照亮了這塊空地,那位逃走的姑娘因為過度的疲憊和突然受到的驚嚇,已經死去了,她的屍體橫躺在了空地的中心,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屍體就在她的旁邊。但真正令這三個膽大妄為的酒鬼感到毛骨悚然的,卻不是面前的兩具屍體,而是正趴在修果的身上,用利齒撕咬著他的喉嚨的那隻怪獸。它真是一隻可怕的畜生,長得又大又黑,模樣就像一隻獵狗,但是從來都沒有人見過這麼大的獵狗。當三個人看著這隻野獸撕咬修果·巴斯克維爾的喉嚨時,它突然把閃閃發亮的眼睛和流著口水的大嘴轉了過來,正對著他們。三個人被嚇得大聲叫了出來,趕緊調轉馬頭逃走了,甚至是在已經走出了沼澤地的時候,他們仍然在不停地驚呼。據說,當天晚上,三個人中的一個就因此被嚇死了,過了不久,另外兩個人也變得精神失常起來。
「我的孩子們,以上就是關於那隻獵狗的來歷和傳說,聽長輩們說,從那個時候開始,那隻可怕的獵狗就一直在騷擾我們這個家族。我之所以要把它記錄下來,是因為我一直這樣認為:有些東西,只要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就不可怕;可怕的是隨隨便便就聽信某些東西和對某些東西胡亂進行猜測。我無法否認,我們家有很多人都沒能善終,死得過於突然、悲慘而又帶有某種神秘色彩。我只願上帝能夠給予我們這個家族慈愛的庇護,不要再把懲罰降臨到我們這些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虔誠地按照聖經的旨意行事的人們身上了。我的孩子們,我以上帝的名義命令並且勸告你們,一定要萬分小心,不要在夜幕降臨、邪惡勢力猖獗的時候從沼澤地那裡經過。
「(這封家書是修果·巴斯克維爾這裡的修果·巴斯克維爾與這封手稿開頭所提到的修果·巴斯克維爾並不是同一個人,前者是後者的後人,兩個人的名字相同。
交給自己的兩個兒子羅傑和約翰的,並叮囑兩個人千萬不要將這件事情告知他們的姐姐伊麗莎白。)」
讀完了這篇古怪的手稿之後,摩梯末醫生把自己的眼鏡推到了額頭的上方,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歇洛克·福爾摩斯。福爾摩斯打了一個哈欠,然後把手裡即將燒完的煙頭丟進了爐火中。
「怎麼了?」福爾摩斯問道。
「您難道不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嗎?」
「也許對那些搜集神話傳說的人來說,確實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
這時,摩梯末醫生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的報紙來。
「現在,讓我來告訴您一件最近才發生的事情,福爾摩斯先生,這張報紙是今年5月14日的《德文郡紀事報》,上面有一篇關於幾天前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去世的簡短消息。」
我的朋友把上身稍微向前傾了傾,臉上也隨之現出了一副專註、嚴肅的神色。
前來拜訪我們的客人把額頭上的眼鏡放回原處,再次開始了他的朗讀:
「近日,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的突然去世,給本郡帶來了不盡的悲哀。據說,查爾茲爵士很有可能會在下一屆的政府選舉中被提名為中部德文郡的自由黨候選人。儘管查爾茲爵士在巴斯克維爾莊園居住的時間還不長,但他那慷慨、忠厚的品格已經受到了周圍群眾深深的敬愛。在這樣一個充斥著暴發戶的時代,像查爾茲這樣的名門望族的後代,卻能做到衣錦還鄉,重新振興因為飽受厄運詛咒而中道衰落的家聲,確實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查爾茲爵士在南非曾經靠著做投機生意而掙了一大筆錢。與那些一直要等到倒了霉才肯罷休的人相比,查爾茲爵士的行為無疑是聰明之舉,他帶著自己已經變賣了的財產回到了英倫三島。居住在巴斯克維爾莊園的兩年間,沒有一個人不會在公開或私下的場合議論兩句他那個規模龐大的重建和修繕計劃,但是,這一計劃卻因爵士本人的逝世而不得不被迫中斷。由於他並沒有後人,所以他也曾公開聲明,在他的有生之年,德文郡的整個鄉村地區都會得到他的捐助,所以,很多人都為他的突然去世感到悲痛。至於他為本地和郡里的慈善機構慷慨捐贈的消息,本報更是經常刊登。目前的驗屍結果不能完全解釋與查爾茲爵士之死有關的各種情況,至少還不能防止由於迷信原因所引起的謠言在當地的流傳。總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去懷疑查爾茲爵士之死是由犯罪引起的,或者令人產生一種想法,即查爾茲爵士的死亡並不是由自然原因引起的。在查爾茲爵士的妻子去世之後,他就沒有再娶,在有些方面,據說他的精神狀態表現得有一點反常。他雖然坐擁如此龐大的家產,但個人的愛好卻十分簡單。在巴斯克維爾莊園中,只有兩名僕人,就是白瑞摩夫婦,丈夫是莊園的總管,妻子則是一位管家婆。他們的供詞已經得到了幾個朋友的證實,這些證詞顯示:查爾茲爵士的身體健康狀況確實不是很好,尤其是他的心臟,幾點得病的癥狀表現得極為明顯,面色多變、呼吸困難以及嚴重的神經衰弱。關於這一點,死者生前的好友和私人醫生傑姆士·摩梯末先生的證詞都是一樣的,因此可以作為證明。
「案件的真實情況可以說極為簡單。查爾茲爵士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在上床睡覺之前,必須要沿著莊園里的一條著名的水松夾道散一會兒步。白瑞摩夫婦的證詞可以證明死者確實有這樣的習慣。5月4日白天,查爾茲爵士還曾經說過他想在翌日趕赴倫敦,並且還命令白瑞摩管家把行李給他準備好。但就在當天晚上,他按照往常的習慣,點燃一根雪茄,出門去做他的晚間散步運動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屋裡。到了晚上十二點,白瑞摩管家發現大廳里的門還敞開著,便吃了一驚,他趕緊點了一隻燈籠,到外面去尋找自己的主人。當時,屋外的地面很潮濕,所以,只要沿著夾道走過去,很容易就能發現爵士的腳印,在小路的中部有一扇通向沼澤地的柵欄門。種種跡象表明,查爾茲爵士一定曾經在門前站過一會兒,然後就順著夾道走了過去,因為他的屍體就是在這條夾道的盡頭被發現的。還有一件事情沒有得到正確的解釋,那就是:白瑞摩管家說,主人的腳印在通過沼澤地的柵欄門以後就完全變了樣,好像是變成用足尖踮著腳走路了。有個名叫摩菲的馬販子,他是吉卜賽人,當時恰好在沼澤地里距離出事地點很近的地方,但他交代自己當時醉得實在是太厲害了,雖然他好像聽到了呼救的聲音,但卻無法分辨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在查爾茲爵士的屍體上找不到任何遭受暴力攻擊的跡象,但是,醫生卻證明他的面孔已經變形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讓一個人無法相信面前躺著的就是自己的朋友和病人。醫生解釋說,這種現象是因為呼吸困難和心臟功能衰竭所導致的,非常常見。這種解釋已經得到了屍體解剖人員的證明:很久以來,查爾茲爵士的心臟就存在著官能上的疾病。法院派出的驗屍官也向法庭呈上了一份與醫生證詞觀點相符的意見書。看來,這樣的一個處理結果還是比較妥善的,因為查爾茲爵士的後人還會在這座莊園里生活,並且還會把不幸被中斷的義舉繼續下去。所以,從這一點來說,這樣做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假如驗屍官的結論過於普通,以至於到最後不能平息那些流傳已久的與這件事相關的荒誕故事,那麼,想要給巴斯克維爾莊園再找到一位住戶簡直是太困難了。根據我們的了解,如果說要為爵士找到一位活在人世的血緣關係較近的繼承人的話,那就非他弟弟的兒子——他的侄子亨利·巴斯克維爾先生莫屬了。據說,這個年輕人以前一直待在美洲。現在,政府正在進行調查,好讓他儘快趕到這裡,接受這筆數量龐大的遺產。」
摩梯末醫生念完之後,又把報紙疊好,重新放回了口袋。
「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與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去世有關的全部事實。」
「我必須要感謝您,」歇洛克·福爾摩斯說,「能把我對這件令人頗感興趣的案件的注意力調動起來。我那時也曾讀過一些與此相關的報紙報導,不過,我當時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梵蒂岡寶石那件案子,因為接受了教皇急切的囑託,所以忽略了發生在英國本土的一些案子。這段新聞確實已經把法院公之於眾的事實全都包括在內了嗎?」
「是的。」
「那就請您再把一些可以稱得上是內幕的事情告訴我吧!」他的後背又一次靠在了椅子背上,兩隻手的指尖對頂著,表現出了一種極為冷靜的、像法官一樣的神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摩梯末醫生嘴裡說著,情緒也隨之變得激動起來,「那麼就必須把我從來沒有透露給任何人的事全都說出來,這些事我連驗屍官都沒有告訴。一個致力於科學研究工作的人,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他自己似乎也相信了某種廣為流傳的迷信的說法。另一方面,就像報紙所陳述的理由一樣,這座莊園的名聲已經相當可怕了,如果再發生什麼可以使事態進一步惡化的事情,那麼,巴斯克維爾莊園恐怕就真的不會再有人敢住進來了。基於以上兩點原因,我認為,我沒有把我了解的所有事情全都說出來是一種比較正確的做法,因為就算把真相說出來,也不會產生什麼好的結果,不過對您這樣一位大名鼎鼎的偵探來說,我沒有任何不能開誠布公、坦露一切的理由。
「沼澤地上的人們居住得比較分散,彼此之間的距離大都比較遠,所以,一旦兩個人居住得較近,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會變得比較密切。正因為如此,我和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會面的機會要比其他人多得多。方圓幾十英里以內,除了居住在賴福特莊園的弗蘭克蘭先生和一位名叫斯特普爾頓的生物學家之外,再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了。查爾茲爵士這個人喜歡隱居獨處,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病,我們倆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在我們分別對對方有所了解之後,在科學方面的共同興趣對我們兩人關係的親近產生了巨大的幫助。他從南非帶回來了很多有價值的科學資料,我們常常消耗一整個美麗動人的夜晚,來研究醫學家對布史人[4]和豪騰脫人[5]的解剖對比結果。
「我越來越明白,在查爾茲爵士生命的最後幾個月里,他的神經系統高度緊張,已經瀕臨崩潰了。他對我剛才讀給你聽的那個類似於迷信的傳說堅信不疑——儘管他確實經常在自己的莊園內部散步,但只要是晚上,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到沼澤地那裡去的。也許在您看來,福爾摩斯先生,這件事是那麼地難以置信,但是,他卻堅持認為,厄運已經降臨到他的莊園了。不可否認,先人流傳下來的故事確實讓每個人都感到不快。恐怖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在眼前的念頭不斷地閃現在他的腦海里,他還不止一次地詢問我在晚上出診看病的途中是否發現了什麼奇怪的現象,或者是否聽到了一隻獵狗凄厲的嗥叫。尤其是後邊這個問題,他曾經神經質般地多次問我,而且,語調中總是充滿了驚慌顫抖的感覺。
「我十分清楚地記得,距查爾茲爵士去世之前約三個星期的時間,有一天傍晚,我坐著馬車到了他的家裡,恰好他正站在房間正廳的門前。當我從馬車上跳下來再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我突然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令其感到極為可怕的神情——他死死地盯著我的背後。我猛地一個轉身,恰好來得及看見了一隻像大牛犢一樣的黑色東西從我背後飛奔過去。他被嚇成了那般模樣,以至於我不得不跑到那隻野獸曾經到過的地方,並在四周仔細尋找了一通,但它確實已經跑了。這件事情在他心裡產生了巨大的陰影,其影響無疑是極為惡劣的。當天晚上,我一直陪著他,正是那個時候,他為了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情緒進行解釋,就拜託我替他保管剛剛我讀給您聽的那篇手稿。我覺得先把這個小小的插曲交代明白,可能會對不久之後發生的慘劇具有某些重要的意義。但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確實只認為那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他的恐懼也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最後,他聽從了我的建議,計劃到倫敦去居住一段時間。我很清楚,他的心臟已經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影響,他時常處於一種焦慮的狀態中,不管這種焦慮的來由是多麼的不真實,但這顯然已經嚴重地影響了他的身心健康。我以為,在倫敦過上幾個月的城市生活,就能夠把他改造成一個新人。同為我倆好友的斯特普爾頓先生對他的健康狀況也非常擔心,他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這令人感到恐懼的災難竟發生在了查爾茲爵士去倫敦之前的最後時刻。
「查爾茲爵士突然死去的那天晚上,在白瑞摩管家發現了他的屍體之後,馬上就派馬夫波金斯騎著馬來到我家請我,因為我平時很晚才就寢,所以,出事之後不到一個小時我就趕到了巴斯克維爾莊園。我檢查了驗屍過程中所有應該注意的問題:沿著水松夾道觀察查爾茲爵士的足跡,又仔細地觀察了正對著沼澤地的那扇柵欄門前面的地方,我推測他曾經站在那裡等過某人,我觀察了腳印形狀的變化。除了白瑞摩管家留在潮濕地面上的腳印以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足跡了。最後,我還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屍體,可以確定,在我到達那裡以前,沒有人碰過這具屍體。查爾茲爵士在地上趴著,兩條胳膊伸著,手指插進了泥土裡;面部的肌肉由於強烈的情感波動而緊緊地縮在一起,甚至連我都無法辨別出來,他的身上確實不存在任何的傷痕。但驗屍時白瑞摩管家卻向我提供了一個並不真實的情況。他說屍體附近的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他什麼東西都沒有看到。但是,我卻看到了——就在離屍體不遠的一個地方,不僅十分清晰而且就像是新的一樣。」
「腳印?」
「是的,腳印。」
「是男人的腳印還是女人的腳印?」
摩梯末有些奇怪地盯著我們看了一會兒,他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聲音之低簡直就像是耳語一般:「是一個非常大的獵狗的腳印,福爾摩斯先生!」
一件疑案
老實地說,聽到摩梯末醫生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我的身體都有些發抖了,他講話的語調也帶著顫音,這足以說明,他被自己親口告訴我們的這件事嚇到了。福爾摩斯面帶驚異的表情,向前探出身子,特有的那種炯炯發光的專註眼神表現出了他對這一事件的極大興趣。
「您敢確定您看到的是獵狗的腳印嗎?」
「當然,就像現在我看到您一樣那麼清楚。」
「您什麼話都沒有說嗎?」
「說了能有什麼用處呢!」
「那麼,別人為什麼沒有看見呢?」
「爪印離屍體大概有二十碼遠,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如果不是我了解了這個傳說的話,恐怕我也不能發現或者注意它。」
「沼澤地里有很多牧羊犬嗎?」
「當然了,不過這隻卻不是牧羊犬。」
「它真的很大嗎?」
「簡直是太大了。」
「它沒有近距離接觸屍體嗎?」
「當然沒有。」
「你能再為我形容一下那個夜晚是什麼樣的嗎?」
「陰冷潮濕。」
「那當時沒有下雨吧?夾道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兩邊是水松樹形成的樹籬,大約有十二英尺高,水松種得很密,人無法從兩棵樹之間通過,在兩行樹中間,有一條寬約八英尺的甬路。」
「在籬笆和甬路中間沒有別的東西了嗎?」
「呃,在甬路的兩邊分別有一塊大約六英尺寬的條狀草地。」
「那樹籬一定有個地方被柵欄門截斷了吧?」
「是的,就是正對著沼澤地建造的那個柵欄門。」
「還有沒有另外的開口呢?」
「只有這一個。」
「如此說來,要想走到水松夾道上來,就只能從莊園的大門或者是從開向沼澤地的那個柵欄門進去嗎?」
「從路的另一頭走過去,有個涼亭,那裡還有一個可供出入的地方。」
「查爾茲爵士走到那兒了嗎?」
「沒有,屍體倒下的位置距離那兒大約五十碼。」
「摩梯末醫生,現在請您告訴我——這一點非常重要——你發現的足跡是留在小路上而不是留在草地上的,對吧?」
「我在草地上並沒有發現任何的痕迹。」
「是在通向沼澤地的柵欄門那一側的小路上嗎?」
「是的。」
「您所說的使我產生了很大的興趣。還有一件事,柵欄門是關著的還是開著的?」
「不僅關著,而且還上了鎖。」
「柵欄門的高度是多少?」
「大約四英尺。」
「這麼說,不管什麼人都可以從門外爬過來了?」
「您在柵欄門上就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痕迹嗎?」
「沒有。」
「這就奇怪了!就沒人對它進行檢查嗎?」
「檢查了啊,而且還是我親自察看的呢!」
「沒有發現點兒東西嗎?」
「簡直讓人稀里糊塗的,很明顯,查爾茲爵士曾經在那裡站了至少五到十分鐘的時間。」
「您為什麼這麼確定呢?」
「因為他抽的雪茄上的煙灰在地上掉了兩次。」
「真是太妙了,華生,摩梯末醫生簡直就是咱們的同行,思路跟咱們是一樣的——不過腳印呢?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嗎?」
「那一小片沙地上,到處都是他留下來的腳印,而且我並沒有發現那裡有別人的腳印。」
歇洛克·福爾摩斯敲著膝蓋,臉上露出了一種好像不耐煩的神情。
「如果我能親自在那裡觀察一番就好了!」他說道,「很明顯,這件案子非常耐人尋味,它為犯罪學專家提供了一個好機會,使他們能夠進行廣泛的研究工作。本來,也許我能在那片沙地上找到一些線索;但是現在,那些痕迹早已經被雨水和喜歡看熱鬧的農民的鞋子給弄得無影無蹤了。唉!摩梯末醫生啊,摩梯末醫生,您當時真應該叫我去看看啊!說句實話,您在這件事情上應該負一定的責任。」
「既把您請去,又不讓迷信的說法暴露於世,福爾摩斯先生,這兩件事我無法同時做到,而且我也把不願意這麼做的原因解釋給您聽了。而且,而且——」
「您有什麼不敢說的呢?」
「有些問題,就算是一位最精明、最老練的偵探,恐怕也是沒辦法解決的。」
「您的意思是說,這件案子真的是鬼神的詛咒嗎?」
「我也並不是十分肯定。」
「雖然您嘴上不是十分肯定,但是您的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福爾摩斯先生,自從悲劇發生以後,我已經聽到很多與自然界的眾多科學法則相違背的事情了。」
「請說出具體的事例吧。」
「在這件令人恐懼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就聽說有人在沼澤地里曾經看到了與手稿中所說的那隻巴斯克維爾怪物樣子相似的動物,它絕對不是科學家們認識的獸類。那些人的說法驚人地相似:一隻個頭很大的傢伙,身上發光,像魔鬼般猙獰。我也曾經仔細地盤問那些人,其中有一個精明的鄉下人,一個是釘馬掌的鐵匠,還有一個是居住在沼澤地里的農戶;他們講述的與這個恐怖幽靈相關的故事在細節上是完全一致的,與傳說中的那條猙獰可怕的獵犬的特點也完全相符。您可以想得出來,周圍的地區幾乎全被一種恐懼的氣氛籠罩了,如果誰敢在夜間走過那片沼澤地,真可以稱得上是大膽了。」
「難道像您這樣一個具備科學素養的人,也會相信這件案子是神怪造成的嗎?」
「說實話,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什麼了。」
福爾摩斯無奈地聳了聳自己的肩膀。
「到目前為止,我進行調查工作的範圍還只限於人間,」摩梯末醫生說道,「我和罪惡只作了一點點的鬥爭。但是,要與萬惡之神接觸,那可能就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事情了。但是不管怎樣,您也不得不承認,獵狗的腳印是確實存在的吧。這隻奇怪的獵狗確實龐大到足以撕裂人咽喉的地步了,而且看起來確實也有點像是妖怪。」
「我能感覺得出,您的思想已經非常接近超自然論了。但是,摩梯末醫生,既然您已經在心裡形成了這樣的看法,那還來找我幹什麼呢?既然您認為對查爾茲爵士之死進行調查是沒有必要的,您又為什麼想請我去調查呢?」
「我的意思並不是想請您去調查啊。」
「那麼,請您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到您呢?」
「我想請您幫我出個主意,對於馬上就要在滑鐵盧車站下車的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我應該做些什麼呢?」摩梯末醫生看了看手錶,「還有一小時零十五分鐘就到了。」
「他就是查爾茲爵士的繼承人嗎?」
「是的,查爾茲爵士去世以後,我們經過認真調查,發現這位年輕人一直在加拿大務農。我們進行了認真的了解,從各方面來看,他都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我現在的身份不是醫生,而是查爾茲爵士遺囑的委託人和執行人。」
「沒有其他的遺產繼承人了嗎?」
「沒有。在查爾茲爵士的親屬當中,我們還能夠查到的另外一個人——也是唯一一個人——就是羅傑·巴斯克維爾。他是查爾茲爵士兄弟三人中年紀最輕的那個,查爾茲爵士是老大,年紀輕輕就去世的老二是亨利這小夥子的父親。老三羅傑是家裡的敗類,他與那個作惡多端的老巴斯克維爾可以說是一脈相承;據見過他的人說,羅傑與那位老修果的畫像長得簡直一模一樣。他在英格蘭鬧得實在無處安身了,最後隻身逃到了中美洲,於1876年得黃熱病而死。亨利可以說是巴斯克維爾家族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位子孫了。在一個小時零五分鐘以後,我就要趕到滑鐵盧車站去接他了。我剛剛接到一封電報,電報上說他已經在今天早晨到達了南安普敦。福爾摩斯先生,您說我應該怎樣對他呢?」
「讓他到他的祖先世代居住的莊園去,怎麼樣呢?」
「是的,照理說似乎應當這麼做。但是請您想想,巴斯克維爾家的每個人,只要成為那個莊園的主人,就會受到恐怖的詛咒。我認為,假如查爾茲爵士臨死之前有時間能和我交談的話,他肯定會這樣告誡我,不要讓這個歷史悠久的家族的最後一個人和巨大財富的繼承人來到這個會要人命的地方。但是,無法否認的是,這片貧困、荒涼的地區要想變得繁榮、幸福就全靠他了。若是莊園沒有主人管理,查爾茲爵士生前所做的一切慈善工作就全都化為泡影了。因為我對這件事情過於關心,我怕個人的意見會對這件事產生過大的影響,所以才把它告訴您,並請您幫我出出主意。」
福爾摩斯思索了片刻,然後說道:「簡單一點兒來說,按照您的意思,事情是這樣的:有一種由魔鬼操控的力量,使達特沼澤成為巴斯克維爾家的成員不能居住的場所。是這樣的嗎?」
「我認為至少有一部分跡象表明很可能就是這樣的。」
「如果您這種神怪的看法是正確的,那麼,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年輕人即使身在倫敦,也會像在德文郡一樣不幸。很難想象一個魔鬼竟然會像教區的禮拜堂一樣,只會在當地大展淫威,那實在是令人難以想象。」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親身經歷了所有的事情,您或許就不敢這麼輕易地作出結論了。按照我的理解,您的意思是說:這個青年就算到了德文郡,也會像在倫敦一樣安全。還有五十分鐘他就要到了,您說我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摩梯末醫生,我的意見是,您趕快帶著您養的那隻正在我家門前抓撓的長耳獵犬,雇一輛出租馬車,到滑鐵盧車站去迎接這位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接下來呢?」
「接下來,在我對這件事作出最後決定以前,什麼事情都不要告訴他。」
「您作出最後的決定需要多長時間呢?」
「二十四個小時。假如您能夠在明天上午十點到我家來的話,摩梯末醫生,那我真的是太感謝您了;要是您再帶著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一起到我家來的話,那就能夠為我對未來作出計劃更有幫助了。」
「我一定會這麼做的,福爾摩斯先生。」他用鉛筆把這個約定寫在了袖口上,然後就帶著一種奇怪的、目不轉睛卻又心神不寧的表情匆匆離去了。他剛走到樓梯口的時候,福爾摩斯又叫住了他。
「我可以再問您一個問題嗎,摩梯末醫生?在查爾茲·巴斯克維爾爵士去世之前,有幾個人在沼澤地里見到過這個怪物呢?」
「三個人。」
「後來還有人見到過嗎?」
「這倒沒聽說過。」
「太謝謝您了,再見。」
福爾摩斯的臉上帶著一種平靜而充實的神色坐到了他的座位上,這說明他已經又遇到了一件適合他口味的案子。
「華生,你要出門嗎?」
「是的,不過若是你需要我幫忙,我就不出去了。」
「不需要,親愛的朋友,只有需要採取某種行動時,我才會求你幫忙。太妙了,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件案子確實很特別。請你在路過布萊德雷商店時,讓店裡的夥計送一磅氣味濃烈的板煙上來,謝謝你了。如果可能的話,請你盡量在黃昏以後再回來,從現在到黃昏,這段時間當中,我想把剛剛獲得的與這件引人注目的案件有關的各種信息好好地整理一下。」
我明白,要想確定這些信息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虛假的,就需要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要作出不同的假設,對每個細節進行推敲,把這些假設進行對比,最後才能得出結論。在這個過程中,獨自一人呆在家裡終日苦思,對福爾摩斯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把美好的時光全都打發在俱樂部里,確保自己黃昏前不回貝克街去。到了晚上將近九點鐘時,我才再次回到了休息室。
我打開房門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家裡失火了,因為煙霧瀰漫了整間屋子,連檯燈發出的光都無法看清。進了屋以後,我才算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粗板煙濃烈的煙氣把我嗆得咳嗽了起來。透過迷濛的煙霧,我隱隱約約地看到了福爾摩斯身穿睡衣蜷在安樂椅中的身影,他的嘴裡還銜著一柄黑色陶制煙斗,旁邊放著一卷一卷的紙。
「感冒了嗎,華生?」他問道。
「沒有感冒,是這些有毒的氣體引起的。」
「哦,你說得太對了,我也覺得空氣實在是太嗆人了。」
「嗆得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既然這樣,那就趕緊打開窗子透透氣吧!我能看出來,你一整天都在俱樂部里待著了吧?」
「哦,親愛的福爾摩斯!」
「我說對了嗎?」
「當然是對的,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看著我那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臉上露出了譏笑。
「華生,由於你帶著一副輕鬆愉快的神情回家,讓我很想在你面前露一手,也算是解解悶吧。一位紳士,在一個泥濘滿路的雨天在外面待了一天;晚上回家時,身上卻是乾乾淨淨的,連帽子、皮鞋都依舊閃著亮光,那他一定是整天都坐在一個地方,一動也沒動過。他也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既然如此,他還能到哪裡去度過這一天呢?答案不是很明顯嗎?」
「是啊,真是太明顯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很明顯的,但卻沒有人能看出來。你覺得我應該待在什麼地方呢?」
「不是一直待在家裡沒有出門嗎?」
「恰好相反,我到德文郡去了一趟。」
「『靈魂』去了一趟吧?」
「哈哈,是的,雖然我的肉體整整一天都是坐在這把安樂椅里的,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在『靈魂』遠遠飛到德文郡的時間裡喝了兩大壺咖啡,抽掉了一大堆煙草。你出門以後,我就派人到斯坦弗警局找到了一幅繪有沼澤地地區的地圖,之後,我的『靈魂』就在這幅地圖上徘徊了一天。我相信自己已經對這一地區的道路瞭然於胸了。」
「我想那應該是一張非常詳細的地圖吧?」
「確實非常詳細。」他把地圖展開了一部分,鋪到膝蓋上。「這一部分地區與我們的關係特別密切。這片地區的中心就是巴斯克維爾莊園。」
「這周圍環繞的都是樹林嗎?」
「對。這兒雖然沒有註明那條水松夾道在哪裡,但我想它一定是順著這條線延伸下去的;而沼澤地呢,你能夠看出來,就在它的右側。這一片房子就是格林盆村,我們的朋友摩梯末醫生就住在這裡。在方圓五英里之內,我們可以看到,零星分佈的房屋很少,只有幾座。這兒就是摩梯末醫生提到過的賴福特莊園,這兒還有一所標註了的房屋,我想可能就是那位生物學家的家,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好像姓斯特普爾頓。這裡是位於沼澤地的兩家農舍,它們的主人是高陶和弗麥爾,再走14英里就到王子鎮監獄了。沼澤地就在這些星散的各點及其周圍延伸,而這裡就是曾經上演了一出悲劇的舞台,或許,在我們的幫助下,這個舞台上能夠演出更加精彩的好戲呢!」
「這個地方一定非常荒涼。」
「是啊,如果魔鬼真的想插手人間的事情,那麼,這附近的環境可真是太適合了……」
「聽你這樣說,好像你也有點贊成神怪之說了。」
「也許魔鬼沒有直接出現,只是找了一個擁有血肉之軀的人作為他的代理呢,這也是有可能的吧?我們現在面臨兩個問題:一,這裡到底是否發生了犯罪事件;二,這罪行到底是怎麼發生的?該如何定性?當然啦,如果摩梯末醫生的懷疑是對的,那麼,和我們打交道的,就是超過普通自然界規則的勢力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們的調查工作就算是終結了。不過,我們所作的各種假設只有全部被推翻之後,才能把結論歸結到這一方面。我想咱們該關上窗戶了,希望你不要反對。好奇怪啊,我總是覺得濃烈的煙草氣味能讓自己的注意力更加集中。雖然目前我還沒有發展到只有鑽到箱子里才能考慮問題的地步,但我覺得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繼續發展下去,那麼,總有一天會產生那樣的一種結果。華生,你今天在腦子裡想過這件案子嗎?」
「當然,今天白天我想了很多與此相關的問題。」
「那你的觀點是什麼呢?」
「太難以捉摸了。」
「這件案子的確有它特別的地方。它有幾個非常值得人思索的地方。比如說,那腳印的變化,你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摩梯末說過,那個人用腳尖在水松夾道上走路。」
「他不過是把某個傻蛋驗屍時說過的一句話重複了一遍而已,你想想,一個人沿著夾道走路時為什麼要踮著腳尖呢?」
「那你覺得這應該如何解釋呢?」
「他是在奔跑,華生——他在拚命地奔跑,也就是說,他在逃命的過程中一直奔跑到了自己的心臟破裂、倒在地上死掉才停止。」
「那他又為什麼才逃跑的呢?」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種種跡象表明,死者在逃跑之前就已經被嚇瘋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根據我的想象,他的恐懼感來自沼澤地。假如真的是這樣,那麼,最有可能的事實就是:他被嚇得喪失了理智,所以他沒有向著房子的方向跑,反而朝著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若是那個吉卜賽人的證詞確實是真實的,那查爾茲爵士一定是在奔跑的過程中大呼救命,但他跑向的地方卻是一個得到救助的可能性最低的地方。還有一點:當天晚上他在等什麼人呢?為什麼他不在自己的房子里等人,而非要在水松夾道那兒等呢?」
「你也覺得他是在那裡等待某個人嗎?」
「他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而且身體一向虛弱,所以他會在傍晚散散步,這一點我們不難理解;但是在一個潮濕陰冷的夜晚,他還要出去散步,這不是令人感到很奇怪嗎?摩梯末醫生細緻的觀察能力的確應該得到我們的稱讚;他根據落在地上的雪茄煙灰得出查爾茲爵士在那裡站了五到十分鐘時間的結論,這件事情難道不令人產生懷疑嗎?」
「但他每個夜晚都會出去啊!」
「我認為他不會每個夜晚都在那扇通往沼澤地的門前佇立守候。恰好相反,我們有證據表明他對沼澤地一直都是持躲避態度的。那天晚上,他確實在那裡等待過一段時間,而且時間恰恰是在他要動身到倫敦去的前一個夜晚。案件已經初露端倪了,華生,案件的前後已經基本相符了。請把我的小提琴遞給我,等明天早晨我們見到摩梯末醫生、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的時候再進一步討論這件事吧。」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
第二天早上,我們一早就把餐桌收拾得乾乾淨淨,福爾摩斯的身上穿著一件睡衣,靜靜地等候著昨天定好的約會開始。我們那位委託人——摩梯末醫生很守時,時鐘剛剛打響十點,他就帶著年輕的爵士來了。這位爵士身材短小精悍、長著一雙黑色的眼珠,大約三十歲的年紀,人長得很結實,有一雙粗重的眉毛,臉孔顯出一副堅強而好勝的樣子。他的身上穿著一件紅色蘇格蘭式的服裝,給人一種飽經風霜、大部分時間活動於戶外的印象。不過,從他那堅定的眼神和沉靜自信的態度中,我們倒是能夠感受到一種優雅的紳士風度。
「這位就是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摩梯末醫生向我們介紹道。
「哦,對的,」這位亨利爵士說道,「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就算是摩梯末醫生不建議我今天早晨來找您,我也會自己主動來的。我早就聽說過您擅長研究一些小問題。不過奇怪的是,就在今天早晨的時候,我碰到了一件讓我實在搞不清楚的事情。」
「您請坐下吧,亨利爵士。您的意思是說,您剛剛到達倫敦,就已經碰到了一些讓您感覺很奇怪的事情了嗎?」
「也不算什麼特別重要的事,福爾摩斯先生,我猜它很可能是個玩笑。如果您願意把它稱為信,那麼,我今天早上就收到了這樣的一封信。」
亨利爵士把「信」放到了桌子上,我們都把身子探過去,信紙是一種質地很平常的灰色紙。收信人地址寫著「諾桑勃蘭旅館」,字跡看起來很潦草,蓋著「查林十字街」的郵戳,發信的時間是在前一天的傍晚。
「都有誰知道您會到諾桑勃蘭旅館去住宿呢?」福爾摩斯的目光敏銳地望著我們這位年輕的來客,問出了這樣一個誰都關心的問題。
「不可能有人會知道啊,因為這是我和摩梯末醫生見面以後臨時作出的決定。」
「那麼,摩梯末醫生事先肯定已經到過那裡了吧?」
「沒有,我只是在很久以前和一個朋友在那裡住過一次的,」醫生說道,「當時我們並沒有作出要再到這家旅館去的表示。」
「哦,這麼說,好像有人十分關心你們的行動啊。」他從信封里掏出了一張折了四折的大約有半張13×17英寸那麼大的信紙。亨利爵士打開這張信紙,又把它在桌子上平鋪開。信紙的中間是一句用報紙上剪切下來的鉛印字貼成的話:
如果你在意自己的生命,或者大腦中還殘存著一些理性的話,就遠離沼澤地吧。
其中,只有「沼澤地」這幾個字是用筆蘸著墨水寫的。
「那麼,」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說,「福爾摩斯先生,現在您或許能夠給我講一講,這到底是為什麼?到底是誰對我個人的事情如此地感興趣呢?」
「您對這件事情是怎麼看的呢,摩梯末醫生?不管怎樣,您這次總應該承認,在這封信里,絕對沒有存在著什麼神怪的因素吧?」
「那是當然,福爾摩斯先生,不過我認為寄出這封信的人倒很有可能是個相信神怪之說的人。」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亨利爵士顯然有些著急了,「我怎麼感覺你們兩位對我的事情好像比我自己知道的還要多。」
「亨利爵士,我保證在您走出這個房間以前,您就能了解我們現在所了解的全部情況了。」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不過現在請您還是讓我們先談談這封一定是在昨天傍晚湊成句子然後寄出的信件吧,它比較有意思,也比較吸引人——還留著昨天的《泰晤士報》呢嗎,華生?」
「放在那邊的牆角了。」
「請你幫我拿過來可以嗎?打開裡面那一版,對,就是專門刊登評論的那個版面。」他快速地瀏覽了一遍那一面報紙:「這篇評論非常重要,它談論的是自由貿易的問題,讓我把其中的一段讀給你們聽一聽吧:『也許你的大腦會再次被那些花言巧語哄騙得失去了理智,這些保護稅雖然會對你從事的生意或者工業具有一定的鼓勵作用,但如果從理性出發的話,從長遠來看,這種立法的命令一定會使我們的國家遠離富足,降低進口的總價值,並且使這個島國的一般居民的生活水平降低。』」
「華生,你對這段評論有什麼看法呢?」福爾摩斯好像感到了莫大的欣喜,他甚至叫了出來,而且滿意地搓著自己的兩隻手,「難道你不覺得這是一種非常令人欽佩的感情嗎?」
摩梯末醫生臉上帶著一種具有職業興趣的神色看著福爾摩斯,但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卻用自己的一雙眼睛茫然地盯著我。
「我對與稅則相關的事情了解的不是很多,」亨利爵士說,「但是根據我的認識,單就這封簡短的信件來說,我們好像已經偏離了原來的話題了。」
「恰恰相反,我覺得我們一直都在正題上呢,亨利爵士,而且離真相又近了一點點。有關我經常採用的分析方法,華生可能比您要知道得多一些,但我覺得現在恐怕連他都不一定清楚地了解這句話的重要性!」
「就是啊,我不得不承認,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發現二者之間的聯繫。」
「不過,我親愛的朋友,你難道就沒有發現二者之間如此緊密的聯繫嗎?這封信中的大多數單字大都可以在這個長句中找到。例如:『你的』『生』『命』『你』『理性』『大腦』『遠離』等等,你現在知道這些字是從哪裡來的了吧?」
「哦!我的上帝!您太聰明了!啊,您居然找到了!」亨利爵士叫了起來。
「假如您對這一點還有什麼疑慮的話,只要看看『遠離』和『價值』,這幾個字幾乎是在同一個地方剪下來的,這足以打消所有的疑慮了。」
「呃……確實是這樣!」
「這實在是……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我根本沒有想到的事情,」摩梯末醫生詫異地望著我的朋友說道,「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推測出這些字是從報紙上剪下來然後又貼在紙上的,我相信這一點,但是您竟然能夠明確地指出是哪一份報紙,還能夠說出是從哪一篇重要的社論上剪下來的,這可就是我親眼見到過的最神奇的一件事了。您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猜,摩梯末醫生,您一定能夠分辨出黑人和愛斯基摩人的頭骨吧?」
「那當——然了。」
「那麼,應該怎樣進行分辨呢?」
「因為我對區分頭骨有一種特別的興趣,而且二者之間的區別是非常明顯的。眉骨突出,面部的傾斜度,下顎骨的線條,以及……」
福爾摩斯做了個手勢,打斷了醫生的話:「這也是我的一種特別的興趣啊,其中的不同之處對我來說也非常明顯,就像黑人和愛斯基摩人的頭骨在您眼裡具有的差別一樣。據我所知,《泰晤士報》上的小五號鉛字與那些半個便士就能買一份的晚報上的印刷拙劣的鉛字之間,同樣也存在著比較大的差別。找到報紙與報紙所用鉛字之間的區別,是一個犯罪學專家必須要具備的最基本的知識之一。說句實話,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曾經把《李茲水銀報》和《西方晨報》弄混過一次。不過《泰晤士報》評論欄中所用的字體是極為特殊的,不可能被我誤認為是其他報紙上的鉛字。又因為這封信是昨天傍晚貼成並寄出的,所以我猜寫信的人很可能就是在昨天的報紙中找的這些字。」
「我知道了,福爾摩斯先生,」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說道,「也就是說,貼出這封信的人是拿著一把剪刀……」
「不是剪刀,是指甲刀,」福爾摩斯說,「您應該能夠感覺得到,寄信人用的剪子的刀刃實在是太短了,因為他在剪『遠離』這個詞時剪了兩下。」
「確實是這樣的。那麼,也就是說,有個人拿著一把短刃的剪刀從報紙上剪下寫這封信所需要的字詞,然後又用漿糊貼到了紙上……」
「不是漿糊,是膠水。」福爾摩斯糾正了他的說法。
「哦,就算是用膠水貼到紙上的。但是我還想搞清楚,為什麼『沼澤地』這個詞卻又是手寫的呢?」
「很簡單,因為報紙上沒有出現這個詞,你看看其他的字,幾乎是隨便買一份報紙就能在裡面找到這些常用字,但是『沼澤地』這個詞卻不常用,所以寄信的人就很難找到。」
「對啊,是這樣的,這樣一來就能說得通了。福爾摩斯先生,您還能從這封信中找到些其他的線索嗎?」
「還有一兩處地方是值得研究的,寄信人為了掩蓋所有的痕迹,確實曾經下了很大的苦功。您看看這個住址,寫得實在是潦草。但是像《泰晤士報》這樣的報紙,如果不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根本不願意買來看的。所以,我們可以作一個這樣的假設,寄出這封信的人受過比較高水平的教育,但是他卻要把自己偽裝成沒有受過教育或者受過很少教育的人。而且,我們可以看出來,他在盡量地掩飾自己的筆跡,他似乎害怕自己的筆跡會被您認出來或者是查出來。還有一點,您不妨再看看那封信,這些字並沒有被貼成一條直線,有幾個字被貼得參差不齊,比如『生命』這個詞,貼得就比其他的字高得多。這說明寄信的人在剪貼的時候要麼非常粗心,要麼非常激動,又或者是非常驚慌。總的來說,我覺得驚慌的成分比較大。因為這對寄信人來說很明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炮製這封信的人,絕對不會是一個辦事粗枝大葉的人。如果他是由於驚慌而導致粗製濫造的話,那就又引出了一個新的值得我們關注的問題:他為什麼要驚慌呢?只要是清晨寄出的信件,都可以在他離開旅館之前送到亨利爵士的手中。難道寄信的人怕撞見別人——又是怕撞見誰呢?」
「我們現在簡直是在胡亂猜測。」摩梯末醫生說。
「嗯,更恰當地說是在把各種可能的情況進行比較,並找到與真相最接近的那個,這才是發揮想象力的科學途徑——但前提是永遠要在可靠的物質根據的基礎上。還有一點,毫無疑問,您還會將之稱為胡亂猜測,但是我基本上可以斷定,信封上的地址是寄信人在某家旅館的房間里寫上去的。」
「您這麼說有什麼依據嗎?」
「只要您認真地再檢查一下那行潦草的地址,就能夠看出來,筆尖和墨水都曾經讓書寫者感到十分的不便。他只寫了一個字,紙面就被筆尖颳了兩次,而且還把墨水濺出來了。這麼短的一個地址,居然在書寫過程中蘸了三次墨水,這就是說,墨水瓶里的墨水已經相當少了。您可以想想,如果鋼筆和墨水瓶是屬於某個人的,誰會讓鋼筆刮紙、墨水瓶沒有墨水這樣的情況出現其一呢?更不要說兩種情況同時出現了——這是十分罕見的事情,只有一種可能——鋼筆和墨水都是屬於旅館的,這樣理解起來,就容易多了。真的,我敢保證,只要咱們到查林十字街一帶的各個旅館里去搜查一下房間里的紙簍,我們就很有可能找到那份被剪過的《泰晤士報》的殘骸,順藤摸瓜,我們也許很快就能找到寄出這封內容奇怪的信的人了。嗯,啊!這又是什麼呀?」
他拿起那張貼著字的13×17英寸的信紙,湊到距離眼睛只有一、二英寸的地方,認真地觀察起來。
「是什麼啊?」
「沒什麼,」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又把信紙扔到了桌子上,「這半張空白的信紙上面連個水印都找不到。我覺得,我們在這封怪信上面也只能得到這些東西了。呃,亨利爵士,您到了倫敦之後,有沒有發生過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
「嗯,沒有,我認為沒有,福爾摩斯先生。」
「您就沒有發現有人關注您的行蹤或者是直接跟蹤您嗎?」
「上帝,我好像是在看一本情節曲折離奇的小說一樣,」亨利爵士說,「真是見鬼,跟蹤我有什麼用呢?」
「接下來我們就開始談論這個問題了。不過在談論之前,您確定真的沒有什麼值得一說的事情告訴我們了嗎?」
「您覺得什麼事情才是值得一說的呢?」
「我覺得日常生活中所有不正常的事都可以說一說。」
亨利爵士微笑著說:「我對於英國人的日常生活了解得並不多,因為到目前為止,幾乎所有的時間我都是在美國和加拿大度過的。但我希望像丟失一隻皮鞋這種事並非此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您的意思是,您丟失了一隻皮鞋嗎?」
「哦,親愛的爵士,」摩梯末醫生叫道,「它只不過是被放在別的地方了。等您回去以後一定能夠找到的。您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小事來麻煩福爾摩斯先生呢?這有用嗎?」
「是福爾摩斯先生問我的啊。」
「對,」福爾摩斯說,「不論這件事情看起來是多麼地不可思議——您說您丟失了一隻皮鞋,對嗎?」
「唉,還不是因為放錯了地方嗎?昨天晚上,我把兩隻皮鞋放到了門口,但今天早上就只剩下一隻了,我找到那個給我擦皮鞋的傢伙,但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最讓我感到鬱悶的是,這是一雙高筒皮鞋,我是昨天晚上剛剛在河濱路那邊買來的,一次也沒有穿過。」
「既然您連穿都沒有穿過,為什麼還要拿到外面去找人擦呢?」
「那雙鞋是淺棕色的,連油都沒有上過呢,所以我就拿到擦皮鞋的那裡,後來又把它放在外邊晾乾了。」
「這麼說,您昨天剛到倫敦就馬上在街上買了一雙高筒皮鞋,對嗎?」
「不只是皮鞋,我還買了很多東西,都是摩梯末醫生陪著我一起去買的。您也知道,既然是去那裡當一位紳士,那我就一定要穿上令當地人認可的服裝,或許我在美國西部生活的時間太長,沾染上了一些不良的生活方式,讓我看起來有些浪蕩不羈。除了一些其他必需品外,我就只買了這樣的一雙棕色高筒皮鞋——花了我六塊錢——但卻連一次都沒有穿過。」
「被偷走的東西如果不成對兒的話,似乎並沒有什麼用處。」歇洛克·福爾摩斯說,「我的想法與摩梯末醫生是一樣的,不久,您可能就會找到那隻丟失的皮鞋了。」
「啊,先生們,」爵士以一種堅定的語氣說道,「現在我已經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細節都告訴你們了。我想也到了你們兌現自己的諾言的時候了,你們快把大家共同關注的事詳細地給我講一遍吧。」
「您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福爾摩斯回答,「摩梯末醫生,我想最好還是由您像昨天給我們講述時那樣,把您知道的事情再複述一遍吧。」
得到福爾摩斯的鼓勵以後,這位投身醫學事業的朋友又從口袋裡掏出了那份手稿,像昨天早晨那樣,把所有與案件相關的情況再次敘述了一遍。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聚精會神地聽著,不時地從嘴裡發出一聲驚呼。
「啊,聽起來似乎我是得到了一筆帶著怨氣的遺產,」在聽完了冗長沉悶的敘述之後,亨利爵士說道,「不過,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聽過這隻獵狗的故事了,這也是我父親最喜歡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但我在這之前從來就不覺得它是真的。說到伯父去世的事情——唉,這讓我的內心感到很難過,而且到目前為止我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看起來,連你們好像也還不是十分地確定這件案子到底應該讓警察來管呢,還是應該讓牧師來管呢?」
「確實是這樣。」
「現在,我在旅館中又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我覺得它應該和這件事有很大聯繫。」
「匿名信事件似乎是在告訴我們,在沼澤地發生的事,有人比我們知道得還多。」摩梯末醫生說道。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福爾摩斯說道,「看起來寄信的人對您並沒有什麼惡意,他似乎只是給您提出了一個危險的警告。」
「也可能是為了實現他們的目的——把我嚇跑。」
「哦,當然那種可能也不是沒有。摩梯末醫生,我要特別向您致謝,因為您把一個具有幾種可能性的問題介紹給了我。但是,亨利爵士,眼下您必須解決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那就是您覺得到底是否應該去巴斯克維爾莊園呢?」
「為什麼不能去呢?」
「那裡似乎存在著危險。」
「那您所謂的危險,到底是來自世代詛咒我家的惡魔呢,還是人為製造出來的呢?」
「呃,這正是需要我們搞明白的一件事情啊。」
「不論它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的答覆都是確定無疑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鬼怪,而且沒有人能改變我回到家鄉去的決心。您就把這句話當做是我的最後答覆吧。」當他說這些話時,他的濃眉皺了起來,臉上也呈現出一種暗紅色。很明顯,巴斯克維爾家族成員的那種暴躁的脾氣,現在依然在這位碩果僅存的後代身上延續,並沒有完全消失。「並且,」亨利爵士繼續說道,「關於你們為我講述的所有事情,我還需要一點時間進行考慮。這是一件大事,只是聚在一起討論這麼短短的一次,我是無法全部理解並作出最後決定的,我希望經過一番冷靜的思考之後再作出決定。哦,福爾摩斯先生,現在已經是十一點半了,我該回旅館去了。如果您和您的好友華生醫生能夠賞光,就請在下午兩點鐘到我的旅館去,我想請您共進午餐,到時,我會準確地告訴二位我對這件事情有多麼令人震驚。」
「華生,你有時間一起去嗎?」
「沒問題。」
「那麼,就請您等著我倆吧。用不用我幫您叫一輛馬車?」
「我還真的想逛一逛,這件事實在是讓我感覺太激動了。」
「很高興能陪著您一起散散步。」亨利爵士的同伴說道。
「那好,我們就在兩點鐘的時候見吧。再見,早安!」
兩位客人下了樓,隨後傳來了「砰」地關門聲。
福爾摩斯突然從一個懶漫的、半睡半醒的人變成了一個立即行動的人。
「趕快穿好衣服,華生,快點!一分鐘都不要浪費!」他一邊脫去身上的睡衣,一邊衝進了卧室,僅僅幾秒鐘之後,他就穿好了衣服。我們兩個匆忙下樓,來到了街上。在我們的前方,距離牛津街大概二百碼的地方,還可以看到摩梯末醫生和巴斯克維爾爵士的身影。
「需要我跑過去叫住他們嗎?」
「哦,上帝!千萬別這麼做,親愛的華生。你能陪著我出來,我就已經十分高興了,因為你還樂意跟我一起行動。我們這位朋友實在是很有眼光,這樣的早晨確實很適合散步。」
說著,福爾摩斯加快了自己的腳步,我們和那兩位朋友之間的距離很快就縮短了一半。之後,我們就一直跟在他們的身後,雙方一直保持著大約一百碼的距離,我們跟著他們先是走到了牛津街,又轉向攝政街。有一會兒他們倆站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向里探望著什麼,福爾摩斯同樣也望向櫥窗裡面。過了不大一會兒,他就高興得輕哼了一聲,順著他那興奮的眼神,我看到原本停在街對面的一輛雙輪馬車開始慢慢前進,馬車裡坐著一個男人,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這個人,華生,快點!即使我們做不成什麼事情,也應該把他的模樣看清。」
剎那間,那個人在馬車的側窗中轉了一下頭,正好對著我們,他留著一綹又濃又黑的鬍鬚,還有一雙炯炯有神、目光敏銳的眼睛,突然,他打開了車頂的滑動窗,對著車夫喊了一句話,然後,馬車就沿著攝政街瘋狂地奔跑起來。福爾摩斯急忙向四面張望,想攔住一輛馬車跟過去,但大街上卻找不到一輛空車。他跟著沖了過去,在車水馬龍的洪流里發瘋似的追趕著那輛馬車,但那輛馬車跑得實在是太快了,已經不見了蹤影。
「唉,」福爾摩斯臉色蒼白,喘著粗氣,從馬車的洪流中鑽出來,有些惱火地說道,「咱們什麼時候有過這麼糟糕的運氣啊?我從來就沒有干過這麼差勁兒的事兒。華生,我的朋友,你要是誠實,就應該把這件事記錄下來,證明我確實所向披靡。」
「那個人是誰?」
「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跟蹤那兩位朋友的人嗎?」
「嗯,通過對已知的情況進行分析,很顯然,自從亨利·巴斯克維爾來到倫敦以後,就已經被人死死地盯住了。要不怎麼會有人知道他是住在諾桑勃蘭旅館的呢?假如他們第一天就被盯了梢,我敢肯定,第二天他們還會繼續盯梢。你剛才也看到了吧,摩梯末醫生在給我朗讀那份手稿時,我曾經兩次假裝踱步到窗前。」
「嗯,我看到了。」
「那時,我就在街上搜尋假裝散步的人,但遺憾的是,一個可疑的人都沒有發現,看來我們的對手也很精明啊,華生。這件事看起來很複雜呀,雖然我現在還不能肯定對方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才這麼做的,但我認為他是一個能力很強、智謀出眾的人。我們的朋友剛剛離開,我就立刻跟了出來,為的就是找出暗中跟蹤他們的人。但他可真是狡猾啊,連走路都怕被人發現,所以就找了一輛馬車,這樣他就可以坐在馬車裡跟在他們的後邊,或者可以從他們的身旁猛地衝過去,這樣就不會引起他們的懷疑。這樣做還有一個特別的好處,如果我們的朋友坐上了馬車,他馬上就可以尾隨而上。不過,這樣顯然也存在著不利的地方。」
「一旦上了車,他就得任憑馬車夫來擺布了。」
「一點兒不錯。」
「可惜我們沒有把車號記下來。」
「親愛的朋友,就算我看起來是那樣地愚蠢,但你也不至於真的認為我連一個車號都不知道記下來吧?No.2704,這就是我們要找的車號。不過,眼下它對我們來說,用處還不大。」
「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想不出你還可以做什麼。」
「看到那輛馬車時,我應該馬上轉過身來往回走——不慌不忙地去雇一輛馬車,保持一定的距離,跟著那輛馬車,甚至可以直接趕到諾桑勃蘭旅館去守株待兔。當我們這位尚未謀面的朋友也跟著亨利爵士到家時,我們就能採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法,看看他要到哪裡去。但是我當時太疏忽也太急躁了,使這位狡猾的朋友發現了咱們。最後,我們暴露了行蹤,失去了目標。」
我們兩個一邊談話,一邊沿著攝政街散步,原本在我們前面的摩梯末醫生和亨利爵士也早就消失了。
「現在再跟蹤他們已經沒有必要了,」福爾摩斯說道,「盯梢的人一旦走了,就不可能再回來了。我們應該好好思考一下手裡還攥著幾張牌,一旦決定要用,就必須果斷出手。你還記得車裡的人是什麼樣子嗎?」
「我只記得他留了一綹鬍鬚。」
「這一點我也知道——但我猜測那可能只是一綹假鬍子。對於這樣一個謹慎之極的聰明人來說,他要在臉上貼一綹鬍子,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掩飾他的容貌,此外再無其他用處。一起來吧,華生!」
福爾摩斯走進了一家位於本區的傭工中介所,經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哦,維爾森先生,您沒有忘記我曾經榮幸地幫助您解決過一樁小案子吧?」
「當然不會了,福爾摩斯先生,我怎麼能忘了?您不僅挽救了我的榮譽,甚至還救了我一命呢!」
「親愛的朋友,您太過獎了,對了,維爾森,我記得有個名叫卡特萊的孩子在您的手下幹活,在調查那個案子的時候,他表現得很不錯。」
「是啊,福爾摩斯先生,他現在還在我這兒呢。」
「您能幫我把他叫到外面來嗎?謝謝您了,同時希望您能夠幫我把這張五鎊的鈔票換成零錢。」
聽到經理的召喚,從裡面走出來一個十四歲左右,長得很機靈的孩子。他站在原地,注視著面前這位著名的偵探,眼睛里充滿了尊敬。
「請把那本《首都旅館指南》遞給我,」福爾摩斯說道,「謝謝你,卡特萊,這上面有二十三家旅館的名字,基本上都在查林十字街附近——你看到了嗎?」
「看見了,福爾摩斯先生。」
「我要你到這些旅館去,每家都要去。」
「是的,先生。」
「每到一家旅館,你就給看門的人一個先令,這裡給你二十三個先令。」
「你對他們說,你想去看看昨天扔掉的廢紙,因為你在尋找一封送錯了的重要電報。知道嗎?」
「我明白什麼意思了,先生。」
「但是,我要你找的並不是電報,而是一張夾在裡面的被剪子剪出一些小洞的《泰晤士報》。我這兒還有一份《泰晤士報》,就是這一版。你可以很容易地認出它來——你能認得出來嗎?」
「放心吧,先生。」
「你每到一家旅館,看守大門的人都會把看守客廳的人叫過來詢問一下,你也給他一個先令,這是另外的二十三個先令。在查找過程中,你可能會發現很多旅館家的廢紙在昨天就已經被燒掉或運走了,可能只有三、四家會把你帶到一堆廢報紙面前。那麼,你的工作就是在那堆廢紙裡面找出這張《泰晤士報》,不過也很有可能什麼都找不到,我再給你十個先令,以備不時之需。傍晚之前,你給貝克街,也就是我的家裡發一封電報,向我報告結果。
「華生,我們現在唯一要做的工作就是發一封電報,查一下車號是No.2704的那個馬車夫,然後,我們可以到位於證券街的那家美術館去,消磨掉在去旅館赴約之前的這段時間。」
斷了的三條線索
在控制個人感情方面,歇洛克·福爾摩斯擁有強大的意志力。
令我們身陷其中的怪事似乎已經在這兩小時之內被遺忘殆盡,此刻,他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那些比利時近代繪畫大師們的作品。我們從美術館離開,然後步行至諾桑勃蘭旅館,福爾摩斯一路上都在談論著藝術,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談。事實上,他在藝術方面的造詣是非常粗淺的。
「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現在正在樓上等著您二位呢。」賬房說道,「他吩咐我,只要你們一到,馬上就領著二位上去。」
「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想先看看你們旅館的旅客登記簿,可以嗎?」福爾摩斯說。
「當然可以。」
登記簿顯示,在亨利·巴斯克維爾住進這家旅館之後,又來了兩撥客人。一撥是從新堡來的肖菲勒斯·約翰森一家;還有一撥是從奧吞州亥洛基鎮的歐摩太太和她的隨身女傭。
「這個約翰森一定就是我們認識的那位律師吧,」福爾摩斯向守門人問道,「是不是頭髮有些花白,走起路來腿顯得有些跛。」
「您搞錯了,先生,這位約翰森先生是個煤礦主,精力充沛,年紀也不大,跟您差不多。」
「您大概是把他的職業給弄錯了吧?」
「不可能,先生!他每次來倫敦都會住在我們這家旅館,這種情況已經有很多年了,我們旅館的人對他都很了解。」
「哦,謝謝您。還有這位歐摩太太,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請您原諒我有這麼強的好奇心,但是一個人往往能在訪問朋友時遇到其他的朋友,這也不算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啊。」
「先生,這位太太的丈夫曾經在葛羅斯特市做過市長。她每次進城都會到我們這兒來住。」
「照您這麼說,恐怕這位歐摩太太就不是我那位熟人了。」
在我們一起上樓的時候,福爾摩斯低聲說道:「剛才咱倆問的那幾個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們的一個重大的謎團,華生,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對咱們的兩位朋友感興趣的那個人並沒有與他們住在同一家旅館。也就是說,雖然就像我們不久前看到的那樣,我們的對手非常熱衷於盯亨利爵士的梢,但同時他也很擔心被爵士和他的醫生髮現。嗯,這件事確實很能說明問題。」
「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呢?」
「它說明了——哦,上帝,我親愛的爵士,這是怎麼回事?」
正當我們馬上就要踏上樓梯的頂端時,亨利·巴斯克維爾爵士氣哼哼地從對面走了過來。他的臉因為激動的情緒而漲得通紅,手裡卻提著一隻沾滿塵土的舊皮鞋。有一會兒,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他說話的聲音與早晨比起來,顯得十分高亢,西部口音也明顯加重了。
「這個旅館的人似乎覺得我好欺侮一樣,」他大聲嚷道,「他們還是小心為妙吧,否則我會讓他們知道,他們開錯了玩笑。簡直是豈有此理!如果他們找不到我被偷的鞋,那他們就有麻煩了,我可是最不怕把玩笑開過頭的!福爾摩斯先生,這回他們可是有點太過分了。」
「您還沒有找到您的皮鞋啊?」
「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我非把它找到不可。」
「但您不是說丟失的是一隻新的棕色高筒皮鞋嗎?」
「確實是這樣的,但是我剛剛又丟了一隻舊的黑色皮鞋。」
「什麼?難道您的意思是……」
「是的,我正要說么,我原本有三雙皮鞋——一雙昨天新買的棕色高筒皮鞋,一雙舊的黑色高筒皮鞋和現在我腳上穿的這雙漆皮皮鞋。昨天晚上,那個賊偷了我一隻新買的棕色皮鞋;今天,居然又偷了一隻黑色的——喂,你到底找著沒有?你說話啊,別老是站著乾瞪眼不說話!」
一個德國籍侍者驚慌失措地站在亨利爵士面前。
「對不起,先生,我現在還沒有找到。我已經找遍了整個旅館,問遍了旅館里的每個人,但是一點兒有用的消息也沒有打聽出來。」
「好啦,我要你在日落之前給我把鞋找回來,否則我就去找你們的老闆,把這件事告訴他,然後馬上離開你們的旅館。」
「先生,我一定會幫您找到,請您稍稍忍耐一會兒,我向您保證,我一定能找到您的皮鞋。」
「希望如此吧,我可不想再在這個賊窩裡丟什麼東西了——咳咳,福爾摩斯先生,我要請求您的原諒——竟然讓這樣的小事給您增添了煩擾……」
「沒關係,不過我反而覺得這件事情很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
「哦,您不必把它看得太過認真了。」
「那麼您想怎麼解釋這件事呢?」
「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解釋它。在我來到倫敦以後所經歷的諸多事情中,這件事可以算是最讓人生氣、最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了。」
「或許真的可以說是最奇怪的事……」福爾摩斯的話有些耐人尋味。
「您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呢?」
「哦,我也不確定我了解了整件事。您這件案子確實是非常複雜,亨利爵士。如果把這件怪事和您伯父的死聯繫起來想想,在經過我手偵破的五百件重大案件之中,我還真的找不到一件如此曲折離奇的案子。但是現在,我們手裡已經有了幾條線索,想必其中一定會有一條讓我們查出真相。有些分析難免會存在錯誤,這可能會浪費我們一些時間,不過我想我們終究能夠找到正確的破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