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Ⅲ》(6)

第十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Ⅲ》(6)

第十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Ⅲ》(6)

銀色白額馬

一天早晨,我們正在一起吃早飯,福爾摩斯忽然說:

「華生,也許我不得不去一次了。」

「去一次?什麼意思啊?」

「我準備到達特穆爾,去金斯皮蘭。」

我聽了並沒感到特別驚訝,實際上,我現在倒是對另外一件事情很感興趣。目前,在英國的大街小巷,人們都在談論著一件非常離奇古怪的案件,但是對這個案件,福爾摩斯卻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他每天都緊鎖著眉頭,坐在一旁低頭沉思。有的時候,他還會在屋內轉來轉去,煙斗里一斗接一斗地裝上烈性煙葉,然後不斷地吸著。那個時候,他對我提出的問題或者發表的議論就像完全沒有聽到,當天收到的各種報紙,也僅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旁。不過,即便他一直沉默著,我心裡也非常清楚,他正在思考著某個問題。眼下,擺在人們面前的只有一個案子,那就是在韋塞克斯杯錦標賽中,名駒的奇異失蹤和馴馬師莫名其妙的慘死。這個問題急需福爾摩斯運用他出色的邏輯分析和推理能力去解決。因此,當他突然說要去調查這件戲劇性的奇案時,我完全沒有感到驚訝,相反,這正在我的預料之中。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親愛的華生,如果你願意和我同去,我當然求之不得。這件案子真的很有特點,甚至可以說是獨特。我們現在就出發吧,等我們到達帕丁頓的時候應該正巧有去那裡的火車。等上車以後,我們再好好研究一下這個案子吧。對了,你最好帶上你那個雙筒望遠鏡。」

一個小時后,我們就坐上了開往埃克塞特的火車。福爾摩斯戴著一頂帶護耳的旅行帽,這使他輪廓分明的面孔被遮擋住了。此時,他正在瀏覽在帕丁頓車站買的一大堆當天的報紙。很快,我們就駛離了雷丁站,福爾摩斯把最後看的那張報紙塞到了座位下面,然後拿出香煙盒遞給我一支煙。

他望向窗外,然後說道:「這車開得真快!」福爾摩斯看了看錶接著說,「我們現在每小時的車速應該是五十三英里半。」

「我沒有留心數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桿。」我說道。

「我也沒留意。不過,這條鐵路線旁電線杆的間隔是六十碼,所以我能很快算出來。我想,關於約翰·斯特雷克被害以及銀色白額馬失蹤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我在電訊和新聞報道中看到了。」

「關於這個案子,我認為,我們可以用推理來查明事實的細節,而不用費力去找新的證據。這件慘案很特別,其中有很多疑點,而且那麼多人都牽涉其中,這讓我們在調查案子的時候要費一番心思。最棘手的問題就是,我們一定要把那些確鑿的事實也就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和那些記者、理論家歪曲的說法區別開來。我們的責任就是依據現有的、可靠的根據進行推理,得出最終的結論。這樣我們就能知道,在這件案子中什麼是關鍵問題,什麼是次要的。星期二那天晚上,馬的主人羅斯上校和警長格雷戈里都給我發了電報,格雷戈里還請我和他一起調查這個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忽然提高了聲音,「今天都星期四了,你為什麼昨天不動身呢?」

「親愛的,這都因為我,也許我會出現一些錯誤,並不像你通過那些關於我的回憶錄所了解到的那樣。實際上,我根本不相信這匹英國的名駒可以隱藏這麼長時間,尤其是在達特穆爾北部那樣人口稀疏的地方。昨天我一直希望可以聽到馬被找到的消息,而且認為,那個拐馬的人一定就是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誰知道到了今天,除了抓住了年輕的菲茨羅伊·辛普森之外,事情沒有任何進展。我覺得我必須採取行動了,而昨天的時間我覺得也沒有浪費。」

「你這麼說是不是表示你已經初步有了分析判斷呢?」

「至少現在我已經初步了解了這個案子的大概情況,我可以和你詳細地談一談。我認為,弄明白一件案子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你知道的情況和另外一個人討論一下。另外我覺得,如果我不把自己對這個案子的理解告訴你,你也很難幫上我。」

我靠在椅背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然後抽了一口雪茄。福爾摩斯的身子微微向前傾,他那隻瘦長的食指不斷地在他的左手掌上指點著,然後,緩緩地向我述說著他所掌握的案件的情況。

福爾摩斯說道:「銀色白額馬是索莫密種,它與它馳名世界的祖先一樣,一直保持著令人驚嘆的記錄。它現在是五歲口,在各種比賽中,它為它那幸運的主人羅斯上校贏得了許多頭獎。在這次事件之前,它一直是韋塞克斯杯錦標賽的冠軍,人們甚至在它的身上下了三比一的賭注[1]。銀色白額馬一直是賽馬愛好者鍾愛的名駒,而且,它從來沒有讓那些愛好者失望過,因此,即使大家在它的身上下了那樣大的賭注,所冒的風險也不是很大。這樣,如果成功阻止銀色白額馬出現在下星期二的比賽中,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具有重大意義的。

「這樣的事實,對於上校馴馬廄所在地金斯皮蘭的人來說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大家對這匹名駒採取了非常周到的保護措施。馴馬教練約翰·斯特雷克原來是羅斯上校的賽馬騎師,後來他發了福,不能再馴馬了,所以就換了別人。在上校家裡,斯特雷克一直做了五年的騎師,七年的馴馬師,在平時的生活中,他表現得就像一個非常熱心誠實的僕人。在斯特雷克的手下還有三個小馬倌。羅斯上校家的馬廄不算太大,一共就四匹馬。其中有一個小馬倌每天晚上都在馬廄里睡覺,而另外兩個則睡在草料棚里。三個小馬倌的品行都不錯。約翰·斯特雷克已經成家了,他的家就在距離馬廄大概二百碼的一座小別墅里。斯特雷克沒有孩子,家裡雇了一個女僕,日子過得還算愜意。那個地方非常荒蕪,在北邊半英里之外,還有幾座別墅,那些房子都是塔維斯托克鎮的承包商負責建造的,別墅里住著療養的病人和一些去達特穆爾享受美景的遊客。往西大概兩英里以外的地方就是塔維斯托克鎮。穿過那片荒涼的地方,大概也有兩英里的距離,有一個梅普里通馬廄,那個馬廄是屬於巴克沃特勛爵的,馬廄的管理人叫賽拉斯·布朗。在荒野周圍的大部分地方都很荒涼,僅能看見一些散居的吉卜賽人。那個不幸的事件就發生在星期一的晚上,大概的情況是這樣的。

「那天晚上和以往沒什麼兩樣,馬在白天的時候都進行了馴練,晚上刷洗以後,在九點的時候,馬廄就上了鎖。一切安排好后,有兩個小馬倌到斯特雷克家裡去吃晚飯,第三個小馬倌內德·亨特則留下來看守。幾分鐘之後,女僕伊迪絲·巴克斯特過來給內德送晚飯,他的晚飯是一盤咖喱羊肉。女僕沒有帶飲料,馬廄里有能飲用的自來水。在這裡,值班的看馬房的人是不能在工作時間喝其他飲料的。由於天很黑,而且這條小路還在荒野上通過,因此,這個女僕另外還提了一盞燈。

「在伊迪絲·巴克斯特快走到馬廄的時候,大概不到三十碼吧,忽然從暗處走出一個人來,那個人把她叫住。借著昏黃的燈光,巴克斯特看到了那個叫住她的人。他穿著一套灰色的花呢衣服,戴著一頂呢帽,腳上還穿著一雙帶綁腿的高筒靴,手裡拿著一根看起來很沉的圓頭手杖,看起來像是個上流社會的紳士。但是,讓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個人的臉色非常蒼白,神情看上去非常緊張。她在想,這個人估計得有三十多歲了。

「『你可以告訴我這是哪裡嗎?』他問道,『如果沒看到你的燈光,我可能真的要在這個荒野上過一夜了。』

「『你現在已經在金斯皮蘭的馬廄旁邊了。』女僕回答道。

「『啊!真的嗎?我的運氣真是不錯!』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興奮,『我知道每天晚上這裡都會住著一個小馬倌。這個應該是你給他帶過來的晚飯吧。我覺得你不會那麼驕傲,甚至連一件新衣服的錢都不屑賺到吧?』說完,這個人從背心的口袋裡中掏出一張疊好的紙片,『請你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把這張紙送到那個孩子手中,做好以後,你所得到的錢足夠買一件很漂亮的衣服了。』

「看到那個男人認真的樣子,伊迪絲表現得很驚訝,她連忙從他的身邊跑過去,直接跑到窗下。也許是因為她習慣從窗口為小馬倌送飯的緣故吧,這時候,窗戶是開著的,亨特正坐在小桌的旁邊。伊迪絲正想把陌生人的事情說出來,可是那個男人已經走了過來。

「『晚安!』陌生人一邊從窗外向里探頭,一邊說道,『我想要和你談一談。』姑娘敢用自己的人格擔保,在他說話的時候,她發現那個人手裡攥著的一張小紙片露出一個角來。

「『你到這兒有什麼事嗎?』小馬倌問道。

「『這件事能讓你的口袋裡裝上一些東西。』陌生人說道,『你們有兩騎馬要參加韋塞克斯杯錦標賽,其中一匹是銀色白額馬,而另一匹是貝阿德。如果你能把準確的消息告訴我,我保證你肯定會得到好處的。據說在五弗隆[2]距離賽馬中,貝阿德能夠比銀色白額馬快一百碼,你們真的把賭注都押到貝阿德身上了嗎?』

「『這麼說,你是個可恨的賽馬探子了!』小馬倌高聲喊道,『現在我就要讓你知道,在金斯皮蘭我們用什麼辦法對付你這樣的傢伙。』他跑過去把狗放了出來。小女僕趕緊往家跑,但是,她一邊跑,一邊不斷回頭看,她看到那個陌生人仍然俯身向窗戶裡面看。而當亨特帶著獵狗跑出來的時侯,那個陌生人已經離開了。亨特帶著狗圍著馬廄繞了一圈,不過,沒有發現那個人。」

「等等,」我問道,「小馬倌帶著狗跑出去的時候,馬廄的門有沒有鎖好?」

「正是這點,華生,你問得太好了!」我的夥伴低聲說著,「我覺得這一點很關鍵,因此,就在昨天,我特意往達特穆爾發了一封電報,目的就是要了解一下這件事。小馬倌在離開以前就把門鎖得很仔細,而且我可以保證,那扇窗小得根本無法讓人通過。

「等另外兩個小馬倌吃完晚飯回來后,亨特就派人到馴馬師那裡報信,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他。斯特雷克得知這件事情后,雖然還不能馬上就知道這個陌生人的意圖,但是他仍然很驚慌。這件事讓他心神不安,因此,當斯特雷克太太在半夜一點鐘醒來的時候,她看到她的丈夫正在穿衣服。斯特雷克告訴他的妻子,他非常挂念廄里的馬,總覺得心裡不踏實,所以準備到馬廄去看看是否一切正常。這個時候,外面下起了雨,斯特雷克的妻子看天氣不好就不想讓他出去,但是斯特雷克不顧妻子的請求,穿上雨衣就出去了。

「早上七點鐘的時候,斯特雷克太太一覺醒來,發現丈夫還沒回家,就急忙穿好衣服,叫醒了女僕,然後兩個人一起去馬廄找斯特雷克。等她們趕到馬廄的時候,斯特雷克太太看見馬廄的門是敞開的,亨特正坐在椅子上,身子縮成了一團,已經完全昏迷了,而廄內的名駒早已不知道去向,馴馬師也沒了蹤影。

「她們急忙把草料棚里睡著的兩個小馬倌叫醒了,他們兩個睡得太沉了,以至於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很明顯,亨特是被人用強烈的麻醉劑麻醉了,所以,不管大家怎麼叫他,他都沒醒過來。因此,兩個小馬倌和兩個婦女只能任由亨特睡在那裡了,他們必須得出去找失蹤的馴馬師和名駒。本來他們認為,馴馬師可能是把馬拉出去進行晨訓去了。於是,他們就爬到房子附近的小山丘上向周圍的荒野眺望。不過讓人懊惱的是,他們根本沒有看到失蹤的名駒的一點影子。但是,他們發現了一件東西,這讓他們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在距離馬廄大概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在一片金雀花叢中,他們發現了斯特雷克的大衣,在那片荒野附近一個凹陷的地方,找到了遇害的馴馬師的屍體。他的頭顱已經被砸得粉碎,一眼就能看出是被某種沉重的兇器猛烈擊打過。他的大腿上也有傷口,那是一道很整齊的長傷痕,很明顯那是被一種特別銳利的兇器割破的。在斯特雷克的右手裡還握著一把小刀,整個刀上都凝上了一層血,一看就知道他曾經和攻擊他的對手發生過搏鬥。在他的左手裡握著一條紅黑相間的絲領帶。女僕一下就認出來,那天晚上到馬廄來的陌生人就戴著這樣的領帶。等亨特恢復知覺以後,他也證明那條領帶是那個陌生人的。他認為,一定是那個陌生人站在窗口的時候在咖喱羊肉里放了麻醉藥,這樣,等他吃完飯以後,就完全失去了知覺,馬廄當然也就沒人看守了。至於那匹失蹤的名駒,人們在山谷底部的泥地上發現了它的腳印,也就是說,當斯特雷克和人搏鬥的時候,名駒也在場。不過,那天早晨它就沒了蹤影,儘管重金懸賞,達特穆爾所有的吉卜賽人也都密切關注,但是仍然沒有任何消息。還有一點補充的,就是經過化驗證明,在那個小馬倌吃剩的晚飯中含有大量的麻醉劑,而同一天晚上斯特雷克家裡人也吃了同樣的菜,可是沒有任何不良的反應。

「整個案件的基本情況就是這樣。我向你講述的這些都是很客觀的,拋開了所有的推測。接著,我還想和你講一下警署對這件事所採取的處理措施。

「負責調查這個案子的格雷戈里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警官。如果他再稍微有一點想象力的話,我覺得他的職位遠不止是現在這樣。他到了案發地點以後,馬上找到那個嫌疑犯,並把他逮捕起來。找那個人很容易,因為他就住在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小別墅中。他的名字大概叫菲茨羅伊·辛普森。他是一個有著高貴出身並且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在賽馬場上曾經揮霍掉許多錢財,現在靠著在倫敦體育俱樂部里做馬匹預售員來維持生活。警方檢查了他的賭註記錄本,最後發現,在星期二的比賽中,他押了五千鎊的賭注在銀色白額馬失敗上。被捕以後,辛普森很主動就說出他到達特穆爾是想要打探一下有關金斯皮蘭名駒的情況,他也很想知道有關第二名駒德斯巴勒的消息。德斯巴勒由梅普里通馬廄的賽拉斯·布朗照管。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他沒有否認,不過他解釋說,他根本沒有惡意,只是想得到第一手的情報,僅此而已。當警方讓他看了那條領帶以後,他的臉馬上失去了血色,他無法解釋他的領帶是如何落到被害人手中的。他的衣服還很濕,這說明那天晚上他曾經冒雨外出過,而他手裡的那個檳榔木手杖的上端鑲著鉛頭,完全可以看做重重擊打馴馬師的兇器。但是警方也發現,在辛普森身上沒有一點受傷的痕迹,而從斯特雷克刀上的血跡能夠判斷出,在襲擊他的人中,至少有一個兇手的身上應該有刀傷。大體來講,情況就是這樣。華生,聽完這些,如果你能給我提供一些建議,我真的非常感激。」

福爾摩斯以他那種特有的能力讓我對案子的大體情況有了了解,我甚至聽得入了神。但是,即使我對大部分情況有所了解,可仍然無法分析出事情間的相互聯繫,或者說,我根本看不出這些關係到底有哪些重要意義。

「會不會是在搏鬥的時侯,斯特雷克的大腦被擊傷了,然後他自己把自己傷到了呢?」我提了一點建議。

「這個可能性相當大,也許事實就是這樣。」福爾摩斯說,「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對被告唯一有利的證據就被否定了。」

「我現在還不知道警方的意見是什麼。」我接著說。

「我最擔心的是他們的意見與我們的推論完全相反。」福爾摩斯拉回話題說道,「根據了解,警察們覺得是菲茨羅伊·辛普森在看守馬房的馬被麻醉后,用他提前準備好的鑰匙打開了馬廄的大門,然後帶走了銀色白額馬。這就是說,他是計劃好要偷馬的,只是因為找不到馬轡頭,才解下領帶套在了馬嘴上。然後,他就牽著馬走了,並沒顧及馬廄的大門還開著。走到半路的時候,他遇見了馴馬師,也可能是被馴馬師追上的,結果兩個人發生了爭吵,雖然斯特雷克手中有可以自衛的小刀,但是他並沒有傷到辛普森,反而是辛普森用他手中那個沉重的手杖砸碎了馴馬師的頭顱。之後,這個偷馬賊就把馬藏了起來,要不就是在他們搏鬥的時候,馬掙脫韁繩逃走了,直到現在也不知去向。這就是警方的判斷。也許這種說法沒有太多證據能證明,但是真的很難找到其他更恰當的解釋了。無論如何,我想我應該儘快去現場調查一下,而我相信,很快就能知道真相。否則,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了。」

當我們到達塔維斯托克小鎮的時候,天就要黑了。塔維斯托克鎮好像是盾牌上的浮雕,它坐落在達特穆爾遼闊的原野中心。在車站,我們遇到了正等候我們的兩位紳士,其中一位身材高大,長得不錯,他的頭髮和鬍鬚都是鬈曲的,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看起來炯炯有神;另一位長得不高,穿著一件禮服大衣和一雙有綁腿的高筒靴,絡腮鬍修剪得很整齊,戴了一隻單眼鏡,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感覺,他就是知名的體育愛好者羅斯上校,之前那位是警長格雷戈里,在英國偵探界他的名聲也很大。

「福爾摩斯先生,歡迎您的到來!」上校說道,「警長正在幫助我們探查,我也願意盡一切力量為可憐的斯特雷克報仇,並重新找到銀色白額馬。」

「現在的情況怎樣?」福爾摩斯問。

「很遺憾,我們沒有什麼收穫。」警長說,「現在外面停著一輛敞篷馬車,我想您會樂意在天黑前去看看現場,要是那樣,我們可以在路上交流一下。」

一分鐘后,我們坐進了那輛舒適的四輪馬車,穿過德文郡這座古樸的城市。警長格雷戈里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案子上,一路上他一直在講。偶爾,福爾摩斯會問一兩句,或插一兩句。對這兩位偵探的談話我興趣十足,很認真地聽著,羅斯上校抱著臂靠在座位上,用帽子擋住了眼睛。格雷戈里系統地表達了他的意見,他的想法與福爾摩斯在火車上的預言如出一轍。

格雷戈里說:「菲茨羅伊·辛普森被警方密切關注,我認為兇手很可能就是他。不過,因為目前的證據有限,若是案件有了新的進展,情況還可能有變化。」

「那麼,斯特雷克的刀傷該如何解釋呢?」

「我們初步認為,刀傷是他自己倒下時劃出來的。」

「在我們到這兒來之前,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就曾做過這樣的推測。如果是這樣,那麼辛普森的處境就非常尷尬了。」

「那是一定的了。辛普森沒有刀,他身上也沒有傷痕。不過,所有對他不利的證據都很確鑿。他一直關注銀色白額馬,同時,他也有毒害小馬倌的理由。他在下著暴雨那晚外出,手裡拿了一根沉重的手杖,而且他的領帶還在被害人的手裡。我想,我們完全有證據起訴辛普森了。」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表示反對。

「稍微有頭腦的律師都可以駁倒這些證據:辛普森有什麼偷馬的理由呢?如果他想殺死銀色白額馬,完全可以在馬廄里行動啊?我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複製的鑰匙了嗎?他又是從哪家藥品商店買到的烈性麻醉劑呢?而且,他一個外鄉人會找到什麼好地方藏馬嗎?更何況,那是一匹非常有名的馬。他要女僕轉交給小馬倌的那張紙又如何解釋呢?」福爾摩斯說了自己的看法。

「他說那是一張十鎊的鈔票。而在他的錢包里我們確實發現了一張十鎊的紙幣。而你所提的其他問題也不像你想的那樣不易解決。對於這個地區他也不是完全陌生的,每年夏天他都會到塔維斯托克鎮住兩次。而麻醉劑可能是他從倫敦帶過來的。至於那把鑰匙,既然他已經達到目的,當然留著也沒用了,可能早扔了。最後是那匹馬,他可能把那匹馬藏在荒野的某個坑穴里或是某個廢舊的礦坑裡。」

「關於那條領帶,他是怎麼解釋的?」

「他已經承認那條領帶是他的,不過,他說自己弄丟了。但是,現在有個新情況能證明是他把馬從馬廄里牽出來的。」

福爾摩斯認真聽著。

「我們發現很多腳印,能證明有一夥吉卜賽人在星期一的夜晚到過距離兇案發生地點一英里以內的地方,到星期二他們就走了。現在,我們可以假定,在辛普森與吉卜賽人間有某些約定,當辛普森被人追上的時候,他完全可以把馬交給吉卜賽人,而那匹馬現在可能就在那些吉卜賽人手中。」

「這種可能當然存在。」

「我們正在荒原上努力搜尋那些吉卜賽人。對塔維斯托克鎮周圍大約十英里範圍內的每家馬廄和小房屋我們也都認真檢查過了。」

「聽說,在附近就有一家馴馬廄?」

「這一點我們肯定不會疏忽。他們的馬德斯巴勒正是打賭中的第二名駒,而銀色白額馬的失蹤對他們來講是非常有利的。據說在這個比賽項目中,馴馬師賽拉斯·布朗投了很大的賭注,而且他並不喜歡斯特雷克。可是,當我們檢查過那些馬廄以後,並沒有發現他與這件事有什麼牽連。」

「難道辛普森和梅普里通馬廄的利益有什麼關係嗎?」

「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福爾摩斯靠在車座的靠背上思考,大家都沉默了。幾分鐘后,馬車停了下來,路旁有一座整齊的紅磚長檐小別墅,不遠處,穿過馴馬場,有一幢長長的灰瓦房,周圍是平緩起伏的荒原,上面長滿了古銅色枯萎的鳳尾草,偶爾會看到塔維斯托克鎮的一些尖塔。再向西望去是一些房屋,那些是梅普里通的馬廄。除了福爾摩斯之外,我們都跳下了車。福爾摩斯仍靠在靠背上沒動,他的眼睛望著天空,應該是在思考。我過去碰了碰他,他才猛然回過神來,從車上跳下來。

福爾摩斯轉向羅斯上校,這時羅斯上校也正用驚奇的目光望著他。福爾摩斯說:「對不起,我剛剛走神了。」他的雙眼閃著特別的光彩,好像是按捺著興奮的情緒。根據以往的經驗,我知道他應該有了線索,但我還沒有想到他是如何找到線索的。

格雷戈里說:「福爾摩斯先生,也許你現在就想到案發現場去吧?」

「我覺得我還是先在這裡停留一下,以便弄清一些細節問題。斯特雷克的屍體現在抬到這裡了吧?」

「是的,現在就在樓上。明天就要驗屍了。」

「你雇傭他很多年了吧?羅斯上校。」

「對,在我的眼中他一直是一個優秀的僕人。」

「警長先生,我想你們已經對死者衣袋裡的東西詳細檢查並列出清單了吧?」

「是的,我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起居室里了,如果你願意,現在就能看。」

「要是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我們走進前廳,圍著一張桌子坐下來。這時,警長拿出一個方形的錫盒,從裡面拿出一些東西放到我們面前:一根兩英寸長的蠟燭、一盒火柴、一個海豹皮煙袋(裡面有半盎司細長的板煙絲)、一支用歐石楠根製成的煙斗、一塊帶金錶鏈的銀懷錶、五塊一英鎊的金幣、一個鋁製鉛筆盒、幾張紙,另外還有一把小刀,象牙柄,刀刃很堅硬、精緻,上面有倫敦韋斯公司的字樣。

「這把刀子很特別呀!我想,刀上有血跡,它應該就是死者拿著的那把刀吧?華生,你一定很熟悉這樣的刀子吧?」福爾摩斯一邊打量著刀子,一邊說道。

「是啊,這種刀子就是我們醫生用的眼翳刀。」我回答說。

「我也這麼認為。刀刃很精緻,只有在很精密的手術中才用得上。在下著暴雨的夜晚,一個人帶著這樣的小刀,又沒把它放在衣袋裡,這真讓人費解。」

「在他的屍體旁我們找到了這把小刀的軟木圓鞘。」警長補充說,「他的妻子告訴我們,這把刀原來是放在梳妝台上的,他離開的時候特意帶上了。不過,這把刀真不是得手的武器,可是在那種情況下也許是他能拿到的最好武器了。」

「極有可能。那這些紙又如何解釋呢?」

「其中三張是賣草商的收據,一張是羅斯上校寫給他的指示信,而另一張是婦女服飾商所開的三十七鎊十五先令的發票,開票人寫的是邦德街的萊蘇麗爾太太。發票是開給威廉·德比希爾先生的。從斯特雷克太太那裡我們了解到,德比希爾先生和她丈夫是好朋友,因此,他身上帶了這張發票也不稀奇。」

「德比希爾太太真是出手大方啊!」福爾摩斯看著發票說,「一件衣服二十二畿尼真是不便宜哦。我覺得這裡沒什麼可查的了,我們去案發現場吧。」

當我們走出起居室的時候,正碰到一個等在過道的女人。她走過來,拉了拉警長的衣袖。這個女人的臉色很不好,看起來應該是最近受到了驚嚇。

「有他們的消息嗎?你抓到他們了嗎?」她喘著粗氣問道。

「很遺憾,我們現在還沒什麼進展,斯特雷克太太。不過,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先生已經從倫敦趕過來了,他會幫助我們的。」

這時,福爾摩斯說道:「斯特雷克太太,我想就在不久前,我們應該在普利茅斯的一座公園見過面。」

「您一定弄錯了。」

「我敢發誓。你當時穿的是一件淡灰色鑲鴕鳥毛的外套。」

「我根本沒有那樣的衣服!」女人強調著。

「原來是這樣啊!」福爾摩斯連忙道歉,然後就跟著警長走出去了。沒多遠,他們就穿過荒原到了發現死屍的地點,坑邊是金雀花叢,大衣就是在那兒發現的。

「聽說,那晚似乎沒有風。」福爾摩斯說。

「沒有,只是雨很大。」

「既然如此,大衣應該不是被風吹到金雀花叢上的,應該是有人放到那裡的。」

「對,一定是人為的。」

「我發現這裡有許多足跡。也就是說,從星期一夜晚起,應該有很多人到過這裡。」

「我們曾經在屍體旁放了一張草席,然後,大家都站在席子上。」

「太好了!」

「我這兒有個袋子,裡面是菲茨羅伊·辛普森的一隻皮鞋、斯特雷克的一隻長筒靴、銀色白額馬的一塊蹄鐵。」

「親愛的警長,您真厲害!」福爾摩斯拿過布袋,走到低洼的地方,他把草席拉到中間,然後伸著脖子伏身在草席上。福爾摩斯雙手托著下巴,認真檢查面前被踐踏過的泥土。「這是什麼?」福爾摩斯忽然大喊。原來是一根燒了一半的蠟火柴,上面還裹著泥,要是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根小木棍。

「難以想象,我竟然忽略了這點。」警長看起來很懊惱。

「它埋在泥土裡當然不容易被發現,我就是刻意在找它,所以能看到。」

「怎麼?難道您已經有了想法?」

「我想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

福爾摩斯從袋子里拿出長筒靴和地上的腳印對照,又爬到坑邊,慢慢向羊齒草和金雀花叢間前進。

「恐怕這裡沒有更多的痕迹了,」警長說,「周圍一百碼以內我都認真檢查過。」

「確實如此。」福爾摩斯站起身說,「既然這樣,我想我也沒必要再檢查了。不過,在天黑之前,我很想在荒原上再看一看,也許明天我對這裡的地形就會熟悉很多了。為討個吉利,這塊馬蹄鐵就暫時放在我的衣袋裡吧。」

羅斯上校看了看錶,也許他對福爾摩斯這種慢條斯理的做法並不認同,臉上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接著,他說道:「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回去,警長先生。有幾件事,我很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尤其是,我們是否應該公開這件事,銀色白額馬的參賽資格是否需要取消。」

「當然不需要,」福爾摩斯果斷地高聲回答,「我保證它能正常參賽。」

「聽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高興!」羅斯上校說,「您完全可以在荒原上查看一下,之後您就到斯特雷克家找我們吧,我們一起坐車到塔維斯托克鎮。」

羅斯上校和警長先回去了,福爾摩斯和我仍然在荒原上散步。這裡的景色很美,夕陽漸漸隱沒,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閃動著金光,晚霞的光輝落在羊齒草和黑莓上。不過,福爾摩斯根本無意欣賞美景,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偵破案件上了。

「這樣吧,華生,我們先暫時放棄尋找兇手,先把注意力放在找馬上。我們假設在悲劇發生的時候或是在悲劇發生以後,這匹馬脫韁逃跑了,你想它能跑到哪裡去呢?馬可是群居動物,以這種本性,它要不就回到金斯皮蘭馬廄,要不就是跑到梅普里通馬廄,根本不可能在荒原上亂跑。如果那樣,會有人看到的。吉卜賽人有什麼理由要拐走它呢?那些人聽到出了事情總會躲得遠遠的,最怕惹麻煩上身了。他們幾乎不可能去販賣那匹馬,因為要帶上那樣一匹馬,很可能要冒很大的風險而得不到一點好處。」

「那麼,馬能在哪兒呢?」

「我都說了呀,它不是在金斯皮蘭就是在梅普里通。現在它不在金斯皮蘭,那就一定在梅普里通了。我們就按照這個假想行動吧,看看結果如何。警長先生曾提起,這片荒原的土質很堅硬,又乾燥,可是,越向梅普里通方向地勢就越低,我們能看到那邊是一個很長的低洼地帶,在星期一的夜晚,那裡一定很潮濕。如果我沒猜錯,那匹馬一定會經過那裡,而我們也能在那裡找到它的蹄印。」

我們一邊談話一邊走,感覺思路漸漸清晰,幾分鐘后,就來到了窪地。按照福爾摩斯的要求,我向右邊走,福爾摩斯則往左走。走了還不到五十步,就聽到他叫我,回頭一看,他正向我揮手。原來在他面前鬆軟的土地上出現了一些清晰的馬蹄印,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拿出馬蹄鐵與地上的蹄印對照,竟然完全吻合。

「你看想象力多重要啊!」福爾摩斯接著說,「格雷戈里缺的就是這個。既然我們對事情有了設想,而按照設想去辦,結果又證明很有道理,那我們就完全可以繼續下去。」

我們穿過了濕軟的低洼地帶,大概走過四分之一英里的干硬草地,地勢就開始下斜,在哪裡我們又發現了馬蹄印,然後馬蹄印又中斷了,大約過了半英里,在梅普里通附近,馬蹄印又出現了。福爾摩斯站在馬蹄印邊比畫著,臉上露出了喜悅的神情,因為他很快就發現了,在馬蹄印的旁邊能明顯分辨出還有一個男人的腳印。

我大聲說道:「這匹馬開始是單獨行走的。」

「事實就是這樣。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這兩種足跡猛然轉向了金斯皮蘭的方向。福爾摩斯吹起了口哨,我們兩人繼續追蹤。福爾摩斯緊緊盯著足跡,這時,我無意向旁邊看了一眼,讓我吃驚的是,我看到同樣的足跡又折回了原來的方向。

我馬上指給福爾摩斯看。「華生,你真是好樣的!你的發現讓我們少走了很多路,我們現在就跟著折回的足跡走吧。」

沒走多遠,我們就看到足跡中斷在通往梅普里通馬廄大門的瀝青路上。當我們靠近馬廄的時候,一個馬夫急忙從裡面跑了出來。

「這裡不準閑人逗留!」那個人呵斥著。

福爾摩斯把拇指和食指插到背心的口袋裡說道:「我想問一下,如果明天早晨五點鐘我過來拜訪你的主人賽拉斯·布朗先生,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上帝保佑!先生,要是那時有人來,他一定會接見,因為他起床很早。不過,他現在來了,你還是自己去問吧。請你不要讓他看見我收了你的錢,他會解僱我的。如果你願意給我,就請過會兒。」

福爾摩斯剛想從口袋中拿出一塊半克朗[3]的金幣,聽到這話,他馬上停止了動作。這時,一個面目猙獰的老人從門內大踏步走過來,手中還揮舞著一支獵鞭。

「道森,你在幹什麼?」他大吼著,「不許閑聊!做你的事去!還有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們需要和你談十分鐘,尊敬的先生。」福爾摩斯和顏悅色地說著。

「我沒時間和無聊的人談話,我們這裡也禁止陌生人逗留。趕緊離開!不然我就要放狗咬你們了。」

福爾摩斯俯身向前,在他的耳旁悄悄說了幾句。他忽然跳了起來,滿臉通紅。

「瞎說!」他高聲嚷著,「一派胡言!」

「那麼,你覺得我們是在這兒當眾爭論好呢,還是到你的客廳里好好聊聊合適呢?」

「既然這樣,請吧!」

福爾摩斯微微笑了笑。

「我很快就會出來的,華生。」福爾摩斯說,「那麼,布朗先生,我現在就完全聽你的吩咐了。」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福爾摩斯和他重新走了出來,臉上的紅光這時完全暗了下來。我從未見過有誰像賽拉斯·布朗那樣可以在短時間內轉變如此之大。他面色灰白,額頭全是汗珠,雙手不停地顫抖,手中的獵鞭也像風中的細樹枝一樣不停地擺動,剛開始那種霸道專橫的神情完全消失了。他猥瑣地跟在我的夥伴身旁,好像是一條跟著主人的狗。

「一定完全按照您的指示去做!一定!」他說道。

「千萬不要出錯!」福爾摩斯回頭對他說。他戰戰兢兢,好像在福爾摩斯的目光中有著可怕的威力。

「一定不會出錯的!保證出場!我還需要讓它變個樣子嗎?」

福爾摩斯思考了一下,忽然放聲大笑:「不用了。到時候,我會寫信給你。不要耍花招啊,否則……」

「我保證!請相信我吧!」

「好,我想你會聽話的。明天等我的信。」布朗顫抖著向他伸出手,但是,福爾摩斯根本沒有理睬,轉身走了。我們向返回金斯皮蘭的方向走去。

「像賽拉斯·布朗那樣,前後態度判若兩人,著實讓我大開眼界。」在我們回去的路上,福爾摩斯說著。

「這麼說,馬真的在他那兒了?」

「原來,他那樣虛聲恫嚇是想推脫。可是,我一點兒不差地說出了他那天早晨乾的事兒,因此,他相信我當時看到了一切。你一定注意到了那個特殊的方頭鞋印,布朗的長筒靴就是那樣的。還有,這樣的事,下人們哪敢做?根據他早起的習慣,我告訴他,他是如何發現有一匹奇怪的馬在荒野上徘徊的,又是如何出去迎它,當他發現那匹就是大名鼎鼎的銀色白額馬時,又是如何喜出望外,因為,這匹馬正是他下賭注的那匹馬的對手,而他竟然得到了這匹馬。後來我又說,他開始時是準備把馬送回金斯皮蘭的,但是後來起了邪念,想把馬一直藏到比賽結束,因此,他把馬牽了回來,藏在了梅普里通。當我告訴他這一切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因為相對於錢來說,他更想保命。」

「可是,警方不是搜查過馬廄了嗎?」

「是啊,像他這樣的人肯定是詭計多端的。」

「既然他為了自己的利益能夠傷害那匹馬,你現在把馬留在他的手裡,難道就不擔心嗎?」

「不會的,他會像保護眼珠一樣保護它的。因為他知道自己能脫身的唯一希望就是保證那匹馬的安全。」

「我認為,羅斯上校可不是一個隨便就能寬恕別人的人。」

「這件事可不是由羅斯上校決定的,我完全能夠自由決定。根據我的選擇對掌握的情況說多說少,這就是做非官方偵探的好處。華生,也許你已經看出來了,羅斯上校對我有點傲慢。現在,我想戲弄一下他,我們先不告訴他關於馬的事。」

「你如果不同意,我當然不會說。」

「我認為,這件事和追查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你想要追查兇手嗎?」

「正相反,我們今天就連夜坐車回倫敦。」

福爾摩斯的話讓我很吃驚。我們到德文郡只有幾個小時,就做得這麼漂亮,可是,他竟然放手不幹了,真讓我覺得奇怪。在我們返回馴馬師住處的途中,不管我怎麼追問,他對馬的事兒一點兒也不肯透露。這時,上校和警長早就在客廳等著了。

「我和我的朋友準備連夜就回到城裡。」福爾摩斯說,「我們已經到過這裡了,景色確實不錯。」

警長驚呆了,上校輕蔑地撇了撇嘴。

「這麼說,你對捉拿殺死斯特雷克的兇手喪失信心了?」上校問道。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說道:「困難確實不小,可是我能保證,星期二的比賽,你的馬一定能正常參賽,請準備好賽馬騎師吧!我能要一張約翰·斯特雷克的照片嗎?」

警長從一個信封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福爾摩斯。

「格雷戈里,請你把我需要的東西提前準備一下。你在這裡稍等一下,我還需要和女僕談一下。」

「我不得不承認,對這位我們從倫敦請來的顧問我感到非常失望。」福爾摩斯剛出去,羅斯上校就直截了當地說開了,「我覺得他到這兒對我們沒多大幫助。」

「至少他已經保證了,你的馬肯定會如期參賽。」我說道。

「確實,他向我保證了。」上校聳了聳肩,「但願他說的是真的。」

為了維護我的朋友,我正準備反駁他,這時,福爾摩斯進來了。

福爾摩斯說:「先生們,我已經完全作好到塔維斯托克鎮去的準備了。」

當我們上四輪馬車的時候,一個小馬倌為我們開了車門。忽然,福爾摩斯好像想起了什麼,他俯身向前,拉了拉小馬倌的衣袖。

「我想問一下,你們圍場里的那些綿羊都是由誰照料啊?」福爾摩斯問道。

「是我,先生。」

「最近,你發現它們有什麼異常嗎?」

「先生,沒發生什麼大事,就是有三隻羊的腿瘸了。」

然後,我看到福爾摩斯露出了滿意的表情,他搓了搓雙手,咧著嘴輕笑起來。福爾摩斯又捏了一下我的手臂,說道:「大膽地推測吧!華生,而且這種推測往往很準確。格雷戈里,我奉勸你多留意一下羊群中的這種奇異現象吧!我們走了,再見!」

羅斯上校的表情仍然那麼不屑,很明顯,他對我的朋友仍然不是很信任。但是,我從警長的表情里能夠判斷出,福爾摩斯的話已經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確定這很重要嗎?」格雷戈里問。

「相當重要。」

「還有什麼問題是我需要注意的嗎?」

「那天夜裡,狗的反應很不尋常。」

「那天晚上,狗並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啊。」

「就是這點很奇怪。」福爾摩斯提醒他。

四天很快就過去了。比賽那天,我和福爾摩斯準備坐車去溫切斯特市觀看韋塞克斯杯錦標賽。羅斯上校依照約定提前到車站迎接我們,我們坐著他那高大的馬車直奔城外的跑馬場。羅斯上校的臉色很不好,態度也不友好。

「直到現在,我仍然一點兒關於馬的消息都沒有。」上校說道。

「我想,你要是看到它,一定會認得吧?」福爾摩斯笑著說。

上校好像被惹怒了。

「我在賽馬場混跡二十年了,還從來沒被問過這樣的問題。」他有些激動地說,「即便是小孩子也能一眼就認出銀色白額馬的白額頭,還有它那斑駁的右前腿。」

「賭注的情況如何?」

「這正是很微妙的地方。昨天還是十五比一,不過,差額在逐漸減小,現在已經跌到三比一了。」

「看!一定是有人得到了什麼消息。」福爾摩斯說道。

馬車到達看台的圍牆,我看到了賽馬牌上參賽馬匹的名單。

韋塞克斯金杯賽

賽馬年齡:以四五歲口為標準。賽程:每英里五弗隆。每匹馬需交款五十鎊。冠軍除金杯外將獲得一千鎊獎金,第二名獎金三百鎊,第三名獎金二百鎊。

一、希恩·牛頓先生的賽馬:馬尼格羅。騎師戴紅帽,上衣棕黃色。

二、沃德洛上校的賽馬:帕吉利斯特。騎師戴桃紅帽,上衣黑藍色。

三、巴克沃特勛爵的賽馬:德斯巴勒。騎師戴黃帽,衣袖黃色。

四、羅斯上校的賽馬:銀色白額馬。騎師戴黑帽,上衣紅色。

五、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賽馬:艾里斯。騎師戴黃帽,上衣黃黑條紋。

六、辛格利福特勛爵的賽馬:拉斯波爾。騎師戴紫色帽,衣袖黑色。

「我們完全相信你的話,甚至把準備好的另一匹馬都撤出了比賽。」上校說。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麼,高聲說:「那是什麼?銀色白額馬?」

「銀色白額馬,五比四!」賽馬賭客高聲嚷著,「德斯巴勒,五比十五!其餘,五比四!」

「所有的參賽馬匹都被編了號。」我大聲說,「六騎馬出場了。」

「都出場了?我的馬也在嗎?」上校顯得很焦躁,他喊著,「為什麼我沒看到它,我根本沒看到那種顏色的馬。」

「剛跑過五匹,那最後一匹肯定是你的。」

我正說著,忽然一匹矯健的栗色馬非常彪悍地從馬圍欄里跑了出來,在我們面前緩緩經過,馬背上坐著的正是上校那位大名鼎鼎的黑帽紅衣騎師。

「那不是我的馬,那馬身上甚至看不到一根白毛。你到底做了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上校高喊著。

「先不要爭論,我們看它跑得如何。」我的朋友倒是很冷靜。他拿著我的雙筒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兒,「真不錯!開始就很漂亮!」他突然大喊,「它們來了!拐彎了!」

我們從馬車上向那邊望,賽馬直直地奔了過來,場面非常壯觀。六匹馬本來是挨在一起的,可是,到中途的時候,梅普里通馬廄的黃帽騎師開始領先了。但在,它們從我們面前經過時,德斯巴勒的力氣好像耗盡了,而羅斯上校的名駒後來居上,第一個衝過了終點,它甚至比它的對手快出六個馬身,第三名則是巴爾莫拉爾公爵的艾里斯。

「這樣看來,那匹馬真的就是銀色白額馬了。」上校用一隻手遮住陽光向遠處眺望,很迷惑地說,「我真的讓你們給弄暈了,福爾摩斯先生,難道你不覺得你把秘密保守得太久了嗎?」

「當然,上校,你馬上就會知道全部的。我們先去看看你的馬吧!」我們走進圍欄,那裡只允許馬主人和他的朋友們自由出入。「它在這裡,我想你只要用酒精把馬面和馬腿清洗一下,它就又是銀色白額馬了。」

「你真讓我吃驚不小!」

「我是在盜馬者的手中找到它的,於是,就擅作主張讓它這樣來參賽了。」

「不得不承認,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這馬看起來還和原來一樣健壯。我覺得,今天應該是它一生中跑得最好的一次。之前,要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請你原諒!我也感到很抱歉!現在你幫我找到了馬,這真是件大好事!如果你能幫忙抓到殺害約翰·斯特雷克的兇手,那您真是幫了天大的忙了。」

「這件事,我已經辦到了。」福爾摩斯很平靜地說。

上校和我都非常驚訝地望著福爾摩斯。上校問:

「你抓到他了?他在哪裡?」

「他就在這兒。」

「這兒!哪兒?」

「正和我在一起。」

上校氣得漲紅了臉。

「我很感謝你幫我找到了馬,不過,福爾摩斯先生,我認為你剛才的話,讓我覺得受到了侮辱!」

福爾摩斯大笑起來。

「我發誓,我並沒覺得你和罪犯有什麼關係,親愛的上校。」福爾摩斯說,「真正的兇手正在你的身後。」他走過去,將手放到銀色白額馬身上。

「銀色白額馬?」上校和我同時高喊著。

「是的,就是它。假如我告訴你們,它完全是出於自衛才殺人,那麼,它的罪過也就可以減輕了。上校,約翰·斯特雷克並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哦,鈴響了,我們還是再贏一些吧!等比賽結束后我們再找機會詳談。」

當天晚上,我們坐著普爾門式客車回到了倫敦,我的朋友非常詳細地向我們講述了星期一夜晚達特穆爾馴馬廄里發生的事情,以及他得出的結論。他的講述使我們聽得入了神,我敢肯定,羅斯上校一定和我一樣,都認為旅程太短暫了。

福爾摩斯說:「我承認,因為報紙的報道,在我腦中形成了一些錯誤的概念。不過,來到這裡以後,我觀察到一些跡象,要是及早被發現,對案子的進展會有很大的幫助。在我到德文郡之前,我也認為菲茨羅伊·辛普森就是兇手。當然,那時我還沒得到確鑿的證據。而當我坐在馬車上時,正巧來到馴馬師的房前,於是,我忽然想到了咖喱羊肉,我覺得那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你們可能還記得,當你們下車時,我正靠在椅背上發獃。那時,我也對我自己頭腦中的想法感到吃驚,我怎麼忽略了這樣一條很明顯的線索。」

「我承認,就算你提醒了我們,我現在也沒覺得咖喱羊肉會是什麼重要的線索。」上校說道。

「它正是我推理過程中的首個環節。麻醉劑被弄成粉末以後肯定不會沒有氣味兒。這氣味兒雖然不易被聞到,但是完全能察覺出來。如果把它摻在普通的菜里,很明顯,就會被吃的人發現,也就不會再吃。但是,咖喱能夠掩蓋這種氣味兒。所以,菲茨羅伊·辛普森這個陌生人怎麼可能在那天晚上帶咖喱到馴馬人的家中呢?我也曾設想,那天晚上他是帶著粉末狀的麻醉劑前來,而又恰好遇見能夠掩蓋這種氣味的菜肴,這種巧合真的很難說服別人。因此,辛普森的嫌疑犯身份完全可以被排除。這樣,我就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斯特雷克夫婦身上,因為只有這兩個人才能確定將咖喱羊肉作為當天的晚餐。麻醉劑應該是在做好菜以後專門為馬倌加進去的,因為別人也吃了同樣的菜卻沒有其他的影響。而他們兩個人中哪一個可以接近這份菜肴而又不被女僕發現呢?

「在解決這個問題前,我發現這條狗不出聲是一個關鍵,從一個可靠的推論我看到了其他的問題。馬廄中有一條狗,但是,雖然有人進來,還把馬牽走了,狗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此,睡在草料棚里的兩個小馬倌也沒被驚醒。很明顯,這位午夜來客應該是這條狗很熟悉的人。

「我已經可以下結論,正是約翰·斯特雷克在深夜到過馬廄,並牽走了馬。但是,他的目的是什麼呢?顯然,他沒安好心,否則,他沒必要麻醉小馬倌。可是,我一時也沒想出原因。以前,曾有某些案子,馴馬師通過代理人將大量的賭注押在自己的馬敗北上,為了欺騙,他們故意讓自己的馬失敗。有時,他們可能在賽馬中有意減速;有時,他們還會用一些更狡猾陰險的方法。究竟是什麼手法呢?我想檢查一下死者衣袋裡的東西,然後再得出結論。

「事實正是如此。你們應該還記得在死者手中發現的那把很奇特的小刀吧?當然,如果是一個神智正常的人是不會拿那樣一把刀作為武器的。就像華生醫生所說的,那是一把外科手術室用來作最精密手術的手術刀。星期一的晚上,這把小刀其實就是用來作精密手術的。羅斯上校,關於賽馬你是非常有發言權的,你應該清楚,在馬的后踝骨腱子肉上如果從皮下輕輕劃一小道兒,那幾乎是很難被人發現的。如果真的那樣,馬漸漸就會出現一點兒輕微的跛足,而人們可能會認為那是訓練過度或是有一點兒風濕痛,很難有人知道那是一個骯髒的陰謀。」

「混蛋!惡棍!」上校大聲嚷起來。

「現在就不難理解約翰·斯特雷克把馬牽到荒野里去的目的了。這樣一匹烈馬如果受到刀刺,一定會高聲嘶叫,而這樣無疑會驚醒在草料棚里睡覺的馬倌。」

「我真瞎了眼!難怪他要用蠟燭和火柴呢。」

「是啊,在對他的東西作過檢查后,我不僅找到了他犯罪的方法,就連他犯罪的動機我也很清楚了。上校,你應該很明白,稍微有頭腦的人都不會隨便把別人的賬單放在自己口袋裡,一般人的賬務應該都是由自己處理的。因此,我能斷定,斯特雷克有兩個妻子,而且他另外還有一所住宅。那份賬單顯示出,在這件案子中一定涉及到一個揮霍無度的女人。即便是你這樣對僕人很慷慨的人,也不會想到他會花二十畿尼就為了給女人買一件衣服。我曾趁機向斯特雷克夫人問起這件衣服的事,但是她毫不知情,這讓我很放心,因為她與這件事沒有關係。我記下了服飾商的地址,我本能地覺得,如果我帶上斯特雷克的照片就會很輕鬆地了解那位神秘的德比希爾先生的一些事情。

「從那時起,一切都很明朗了。斯特雷克把馬牽到一個坑穴里,然後點起蠟燭,讓別人看不到。辛普森在逃走的時候把領帶弄丟了,斯特雷克趁機撿起來,也許是準備用來綁馬腿的。他走在馬的後面,到坑穴時,他點起蠟燭。可能是突然的亮光使馬受到驚嚇,也許是出於動物本身的反應,當它感到有人要加害自己時,它就猛烈地尥起蹶子,鐵蹄子正巧踢到斯特雷克的額頭上。而當時,斯特雷克為了刺傷馬,已經顧不上天在下雨,他已經脫掉大衣,在他倒下時,小刀又碰巧把他的大腿劃破了。我說明白了嗎?」

「妙啊!就像你當時就在案發現場。」上校喊道。

「我承認,關於最後一點推測可能是很大膽的。在我看來,斯特雷克並不是一個老實的人,他詭計多端,如果他沒有試驗過,他應該不會隨便在馬踝骨腱肉上做那樣細緻的手術。那麼,他能找什麼東西做實驗呢?當我看到綿羊時,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吃驚,我的推測被證明是正確的。

「回倫敦后,我去拜訪了那位服飾商,她一眼就認出斯特雷克就是那個化名為德比希爾的闊綽顧客,他還常常和一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妻子來購買豪華的服飾。很明顯,正是那個女人讓斯特雷克背上了滿身的債務,逼不得已他才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除了一個問題之外,我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能告訴我這匹馬究竟是在哪兒發現的嗎?」

「啊,它脫韁跑了,你的一位鄰居代為照料了它。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應該寬容一些。我想,要是我沒有弄錯的話,現在已經到克拉彭站了,不用十分鐘我們就能到維多利亞車站了。假如你願意到我們那裡坐坐,上校,我很願意再講一些細節給你聽,我想你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黃面人

在一些神秘的案件中,我的朋友福爾摩斯用他那非凡的才能讓我們對一些離奇的戲劇性故事著迷。最後,我們自己也身不由地己投入到那些故事中去了。在我發表以這些案件為原型而創作的短篇小說時,我常常會自然而然地把他的成就作一些詳細描寫,而他的失敗可能用的筆墨少一些。之所以這樣,並不是出於顧全福爾摩斯的名聲——實際上,每逢案件的發展讓人一籌莫展的時候,他的精力與多才多能的確讓人不得不欽佩——而且大凡福爾摩斯遭到失敗的地方,別人也很難取得成功,這樣,故事就永遠沒有結局了。然而,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即便他犯了錯誤,但是到最後仍然可以查出真相。我曾留意過五六種這類情況的案子,其中有兩件最明顯,有代表性並且引人入勝,其中一件是馬斯格雷夫禮典案,另一件就是我下面準備講述的故事。

福爾摩斯基本不會為了鍛煉身體而去進行一些體育活動。大多數情況下,能夠妥善運用自己體力的人並不多。毫無疑問,與同體重的人相比,福爾摩斯是我所見過的最優秀的一位拳擊家。但是,他將盲目鍛煉身體視為浪費精力,因此,除了與他職業有關的項目外,他基本不會關注其他的活動。福爾摩斯的精力總是很充沛,很少看到他疲倦的樣子。顯然,他這種養生之道,確實令人費解。他的飲食通常很簡單,起居也非常簡樸,基本就是節衣縮食了。除了偶爾會注射一些可卡因外,福爾摩斯確實沒有其他的惡習了。每當他不需要查案,而報紙新聞又很無聊的時候,福爾摩斯就會注射一些麻醉劑,以打發單調的生活。

早春的一天,福爾摩斯難得清閑,居然挪出時間陪我到公園散步。這個時候,榆樹已經生出嫩綠的幼芽了,栗樹的梢頭也開始冒出五瓣形的新葉。我們在公園中安靜而悠閑地走了兩個小時,對我們這樣彼此熟悉的朋友來說,這種方式很愜意。當我們返回貝克街的時候,已經快到五點了。

我們的女僕一邊開門一邊說道:「先生,您不在的時候,有一位紳士來找過您。」

福爾摩斯抱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真不該散步那麼長時間!」福爾摩斯說道,「那位紳士已經離開了嗎?」

「是的,先生。」女僕回答說。

「你沒有請他到家裡坐坐嗎?」

「當然,我請了,他也進來坐了一會兒。」

「他等了多長時間?」

「大概半小時,先生。他看起來很不安,也有點焦躁。他一直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不時還跺跺腳。當時,我等在門外,但是我仍然能聽到他的動靜。最後,他走到過道里大聲問道:『他是不是不準備回來了?』這就是他的原話。我請他再耐心等一下,他好像沒有耐心等,而是走到門外去了,他說他在屋子裡都要悶死了。說完他就離開了,我怎麼挽留都沒用。」

「很好,你做得很對。」我們一邊走到屋子裡,福爾摩斯一邊說道,「這真讓人生氣,華生。我現在急需一件案子。從那個人焦急的反應來看,那應該是一件很重要的案子。喂!你看,這桌上的煙斗不是你的,肯定是那個人丟下的。這個煙斗真不錯,是很好的歐石楠呢!斗柄很長,看來是用那種煙草商稱做琥珀的材料製成的。我還真不知道在倫敦城裡到底有幾支真正的琥珀煙嘴,有些人總認為只有裡面包著蒼蠅的那種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琥珀。他居然把這樣珍貴、他又很珍愛的煙斗忘在這裡了,我想他的情緒一定非常不穩定。」

「你憑什麼判斷這是他珍愛的煙斗呢?」我問道。

「啊,依我看來,這個煙斗的原價大概不會超過七先令六便士,但是你看,這裡有兩次修補的痕迹,一次是在木柄上,另一次在琥珀嘴上。很明顯能看到,每次修補用的都是銀箍,這個應該比煙斗的原價高許多。我想,這個人寧願去修理煙斗,也不願意花錢再去買一隻新的,如果他不珍愛這個煙斗,那就很難解釋了。」

「有什麼特別的嗎?」我問道。這時,福爾摩斯正拿著煙斗認真地看著,他凝視著煙斗,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在思考。

福爾摩斯拿起煙斗,用細長的食指彈了彈,就像教授在講授動物骨骼課。

「煙斗對一個人來說常常是很重要的,」福爾摩斯說,「除了手錶和鞋帶以外,煙斗應該是最能代表一個人個性的物件了。可是,這隻煙斗的跡象不明顯,也不重要。煙斗的主人應該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人,習慣用左手,牙齒很好,有點粗心大意,不過經濟上還算富裕。」

福爾摩斯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這些話,我看到他正斜視著我,也許是想知道我是否理解他的推理。

「你根據他這隻七先令的煙斗,就判斷他是一個有錢的人嗎?」我反問。

「這是格羅夫納板煙,一英兩八便士。」福爾摩斯邊說邊把煙斗里的煙絲磕出一點到手心裡。「用這一半的價錢,他完全能夠抽上等的煙,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他是個經濟富裕的人嗎?」

「就算真的這樣,其他幾點你又是如何判斷的呢?」

「他一定有在油燈或是煤氣噴燈上點煙斗的習慣,因為煙斗的一邊已經燒焦了,要是用火柴很難弄成這樣。用火柴點煙根本不會把煙斗的邊兒燒焦,但如果你在油燈上把煙點著,一點就會燒焦煙斗。而燒焦的僅是煙斗的右側,因此,我推測他應該是一個習慣用左手的人。現在你可以把你的煙斗在燈上點燃,你很容易就會發現,因為你慣用右手,自然是左邊更靠近火焰。也許你不這麼點煙,但這畢竟不是常常如此。所以我只能初步判斷他是習慣用左手。琥珀嘴已經被咬穿了,說明他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人,而牙齒也很整齊。要是我沒弄錯的話,我已經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了。接下來,我們能夠研究一些比這個煙斗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沒多大工夫,屋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走了進來。這個年輕人穿著一套很講究也很素凈的深灰色衣服,手中拿著一頂褐色的寬檐呢帽。他的年齡看起來在三十歲左右,實際上可能還要大一些。

他有些窘迫不安地說:「請原諒,我進來前忘記敲門了。是的,我應該先敲門的。不過事實上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請原諒我的失禮。」那個人把手放到額頭上,然後一扭身倒在椅子上,看上去他的心情很糟糕。

「我能夠判斷出你已經有一兩個晚上沒睡覺了。」福爾摩斯很親切地說,「這的確比工作傷神許多,甚至比玩樂還傷神。請問,我能夠提供什麼幫助嗎?」

「先生,我需要向你請教一些事情。我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現在,我的全部生活好像都混亂了。」

「你是否希望我成為您的諮詢偵探?」

「不只是這樣。你是一位很有見識,又經歷豐富的人,我急切需要你的賜教。我想要知道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我懇求你能告訴我。」

他的話一點沒有連貫性,他喘著粗氣,聲調聽起來很顫抖,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感覺他連說話都覺得是很痛苦的事情,他好像一直在用意志控制著自己的感情。

「這真的是一件特別難辦的事。」他說,「我想,沒有誰願意和外人傾訴自己的家務事吧,尤其是找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來討論自己妻子的行為,這應該是更讓人覺得尷尬的事。我覺得這樣做確實很可怕,但是,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所以就來找你了。」

「親愛的格蘭特·芒羅先生……」福爾摩斯開口說。

就見那個男人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是誰?」他大聲說道,眼睛里充滿了疑惑。

「如果你想隱瞞姓名身份,我奉勸你以後最好不要把名字寫到帽里兒上,或者當你到別人家拜訪的時候,請不要把寫著名字的帽里兒沖外。我很願意告訴你,在這間屋子裡,我和我的朋友聽到過各種各樣神秘莫測、稀奇古怪的事兒,並且,我們也有幸能夠讓很多惶惑不安的人重新得到了安寧。我認為,我們也能夠為你分擔一些煩惱。時間看來很緊迫,請你不要再在解釋上浪費時間了,還是快點兒把事情的大概情況告訴我吧。」福爾摩斯笑容滿面地說。

我們的來客重新把手放到了額頭上,他看起來十分痛苦。從他的姿態和神情上我大概看出,他應該是一個不苟言笑、性格內斂的人,而且還是有些驕傲的,所以他常常寧願掩蓋自己的傷痛,也不願表現出來。過了一會兒,他猛然用握緊的拳頭做了個堅定的手勢,好像已經決定不再保守秘密,他開始說道:

「福爾摩斯先生,情況是這樣的。我是一個已婚男人,結婚已經三年了。在這三年當中,我和我的妻子就像所有的正常夫妻一樣,恩愛異常,生活過得很幸福,無論是在思想和言論上,還是在行動上,我們總能達成一致。但是,從上星期一開始,我們中間忽然出現了障礙。我發現,在她生活和思想的某些方面,有些東西是我完全不知道的,她讓我覺得更像個陌生人。我們漸漸疏遠了,但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儘管如此,有一件事我還是想要告訴你,這樣,你才能理解後面的事情。我敢肯定,艾菲是愛我的。而且你完全不需要懷疑這點。她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現在對我的愛更加濃烈了。這一點我看得出來,也能感覺到。對一個男人來說,察覺出一個女人的愛是很容易的。不過,在我們夫妻之間存在的這個秘密讓我很苦惱。在弄清這個秘密之前,我們的關係很難像原來那樣了。」

福爾摩斯有點不耐煩地說:「芒羅先生,請你趕快把事實告訴我。」

「我先告訴你我所知道的艾菲的歷史吧。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雖然只有二十五歲,但是已經是未亡人了,那時她的身份是赫伯龍夫人。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了美國,住在亞特蘭大城,在那裡,她嫁給了赫伯龍。赫伯龍是個律師,生意也不錯。他們生了一個孩子。後來,那地方流行黃熱病,她的丈夫和孩子就在那場疫病中死去了,我親眼看到了赫伯龍的死亡證。這件事讓她對美國產生了厭惡,於是,她回國和她未出嫁的姑母生活在一起,她們住在米德爾塞克斯的平納爾。當然,她的丈夫給她留下了巨額的遺產,大概有四千五百鎊。她的丈夫在世時用這筆資產進行的投資很成功,平均年利是七厘。當我見到她時,她到平納爾只有六個月,我們一見鍾情,幾星期後便結婚了。

「我是個啤酒花商人,每年的收入有七八百鎊。我和我的妻子在諾伯里租了一座小別墅,每年支付八十鎊的租金,我們的生活確實過得不錯。我們這個小地方儘管離城很近,但是卻有一種鄉村的感覺。在我家不遠處,是一家小旅館和兩所房屋,在我們門前田地的那一邊是一座單獨的小別墅。除了這些,就只有到車站去的半路上才會看見房子。因為工作的關係,每到一定的季節我需要進城去辦事,但是,在夏季的時候,我就不用進城了,這時我就能和我的妻子在自己鄉下的住宅里快樂地生活。但是,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當然,我可以告訴你,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我們夫婦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吵。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也該說明一下。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我的妻子將所有的財產都轉到了我的名下。本來我是不希望她這麼做的,因為我考慮到如果自己的事業出現意外,那資金周轉就很困難了。可是,她堅持那樣做,我最後也就同意了。啊,大約是在六個星期以前,她來找我。

「她對我說:『傑克,當你接受我轉讓到你名下的那筆錢時,你說過,我可以任何時間提取。』

「『是的,那本來就是你的錢嘛。』

「『好,那你現在就給我一百鎊吧。』

「聽到這話,我感到有點吃驚,原本我只是以為她不過是想買一件新衣服或是其他一些類似的東西。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我問道。

「『哈!你不要忘記你以前說過你只是我的銀行保管,那麼你應該清楚,銀行保管從來都不會亂問別人問題的。』她開玩笑地說。

「『如果你確實需要這些錢,拿走它當然沒問題。』

「『是的,我現在確實需要它。』

「『那麼,你就不願意向我透露這筆錢的去向嗎?』

「『傑克,我希望你能等我幾天,到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但是現在不行。』

「我只好照辦了。假如說我們夫婦之間存在什麼秘密的話,那麼,這就是破天荒的第一遭。我給她開了一張支票,然後我就把這事兒忘了。也許這件事和後來發生的事沒什麼關係,不過,我覺得我還是都告訴你比較好。

「好的,我剛才說過,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處有一所小別墅,在我們的住所和小別墅之間還有一塊田野。但是,如果你要到小別墅去,就必須要沿著大道走到對面,然後再繞到一條小路上。就在那所小別墅附近,有一片很繁茂的蘇格蘭樅樹,平時我常到那裡散步。在樹林中散步真是一件讓人覺得很愜意的事情。八個月來,這所小別墅一直空著,真是太可惜了。那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兩層樓,有一道很古典的游廊,周圍開滿了金銀花。我常常到那兒去看幾眼,有時候我還想,要是能住在這裡那該是多麼高興的事情啊。

「上星期一的傍晚,當我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我看到一輛空篷車轉到了小路上,我還看到游廊旁的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其他一些東西。顯然,這所小別墅終於有人住了。我走過去,看著就像是一個遊手好閒的人。我停下來不斷地打量著,很好奇是誰將要和我們成為鄰居。可是,就在我打量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上面的一扇窗戶里有一個人正在注視著我。

「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張面孔是什麼樣子,可是,我仍然覺得背上直冒冷汗。我站得稍微有點遠,所以看不清那張臉。不過,這張面孔讓我感到有點不自然,確切地說是有點兒不像人臉。這就是我當時的印象。我很著急地向前走,希望能看清那張正注視我的人的相貌。但是,當我走近以後,那張面孔一下子就消失了,那個人好像忽然被拉到了室內的暗處。我足足站了五分鐘,認真思考這件事,我想要把我看到的景象好好想一想。我很難辨別出這究竟是一張男人的臉,還是女人的臉,它真的離我太遠了。但是,那張面孔的顏色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顏色就像是青灰色的白堊土一樣,而且還有些呆板僵硬,不自然得讓人心驚。我心裡很不安,於是,我決定再去拜訪一下這所小別墅的新住戶。當我走近敲了門以後,就有人出來開門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體態瘦削的女人,長得很難看,看著讓人害怕。

「『你有什麼事?』她操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問。

「『你好,我是住在你對面的鄰居。』我回頭指了指我的房子,『我看到你們是剛搬過來的,因此,想問問你們需不需要幫忙……』

「『喂!我們如果需要你幫忙的話,自然就會找你的。』說完,她就把門關上。我被這樣粗暴地拒絕了,感到非常氣憤,轉身就回家了。整個晚上,我一直試圖在想別的事情以轉移注意力,但在我的頭腦中卻一直縈繞著窗口那個怪人和那個粗魯的女人的形象。我決定不和妻子提這件事了,我覺得她是個膽小又很容易激動的女人,所以,這樣不愉快的經歷還是不告訴她為好。但是,在臨睡之前,我還是告訴她那所小別墅已經有了新的住戶了,我的妻子沒有說話。

「我睡覺總是睡得很沉。家裡人常常笑話我說,要是我睡著了想把我吵醒真是很難的事情。但是,在那天晚上,可能是那件事情對我產生了小小的刺激或是其他原因,總之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睡得沒有平時那麼沉。我在似睡非睡的時候,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屋裡有輕微的響聲,我似乎感覺到我的妻子穿好了衣服,還披上了斗篷,並戴好了帽子。我呢喃地說了幾句很吃驚的話,對她這種不合適的舉動表示疑惑。就在我半夢半醒之間,我忽然看到我妻子那張被燭光映照的臉,當時我真的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她臉上的表情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那種表情肯定不是裝出來的。她的臉色死白,呼吸很急促,她在扣緊斗篷的時候,還不時地偷偷向床上望,看看我有沒有被驚醒。當她確定我沒有被驚醒的時候,就悄悄地從屋裡溜了出去,實際上我已經醒了。很快,我就聽到一陣很刺耳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很明顯那是大門的合葉發出的聲音。我從床上坐起身,用手的關節敲著床欄,我想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清醒了。然後,我從枕頭下拿出表看了一下,已經凌晨三點了。這麼晚了,我的妻子還到外面去,她到底是去幹什麼呢?

「我在床上坐了大概有二十分鐘,腦子裡始終思考著這件事,我想找到我的妻子半夜出去的理由。越想我越覺得其中有問題,甚至有些古怪。正在我冥思苦想的時候,我聽到門又被輕輕關上了,我的妻子走上樓來。

「『你半夜三更去哪兒了?艾菲?』看她進來,我忍不住問道。

「聽我這麼問,她馬上大驚失色,甚至尖叫了一聲。她的這種表現讓我覺得很煩惱,我覺得她的反應傳達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內疚之意。我的妻子是一個真誠又直爽的女人,看到她偷偷溜進自己的卧室,而當我向她詢問的時候她竟然驚呼出聲,還表現得畏畏縮縮,這讓我覺得非常難過。

「『你醒了?傑克!』她勉強地乾笑了幾下,大聲說,『我還以為你睡得那麼死,沒有什麼可以把你吵醒呢。』

「『這麼晚你去哪兒了?』我更嚴厲地質問。

「『也難怪你會覺得吃驚。』她說道。我發現她在解斗篷上的鈕扣的時候,手指不停地顫抖。『以前我還真沒做過這樣的事。事實上是這樣的:我感覺有點悶,就想出去透透新鮮的空氣。如果不出去的話,我感覺自己就要暈倒了。我就到外面站了幾分鐘,現在感覺好多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都不敢正視我,她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像平常那樣了。我能察覺出她在說假話。我沒有繼續說話,把臉轉到牆壁那邊,特別傷心,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各樣惡意的懷疑與猜測。我的妻子到底在隱瞞什麼呢?她這次古怪的外出,到底是去哪兒了?我覺得,如果不弄明白這件事,我肯定是不會安心的。當我發覺她欺騙了我一次以後,就再也不願意問她什麼了。整個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了,心裡一直想著那件事,猜來猜去,越想就越擔心。

「第二天我本來是打算到城裡的,但是,我放不下心裡的事情,因此也就顧不上照顧生意了。我的妻子看起來也和我一樣心神不寧,她一直在觀察我的臉色,從她那種疑惑焦慮的目光中,我知道她已經意識到我在懷疑她,而她的表現也是六神無主,不知所措。就這樣,我們默默地吃完了早餐,飯後,我馬上就出去散步了,我想在清晨新鮮的空氣中好好思考一下。

「我一直走到了克里斯特爾宮,在那裡我停留了一個小時,等我回到諾伯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了。當路過那所小別墅的時候,我停下腳步特意向那些窗戶望了望,我想,也許我會看到昨天看我的那張面孔。福爾摩斯先生,你能想象出當時我有多驚訝嗎?當我正站著眺望那所小別墅的時候,它的門突然開了,我的妻子就那樣從裡面走了出來。」

「當我見到我的妻子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很快,我的妻子也看到了我,看上去她的情緒比我要激動許多。如果可以的話,也許她更想退回到那所別墅里。當我的妻子意識到,她的刻意隱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就主動走上前來。她的臉上毫無血色,眼中充滿了驚恐,這和她嘴角上勉強露出的微笑是那麼的不協調。

「『啊!傑克,剛才我過來是想確認一下,我能不能為新鄰居做些什麼。你怎麼那樣看我啊?傑克,你不會為了這點兒事就和我生氣吧?』

「『那麼,這應該就是你昨天晚上來過的地方了?』我說道。

「『你這是什麼話?』她的聲音忽然提高。

「我現在一點都不懷疑,昨天晚上你就是到這兒來了。這所別墅里的人和你有什麼關係?你竟然深更半夜地過來看他們?』

「『在這之前,我根本沒來過這裡。』

「『你竟然欺騙我?』我大聲喊道,『我已經注意到,你說話的時候聲音都變了。我有什麼不是向你坦白的?你現在竟然瞞著我?我一定要進去,把這件事弄個明白。』

「『不,不要,傑克,請你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進去吧!』她已經激動得無法控制自己了,大口喘著粗氣。等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她一把拉住我的袖子,好像用了全身的力氣把我拉了回去。

「『求求你別這樣,傑克!我保證用不了幾天我就會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如果你進去了,除了自討苦吃,不會有任何好處的。』我使勁掙脫了她的手,但是,她又一次緊緊抓住我,拚命哀求著。

「『請你一定要相信我!傑克!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的。你知道,如果不是害怕傷害你,我根本不需要對你有所隱瞞的,這對我們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家,一切都會過去的,如果你非要進別墅去,我們之間可能就很難回到以前了。』

「她的態度看起來非常誠懇,又那樣絕望。我猶豫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那樣站在了門前。

「『讓我相信你,我有一個條件,你一定要答應我。』我終於說道,『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停止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動。你可以保留你的秘密,但是,你一定要答應我不會再在夜裡出來,而且,你以後再去做什麼事情也不能瞞著我。如果你能答應將來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可以不計較過去的一切。』

「『我知道你一定會相信我的。』她很欣慰地鬆了口氣,並非常肯定地說,『以後全聽你的。現在我們可以回家了吧?』

「她始終沒有鬆開我的衣袖,我們倆一起離開了小別墅。臨走前我又望了一眼那所別墅,我看到在一扇窗戶旁,有一張鉛灰色的面孔正向我們這邊張望。我妻子和那個怪人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呢?之前我看到的那個非常粗野又醜陋的女人和我的妻子又有什麼瓜葛呢?這真的讓我非常困惑。我很清楚,除非我解開這個疑團,否則,我永遠都不會平靜的。

「之後的兩天我一直待在家裡,我的妻子表現忠實,據我所知,她這兩天都沒出過家門。但是,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竟然發現她背棄了她的誓言,背棄了我。即使她那麼嚴肅地說了很多話,但是我仍然無法相信她了。

「那一天我到城裡辦事,但是我沒有像平時那樣坐三點三十六分的火車回家,而是提前坐上了兩點四十的火車。當我剛進家門的時候,女僕就滿臉驚慌地跑到了廳房。

「『太太在哪兒呢?』我問。

「『我想她大概出去散步了。』她回答說。

「我馬上就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立即跑到樓上看她有沒有在家。我偶然向窗外看了一眼,發現剛才和我說話的女僕正穿過田野,向那所小別墅跑去。我馬上就明白了,我的妻子一定又到那兒去了,還囑咐過女僕,如果我回來,就去叫她。我氣得渾身發抖,跑下樓直奔過去,我發誓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這時,我看到我的妻子和女僕正沿著小路向家裡跑過來,但是,我並沒有停下來和她們說話。在那所小別墅里一定有一個秘密,讓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我決定,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去阻止。我走到房前,已經顧不得敲門,直接轉動門鈕沖了進去。

「樓下靜得出奇,能清晰地聽到廚房爐灶上的水壺噝噝作響,一隻大黑貓正躺在一個籃子里。但是,我沒有發現之前看到的那個女人的蹤影。我跑到另一間屋子裡,同樣毫無收穫。我又跑到樓上,另兩間屋子裡也什麼都沒有。我認真觀察了一下,整個屋子的傢具和裝飾都十分平常,甚至有點粗俗,只有我透過窗戶看到奇異面孔出現的那間寢室布置得舒適且講究。猛然間,我看到壁爐台上方懸挂著一張我妻子的全身照片,這時,我已經無法形容我的憤怒和痛苦,那張照片正是三個月以前我要她拍攝的。

「我在室內逗留了一會兒,當我完全確定屋子裡沒有人以後,不得不走出來,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剛回到家,我的妻子就到前廳來迎接,但是,我根本不想和她說話,從她身旁快速走過我直接去到我的書房裡。當我想把她關在門外的時候,她隨後跟我走進了書房。

「『非常抱歉,我沒有遵守我的諾言,傑克。』她說道,『可是,如果你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我想你一定會原諒我的。』

「『那麼,就請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不,傑克,我不能那樣做!』她忽然提高了聲音。

「『如果你不能明白地告訴我在那所別墅里到底住著誰,那裡為什麼會出現你的照片,我想,我不會再信任你了。』說完,我就從她身旁走開,離開家了。這些是昨天發生的,福爾摩斯先生,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沒再和她見面,而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了你。這也是我們之間發生的第一次衝突,出現這樣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今天早晨我忽然想到了,我想也許你可以幫助我,所以就急急忙忙來找你了,一切就拜託你了。如果你覺得有什麼事我還沒說清楚,你可以再問我。不過,我希望你能儘快教給我一個方法,因為我現在已經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痛苦了。」

福爾摩斯和我全神貫注地聽他講述這個離奇的故事。這個人顯得很激動,講起話來也是時斷時續。福爾摩斯用一隻手托著下巴,坐在一旁安靜地思考。

「請告訴我,」他說道,「你能確定你在窗戶上看到的那張面孔是男人的面孔嗎?」

「每次看到那張面孔的時候,我都是在很遠的地方,因此,我無法確定。」

「儘管如此,我想你對那張面孔的印象似乎不是很好。」

「那種膚色很不自然,而且面貌也呆板得出奇。每當我走近想看清時,他就消失不見了。」

「從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鎊到現在一共有多長時間了?」

「大約兩個月吧。」

「你見過她前夫的照片嗎?」

「沒有。他死後不久,亞特蘭大就發生了火災,她的所有文件也都化為灰燼了。」

「你說過,她給你看過一張死亡證,是嗎?」

「當然。在那場火災之後,她得到了一份副本。」

「你可曾接觸過在美國認識她的人?」

「沒有。」

「或者你看到過那裡有信件郵到你家裡?」

「沒有。」

「謝謝!我覺得我應該認真思考一下這件事。假如這所別墅現在仍然是空著的,那我們的調查可能就很困難了。不過我猜測,也許在你昨天到那裡之前,裡面的住戶事先得到通知,因此,他們就提前離開了,而現在他們可能又回屋了。如果那樣,我們就很容易查清楚了。我勸你現在就回到諾伯里,然後再仔細觀察一下那所別墅的窗戶。要是你能確定裡面有人居住,先不要硬闖進去,馬上給我和我的朋友拍一個電報。我們一收到電報,就會在一小時之內趕過去,很快就能查出結果。」

「要是那別墅到現在還沒有人怎麼辦?」

「如果真的那樣,我明天過去,然後咱們再仔細商量。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在你還沒有弄明白真相之前,請先放下煩惱吧!」

「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複雜,華生。」福爾摩斯將格蘭特·芒羅先生送走以後,回到屋子裡對我說:「你覺得呢?」

「這件事確實很棘手。」我回答。

「要是,我沒弄錯的話,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陰謀。」

「那麼你覺得是誰在欺騙呢?」

「啊,我敢相信,一定是住在別墅中唯一舒適的房間里、還把她的照片掛在壁爐牆上的那個人。華生,窗戶里那張呆板的面孔是非常關鍵的一點,無論如何我都要把這件案子辦好。」

「難道你已經有想法了?」

「是啊,不過,僅僅是暫時的推論。但是,如果我的推論要是被證明是錯誤的,那我確實會很吃驚。我認為,住在那所小別墅里的人是那個女人的前夫。」

「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

「如果不是這樣,她那樣驚恐不安、又堅決阻止她現在的丈夫進去該如何解釋呢?我初步推測,大概的情況是這樣的:這個女人在美國結了婚,很不幸,她的前夫沾染上了一些不良的惡習,或者可能是染上了什麼令人討厭的疾病,導致別人都不願接觸他或是他的能力降低了。她無法忍受就拋棄了他,回到英國。之後,她隱姓埋名,準備開始新的生活。她讓她的現任丈夫看過她前夫的死亡證明。現在,她已經結婚三年了,她認為自己的處境已經好轉了。就在這時,她的蹤跡被她的前夫發現了,或者可以假設,這個女人被某個和她前夫有瓜葛的人發現了。於是,他們寫信給這個女人,威脅說要揭穿她。她沒有辦法就給了他們一百鎊想要擺脫他們,但是,他們還是來了。當丈夫向妻子說起別墅來了新的住戶時,她馬上就知道追蹤她的人來了。於是,她等她的丈夫睡著以後,就跑去見他們,並希望他們離開。但是,她沒有成功,因此,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這就正像她的丈夫說的那樣,她出來的時候遇見了她的丈夫,於是,她不得不答應不再去了。但兩天過後,希望擺脫那些可怕的鄰居的強烈願望讓她再次到那裡去。這一次,她帶上了他們向她索要的照片。當她和前夫見面的時候,女僕突然跑來通知她的丈夫回家了。她料到她的丈夫一定會到別墅這邊來,於是就催促屋裡的人從後門溜到附近的樅樹叢里。這樣,當她的丈夫來到大別墅的時候,看到的就只是一所空房子。但如果他今晚再過去,房子要是沒人,那真是見鬼了。華生,你覺得我的推論怎麼樣?」

「這些只能是猜測。」

「可是它至少和所有的事實都符合。如果我們再發現不相符合的新情況,可以再重新考慮。在我們收到那位朋友從諾伯里拍來的電報前,我們只能在這裡耐心等待了。」

我們並沒有等太長時間,剛吃完茶點,福爾摩斯就收到了電報。

電報的內容是這樣的:「別墅里確實住著人,又在窗口看到了那張面孔。請乘七點鐘的火車來會,一切等你到后處理。」

等我們到達的時候,他已經在月台上等著了。在車站的燈光映照下,我們發現他的臉色很蒼白,看上去憂心忡忡,渾身還不住地顫抖。

「福爾摩斯先生,他們還在那裡。」他緊緊拽著我朋友的衣袖說,「當我從別墅前路過的時候,我看到有燈光。現在,我們應該拿出一個辦法解決這件事情。」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呢?」我們一邊在幽暗的樹蔭路上行走,福爾摩斯一邊問道。

「我想要闖進去,弄清屋裡到底住著什麼人。希望你們兩位可以為我作個見證。」

「你的妻子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去探尋究竟嗎?你真的決定那樣做了嗎?」

「是的,我的心意已定。」

「好,我支持你的做法。弄清真相無疑要比每天在懷疑中生活要好得多。我們最好現在就過去。雖然在法律上講,我們這樣的做法是不恰當的,但是我覺得是值得的。」

那晚,天色非常昏暗,我們從公路轉到一條兩旁滿是樹籬的狹窄小路上,天上下起了毛毛細雨。但是,格蘭特·芒羅先生顧不得這些,他非常急迫地向前奔去,我們只能儘力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

「那是我家的燈光,我要進的就是那所別墅。」他透過樹叢指著不遠處閃現的燈光,低聲說道。

在他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小路上拐了彎,那所房子就在眼前。房子門前的地上映著一條黃色的燈光,說明門沒有關嚴,樓上一個窗戶里透出非常明亮的燈光,一眼望過去,正看見一個黑影從窗帘上掠過。

「就是那個怪物!」格蘭特·芒羅喊著,「你們已經看到了這裡是有人住著的。現在,跟我一起進去吧,我們馬上就能讓真相大白。」

我們走到門口,忽然一個婦人從黑影中走出來,站在金黃色的光影中。因為是站在暗處,所以看不清她的臉,但能夠看到她高舉雙臂,一副懇求的姿態。

「請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這樣做!傑克。」她高喊著,「我已經猜到你今晚肯定會來這裡。親愛的,請你再認真思考一下!請再相信我一次吧!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艾菲,我已經相信你很多次了。」他厲聲責問著,「快放開我!我必須進去弄個明白,我的朋友和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他把妻子推向一旁,我們就緊跟在他的身後。他剛打開門要進去,一個老婦人忽然擋在面前,他一把把老婦人推開,我們很快就到了樓上。格蘭特·芒羅跑到樓上亮著燈光的那間屋子裡,我們也跟著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很暖和、舒適,而且也是用心布置過的卧室,桌上有兩支點著的蠟燭,壁爐台上也有兩支。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好像有個小女孩正俯身坐在桌子旁邊。看到我們進來,她馬上就把臉轉了過去,不過,我們仍然看到她穿了一件紅色的上衣,戴著一副很長的白手套。當她突然轉身看我們時,我沒忍住嚇得叫出了聲。她的面孔是特別奇怪的鉛灰色,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福爾摩斯微笑著走過去,他把手伸到孩子的耳後,就這樣,他拿下了一個假面具,我們看到了那個孩子。她長著黑黑的皮膚,看到我們吃驚的表情以後,她咧嘴笑了,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看到她那有趣的樣子,我也不禁笑出聲來。但是,格蘭特·芒羅卻用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喉嚨,站在那兒完全驚呆了。

「我的上帝!」他大喊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讓我告訴你吧!」他的妻子看起來表情很堅定,掃視了屋裡所有的人,緩緩說道,「你現在的做法就是逼迫我違反我的意志宣告這件事,現在,我們兩個人就一起來面對吧!我的前夫在亞特蘭大去世以後,我們的孩子還活著。」

「你的孩子?」

她從懷裡拿出一個很大的銀盒說:「你還沒見它被打開過吧?」

「我一直認為它打不開呢。」

她按了一下彈簧,盒蓋馬上就打開了。裡面是一張男人的肖像,看上去英俊清秀,溫文爾雅,但是,從他的面貌上很明顯看出他具有一些非洲血統。

「這就是亞特蘭大的約翰·赫伯龍,」他的妻子說,「世界上應該再沒有比他更高尚的人了。為了要嫁給他,我被我同種族的人疏遠了,不過,能和他在一起,我從來沒覺得後悔。遺憾的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沒有繼承我的血統,反而像她的父親。當白人和黑人結婚以後,他們的孩子可能是白人,也可能是黑人。而小露西竟然比她的父親還要黑許多。但是,不論黑白,她始終是我親愛的小女兒,是我的小寶貝兒。」聽到這些話,小傢伙兒跑了過去依偎在女人的身旁。「就是考慮到她的身體不好,如果換了水土可能不適應,所以,我把她交給了我們以前的僕人,一個忠誠的蘇格蘭女人,請她幫忙照顧露西。我根本沒想過要遺棄我的孩子。但是,自從遇到了你,傑克,我深深愛上了你,因此,我對你隱瞞了孩子的事。請上帝寬恕我,我是因為擔心失去你,所以就一直沒有勇氣和你講清楚。我只能在你們兩個人里選一個,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最後我還是放棄了我的孩子,選擇了你。三年來,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可是,我也捨不得我的孩子,經常從保姆那裡打聽消息,了解孩子的情況。最終,我還是無法放下對孩子的想念,儘管我一直在努力控制,但是仍無濟無事。我知道這樣做有危險,但是,我還是讓孩子來了,就算是幾個星期也好。於是,我給保姆寄去了一百鎊,告訴她我這裡有所小別墅還空著,她可以搬來和我做鄰居,而我就不必再出面和她聯繫。我還囑咐她白天不要帶孩子到外面去,我讓她把孩子的臉和手都擋住,這樣,就算有人從窗外看到她,也不會說閑話,說鄰宅住著一個小黑人。要不是因為太在乎你,我就不會表現得這麼恐慌了。」

「是你先告訴我這個小別墅已經搬進人了。我本應該是等到早晨再去看的,可是,我實在太激動了,我知道你睡覺總是很沉,所以就溜了出去。沒想到讓你發現了,之後,你就開始懷疑我。第二天,你發現了我的秘密,幸虧你寬宏大量,沒有再追問我。三天以後,當你從前門闖進去的時候,保姆和孩子從後門逃走了。今天晚上事情終於水落石出了,我想知道你準備怎樣處理我和孩子呢?」她緊握著雙手,等待著回答。

就這樣大概過了十幾分鐘,最終還是格蘭特·芒羅打破了沉默。我現在仍然記得他的回答,那給我留下了非常愉快的回憶。只見他抱起孩子,然後在她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就這樣,他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挽著妻子,轉身走向門口。

「我們可以回家慢慢商量一下,雖然我不是聖人,艾菲,但是我覺得,我可能要比你想象的好一些。」他說道。

福爾摩斯和我跟著他走出了那條小路,這時,福爾摩斯偷偷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我想,」他說道,「我們最好還是回到倫敦,那可能比在諾伯里更有用些。」

那天晚上他再沒提起過那個案子,直到晚上要睡覺的時候,他拿著點燃的蠟燭邊向卧室走,邊對我說:「華生,要是以後你發現我對自己的能力過於自信,或是在辦一件案子的時候不能認真調查,那麼,就請你在我的耳旁輕輕提醒一下『諾伯里』,我一定會非常感激的。」

「格洛里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

那是一個冬天的黃昏,我和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圍著壁爐面對面地坐著。福爾摩斯對我說:「華生,我手裡有一些文件,我覺得你有必要讀一下。你還記得『格洛里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奇案嗎?這些文件和那個案子很有關係。治安官老特雷佛就曾經讀了這些文件,結果卻驚嚇致死了。」

說完,福爾摩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顏色已經發黃的小圓紙筒,他解開繩帶,遞給我一張石青色的紙,我打開一看,是一封字跡很潦草的短箋,上面還寫著:

ThesupplyofgameforLondonisgoingsteadilyup(itran).HeadkeeperHudson,webelieve,hasbeennowtoldtoreceiveallordersforfly-paperand-for-preservationofyourhen-pheasant'slife.

(依字面的翻譯是:倫敦的野味供應正呈現穩步上升的趨勢。我們相信總保管赫德森現在已經依照指示接受了一切粘蠅紙的訂貨單,並妥善保存了你的雌雉的生命。——譯者)

看完這封莫名其妙的短箋,我抬起頭,發現福爾摩斯正在很認真地觀看我的表情,還抿著嘴偷偷地笑。

「你看起來很困惑。」他說道。

「真看不出就這樣一份短箋是如何把人嚇死的。依我來看,這上面的內容不過是一些很荒唐的話。」

「確實。但是,事實上,那位健壯的老人在讀完這封短箋之後,就像是被手槍射中的靶子一樣,應聲倒地一命嗚呼了。」

「你真的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說道,「不過,你剛才為什麼說我有理由一定要關注這件案子呢?」

「因為這是我負責辦理的第一樁案件啊。」

我始終都在想辦法從我的同伴那裡得知,當初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讓他下定決心轉向偵探犯罪活動的,但是,他一直都不願意跟我講。這時,他俯身坐到了扶手椅上,把文件鋪在膝蓋上,然後點起煙斗慢慢吸了起來,並不斷地翻看著文件。

「難道我沒和你談起過維克托·特雷佛嗎?」他問,「他是我在讀大學的時候結交的唯一的好朋友。原本我並不是個善於交際的人,華生。以前,我總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待在房裡,別人看見我都覺得我很難接觸。我總是在試圖訓練自己的思維方法,因此很少和同齡的人交往。除了拳術和擊劍以外,我對體育活動也沒什麼興趣,而那時我的學習方法也和別人完全不同。這讓我和別人沒有什麼交往的理由,特雷佛是我唯一的朋友。有一天早晨,我到小教堂去,他的一隻很兇猛的狗咬了我的踝骨,就是因為這樣一件意外的事我們就相識了。

「開始,我們的交往很平淡,但是,我的印象卻很深刻。因為被他的狗咬了,我在床上躺了十天,特雷佛在那段時間常常來看望我。最初,他只和我聊幾分鐘就離開了,但是,隨著認識的不斷加深,我們交談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到那學期結束之前,我們成了莫逆之交。他血氣方剛,精力充沛,在很多方面和我完全不同,但我們也有很多相同的地方,當我發現他和我一樣也常常落落寡合時,我們的關係就更加親密了。後來,他邀請我到他的父親那裡去,他的父親就在諾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生活,我很開心就接受了他的邀請,到那裡度過了一個月的假期。

「老特雷佛是一名治安官,還是一個地主,完全算得上有錢有勢。敦尼索普村位於布羅德市的郊外,是朗麥爾北部的一個小村落。特雷佛的住宅是一所面積很大、老式的櫟木樑磚瓦房,房前有一條通道,兩旁長滿了茂盛的菩提樹。附近還有很多沼澤地,那真是狩獵野鴨的絕妙地方,在那裡垂釣也不錯。他家還有一個小而且很精緻的藏書室,據我所知,他是從原來的房主手中隨房屋一起買到的。另外,他們家還有一位手藝不錯的廚子。因此,要是一個人在這裡度假,仍然覺得不能完全符合心意的話,那麼他就是一個過分苛責的人了。

「老特雷佛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我朋友是他唯一的兒子。

「我聽說,他本來還有一個女兒的,但是,在去伯明翰的途中,因為患上白喉病死了。我對老特雷佛很感興趣。雖然他的知識有限,但是他的體力和腦力很讓我吃驚。他的書本知識不多,但是,他曾經去過很多地方,見識很廣,而且,對於所見所聞都能牢牢記住。從外表上看,他的體格很結實,身材魁梧,長了一頭灰白的頭髮,一張飽經風霜的褐色面孔上有一雙藍色的眼睛,眼光總是銳利得有些兇殘。不過在鄉中,他可是有名的和藹、慈善的老人,人們都說他在法院理案的時候以寬大為懷出名。

「我到他家不久的一天傍晚,吃完晚飯,我們坐在一起喝葡萄酒,忽然,小特雷佛談到我的那些觀察與推理習慣。那時,我已經形成了一套方法,雖然當時我還沒有體會到它對我的生活將起到什麼樣的作用。很明顯,那位老人覺得他的兒子說得太誇張了,他認為那只是我的一點雕蟲小技而已。

「『那麼,福爾摩斯先生,』他興緻勃勃地笑著說道,『我就是一個很不錯的題材,我想看你能不能從我的身上,通過你的推斷得出些什麼。』

「『我想我可能推斷不出太多來。』我回答說,『不過,我推測出在過去的一年裡你曾擔心過有人會對你進行襲擊。』

「聽到我的話,這位老人嘴邊的笑意馬上就消失貽盡,他的臉上出現驚奇的表情,他用兩眼直直地盯著我。

「『天哪,真的就是這樣,』他說道,『維克托,你知道的,』老人轉身對他的兒子說,『在我們趕走來沼澤地偷獵的那伙人之後,他們發誓要殺死我們,而不久愛德華·霍利先生就遭到了偷襲。從那以後,我表現得很緊張,總是小心謹慎,但我真的想不出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有一根十分漂亮的手杖,』我回答說,『從杖上刻著的字我能判斷出,你買它還不到一年。但是,你用了很大心思在手杖的頭上鑿了個洞,並灌上熔化了的鉛,這樣,它就成了很可怕的武器。我猜想,如果不是因為擔心會發生什麼危險,是絕對不可能會這樣做的。』

「『還有呢?』他笑著問。

「『你年輕的時候常常參加拳擊。』

「『你說的就是事實。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呢?難道我的鼻子被打歪了嗎?』

「『當然不是,我是通過你的耳朵知道的。你的耳朵非常的寬厚扁平,那是大多數拳擊家特有的。』我說道。

「『還有呢?』

「『從你手上的老繭看,我猜你做過大量的採掘工作。』

「『我確實是因為開採金礦而致富的。』

「『你曾經去過紐西蘭。』

「『的確。』

「『你還到過日本。』

「『非常正確。』

「『你曾經與一個人有過非常親密的交往,而那個人姓名的縮寫字母是J.A.,不過後來,你努力讓自己把他徹底忘掉。』

「這時,老特雷佛先生慢慢站起身,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瞪得非常圓,他用驚奇甚至是近乎瘋狂的眼神死盯著我,然後,一頭向前栽去,他的臉正好撞到了桌布上的硬果殼,之後就昏迷不省人事了。

「華生,你能想到嗎?當時我和他的兒子有多麼震驚嗎?

「不過,他並沒有昏迷太長時間,當我們解開他的衣領,準備把洗指杯中的冷水澆到他的臉上時,他一口氣喘了過來,很快又清醒了。

「『啊,孩子們,』他勉強露出微笑,說道,『希望沒有嚇到你們。儘管我從外表上看很強壯,可是我的心臟很脆弱,所以剛剛就昏了過去。福爾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做出那樣的推斷,但是我覺得,無論是那些實際存在的偵探,還是那些虛構出來的偵探,在你面前,他們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先生,你完全可以把它當成你一生的職業。你可以聽一聽我這個飽經世事的人對你說的這些話。』

「華生,請你相信,當時,搞推斷只不過是我的業餘愛好,而促使我想將這種愛好作為終生職業的,首先就是他的勸告以及對我的能力過於誇張的讚美。但是當時,我對老人突然的生病感到非常的不安,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想別的事情了。

「『希望我沒有說什麼讓你感到痛苦的話。』我說道。

「『啊,你確實說到了我的痛處。但我現在仍然很困惑,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究竟知道了多少?』雖然他盡量讓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輕鬆,但是,他的眼中有著無法掩飾的驚駭。

「『這很容易。』我說道,『那天,我們在小艇上遊玩,當你捲起袖子去捉魚時,我注意到在你的胳臂彎上刺著J.A.兩個字母。字形依然清晰可辨,可是筆劃已經弄得很模糊了,字母的四周似乎染著墨跡,這應該是你後來弄的,也許你是想要把那字跡抹去。因此,我推斷這兩個縮寫字母對你來說意義非凡,但是後來你卻努力要忘掉它。』

「『你的眼力真的讓我佩服!』他很放心地舒了一口氣,說:『事情和你所說的一模一樣,不過,我覺得我們沒有談論的必要了。在一切鬼魂中,我們舊相知的陰魂是最令人懊惱的。我們到彈子房去靜靜地吸上一支煙吧!』

「從那以後,儘管老特雷佛對我的態度仍然表現得親切,但我總感到那種親切中帶著幾分疑慮。後來,連他的兒子也感覺到了。

「『你真的讓我爸爸很吃驚!』小特雷佛說道,『他現在都不敢確定,有什麼事是你知道的,又有什麼事是你不知道的。』在我看來,儘管老特雷佛不願意表露出他的疑慮,但是在他的心裡,疑慮卻越來越強烈了,從他的一舉一動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終於,我能確定是我引起了他的不安,於是,我決定和他們告辭。可就在我離開的前一天發生了一件小事,而這件事在後來也證明是特別重要的。

「那時,我們三個人正坐在花園草坪的椅子上休閑地曬著太陽,還一邊欣賞著布羅德的景色。這時,一個女僕走過來報告說,有一個人在門外等待求見老特雷佛先生。

「『他的名字是什麼啊?』我的東道主問。

「『他沒說。』

「『他有什麼事嗎?』

「『他說你一定會認識他的,他希望能和你談一談。』

「『把他領到這來吧。』沒過多大工夫,女僕領來一個瘦小枯槁的人,那個人看起來很猥瑣,走起路來也拖拖拉拉的,穿的夾克沒有扣扣子,袖口上還有一塊柏油的污痕,夾克裡面是一件紅花的格襯衫,棉布褲子,腳上的一雙長筒靴已經破舊不堪了。那個人一張棕色的臉龐非常瘦削,給人一種非常狡猾的感覺,他面帶笑容,露出了一排非常不整齊的黃牙。他的雙手滿是皺紋,半握著拳頭,很明顯,這是水手們特有的姿態。當他無精打采地穿過草坪向我們走來的時候,我注意到老特雷佛的喉中發出了一種好像是打嗝的聲音,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直奔屋裡。很快他又跑了回來,當他在我的面前經過時,我聞到了一股很強烈的白蘭地酒味。

「『嗨,朋友,』他說道,『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個水手停在那裡不再前進,雙眼充滿惶惑,靜靜地望著老特雷佛,嘴角依然掛著笑。

「『難道你已經把我忘記了嗎?』水手問道。

「『哎呀!你一定就是赫德森了。』老特雷佛非常驚異地說道。

「『我正是赫德森,先生,』這個水手接著說道,『從我上次看到你,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現在你安穩地住在自己的家園中,而我卻生活得非常痛苦。』『唉!你完全可以肯定我並沒有忘記以前的日子。』老特雷佛大聲說道,一面向水手走過去,一面低聲地說了幾句,然後又提高嗓門說道,『請你到廚房裡,先吃點喝點東西吧,我保證。我一定會為你安排一個位置。』

「『謝謝你!先生。』水手掠了一下他的額發說,『就是剛剛,我下了航速為八海里的不定期貨船。我在那裡已經幹了兩年,偏偏趕上人手又少,所以我覺得我需要休息。沒有辦法,我想我只能去找貝多斯先生或是來找你了。』

「『啊!』老特雷佛大聲說道,『你真的能找到貝多斯先生嗎?』

「『感謝上帝!先生,我的老朋友現在在哪兒,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個人笑得很邪惡,跟在女僕的身後急急忙忙向廚房走去。老特雷佛先生很含糊地告訴了我們一些事情,他說他去採礦的時候,曾經和這個人坐一條船旅行。說完,他就把我們留在草坪上,然後自己走回屋去了。大概一小時以後我們才回到屋子裡,只見老特雷佛已經喝得爛醉如泥,直挺挺地躺在餐廳的沙發上。這件事給我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回憶。因此,第二天,當我離開敦尼索普村的時候,一點也沒有覺得遺憾。因為我感到,正是因為我的存在,我的朋友才會感到為難。

「所有的這些都發生在漫長的假期中的第一個月。很快,我就回到了倫敦的家裡,花費了七個星期時間做了一些有機化學方面的實驗。在假期即將結束的時候,那是深秋的某一天,我收到了朋友的一封電報,他邀請我再次到敦尼索普村,還說他非常需要我的指教和幫助。於是,我放下了其他的事情,第一時間就趕到了那裡。

「當時他坐著一輛雙輪單馬車來接我,當我下車的時候,看到他已經等在車站上了。我一眼就看出來,在我離開的這兩個月,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磨難,他看上去明顯消瘦了很多,已經沒有了平時特有的那種高聲談笑的風采。

「『父親危在旦夕。』他開口便說道。

「『不會!』我大聲說道,『這是怎麼了?』

「『他神經受了嚴重刺激,中風了,一直處在危險中,現在不知死活。』

「華生,你能想到,當我聽到這意外的消息,是多麼的吃驚。

「『這是為什麼呢?』我問道。

「『啊!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你先上車,我們一路上再詳細談一談吧。你是否還記得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來的那個傢伙?』

「『那個人我當然記得了。』

「『福爾摩斯,那人是一個魔鬼。』他一本正經地大聲對我喊道。

「我很詫異地望著他。

「『事實就是那樣,他是一個十足的魔鬼。自從他到了這裡以後,我的生活就完全被打亂了,我們再也沒有安寧的生活了。從那天晚上開始,我爸爸就沒有開心過,現在他的身體也很虛弱了,他的心被折磨得很疲憊。所有這些都要歸咎於那個可惡的赫德森。』

「『那麼,他到底是什麼底細呢?』

「『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像我爸爸這樣慈祥寬厚的人,怎麼會受到那樣一種惡棍的威脅呢?不過,福爾摩斯,因為你的到來我感到非常安心,對你的判斷力與處事能力我很有信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幫助我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

「我們的馬車在鄉間寬敞乾淨的大路上飛快地行駛,前方,布羅德的一展平陽隱沒在落日的紅霞中。路的左面是一片小樹林,穿過小樹林就能遙望到那位治安官屋上高高的煙囪和旗杆了。

「『爸爸叫這傢伙做園丁,』我的朋友說,『後來,那人不太高興,又被聘為管家。他似乎完全控制了這個家,平時沒有什麼事情,為所欲為。女僕們向我父親告狀說他酗酒成性,語言粗魯。爸爸沒有辦法,只好通過提高她們的薪水,來補償她們遭遇的麻煩。這傢伙也毫不掩飾,經常划著小船,拿著我爸爸最好的獵槍去遊獵。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驕傲、目無一切的表情,看了就讓人生氣。如果他是一個年輕人,我早就不止二十次地把他打翻在地上了。但是,福爾摩斯,我告訴你,在這段時間裡,我只能忍氣吞聲,剋制自己。現在我還在想,假如我當時剋制不住自己,情況可能反而會好些。』

「『但是,我們的境況越來越壞,赫德森這個混蛋越來越囂張。有一天,他居然在我面前非常無禮地對著我的父親說話,我真想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扔出門外去。我氣得面孔發青,兩隻眼睛惡狠狠的,臉上露出一種恫嚇的神情。他看到我這副表情,便一聲不響地嚇跑了。我不理解我可憐的父親到底同這個人做過什麼交涉,第二天,父親竟然來找我,要我向赫德森這個厚顏無恥的傢伙道歉。你無法想象,我是多麼的生氣。我惱羞成怒,問父親為什麼要容許這樣一個壞人對我們一家人這麼放肆無禮。』

「『我父親說道:「啊!我的孩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又怎麼能理解我的處境呢?不過,你放心,維克托,不管事情是什麼樣子,我肯定會讓你知道的。但你現在總不能讓你可憐的老爸爸那麼痛苦啊!孩子。」

「『爸爸的情緒很不穩定,他每天都躲在書房裡不出來,我透過窗戶看到他一直忙著寫東西。』

「『就在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它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赫德森告訴我們,他準備離開了。那天,我們剛剛吃完午飯,大家還沒有離開餐廳,就見他走過來,滿身的酒氣,聲音沙啞地告訴了我們他的打算。』

「『他說:「我真的是無法忍受諾福克了,我打算到漢普郡貝多斯先生那裡去。我發誓,他一定也會像你那樣非常高興我的到來。」

「『「赫德森,我希望你是出於自願才離開這裡的。」我父親的態度看起來很謙卑,這讓我渾身的熱血沸騰。

「『「他還沒對我說對不起呢。」他瞥了我一眼,很嚴肅地說道。』

「『爸爸轉過身面向我說道:「維克托,我不得不說,對這位可敬的朋友你的做法確實有些失禮。」

「『「恰恰相反,我反而覺得我們父子對他甚至有些縱容了。」我回答道。

「『赫德森馬上提高聲音嚷道:「啊!如果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那好吧,夥計,就讓我們看看到底誰笑到最後!」

「『赫德森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去,大概過了半小時,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我家。但是,我爸爸卻無法擺脫那種可憐的擔驚受怕的狀態,每天晚上,我總是聽到爸爸不停地在卧室里走來走去。就在他的信心要恢復的時候,不幸的事情又發生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急切地問。

「『實在太奇怪了。昨天晚上,我的爸爸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蓋著福丁哈姆的郵戳。看過信以後,爸爸就輕輕拍了拍頭部,整個人看上去好像沒了精神,不停地在屋裡走動。後來,我讓他坐到沙發上休息一下,看到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到一側,我推斷他是中風了,於是,馬上請來了福德哈姆醫生,把我爸爸扶到床上。但是,他癱瘓的癥狀越來越嚴重,似乎一點好轉的跡象也沒有,我想,我的爸爸就要不久於人世了。』

「『小特雷佛,你是在嚇唬我嗎?』我大聲地說,『那封信里到底有什麼東西能造成如此大的傷害?

「『我看了,真的沒有什麼啊。這也是我沒有弄明白的地方。在我看來那封信,寫得荒誕又瑣碎。啊!我的上帝!我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來了!』

「他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林蔭路的轉彎處,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房子的窗帘都拉上了。當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的朋友看上去滿面愁容,一位黑衣紳士迎了出來。

「『醫生,我爸爸什麼時候去世的?』特雷佛問。

「『你剛離開,他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難道他就沒有蘇醒過?』

「『臨終之前他曾醒來一會兒。』

「『那他有沒有說什麼話?』

「『他只說所有的紙都放在了日本柜子的后抽屜里。』

「我的朋友和醫生一起向死者的住房走去,我沒有去,而是留在了書房裡。我的腦子裡一直在思考所有的事情,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憂鬱。老特雷佛曾經是一個旅行家和拳擊家,另一個身份是採金人,他怎麼可能任由那個橫眉怒目的水手擺布呢?為什麼當他聽我提到他手臂上那個模糊的姓名開頭字母時竟然激動得昏了過去?而當他看過一封從福丁哈姆寄來的信時竟然被嚇死了?這時,我忽然記起來,福丁哈姆是在漢普郡,那是貝多斯先生的家鄉,而那個水手正是去敲詐他去了。而那封信很可能就是那個水手赫德森發來的,信中他說他已經檢舉了特雷佛曾經犯罪的秘密。要不就是貝多斯發來的,他在信中警告老特雷佛,他遇到了一個曾經的同夥,正準備檢舉這件事情。情況應該就是這樣的,但是,他的兒子怎麼認為那封信寫得瑣碎又荒誕呢?他一定是沒看明白。如果事實就是這樣,那其中一定有一種很特別的密碼,而光看字面的意思很難看到真實的意思。我一定要看看這封信,如果在信裡面真的隱藏著什麼,我一定能夠破譯出來。我沒點燈,只是坐在那裡不斷思考著,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一個滿臉淚痕的女僕拿著一盞燈走進來,我的朋友小特雷佛緊緊跟在她的後面。我朋友的臉上已經沒了血色,但他的神情仍然很鎮靜,手中拿的就是現在攤在我膝蓋上的這幾張紙。他坐下來,和我面對面,然後他把燈移到桌邊,讓我看了寫在石青色紙上的很潦草的短箋。這短箋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倫敦野味供應正呈現上升的趨勢。我們相信總保管赫德森現在已經按照指示接受所有粘蠅紙的訂貨單,並妥善保存了你的雌雉的生命。』

「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恐怕我的表情和你剛才的一樣,也是那樣惶惑。然後,我又認真仔細地重複讀了一遍。果真就像我所預料的那樣,在這些奇怪的片語中隱藏著一些很秘密的含意。也許像『粘蠅紙』『雌雉』這類片語都可能是提前約好的暗語,這種暗語完全能夠任意約定。不管怎樣,我無法猜測出真實的意思,但是,我認為情況就是這樣的,而赫德森這個詞的出現彷彿證實信的內容與我的這種猜想完全符合。這封信是貝多斯發來的,並不是那個水手。我又把所有的詞句都倒過來讀了一遍,可是,像『生命、雌雉』那樣的片語令我一無所獲。我又試著隔一個詞讀句子,但無論是『theoffor』,還是『supplygamelondon』似乎都沒有什麼意義。

「但是慶幸的是,沒過多大工夫,我終於找到了解開這個秘密的方法。我發現,從第一個詞開始,只要每隔兩個詞一讀,就能夠發現新的含義,而當我看到其中的意思時,我覺得,這足以讓老特雷佛感到惶惑不安。

「這封信的詞句簡短扼要,完全是一封警告信。我馬上就把它讀給我的朋友聽:『Thegameisup.Hudsonhastoldall.Flyforyourlife.』

(譯為:一切都結束了。赫德森已經說出了所有的事情。你趕快逃命吧!)

「維克托·特雷佛雙手不斷地顫抖著,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我猜,情況肯定會是這樣。』他說,『出現這樣的事情比死還難堪許多,因為這就相當於蒙受了恥辱。但是「總保管」和「雌雉」這兩個詞兒又有什麼意思呢?』「『這些詞兒在信中其實沒什麼意思,但是如果我們無法找到那位發信的人,這些詞對我們來說卻有很大的幫助。你看他一開始就寫道『The……game……is』等等,當他寫好預先擬好的詞句之後,他就在每兩個詞間填進兩個詞兒。當然,他首先想到的那些詞兒一定是他很熟悉的。通過這些詞兒,我們能夠發現,他是一個很喜歡打獵的人,或者他是一個樂於飼養家禽的人。你知道貝多斯的一些信息嗎?』

「『呃,聽你這麼說,我還真的有些印象。每年一到秋天的時候,我的爸爸就會收到貝多斯的邀請信,請他到他那裡去打獵。』他說道。

「『那麼,這封信無疑就是他發來的。』我說道,『現在,我們需要調查的就是那個水手赫德森到底知道了什麼樣的秘密,他竟然可以用這個秘密來威脅這樣兩個很有身份和地位的人。』

「『唉!福爾摩斯,我真的很擔心那會是一件非常罪惡又讓人感到難堪的事情!』我的朋友驚呼著,『不過,我不想再對你隱瞞什麼。這是我爸爸的遺言,是他得知赫德森即將檢舉的時候才寫下來的。我按照醫生的傳話在日本柜子裡面發現了這樣的遺言。請你打開讀給我聽聽吧,我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讀什麼了,而且,我現在也喪失了勇氣。』

「華生,你看,這就是小特雷佛交給我的幾張紙。那天晚上,我和他在書房裡分享了上面的內容,今天,我要讀給你聽。你看,在這幾張紙的外面都寫著:『「格洛里亞斯科特」號三桅帆船航行記事。1855年10月8日自法爾默思開始旅途,同年11月6日於北緯十五度二十分,西經二十五度十四分不幸沉沒。』裡面的內容都是用信函的形式記錄的。

「『我最最親愛的兒子,自從那天開始,我就漸漸感到恥辱的日子就要來臨,而且,這可能會讓我的晚年生活因此蒙羞,但是,我仍然可以非常誠懇並且老實地告訴你,我所擔心的並不是法律的制裁,也根本不擔心會失去我在本郡的官職,而那些相識的小人的目光可能會讓我感到心情憤懣,儘管如此,我也不會太在意。我最擔心的是你,一想到你是那樣地愛我,而且非常地尊敬我,想到你可能因為我而要蒙受恥辱,我的心裡就有說不出的疼痛。但是,假如這樣的災難真的無法避免,那麼,我希望你可以讀一讀本篇的記事,這樣,你才能知道我到底應該接受什麼樣的懲罰。假如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還像原來一樣(願無所不能的慈悲的上帝賜准吧!),而這張紙又完好地放到了你的面前,那麼我懇求你,希望你能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看在你親愛的母親的分兒上,看在我們父子之間多年恩情的分兒上,就讓它付之一炬吧!讓這個秘密永遠地被人們忘記吧!

「『如果真的有一天,你看到了這封信,那麼,我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隱瞞了,那時,我可能已經深陷囹圄,或者也可能永遠地離開了你(你肯定知道我的心臟向來不好)。但無論是什麼情況,我覺得,你都有權知道真相。以下的事情是千真萬確的,我坦誠地說出來,希望能求得寬恕。

「『親愛的兒子,我的原名並不是特雷佛,年輕的時候,我叫詹姆斯·阿米塔奇[4]。現在你應該知道為什麼那次我聽到J.A.的時候受驚昏厥了吧。我指的是幾個星期之前,你的大學朋友對我說出那番話以後,在我聽來就像他一下就發現了我化名的秘密。當我還叫阿米塔奇的時候,我在倫敦的銀行上班,而在那個時候,我被判違犯國法的罪行,需要執行流刑。孩子,請你寬恕我。那是一筆所謂的賭債,我不得不償還,出於無奈,我用不屬於我的錢去償還那筆賭債了。當然,我當時很確定我可以在被發現之前把那些錢再還回去。但是,事實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厄運還是降臨了,我沒能夠按期得到我所期盼的款項,而銀行又提前查賬,於是,我的行為就暴露了。這件案子本來是能夠處理得寬大一些的,但是,三十年前的法律畢竟要比現在的嚴酷許多。因此,在我二十三歲生日那天,被定了重罪的我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鎖進了「格洛里亞斯科特」號帆船的甲板上,我們將要被流放到澳大利亞。

「『那是1855年,當時,克里米亞戰爭戰事正酣。因為戰爭的原因,本來用來運載罪犯的船隻不得不在黑海中用來進行軍事運輸,因此,政府只能用很不恰當的較小的船來運送罪犯。「格洛里亞斯科特」號帆船本來是用來做中國茶葉生意的,式樣很古老,船首很重,船身也很寬。新式快速帆船在各個方面早已經超過它許多了。這隻三桅帆船的載重可以達到五百噸,船除了要運送三十八名囚犯以外,另外還載有二十六名水手,十八名士兵,以及一名船長,三名船副,一名醫生,一名牧師和四名獄卒。從法爾默思起航的時候,船上一共有一百多人。

「『以往,運送囚犯的船的囚室隔板都是用很厚的橡木製成的,但是,這隻船的囚室隔板做得很薄。當我們被帶到碼頭的時候,我特別留心觀察了一個人,他就被關在船尾和我相鄰的囚室中。他是一個年輕人,長得很清秀,沒留鬍子,鼻子細長,嘴有些癟。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得意,走路的時候也是抬頭挺胸,他的身材也非常高大,在那些人中,好像沒有一個人的頭能到他的肩部,我猜他至少有六英尺半高,他看起來是那樣突出。當你看多了一張張面帶憂鬱而且消沉的面孔時,忽然在囚犯中看到這樣一張精力充沛,而且又果斷堅定的面孔,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形容。當我看到這張面孔的時候,就好像是被暴風雨淋濕后又得到了爐火一樣。後來,當我發現我們的囚室緊挨著的時候,我的心裡非常愉快。一天晚上,我正準備睡覺的時候,忽然聽到了輕輕的耳語,回頭一看,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在囚室的隔板上挖了一個洞,這讓我覺得更開心了。

「『他說道:「嗨!朋友!你的名字是什麼啊?你是犯了什麼罪行才被關到這裡的?」

「『我告訴了他,又問他是誰。

「『他回答說:「我叫傑克·普倫德加斯特。我敢保證,在你和我分開以前,你就會知道我對你是有幫助的。」

「『我還記得他的案子,因為在我被捕之前,他的案子在全國上下都轟動一時。他的出身很好,也是一個很能幹的人,但不幸,他染了很難戒除的惡習,因此,走上了欺詐的道路,從倫敦鉅賈的手中騙得了大量的錢財。

「『這時我聽到他很驕傲地說:「哈,哈!你還知道我的案子呢!」

「『我回答說:「是的,我對這個案子印象很深刻。」

「『他又說:「那麼,你能夠想出那案子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我問道:「有什麼不一樣的呢?」

「『他說:「我得到了近二十五萬鎊的巨款,難道不是嗎?」

「『我接著說:「別人好像說的是這些。」

「『他笑了笑說:「你知道嗎,這筆贓款並沒有被追回去。」然後他接著問,「你能猜到這筆巨款現在究竟在哪裡嗎?」

「『「我一點都猜不到。」我說。

「『這時,他忽然提高聲音說:「實際上,這筆錢現在還在我的手中。在我名下的金鎊數應該遠遠多過你的頭髮絲。小夥伴,如果你的手裡有錢,而你又知道如何妥善地對待它們,那麼,你的生活完全就會按你的意志進行了。當然,你千萬不要認為一個能夠隨心所欲的人,他會心甘情願在這到處都是耗子和甲蟲的破舊中國航船的貨艙中忍受惡臭,更不可能坐以待斃。而且,這樣的人不僅要拯救自己,他還希望能夠幫助他的難友。你完全能夠大幹一場!緊緊地依靠他,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他一定能讓你獲得解脫。」

「『當時,他說話的語調正是這樣。剛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放在心上。但是,過了不久,他又和我說了許多,還非常嚴肅地向我發誓,告訴我他確實已經想好了一個奪取船隻的絕密計劃。在上船以前,已經有十二個犯人都提前作好了準備,普倫德加斯特帶頭,他把他的錢用在了這次計劃上。

「『普倫德加斯特說:「我還有一個同夥,他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你完全可以信賴他,錢現在就在他的手裡。你猜他現在在哪兒呢?呵,他正是這隻船上的牧師——看,就是他,誠實又可靠!在船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他的身份毋庸置疑,他的箱子里裝滿了錢,那些錢足夠買通船上所有的人。整條船上的水手都是他的親信,在他們簽名接受僱用之前,就是他用現金一下子就把他們全都拉攏過來了。另外,他還收買了兩個獄卒和兩名副船長,如果他覺得船長也有收買的價值,那麼他會連船長也收買過來的。」

「『我問:「我們到底要怎麼做呢?」

「『他回答說:「你猜呢?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一些士兵的衣服比裁縫做的看上去更加鮮紅。」

「『我很小心地說:「他們手裡都拿著武器呢。」

「『「小夥子,我們也會有武器的,我們每人都會得到兩支手槍。」他說道。

「『「有全體水手都是我們堅強的後盾,如果還不能奪得這隻船,我們早就該讓人送到幼女寄宿學校。今天晚上,你和你左手邊囚室的那個人談一談,可以探聽一下他的態度。」

「『我按照他說的辦了。我早就知道我的左鄰是一個年輕人,我們的處境差不多,罪名都是偽造貨幣。他的原名叫伊文斯,如今也像我一樣隱姓埋名了。他生活在英國的南方,是一個富有又幸運的人。他非常願意加入這一行動中,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有重獲自由的可能。因此,當我們的船橫渡海灣之前,全船犯人基本都同意參加這次密謀行動,僅有兩個人反對,一個意志薄弱,我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另一個患有黃疸病,他對這次密謀來說沒有一點意義。

「『起初,我們的奪船行動進行得非常順利。水手們根本就是一夥無賴,他們是經過專門挑選才來干這樣的事的。冒牌牧師總是到囚艙給我們鼓勁兒,他背著一個黑色的書包,看上去,裡面裝滿了經文,他總是那樣的忙碌。到第三天的時候,我們每個人的床腳都準備了一把銼刀、一磅炸藥、兩支手槍和二十發子彈。兩個獄卒早就成為普倫德加斯特的親信了,而兩名副船長也都是他的幫手。在船上,和我們作對的就剩下船長、另外兩名船副、兩名獄卒、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以及那位醫生。儘管一切都已經安排得很妥當了,但是,我們還是決定要更加註意,當夜晚到來的時候,就是我們開始計劃的時候。然而,行動比我們的預期要快許多。事情是這樣的:在船起航的第三個星期的某一個晚上,那位醫生去給一個犯人看病。當他的手伸到犯人的床鋪下面的時候,醫生摸到了手槍的輪廓。假如當時他沒有任何錶現,我們的計劃可能就會因此擱淺了,但是,他是個膽小鬼,當他發現手槍的時候,他大聲地驚叫起來,臉色看起來非常蒼白。那個犯人馬上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很快,犯人把醫生抓了起來。醫生還沒來得及發出警報,他的嘴就硬生生地被堵住了,犯人還把他綁到了床上。醫生來的時候打開了通往甲板的門上面的鎖,於是,我們就通過那扇門,一擁而上。在爭鬥中,兩個哨兵被我們開槍擊倒,當一個班長跑來的時候,他也很快就被我們擊倒了。另外,在官艙的門口站著兩個士兵,但是,他們的火槍好像都沒有裝火藥,因此,當他們打算上刺刀的時候,就被我們擊中了。然後,我們一擁闖進船長室,隨即裡面就響起了槍聲,沒多大工夫,船長就中彈而亡了,他的腦髓把釘在桌子上的大西洋的航海圖都弄髒了,這時,牧師就站在死屍的旁邊,手裡拿的手槍還在冒煙。兩個船副看到局勢已經無法挽回,很早就不再反抗了,如此看來,整個事情很快就要取得成功了。

「『官艙和船長室是緊挨著的,我們一窩蜂地衝到裡面,大家坐在靠椅上,一起暢談著美好的未來,因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又重新獲得了自由,每個人都欣喜若狂。官艙的四周是貨箱,冒牌牧師威爾遜從裡面弄來一箱酒,他拿出二十瓶褐色的葡萄酒。我們把瓶頸打碎,然後倒好酒,就在大家正準備舉杯痛飲的時候,突然不知哪裡響起一陣槍聲,官艙里馬上就充滿了煙霧,即便是一張桌子的距離也無法看清東西。等到硝煙都散盡以後,只能看到遍地的屍體,威爾遜和其他八個人都在地上已經奄奄一息了。現在,每當我想起那桌上的血和褐色的葡萄酒時就禁不住一陣噁心。當看到這樣的情景時,我們被嚇壞了。我想,當時要是沒有普倫德加斯特,我們也會死掉的。他就像是一頭髮怒的公牛,怒吼著衝出門去,所有活著的人也都緊跟在他身後沖了出去。當我們衝到艙外的時候,看見中尉和他手下的十個士兵正站在船尾。官艙上還有一個旋轉的天窗,正對著桌子的上方,只稍微打開一些,他們正是通過那個縫隙向我們射擊的。趁他們還沒重新裝好火藥,我們立即衝上前去。儘管他們很頑強地抵抗,最後還是我們佔了上風,戰鬥大概只進行了五分鐘就結束了,我們勝利了!這時再看這條船,那簡直就像一個屠宰場!普倫德加斯特看上去就像憤怒的魔鬼,他像提小孩兒一樣提起一個又一個士兵,不論死活,都丟到海里去了。其中有一個中士受了很重的傷,但是,當他被扔到海里以後,竟然還能夠游泳。這時候,不知道是誰開槍擊中了他,他才停止了泅水。最後,只有兩個獄卒、兩個船副和一名醫生還活著,其他的敵人都被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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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懸念袖珍館(全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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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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