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1)
第十九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Ⅳ》(1)
黑彼得
銅山毛櫸案
「一個單純地為了藝術而熱愛藝術的人,」歇洛克·福爾摩斯把插在《每日電訊報》中間的廣告頁扔到旁邊,對我說道,「他經常能夠從最不起眼的普通形象中獲得莫大的趣味,華生,在你勤勤懇懇地為我們調查過的案件記錄下來的那些文字中,我很欣慰地發現你已經明白了這一真理。並且,我敢確定,你偶爾還會對其進行潤色。在這些文字中,你重點強調的並非那些我曾經參與調查和審訊的著名案件,反而是一些看起來平凡無奇、瑣碎繁雜的普通案件,但由於這一類的案件還具有展示邏輯推理這種綜合才能的作用,所以我要把它們划入一個特別的研究範圍。」
我面帶微笑地對福爾摩斯說道:「但是,我並不想為自己開脫,因為有時我確實用了某些駭人聽聞的筆法來進行記錄。」
「或許你的確存在著失誤,」他一邊作著評論,一邊用火鉗夾起了一塊火紅的爐渣,點燃了裝在那支長柄的櫻桃木做成的煙斗里的煙草——每當他用這個煙斗而不用陶制煙斗的時候,就說明他正在與人爭論問題,而並非在考慮問題。「或許你的失誤之處在於一直想著如何讓你的敘述變得更加活潑生動,卻忽視了對整件事前因後果的關係的嚴密推理進行敘述——這一點是你在敘述事件的時候唯一需要注意的。」
「我認為我在這一方面對你的敘述還是十分客觀的,」我的語氣有些冷淡,因為通過我的多次觀察,我對福爾摩斯這位朋友表現出來的很強的那種自私自利的性格產生了一些抵觸情緒。
像平時一樣,福爾摩斯並沒有針對我的話語,而是針對我的思想進行反駁:「假如我要求你公正地評價我的能力和技術,那並不是為了我個人的利益,也不是因為我過於自負,而是由於它並不屬於我一個人——犯罪行為經常發生,但其中的邏輯卻很難找到。所以你應該詳細記述我從案件中發現的邏輯,而並非經常發生的犯罪行為。但你卻把本來能夠作為教育學生的教科書的案例改造成了一系列的故事。」
現在還是初春,早晨仍然帶著料峭的寒意,吃完早飯之後,在貝克街的老房子里,我們兩個分別坐在熊熊燃燒的爐火兩旁。在一排排暗褐色的房子中間,瀰漫著滾滾的濃霧。對面房子的窗戶由於這個原因,便模模糊糊地變成了一片陰暗的、形狀不規則的東西。汽燈仍然亮著,照在了雪白的檯布上面,桌子上的瓷瓶和金屬器皿在光的照耀下也閃著微光。餐桌上還是一片狼藉,歇洛克·福爾摩斯整個早上都在翻閱夾在報紙中間的一系列廣告,並且始終都沒有說話。到了最後,他扔下了報紙,帶著一種不太滿意的情緒對我的文筆進行了一番教訓。
說完這些話后,他停住話頭,坐在椅子上吸了兩口長長的煙斗,眼睛盯著爐火又接著說道:「由於你在記述這些讓你興趣十足的案件時,用了很大一部分篇幅來描寫非法律意義上的犯罪行為,所以沒有人會批評你用了一些危言聳聽的筆法。例如我竭盡全力為波希米亞國王解決的那件小案子、瑪麗·薩瑟蘭小姐的奇特遭遇、那個歪著嘴的男人的難題以及那位單身貴族的事情,它們都不是正常法律範圍之內的事情。也許你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聳人聽聞,不過我卻為你在這方面的煩瑣記述感到擔心。」
「可能結果確實是這樣的,」我回答道,「不過我敘述問題的筆法卻是十分新穎的,而且能夠引起讀者的興趣。」
「唉,華生啊,我的朋友,你可能並不了解公眾的想法——對這些並不擅長觀察的人們來說,他們根本不願意去關注分析和推理到底有什麼細微差別呢!對一般人而言,誰能根據牙齒看出一個人到底是不是編織工呢?誰又能從左手拇指的情況推斷一個人是不是排字工呢?不過,假如你非要在這方面大做文章的話,我也不能過多地說什麼,畢竟現在已經不是大案頻出的時代了。現在的人,準確地說是那些犯刑事罪的人,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採用某種冒險和創新的手法來作案了。這個偵探事務所好像也逐步退化成了一個代理處——只能接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幫別人尋回失落的鉛筆啦,為那些住在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想個小點子啦。不管怎樣,我都認為,我的事業已經無法阻擋地陷入低谷了。這是今早剛剛收到的一張紙條,它就很能說明問題,你看!」說完,他把一封已經揉成團兒的信扔給了我。
這封信是從蒙塔格奇萊斯寄來的,信封上顯示的寄信時間是前天晚上,信紙上寫著:
尊敬的大偵探福爾摩斯先生:
假如您的時間方便,我想在明天十點半時拜訪您,因為我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情想要諮詢您:有戶人家想請我做家庭女教師,我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個聘請。
您忠實的朋友維奧萊特·亨特
「這位年輕小姐是你的舊相識?」
「不,我並不認識她。」
「這會兒已經是十點三十分了。」
「嗯,聽到了吧,我肯定,拉門鈴的人就是她。」
「與你所想的相比,這件事情或許有更多值得你關注的地方,難道你忘記藍寶石事件了嗎?剛開始時,我們好像只不過是憑著一時的興趣進行研究,但後來就慢慢變成了十分嚴肅的調查,或許這件事也是這樣。」
「唉,希望如此吧,馬上就有人解答我們心裡的疑惑了。」
福爾摩斯的話音還沒落,只見一位年輕的女士已經打開房門走了進來。她行動敏捷,身上的衣著整潔樸素,臉上帶著勃勃生氣,鼻子兩側有一些類似鳥蛋的雀斑,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聰明勁兒,一看就像位在為人處世方面很有主見的女子。
我的朋友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她時,她說道:「您一定會原諒我這麼匆忙地來打擾,因為我遇到了一件讓我感到非常奇怪的事情,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家裡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親屬,所以我只能向您來請教到底該怎麼做了。」
「亨特小姐,請您坐下說吧,能夠盡我所能為您服務,我感到非常榮幸。」
看得出來,這位新委託人優雅的舉止和談吐給福爾摩斯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他打量著她,似乎想從她的身上得到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眼皮垂下,雙手的指尖頂在一起,安靜地坐在那裡聽她講述整件事情的經過。
「我曾經在斯彭斯·芒羅上校家裡當了長達五年之久的家庭教師,」她說道,「不過就在兩個月前,上校接到了去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任職的命令,他要帶自己的幾個孩子一起去美洲,因此我就失業了。這兩個月以來,我一邊在報紙上登求職廣告,一邊又按著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去應聘,但一次也沒能成功。後來,我積攢下來的那筆小錢已經變得越來越少,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更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擺脫這種困境。
「在西區,有家很有名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名字叫做韋斯塔韋,韋斯塔韋是這家營業所創辦人的名字,但實際上它的經理是一位名叫斯托珀的女士。每個星期,我都會到那兒去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很多想找份工作的女士坐在前面的接待室等候,依次被叫進裡屋的辦公室,斯托珀小姐坐在那裡查閱著登記簿,尋找著適合她們做的工作。
「哦,就在上個星期,當我像往常一樣走進那間小小的辦公室時,我發現在斯托珀小姐的身邊坐著一個笑容滿面的男人,那個人長得非常強壯,下巴又大又厚,一層壓著一層,一直垂到他的脖子。當我進去時,我看到他的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正在仔細地打量著走進來的人,當他看到我時,他坐的那張椅子立刻抖動了一下,只見他趕緊把身體轉向了斯托珀小姐。
「『她就很好,』他對斯托珀小姐說道,『沒有人能比她更符合我的要求了。太好了!太好了!』他的臉上露出一副熱情的表情,兩手來回搓著,好像非常親切的樣子,你還別說,我看了他這副神態之後,還真的感到很愉快。
「『您是來這裡找工作的吧,小姐?』他問我。
「『您的家裡需要家庭女教師嗎?』
「『你的工資要求是多少?』
「『以前我曾經在斯彭斯·芒羅上校家做家庭教師,當時的工資是每月四英鎊。』
「『哎呀,咳!咳!他們對你真是太苛刻了……真夠苛刻的,』他一邊叫嚷,一邊把自己肥胖的雙手伸出,在空中揮舞著,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像這樣一位有吸引力和造詣的女士,怎麼能夠付給她這樣一份可憐的工資呢?』
「『也許我的造詣並沒有您想象得那麼高,先生,』我說,『我會一點兒法文、德文,也懂一些音樂和繪畫方面的知識……』
「『啊!』他嘖嘖稱讚著,『不過這些不是最主要的問題,關鍵在於你是否具備一位受過良好教養的女士所應該有的優雅舉止和風度?總而言之,如果你不具備這一點,那麼你就沒有資格去給一個將來會對整個國家產生很大影響的孩子當家庭教師;如果你具備這一點的話,為何會有人不知羞恥地向你支付少於三位數的工資?小姐,如果你在我家做家庭教師的話,薪水至少要從一年一百鎊開始。』
「您能夠想得出來,福爾摩斯先生,像我這種身無分文的窮人,遇到這樣優厚的待遇時,確實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那位先生似乎是從我的臉上看到了懷疑的神色,於是就打開了自己的錢包,從裡面拿出了一張鈔票遞給我。
「『這是我做事的一種習慣,』他甜蜜蜜地笑著對我說道,在那皺紋縱橫的蒼白的臉上,兩隻眼睛幾乎變成了兩條發出亮光的細縫,『把月工資的一半先支付給您這樣一位年輕的小姐,以便為自己添置些衣物以及應付旅途中的零碎花銷!』
「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遇到過像他那樣的好人,他是那麼善良、那麼體貼,因為當時我確實欠了一些小商販的錢,所以他預支給我的工資無疑能為我提供很大的方便。但是,在與他接洽的過程中,總有一些讓我感覺不太對勁兒的地方,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他的情況,然後再作最後的決定。
「『先生,您能不能把您的住址告訴我。』
「『哦,親愛的小姐,我的家位於漢普郡的鄉村,那裡名叫銅山毛櫸,距離溫切斯特只有五英里的距離。那可真是個美麗又可愛的地方,而且有一座非常古老而可愛的鄉村住宅。』
「『那麼請問我的具體的工作是做什麼呢,先生?我想在開始工作之前作些簡單的了解。』
「『一個剛剛六歲的淘氣包——但他非常可愛。嘿,如果你親眼看看他是如何用拖鞋拍死蟑螂的,你就知道我一句謊話都沒有說!啪、啪、啪,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他就已經拍死了三隻蟑螂!』說完這些話,他又把自己的眼睛眯成一條縫,笑著靠在了椅子背上。
「一個孩子居然會把這樣的事情當成令自己感到高興的遊戲,這確實令我感到有些吃驚,不過孩子父親發出的大笑聲又讓我感覺他或許只是跟我開了一個玩笑。
「『也就是說,唯一需要我去做的工作,」我對他說道,『就是照管您的孩子嗎?』
「『哦,不不不,那不是您唯一要做的,年輕的小姐,』他的聲音很大,看著我說道,『您需要做的事情——我認為,憑著您那聰明的大腦,一定能夠想到,要絕對服從我妻子的所有命令——當然,我妻子所發布的命令都是一位小姐理應遵守的。您看,這沒有任何困難,是不是?』
「『能夠成為一個對你們有幫助的人,讓我感到非常榮幸。』
「『那可真是棒極了,就拿服裝來說吧,我和我的妻子都非常熱衷於時尚,你能了解吧,雖然有一點點時尚癖,但是並沒有什麼壞心眼。假如我們要讓你穿上一件指定的服裝,你不會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吧?』
「『不,』我回答道,但對這樣的話確實感到很吃驚。
「『那麼讓你坐在指定的位置,也不會讓你覺得不高興吧?』
「『哦!不會。』
「『又或者我要求你在就職之前把頭髮剪成短的呢?』
「叫我有些難以置信,甚至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福爾摩斯先生,您現在就可以看到,我的頭髮長得很密,而且還有一種栗色的光澤,我從來都沒想過要把它輕易地犧牲掉。
「『這一點恐怕我很難做到,』我對他說,他那雙眯著的小眼睛一直很期待地盯著我,當聽到我這麼說時,他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
「『不過這一點你必須要答應,因為這是我太太的特殊癖好,您也明白,有時女士們的癖好也是必須要考慮在內的——你真的不想把頭髮剪掉?』
「『嗯,先生,我確實不能這樣做。』我的回答很堅決。
「『很好,這事到此為止,真是可惜啊,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你的條件都非常合適。斯托珀小姐,請您再幫我找找,看有沒有其他合適的小姐。』
「女經理正忙著翻閱手中的文件,顧不上跟我們兩個交談。但當她聽到那人的話之後,看我的眼神就顯得很不耐煩了——或許是因為我讓她損失了一筆不菲的傭金的緣故吧。
「『你要不要在登記簿上留下你的名字?』她問道。
「『假如你同意的話,我就留下,斯托珀小姐。」
「『嗯!實話實說,登記看起來已經用處不大了,面對條件如此優越的工作你都拒絕了,』她說話頗為尖刻,『我們很難再幫你找到一個類似的機會了,再見,亨特小姐。』她按鈴叫來了僕人,然後我就從那裡出來了。
「我回到住處,發現廚房早就沒有食物了,卧室的桌子上也放著幾張催繳欠款的單據,我不禁開始反問自己,我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是不是太過愚蠢了。不管怎麼說,要是有人希望別人順從他們那因特殊癖好而產生的奇怪要求,就總會為此付出一些代價的。在英國,很少有人能夠在家庭女教師這個職位上得到一百鎊的年薪,況且,頭髮對我來說真就那麼重要嗎?很多人剪完頭髮不是變得更精神了嗎?或許我也該嘗試著留一次短髮。第二天我就懷疑我做錯了,第三天我認為自己的確做錯了。就在我鼓起勇氣,準備硬著頭皮重新到介紹所去詢問那個工作還能不能做的時候,那位先生居然給我寫了一封信。它就在這裡,我可以念給你們聽。
溫切斯特附近,銅山毛櫸
親愛的亨特小姐:
好心的斯托珀小姐把您的地址給了我,我給您寫信是想問問您,能否再次考慮一下您之前的決定。我在她面前對您的描述十分細緻,使她對您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她急切地盼望著您的光臨。為了補償我們的癖好帶給您的麻煩,我們願意把您的年薪漲到一百二十英鎊——雖然我始終認為這個要求實在算不上苛刻。我太太有些偏愛顏色較深的鐵藍,所以她希望您能夠每天早晨穿著這種顏色的服裝在房間里來回走動,而且也用不著您來為這些衣服花錢,因為我們親愛的女兒艾麗絲——她現在在美國費城——就有一件這樣的衣服,根據我的觀察,這件衣服會非常適合您的。再者,不管是坐在哪裡,又或者按照何種方式來打發時間,都不會讓您覺得不方便。至於我要求您剪掉頭髮,這無疑讓人感到十分可惜,因為連我這樣跟您只是短暫相見的人都不禁對它讚嘆不已。不過恐怕我一定要堅持讓您剪掉它了,我只能希望薪水的增加部分能夠補償您的損失。至於對孩子進行照管方面的責任,那簡直是小菜一碟。請您務必賞光,我會親自駕著馬車去接您。請您將乘坐的火車班次提前通知我即可。
您的誠實的傑夫羅·魯卡斯爾
亨特小姐讀完了信,終於結束了這長長的敘述,她喘了一口氣,然後對我和我的朋友說道:「這封信是我剛剛才接到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現在已經下了接受這份工作的決心了,但是,我仍然認為請您幫我認真考慮一下這個決定是比較穩妥的。」
「哦,既然您已經下定了決心,那就按您的意思辦吧,亨特小姐。」福爾摩斯面帶微笑。
「您不想勸說我拒絕這份工作?」
「嗯,不得不承認,我確實不想看到一位像您這樣優秀的女士來接受這份工作。」
「您到底是怎麼想的,福爾摩斯先生?」
「唉,因為手頭沒有任何材料,所以一切都不好說,或許你自己的想法就是對的。」
「好像只有一種解釋是可能的:魯卡斯爾確實是個和藹的好脾氣的人,但他的太太卻可能是個瘋子?由於他想守住秘密——不讓妻子被送進精神病院,所以他就千方百計地來滿足她的各種奇怪的癖好。」
「這種解釋確實說得過去,事實也許就是這樣的,合情合理。但不管怎麼說,讓一位年輕小姐到這樣一戶人家去當家庭教師,確實不算是什麼好事。」
「但是,年薪確實給得很多啊!福爾摩斯先生,這確實很有誘惑力啊!」
「當然,薪水確實很高,簡直是太高了——這也是我為您感到擔心的最主要原因,年薪一百二十英鎊,這是為什麼呢?要知道,四十英鎊就可以找到一個家庭女教師,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非常特殊的原因。」
「現在我已經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給您了,以後如果我需要幫忙的話,您就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有了您做後盾,我的膽子會變大一些。」
「哦,放心吧,您儘管去那裡工作,您這個小問題已經變成了這幾個月來我最感興趣的一件事。您所講的部分事情讓人感到非常奇怪,假如您有了疑問或遇到什麼危險……」
「危險!難道您料到我會發生危險?」
福爾摩斯的神情很嚴肅,搖著頭說道:「假如我們能未卜先知,那就算不上什麼危險了。不過,不管何時——白天或是黑夜,只要您發一封電報,我就會馬上去幫您。」
「那太好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子,臉上的憂愁也蕩然無存,「現在,我能放心地趕赴漢普郡了,我馬上給魯卡斯爾先生寫一封回信,然後去把我這一頭美麗的長發剪掉,明天早晨,我就動身趕赴溫切斯特。」亨特小姐又說了幾句致謝的話,然後就對我們說了「晚安」,急急忙忙地走了。
當聽到她下樓時傳來的輕盈而穩重的步伐時,我說:「至少,她看起來像是一個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的姑娘。」
「她現在確實需要這樣做,」福爾摩斯的神情依然嚴肅,「不過假如我們在很久之後還沒有得到她的消息,我們就鑄下大錯了。」
沒過多久,福爾摩斯的預言真的應驗了。兩個星期的時間裡,我察覺心裡一直在想著她的事情,我甚至懷疑這樣一個孤單的小姐會誤入歧途,導致嚴重的後果發生。職務非常輕鬆,薪水卻非常高、對方提出的條件又非常奇怪,所有這些都表明了事情的異乎尋常,雖然我不知道如何確定魯卡斯爾先生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出於自己的癖好又或是一項精心策劃的陰謀,也無法分辨此人到底是善良還是邪惡。而福爾摩斯呢,我看他經常半小時半小時地坐在那裡,眉頭緊皺,似乎是想什麼東西想出了神。而當我說起此事的時候,他就會把自己的大手用力一揮:「材料!材料!材料!」他的耐心並不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材料,我就找不到問題的答案。」但他又經常小聲地嘀咕著什麼,大概意思好像是他絕對不會同意自己的姐妹去做這樣的工作。
一天深夜,一封電報被送到了我們的手裡。這時,我正想要睡覺,福爾摩斯也正想收拾一下,準備開始搞那些令他著迷的化學實驗——他可以幹上一宿,不過在一般情況下,晚上我離開的時候,總是能夠看見他彎著腰作化學實驗,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下樓去吃早飯時,就會發現他已經坐到了餐桌旁邊。福爾摩斯打開了電報的黃色信封,只是瞥了一眼,就把這封電報扔給了我。
「趕緊查查幾點有開往布雷德肖的火車,」他對我說了一聲,然後轉過身去繼續進行他的化學實驗。
這封電報寫得非常簡短,語氣也比較緊急:
明午請您到溫切斯特黑天鵝旅館一聚。務必前來!我已無計可施。
亨特
「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嗎,華生?」福爾摩斯這時抬著眼睛,仔細地盯著我,向我問了一個這樣的問題。
「我倒真想去看看。」
「那就趕緊查查火車時刻表吧。」
「上午九點三十分有一班火車,」我翻閱著列車時刻表,「兩個小時以後就可以到達溫切斯特。」
「這個時間倒是挺合適的,既然這樣,我就把丙酮分析實驗推遲一下好了,我要讓我的精神和體力在明天早上的時候達到最佳狀態。」
第二天上午,我和我的朋友坐上了開往英國舊都的火車。一路上,福爾摩斯只是低著頭不停地翻閱著報紙,直到過了漢普郡的邊界,他才放下報紙,欣賞起沿途的風光來。今天陽光明媚,是一個非常適合出遊的日子,一朵朵白雲點綴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由西往東緩慢地飄拂著。不過早春的天氣仍然有一種清新微寒的味道,使人感到神清氣爽,身上的力氣大增。從眼前到把奧爾德肖特包圍在內的重重疊疊的山岡為我們展現了一派優美的鄉村景色,透過一片青翠欲滴的綠色,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許多灰色和紅色的農舍屋頂。
「好美麗的風光!」整天生活在霧氣繚繞的貝克街,很少有這種機會能讓自己感到耳目一新,因此我忍不住飽含熱情地讚歎起來。
不過福爾摩斯卻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
「你明白嗎,我的朋友,」他說道,「我觀察事物的時候一定要把它和自己目前所研究的案子聯繫起來,或許這是我性格中應當受到譴責的一面。現在你親眼看到了這些星佈於樹叢之中的房屋,而那秀麗的景色或許能夠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它給我留下的印象卻只有一種,那就是這些房子處於相互隔離的狀態,於是就很容易令此地所發生的那些犯罪行為無法得到應有的懲罰。」
「上帝!」我叫道,「誰能把犯罪這樣骯髒的行為與這些美麗的古老鄉村房屋聯繫在一起呢?」
「這些房屋總是讓我的內心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恐怖感覺,華生,我的這種想法都是根據以往的實際經驗得來的,也就是說,就算是倫敦最低微、最醜惡的小街道也沒有這令人感到愉悅的美麗鄉村更容易發生一些可怕的犯罪行為。」
「你的話可讓我嚇壞了!」
「不過這個道理卻是非常明顯的,在城市中,大眾輿論產生的壓力可以產生法律所不能產生的效果。不管是哪條小巷,只要有一個受到虐待的兒童發出哀求的聲音、只要有一個醉漢毆打他人發出的噼啪聲,鄰居們都會感到同情或是憤怒。況且,所有的司法機構就近在眼前,控訴一經提出,馬上就可以採取行動,違法犯罪和被告席離每個人都只有一步之遙。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些位於田野之間的孤零零的房子,每座房子都是在主人自己的田地里建造的,而房子里居住的人大都是一些愚昧無知的鄉村農民,他們不懂法律。你想,兇殘狠毒的行為,隱藏於表面之下的罪惡,很可能連續不斷地發生但不會被別人發覺。如果是這位小姐在溫切斯特向我們求救,我們大可不必替她感到擔心了,不過危險往往隱藏於她所居住的五英里之外的農村。目前我們知道的是,她的個人安全還沒有受到真正的威脅。」
「假如她可以趕到溫切斯特來與我們會面,那就證明她是可以脫身的。」
「一點也不假,她還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自由。」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你能對此進行解釋嗎?」
「我曾經預想過的解釋有七種,每種對於我們目前了解的情況都適用。不過到底這七種情況之中正確的是哪一種,那就只能在了解了那些正在等待我們的最新消息后才能作出最後的判斷。你看,那兒就是位於教堂的高塔,不久之後我們就能聽到亨特小姐想要告訴我們的事情了。」
「黑天鵝」是位於這條路上的一家頗有名氣的小旅店,與火車站的距離不遠。那位年輕的女士正在那兒等著我們,她在「黑天鵝」預訂了一間房子,午餐也都在桌子上擺放好了。
「真的很高興看到你們來到這裡!」她的聲音充滿了熱情,「實在是太謝謝你們兩個了;我確實不懂應該怎麼做了,你們的幫助對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
「那就請你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要儘快說出來,因為今天早上我向魯卡斯爾先生請假到城裡來的時候,他要我答應他在三點鐘之前趕回去,但是他卻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事情來這裡的。」
「那你就把自己所經歷的事情一一按順序說出來吧。」福爾摩斯把他那瘦長的腿伸到了火爐邊,面容平靜地準備傾聽女士的講述。
「第一,整體說來,我並沒有受到魯卡斯爾夫婦的虐待,我這麼說是完全出自公平的態度。可我卻沒法理解他們的做法,我的心裡對他們真的很有些擔心。」
「他們有什麼事情做得讓你無法理解?」
「就是他們為自己的行為所作的辯解。不過你能夠從我講述的事情中了解所有的情況。當我到這裡的時候,魯卡斯爾先生就是來到這裡接我的,而且還用他的單人馬車把我接到了銅山毛櫸。就像他所說的那樣,這裡的環境很美。可這裡的房子本身卻並不漂亮。那是一幢非常大的、方方正正的房子,被刷成了白色,可是潮濕的環境和惡劣的氣候把那房子侵蝕出了很多斑點污痕。房子的四周是場地,其中三面都是樹林,而另一面則是一片斜斜的平地,通往房子前面大約一百碼的地方就拐向了南安普敦公路。屋子前面的場地也屬於這所房子,至於房屋周圍的樹林,都是屬於薩瑟頓領主的。因為這屋子大廳門前的正對面長著一叢銅山毛櫸,所以這地方的名字就叫銅山毛櫸。
「我坐在僱主的車上,魯卡斯爾依然像以往那樣和藹,當天晚上,他當著妻子和孩子的面,把我介紹給了他們。可以這麼說,福爾摩斯先生,在貝克街時進行的猜測並不合乎事實。魯卡斯爾太太根本沒有發瘋,但我能看出,那是一位臉色蒼白的恬靜女人,年齡比她丈夫要小得多。她的年齡看起來不到三十歲;至於那位僱主,至少不會低於四十五歲。在交談的過程中,我了解了一些情況,夫妻倆結婚已經七年了。魯卡斯爾先生本來是個光棍,他的前妻為他留下了唯一的女兒,不過現在已經到美國費城去了。魯卡斯爾私下裡曾經對我說過,女兒之所以離開自己就是因為對她繼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反感。既然自己的女兒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你可以想象,當她夾在父親和年輕的繼母中間的時候,處境肯定是非常尷尬的。
「照我看,魯卡斯爾太太不管是在心靈還是容貌兩個方面,都屬於非常平庸的,她沒讓我產生什麼好感,但也沒有讓我有什麼壞印象,她原本無足輕重,我們很容易明白她是一心一意愛著自己的丈夫和小兒子的。她那淡灰色的眼睛經常會東張西望,一旦覺察出他們有任何一些很小的要求,就盡量設法滿足他們。魯卡斯爾先生對太太很好,只不過是在態度上有些魯莽和粗野。總起來說,兩個人看起來確實是一對非常幸福的夫婦。可是這個女子,她卻依然有自己的一些秘密,她經常會讓自己陷入到深思中,臉上掛滿了愁容。我曾經不止一次在意外的情況下看到她不斷地掉眼淚,有時候我想這肯定是由於她的孩子迫使她變得心事重重。確實,我從未見過這樣一個被父母寵壞的、性格又如此之壞的小孩。他的身材明顯比同齡人要小,但腦袋卻大到了與身體不相稱的地步。他一天天不是野性發作,就是沉著臉變得悶悶不樂的。對他來說,唯一的消遣就是對一些小動物實施酷刑。這個小孩在捉老鼠、小鳥和昆蟲等方面的確表現出了非常出色的才智。可是我還不想談論這個小孩;福爾摩斯先生,他和我的事並沒有什麼關聯。」
「不管你覺得自己所說的事情與自己有沒有關係,我都很有興趣聽一聽,哪怕是一個很小的細節。」福爾摩斯說道。
「我儘可能不讓每個重要的細節漏掉。這間屋子讓我立刻覺得不舒服的人就是那些僕人的外貌和舉止。這個家裡只有兩位僕人,一位男僕和他的妻子。男的名叫托勒,長得粗魯笨重,他的頭髮灰白,臉上留著絡腮鬍子,身上永遠都帶著熏人的酒氣。有兩次我跟他們待在一起,他醉得非常厲害,不過魯卡斯爾先生就好像沒有看見一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這傢伙的老婆是個長得很高的壯碩女人,長著一副可憎的面孔,像魯卡斯爾夫人一樣不愛說話,但遠沒有她和氣。他們兩夫妻可以說是最讓人厭惡的人了。不過幸運的是,我大多數時間都是待在保育室和房間里的。這兩個房間是連在一起的,都位於房子的角落裡。
「進入銅山毛櫸之後,剛開始的兩天,生活還算平靜。到了第三天,魯卡斯爾太太吃完早飯之後到了樓下,與她丈夫低聲說著什麼。
「『哦,對啊,』他轉過頭來對我說道,『我們非常感激您,亨特小姐,由於您答應我們的要求把頭髮剪掉了。我當時也向您保證這對於您的容貌並沒有絲毫的損傷。現在讓我們來看一下您穿著鐵藍色的衣服合不合身。那件衣服就在您房裡的床上放著,在那裡您就可以看見它,要是您答應穿上這件衣服,我們夫妻倆都非常感激您。』
「放在我房間床上、等著我去穿的那件衣服有一種特別的暗藍色光澤。那是用一種質地優良的嗶嘰料子做成的,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別人曾經穿過的衣服。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好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魯卡斯爾先生和太太見了以後都非常高興,甚至到了顯得有些過分的程度。當時他們就在客廳等著我,那裡非常寬敞,房子的整個前半部分是一個有三扇落地窗的客廳,位於中間的窗戶前有一張背對著窗戶的椅子,他們就讓我坐在那張椅子上面。接下來,魯卡斯爾先生就在房間里踱步,同時對我講了很多我從來都沒有聽過的笑話。你們無法想象他的樣子是多麼的滑稽,我笑得肚子都疼了。但是魯卡斯爾太太很明顯是缺乏幽默感的,甚至一笑都不笑,她不過是把雙手擱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臉上現出一副憂鬱而又焦急的模樣。約莫一個小時以後,魯卡斯爾先生突然對我說工作的時間到了,我應該換掉那身衣服到保育室去照顧小愛德華了。
「過了兩天,同樣的表演又進行了一次。我再一次換上了那件暗藍色的衣服,坐在了那扇窗戶跟前,聽我的僱主講他那些沒完沒了的讓人發笑的故事。我再次禁不住放聲大笑。不久,他又把一本黃色封面的小說遞到了我的手中,然後把我的椅子朝旁邊移動了一點點,好讓我自己的影子不會擋住書。他要求我大聲地念小說給他聽。我從某章的中間開始念,大約有十分鐘的時間,當我把一個句子念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讓我停了下來,並去換衣服開始幹活。
「你們可以想象一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醫生,這種異乎尋常的表演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我來說,這是多麼難以理解啊!我有一種感覺,他們總是非常小心地不讓我的臉對著窗戶,所以我的心裡充滿了一種慾望,想看看我身後到底有什麼事情發生。剛開始的時候,這件事好像是不可能成功的。不過很快我就找到了一個方法,因為我的手鏡恰好被打破了,我就把一片碎鏡片偷偷地用手帕裹住。等到我的僱主進行下一次表演時,我假裝笑得前仰後合,趁機把手帕拿到臉部上方,稍微擺弄幾下,就能夠把背後的一切都看清楚了。一開始的時候,我非常失望,因為我什麼東西都沒有看到,不過等到第二次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一個留著小鬍子、身穿灰色衣服的男子恰好在南安普敦公路那兒站著,似乎是在朝著我所在的位置張望,這條公路非常重要,往常總有很多人從這條路上經過。不過這個人卻不像過路的,他斜倚在農場周圍的欄杆上,而且非常認真地盯著這邊。這時,我把手帕放低了一些,偷偷地看了魯卡斯爾夫人一眼,我看到她正用一種最尖利的眼神瞪著我,我猜她已經知道我手裡拿著鏡子了,不過她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而是站起身來對她的丈夫叫道:『傑夫羅,那條路上有個壞小子正盯著亨特小姐看呢!』
「『亨特小姐,那個人是您的朋友嗎?』
「『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在這裡一個人都不認識。』
「『啊,這是多麼不禮貌的行為呀!亨特小姐,請您轉過身子,沖著他揮手,讓他走吧。』
「『我想不理他也許會更好一些吧。』
「『不行,不行,那樣他就會經常在附近遊盪,請您把身子轉過去,像我一樣揮手讓他趕緊走。』
「我按照魯卡斯爾先生的吩咐做了,這時,他的太太也把窗帘拉了起來。這件事是一個星期以前發生的,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不用在窗戶那兒坐著,也不用穿著那身藍衣服了——當然,那個男人也沒有在路上出現過了。」
「哦,亨特小姐,您說的這些讓我很感興趣,請您接著往下說吧。」福爾摩斯說道。
「就怕您覺得我說的這些事情會有些缺乏條理,因為它們看起來是那樣的支離破碎,不過這也許正好說明我講的這些事情是互不關聯的,就在我剛剛到達那裡的第一天,魯卡斯爾先生領著我進門的時候,我們經過了一間緊挨著廚房的小屋。當時,我聽見裡面有鐵鏈叮噹作響的聲音,好像有一頭大型的動物被關在裡面,我聽到了它來回走動的聲音。
「『在這裡能看得清楚一些!』魯卡斯爾先生指著兩塊木板之間的一道縫讓我朝里看,『這個傢伙長得難道不漂亮嗎?』
「透過那道板縫,我向裡面看去,由於光線很暗,我只看到了一雙閃著精光的眼睛以及一個模模糊糊的蜷伏的身體。
「『用不著害怕,』東家看到我一臉驚訝的樣子之後,忍不住笑出了聲,『那是我家的一條獒犬,名字叫做卡羅。雖然在名義上它是屬於我的,可事實上,只有我們家那位飼養員——老托勒,才能讓它變得服服帖帖。每天我們只喂它一頓飯,而且還不能喂太多,只有這樣它才能一直保持一種像芥末那樣的熱辣勁兒。一到晚上,托勒就會把它放出來,假如有人膽敢私自闖到我的家裡來,就會遭遇卡羅的利齒,到那時,他只能跪下來禱告,求上帝保佑他了。所以,我也向您提出一個請求,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到了晚上,請您千萬不要讓腳跨出門檻一步——任何理由都不可以,只要您有一點兒那樣的行為,就等於把自己的命交給了卡羅。』
「魯卡斯爾先生給我的這個警告並非是毫無根據的,兩天之後的一個夜裡,大概是凌晨兩點,我碰巧從卧室的窗口向外望去,那天晚上的月亮很美,房子前面的草坪上披著一層皎潔的銀光,看起來就像白天一樣。正當我站在窗前,沉浸在那片美麗而又安靜的景色中時,忽然發覺銅山毛櫸樹的陰影下面有什麼東西正在移動。過了一會兒,它移動到了月光下面。這下子,我準確無誤地認出了它,那是一隻跟小牛犢子差不多大的巨型獵犬,它的毛是棕黃色的,顎骨又寬又厚,還有些下垂,一張黑黑的大嘴,骨骼碩大突出,真是恐怖極了。後來,它慢慢地穿過草坪,消失在了另一邊的陰影中,這隻大狗讓我的心裡不停地打戰,我覺得什麼樣的小偷或者強盜也不會像它那樣讓我怕成這個樣子。
「我還要告訴您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您是知道的,我在倫敦的時候就已經把我的頭髮剪短了。被剪掉的一大綹頭髮被我放在了箱底。一天夜裡,主人家的小孩被我哄睡之後,我覺得很無聊,為了消遣時間,於是就逐個打開了擺放在房間里的傢具,並開始整理自己的零碎東西。這間屋子裡有一個老式的衣櫃,看起來已經很舊了,柜子上部的兩個抽屜沒有上鎖,裡面是空的,最下面的那個抽屜卻是鎖著的。沒有上鎖的兩隻抽屜都被我的衣服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塞滿了,可是我還有很多東西無處安置。因為不能使用第三個抽屜,所以我覺得非常鬱悶。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它可能只是無意之中被隨隨便便鎖上的,因此我就拿著一大串鑰匙,試圖把上面的鎖打開,結果我所使用的第一把鑰匙就剛好把那把鎖打開了,這可真是太巧了。抽屜裡面放著一樣東西,而且只有這一樣,但我敢發誓,你們絕對不會想到那是一件什麼樣的東西——居然是我那一綹被剪下來的頭髮!
「我把那綹頭髮拿起來認真地看,要知道,我的頭髮在色澤、密度上都是非常獨特的,而那綹頭髮居然和我的幾乎完全一樣。這件事真是不可思議,可我卻眼睜睜地看著它發生了。難道抽屜里的頭髮真的是我的,這怎麼可能呢?我顫抖著雙手打開了我自己的箱子,把裝在裡面的物品全都倒了出來,我的頭髮就放在箱子的底部。我拿著兩綹頭髮在一起比較,天啊,福爾摩斯先生,我敢發誓,它們竟然分毫不差。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我感到莫名其妙,怎麼也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就把那綹讓我感到困惑的頭髮放回了抽屜,而且在魯卡斯爾夫婦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我不想跟他們提起這件事——我認為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打開一個鎖著的抽屜是不對的。
「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您已經發現了,我這個人天性比較喜歡觀察周圍的事物,沒過多久,在我的大腦里就對整座房子形成了一個非常清晰的輪廓。我發現,根本沒有人住在這座房子其中一面的廂房裡。托勒一家人的住處有一條通道,通道的對面是這套房子的門,但房門一直都上著鎖。可有一天當我正在往樓上走的時候,看到魯卡斯爾先生剛好從那道門裡走了出來,而且手裡還拿著一把鑰匙。當時他的臉因為發怒而變得兩頰通紅,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太陽穴兩邊青筋畢露,與我平常看到的那張胖胖的、充滿愉悅神情的臉相比,魯卡斯爾先生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看到我之後,急忙鎖上了那扇門,然後又匆匆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過我一眼。
「魯卡斯爾先生的舉動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到了應該帶著那個男孩兒到室外散步的時間,我特意兜了一個圈子,裝著不在意的樣子踱到了房子的另一面,那面共有四扇窗戶,其中三扇已經變得骯髒不堪了,只有第四扇窗戶因為拉下了百葉窗,看不清裡面的情形。所有的窗戶從外面看顯然已經棄置不用很久了,正當我在幾扇窗戶面前來回踱步、偶爾用眼睛偷偷瞟那兒一眼時,魯卡斯爾先生來到了我的面前,樣子就像平常那樣愉快。
「『啊!我親愛的年輕的小姐,假如我從您的身邊走過卻沒有跟您打招呼,那麼希望您千萬不要認為我是一個舉止粗魯、毫無禮貌的人,因為我剛剛正忙著處理一些個人事務。』
「我讓他把心放進肚子里,我並沒有察覺到他有什麼冒犯我的地方。『順便問您一句,』我對他說,『上面的那套房間好像是空著的,因為我看到有一扇窗戶是關著的。』
「他顯然對我的話感到意外,而且,我似乎還從他的表情中感覺到了一點兒吃驚的成分。
「『那幾間被我改造成了暗室,您不知道,照相可是我的一大愛好啊,』他說,『不過,哎!我們家請來的年輕小姐是多麼細心啊!誰能相信這一點呢?誰能呢?』僱主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雖然是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的,可他的眼神看起來卻並不怎麼有趣,我感覺到的只是懷疑和惱恨,絕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成分。
「當我知道這間房子里還有一些人家不願意讓我知道的東西之後,我的好奇心就更加強烈了——與其說是好奇心,倒不如說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這種感覺是我們女人的本能。總之無論如何,確實是這種感覺,讓我覺得這道禁止入內的門裡面準是藏著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越是這樣,我就越想知道個究竟,因此我開始努力地尋找進入這道門的機會。
「就在昨天,我終於得到了這樣的一個機會。不瞞您說,除了這位魯卡斯爾先生,托勒夫婦倆也都曾經在這間空屋子裡忙過些什麼。有一次我就親眼見到托勒兩手抱著一個大黑布袋從那間房子里走了出來。最近一段時間他經常喝得大醉,昨天晚上也是如此,當我上樓的時候,我看見鑰匙還在那門上的鎖孔里插著,我敢肯定這是托勒粗心大意的結果。當時魯卡斯爾一家人正好都在樓下,對我而言,這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我把鑰匙輕輕一扭,打開了那道門,然後就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
「眼前是一條小小的過道,兩邊的牆沒有經過裱糊,地上也沒鋪地毯,它的盡頭是一個直角的轉彎。轉過去之後可以發現並排的三道門,其中第一道門和第三道門都敞開著,裡面是又臟又暗的空房間,其中一間的窗戶是兩扇,另一間的窗戶是一扇,窗戶上堆積著厚厚的塵土,這也是為什麼一到傍晚那邊的光線就會變得非常昏暗的原因。中間那扇門是關著的,一根從鐵床上拆下來的粗鐵棒橫擋在外面,鐵棒的一端被鎖在了釘在牆上的鐵環上,另一端則被一根很粗的繩索綁在了牆上,而且這道門的外面也上了一道鎖,不過鑰匙卻沒在那兒。很顯然,這道被嚴密封鎖起來的門與我在外面看到的那扇關起來的窗戶是屬於同一個房間的。從房門底下的縫隙透出來的微弱光線可以推測,房間裡面並不十分黑暗。毫無疑問,裡面應該有類似天窗的東西,光線能夠從房頂透射進來。正當我在過道里站著,一邊凝視著那道讓人感到非常兇險的門,一邊猜測裡面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時,房間里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從門底下的那道縫隙透出來的微弱光線中,我看到了一個來回走動的人影。這讓我的內心猛地產生了一種極為強烈的恐怖感。我的神經一下子綳得緊緊的,就像失去了自控能力似的,我扭過頭就往回跑,那時我覺得自己的衣裙好像被一隻恐怖的手緊緊抓著似的。我順著那條過道一路狂跑,直到衝過外面那道門,撲到了在外面等候著的魯卡斯爾先生的身上。
「『沒錯兒,』我的僱主微笑著對我說,『真的是你,當我看到門是開著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進去了。』
「『啊,真是嚇死我了!』我大口地喘著氣說道。
「『親愛的女士!親愛的女士!』福爾摩斯先生,你根本無法想象他的態度是多麼的親熱,多麼的體貼,『到底是什麼東西把你嚇成這樣呢,親愛的女士?』
「他對我說話時的語氣和態度簡直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他這樣做實在是太過分了,我一直都是很小心地防範著他的。
「『我可真是太傻了,居然走到了那些空房子裡面去了,』我對他說道,『不過,那裡的光線實在是太昏暗了,那麼凄涼、可怕的地方,嚇得我又趕緊跑出來了。唉,裡面可真是靜得可怕啊!』
「『真的那麼安靜?』他的聲音有些尖銳,眼睛也一直瞪著我。
「『怎麼回事?你覺得應該是什麼樣的情況才對呢?』我向他問道。
「『您沒看到我把這個門鎖上嗎?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就是說,閑人是不應該走進去的,這麼簡單的事情您都不明白嗎?』魯卡斯爾先生還是用他那極其親切的微笑模樣對著我。
「『早知道是這樣,我一定……』
「『既然這樣,好吧,你現在已經知道了!要是你再讓你的兩隻腳跨過那道門檻的話……』說到這兒的時候,他的微笑馬上就變成了一種面目猙獰的冷笑,他的臉也像魔鬼一樣惡狠狠地瞪著我,『我會把你扔到關著獒犬的那間屋子裡去的。』
「我當時被他的話嚇到了,甚至一度忘了自己曾經做過什麼。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匆忙地從他的身邊跑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真的,我什麼都記不清了,後來我才發覺自己已經在床上躺了很久,但我一想起魯卡斯爾先生的樣子,渾身就不停地顫抖。要是沒人告訴我該怎麼辦的話,我也不能再待在那裡了。這時,我想到了您,福爾摩斯先生。那座房子連同裡面的男人、女人、僕人,甚至包括那個男孩在內,都讓我從內心裡感到十分恐懼。如果我能把你們領到那兒去就好了。當然,我是完全有條件從那所房子逃走的,可是我心裡的好奇和恐懼都是那樣的強烈。於是我下定決心,要給您打一份電報。我穿戴好衣帽,到大約半英里之外的電報局給您發了電報;回去的路上,我覺得心裡踏實多了。可是當我走近那所住宅的大門時,心裡還是難免產生了一種驚慌的感覺,我生怕那隻大狗被放到了院子里。當我想到托勒已經在那天夜裡喝得酩酊大醉,便料定他此刻還在睡覺,而且我知道這個家裡只有他能應付這個充滿野性的畜牲時,我便放心了,因為別人是不會冒著生命的危險把它放出來的。我悄悄地溜進了房間,果然沒有任何異樣。晚上,我躺在床上,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你們,我便興奮得無法入睡。今天早上我向魯卡斯爾先生請假到溫切斯特來,果然也沒有讓他生疑。不過三點鐘之前我一定要回去,因為魯卡斯爾夫婦準備出門做客,今晚不在家,我必須幫他們照顧那個男孩。好了,我現在已經把我經歷的所有事情全都對您講了,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將這其中隱藏的秘密對我講明白,我會十分高興的,而且,最關鍵的一個問題是,接下我該怎麼做呢?」
聽了這個離奇的故事之後,福爾摩斯和我簡直像著了魔一樣。福爾摩斯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他把兩隻手插進褲袋裡,臉上現出了一副極為嚴肅深沉的表情。
「那個托勒現在還睡著呢?」他問道。
「對,我來之前,聽見托勒的老婆對魯卡斯爾太太說自己對丈夫真是無可奈何。」
「那就好,魯卡斯爾今天晚上要和太太出門?那所房子里有沒有地下室?你能不能找到一把結實的鎖頭?」
「房子里用來藏酒的地窖就行。」
「看你處理這件事的手法,亨特小姐,你可算得上一位智勇雙全的姑娘了。你想不想再干一件讓自己終身難忘的了不起的大事?說實話,假如您在我心裡不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女性的話,我就不會向您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您想讓我做什麼事?我一定照辦。」
「我和我的朋友華生會在七點鐘的時候趕到銅山毛櫸。那時魯卡斯爾夫婦應該已經離開家了。至於托勒,我想那時他仍然做不了什麼事情。那就只剩下托勒太太了,她很可能會向警察報告此事。我想讓你找個理由讓她到地窖里去,然後用鎖把她關在裡面,那麼我們就可以放心地進行我們的計劃了。」
「放心吧,我一定會做好這件事情的!」
「太好了!現在讓我們來對這件事進行一下徹底的分析。顯然,目前只有一種說法能夠解釋一切,你被請到他的家裡是去冒充某個人的,而被你冒充的那個人此刻正被囚禁在你說的那間被封鎖的屋子裡,這是明擺著的事實。我敢斷言,那個被囚禁的人就是魯卡斯爾的女兒艾麗絲。假如我的記憶力沒有出錯,此前她被說成到美國讀書去了。你之所以被魯卡斯爾先生選中,無疑是由於你的身高、胖瘦以及頭髮的色澤與艾麗絲小姐是一樣的。她很可能是因為患上了某種疾病,所以不得不把那麼好的頭髮剪掉,所以,魯卡斯爾才會堅決讓你作出巨大的犧牲——剪掉你的頭髮,艾麗絲小姐的頭髮被你看見完全是一個巧合。至於那個經常在公路上徘徊的男人,肯定是她的一個朋友,我想那很可能就是她的情人,甚至是未婚夫。由於你穿上了艾麗絲的衣服,你們長得又有幾分相像,所以當他看到你時,就從你的動作和表情中,誤以為艾麗絲的日子過得確實非常愉快,而且認為她已經不需要他的關心和愛護了。為什麼晚上要把那隻大狗放出來呢?那是魯卡斯爾先生為了防止他和她接觸才這麼做的。一切都非常清楚了,這件案子最讓人擔心的就是那個男孩的性格。」
「這與男孩有什麼關係呢?」我不解地問了一句。
「親愛的朋友,身為一名醫師,你要想深入了解一個孩子的脾氣秉性,首先要研究他的父母,那麼你就沒想過,這道理反過來同樣也可以說得通嗎?我經常為了了解父母的品格,而先研究他們的孩子。這男孩的性格如此殘忍,而且是單純地為了殘忍而殘忍,不管這樣的性格是來自他那笑裡藏刀的父親——他是我重點懷疑的對象,抑或是受他母親的影響,對於那位被他們握在手心裡的可憐的姑娘肯定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確信你說的是非常正確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的委託人——亨特小姐激動地大聲說道,「仔細回想前前後後所發生的事情,我認為你這番分析是非常中肯的,那我們就不要再耽擱時間了,快點回去解救那位可憐的姑娘吧!」
「我們務必要萬分小心,因為魯卡斯爾是個非常狡猾的人,要對付他可不容易。七點鐘之前,我們做不了什麼事情,不過到了七點我們就可以一起解開這個謎團了。」
言出必行,手錶上的指針剛剛指向七點,我們就準時趕到了銅山毛櫸,雙輪馬車也停放在了路邊的一家小旅店裡。樹上那黑黑的葉子就像擦了油的金屬,在夕陽的餘暉中閃著亮光,這是個很明顯的標誌,就算亨特小姐沒有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微笑著迎接我們,我們也能準確地辨認並找到魯卡斯爾的家。
「都做好了嗎?」福爾摩斯問道。
這時,樓下的某個地方傳來了幾聲清晰而響亮的撞擊聲。「托勒太太已經被關在地窖里了,」亨特小姐說道,「托勒現在還在廚房的地毯上躺著,呼嚕就像打雷一樣,絕對不會醒。這是他身上的那串鑰匙,跟魯卡斯爾先生身上的鑰匙都是一樣的。」
「你做得太漂亮了!」福爾摩斯先生熱情地讚美著我們的委託人,「現在就請你帶路,把我們帶到那個房間,讓我們來結束這樁黑暗、罪惡的勾當吧。」
我們跟著亨特小姐到了樓上,打開房門的鎖,順著過道一直往裡走,來到了亨特小姐所說的那道被封鎖著的門面前。福爾摩斯把捆著粗鐵棒的繩索割斷,搬開鐵棒,拿著鑰匙開始一把一把地試驗,但那把鎖卻不能被打開,房間里也沒有任何動靜,福爾摩斯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我並不認為我們來晚了」,他對亨特小姐說道,「你最好不要跟著我們進去,華生,現在我們一起用肩膀頂住它,看看這道門到底能不能攔得住我們。」
這道門本來就已經腐朽不堪、搖搖晃晃了,哪裡經得住兩個人一頂,只一下,門就塌了。我們衝進去一看,房間里空空蕩蕩的,只有一張非常簡陋的小床、一張很小的桌子和一筐衣服,連件像樣的傢具都沒有。房間頂部的天窗已經被打開了,被囚禁在這裡的人早已失去了蹤影。
「這中間有些鬼名堂,」福爾摩斯說道,「或許那個傢伙猜出了亨特小姐的想法,比我們早一步把被害人帶走了。」
「怎麼帶走的?」
「從這個天窗。很快我們就能知道他是怎麼乾的了。」福爾摩斯登上屋頂,「啊,是這樣的,」他叫喊起來,「這兒放著一架很長的輕便扶梯,就靠在屋檐上。」
「可這不太可能啊,」亨特小姐說道,「他帶著太太出門時,扶梯並沒有放在那兒。」
「肯定是他中途跑回來搬到這裡的,我說過,這個人非常狡猾,非常危險。現在你們聽到上樓的腳步聲了嗎?假如這不是他才怪呢。華生,你最好準備好手槍。」
福爾摩斯的話還沒說完,有個人已經來到了房間的門口,這個人肥胖、粗壯而又結實,手裡還提著一根很粗的木棍。一見到這個人,亨特小姐馬上發出了一聲尖叫,蜷縮起身體靠在了牆上。可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卻縱身上前,沉著地與他對視。
「你這個惡棍!」福爾摩斯說道,「你把自己的女兒帶到了什麼地方?」
胖子瞪著眼睛打量了一下屋子的四周,然後又抬頭看了看上面被打開的天窗。
「這句話應該讓我來問你們才對!」他的聲音非常尖利,「你們就是一幫賊!賊探子!我可把你們捉住了,不是嗎?你們落進了我的手掌心,我一定要讓你們嘗嘗我的厲害!」他扭轉肥胖的身軀,噔噔噔噔地跑下了樓。
「他肯定是去放狗了!」亨特小姐驚恐地大聲說道。
「放心,我手裡有槍!」我說。
「我們最好關上門,」福爾摩斯說完,就帶著我們一起衝下樓去。還沒等我們來到大廳,就聽見了一陣獵犬狂吠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令人不寒而慄的慘叫和獵犬撕咬東西的聲音,我只覺得頭皮發麻,正在這時,一個臉帶醉意、有點上年紀的人晃動著胳膊從邊門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正是托勒。
「上帝,」他吃驚地大叫了一聲,「是誰把狗放出來的?它可兩天沒吃過東西啦,快點兒,快點兒,否則就晚了!」
我和福爾摩斯趕緊飛奔過去,托勒緊緊地跟著我們,轉過屋角,就看見一隻體形龐大、飢餓難耐的畜牲,它那黑乎乎的大嘴死死地咬住了魯卡斯爾先生的喉嚨。魯卡斯爾先生則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嘴裡發出了悲慘的號叫聲,我衝過去對著大狗開了一槍,打爛了它的腦袋。大狗隨即倒下,但那白森森鋒利的獠牙仍然咬住了魯卡斯爾先生那層層褶皺的肥碩頸部。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人和狗分開,然後把傷者抬進了房子里。魯卡斯爾先生雖然還活著,但身上卻已血肉模糊,非常的可怕。我們將他放到了大廳里的沙發上,並派已經被嚇得驚出一身冷汗的托勒給魯卡斯爾太太送信去。我用盡渾身解數,好讓他的痛苦減輕一些,這時,一位又瘦又高的女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托勒太太!」亨特小姐驚叫了一聲。
「是我,亨特小姐,魯卡斯爾先生回家后,把我從酒窖放出來了,我才到上面來找你們。唉,亨特小姐,要是你早點讓我知道你的計劃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告訴你,不用費那麼大的力氣來做這件事情了。」
「啊!」福爾摩斯機敏地凝視著托勒太太,說道,「很明顯,關於這件事的內情,托勒太太比我們每個人都更有發言權。」
「您說得對,先生,我的確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現在,我也正想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說出來。」
「那就請您坐下來,慢慢地說出我們想聽的事情。我不得不承認,關於這件事,我還有幾個地方不太清楚。」
「我會跟你們說清楚的,」托勒太太說道,「如果我可以早些從地窖里被放出來,我早就說出來了。假如這件事會鬧到法庭上去的話,請你們記住,我是站在你們這一邊的,因為我也是艾麗絲小姐的朋友。
「艾麗絲小姐在家裡一直都過得很不快樂,自打魯卡斯爾先生續弦開始,艾麗絲小姐就一直心事重重,在這個家裡,她總是受到怠慢,無論什麼事,她都沒有說話的份兒。不過,在她認識福勒先生之前的日子裡,她所受的待遇也還算不上很糟糕。據我所知,根據艾麗絲小姐生母臨死之前所立下的遺囑,艾麗絲小姐擁有屬於自己的權利,可是她一直保持安靜和容忍的態度,從來都沒有說過一句與自己權利相關的話,反而還把自己的一切交給父親打理。魯卡斯爾先生明白,只要自己和她在一起,就可以安心,可是一旦她有了丈夫,那麼兩個人就會要求魯卡斯爾先生按照法律的規定,把他們應得的東西拿走。就這樣,魯卡斯爾先生認為,是時候制止這件事情發生了。他要求女兒簽署一份文件,文件中聲明不論艾麗絲小姐是否結婚,父親都可以使用她的那份兒遺囑。艾麗絲小姐不想簽字,他就一直鬧,以至於讓她得了六個星期的腦炎,這其間,艾麗絲小姐一度瀕臨死亡。後來,她漸漸恢復了健康,可是卻變得骨瘦如柴,連那一頭美麗的頭髮也給剪掉了;所有這些都未能令她那位年輕的男朋友改變心意!福勒先生對艾麗絲小姐依然保持著十二分的忠誠。」
「哦,」福爾摩斯說道,「感謝您的好意,您所陳述的這些情況讓我們對這件事的認識已經非常清楚了,至於後面的事情我就能依靠推斷得知了:正因如此,魯卡斯爾先生就——我敢斷定,他採取了囚禁艾麗絲的辦法?然後又特意從倫敦請來了亨特小姐,目的是為了擺脫福勒先生令他感到厭煩的糾纏?」
「正是如此。」
「但是福勒先生卻是一位鍥而不捨的人,就像一名優秀的水兵那樣,他把這所房子全都封鎖了。當他遇到你之後,就通過金錢或其他某種方式打動了你,讓你確信你們擁有共同的利益。」
托勒太太面色安祥,說道:「他可是個待人和藹、出手大方的先生。」
「所以,他想盡辦法地讓你丈夫一直有酒可喝,又讓你在主人出門之後就準備好一架扶梯。」
「先生,你說得太對了,事情就是這樣的。」
「托勒太太,我們是應該對你說聲謝謝的,」福爾摩斯說,「因為是你把所有讓我們感到迷惑的事情澄清了。此刻,村中那位外科醫生與魯卡斯爾太太就要到了,我覺得,華生,我們現在最好把亨特小姐護送回溫切斯特去,我覺得我們在這兒的合法地位似乎很成問題了。」
門前種植著銅山毛櫸的那所不吉利房子的謎團終於解開了。魯卡斯爾先生最終還是幸免於難,他的精神非常頹喪,幸好有一位對他非常忠誠的妻子,他才能生存下去。他們家的老僕人還是跟他們在一起住的。也許他們了解了太多魯卡斯爾一家人過去的事,所以魯卡斯爾先生很難有理由把他們辭退。而福勒先生和魯卡斯爾小姐在他們離家以後的第二天就在南安普敦登記結婚了。福勒先生目前在模里西斯島當政府公務員。而那位維奧萊特·亨特小姐,福爾摩斯的做法讓我覺得有些失望。因為她不再是他所接手案件中的核心人物,所以他也沒有再對這位小姐表現出進一步的興趣了。這位小姐眼下在沃爾索爾地區的一家私立學校當校長,我有理由相信她能夠在教育方面取得很大的成績。
黑彼得
1895年,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表現出從來沒有過的良好狀態,他精神振奮,身體強壯。隨著他的知名度一天比一天高,到貝克街向他求助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不乏名人。就算把其中的一兩個人的名字以暗示的方式說出來,我也會受到人們的責備,說我不是一個穩重的人。就如同所有有成就的藝術家為藝術而生存那樣,除了霍爾得芮斯公爵一案,福爾摩斯從來不會因為他卓越的功績而向他的委託人索要很多的錢財。他的品格是如此清高,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成是任性,如果他不認為當事人值得同情,就算那位當事人再有錢勢,福爾摩斯也不會接受他的案件。但是,如果遇到他認為值得同情的當事人,即使那個人是個普通人,他可以在連續幾個禮拜里,一心一意、廢寢忘食地研究案情,案件越是離奇,就越能激發他的想象、展現他的謀略。
1895年是一個令人難以忘記的年頭,因為在這一年裡發生了一系列讓人匪夷所思的案件,為這些案件他付出了很多精力,其中有一件是對紅衣主教托斯卡離奇死亡的偵查,這樁案子是依照神聖教皇的特殊指令進行的,福爾摩斯對這件案子的偵破讓人拍手叫絕。還有就是惡名昭著的、養金絲雀的威爾遜終於被捕入獄,倫敦東區從此少了一個禍害。接下來就是發生在屋得曼李莊園的慘案,一位名叫彼得·加里的船長被離奇殺害。如果不把這樁案件敘述一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的偵破案件的記錄就不那麼完美了。
那年七月的第一個星期,我的朋友福爾摩斯經常不回家,甚至是很長時間見不到他,我心裡清楚有樁案子需要他處理。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曾經有幾個衣著俗氣、談吐粗魯的人來找他,還向我打聽關於巴斯爾上尉的事,這讓我明白福爾摩斯正用一個假名子在某個地方處理案子。他曾經用過很多假名,以此來掩人耳目,使人們很難發現他顯赫的身份。在倫敦,他有不下五個臨時的住處,而且在那些不同的住處他會使用不同的姓名和不同的職業。但是,關於他正在調查的案件,他沒在我面前提起過,我也沒有追問他的習慣。在我看來,他這次調查的案件與以往的那些比起來有些不一樣。他在吃早餐前就出門了,當我坐在桌前要吃飯時,他大步流星地回來了,頭上戴著帽子,腋下夾著一根形狀有點像傘的有倒刺的短矛。
我大聲說道:「我的上帝!福爾摩斯,別告訴我你夾著這個東西在倫敦的大街上到處走?」
「我今天早上去了一家肉店。」
「肉店?」
「現在我的肚子餓極了。親愛的朋友,早上起來鍛煉身體是十分有益的。但是,你肯定猜不到我做了什麼運動,我願意跟你打賭。」
「其實我懶得猜。」
他低聲笑了,在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咖啡。
「如果在剛才,你去阿拉爾代斯肉店的後堂,就能看見一頭死豬被掛在天花板上,還在不斷地搖擺著,旁邊有位穿襯衣的紳士,手裡正握著它用力地戳向那頭豬。這個大力士就是我,讓我興奮的是,沒費多大勁兒,我把豬戳穿了。你是否也想試試啊?」
「不!我不想做那種事。為什麼你要那麼做呢?」
「我這麼做是想調查屋得曼李莊園的慘案——哦!霍普金,昨天晚上我就收到了你的電報,我非常願意與你相見。請坐下來和我們一塊吃早餐吧。」
我們這位客人十分機智,他的年齡在三十歲左右,身穿素雅的花呢料外衣,卻依然保持著穿官方制服的筆挺風度。一下我就認出來了,他就是年輕的斯坦萊·霍普金警長。在福爾摩斯的眼裡,這個年輕人非常有前途,而且這個年輕的警長非常佩服福爾摩斯對案件科學的偵破方式,像學生對老師那樣仰慕和尊重這位著名偵探家。霍普金面帶憂愁,非常沮喪地坐在桌子旁邊。
「謝謝!先生,來這前我已經吃過早餐了,昨晚我睡在市裡了。因為昨天我來向您彙報情況。」
「你要彙報什麼情況?」
「失敗了,先生,徹底失敗了。」
「案件毫無進展嗎?」
「哎呀,看來我要親自來調查這個案件了。」
「福爾摩斯先生,我特別希望您來調查。這個案子是我遇到的第一個重大案件,但是我卻毫無頭緒。看在上帝的面上,請您幫幫我。」
「那好吧,恰好我已經詳細了解了目前所有的材料,也看過你寫的那份調查報告。不過我想聽一聽你對現場發現的那個煙絲袋有怎樣的看法?這會不會是一條線索呢?」
霍普金看上去像是吃了一驚。
「福爾摩斯先生,那個煙絲袋是那個老船長自己的。那袋子上還有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煙絲袋是用海豹皮做成的,那是因為那個老船長善於捕捉海豹。」
「但是那個老船長沒有煙斗啊?」
「是的,先生,在現場我們是沒有找到煙斗。因為他的確很少吸煙,但是,他的煙絲也可能是為他的朋友準備的。」
「當然也有這種可能。我問你對現場發現的煙絲袋的看法,是想告訴你要是這個案子由我調查的話,我會從這個煙絲袋著手查起。我這位名叫華生的醫生朋友對這個案子一點也不了解,我嘛,也願意再聽你敘述一遍事情的經過,所以請你再簡單為我們講一遍事情的經過。」
這位年輕的警長從衣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
「我這有一份年譜記載著彼得·加里船長一生所做的事情。他是在一八四五年出生的,今年五十歲。他是一個捕捉海豹和鯨魚的高手。在一八八三年,他做了丹迪港[1]的捕海豹船——「海上獨角獸」的船長。他接連出航很多回,每回都有收穫。在一八八四年,他退休了。經過幾年的旅行,他最後在蘇塞克斯郡定居下來,在離弗里斯特住宅區不遠的地方買了一小塊地方,那個地方叫屋得曼李。在那裡,他住了六年,於上周被害。
「這位船長跟一般人比起來有很大不同。在平時的生活里,他嚴格遵循清教徒式的生活方式,在性格上,他陰鬱寡談。他家裡有妻子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兒,還雇有兩個女傭。但是傭人更換頻繁,可能是因為家庭環境壓抑,讓人難以忍受。這位船長嗜酒成性,他喝醉了就像惡魔般胡作非為。住在附近的鄰居都知道他有時半夜發酒瘋時就把妻子和女兒趕出屋子,打得她們滿院子亂跑,最後那兩個挨打的女人的叫聲把全村人吵醒。
「曾經有一回,教區的一位老牧師來到他的家裡,批評了他惡劣的行徑,他對這位老牧師破口大罵,也因為這件事他被傳訊。簡單來說,福爾摩斯先生,在這個世界上,你要想找一個比彼得·加里更蠻橫的人是非常困難的,據說,他當年做船長時也是如此。海員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黑彼得。給這個蠻橫的船長起這個名字,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長相——他的臉和他黑色的大鬍子,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認識他的人都懼怕他的蠻橫。可想而知,他的所有的鄰居都非常討厭他,見到他都會躲得很遠,他被殘忍地殺死後,我沒有聽到一個人說過感到難過和惋惜。
「福爾摩斯先生,在那份調查報告中您可能有所了解,這個兇惡的船長有一間木製的小屋,也許您這個朋友對這一點還不太了解。他在他家的外面建造了一間木頭房子,他還給這間木屋起名為『小船艙』,這間木屋離他的家大約有幾百碼的距離,每天晚上他都會在木屋裡過夜。這個木屋只有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有十六英尺長、十英尺寬。房子的鑰匙就放在他衣服的口袋中,他在小木屋裡蓋的被子都是非常清潔的,他從來不允許其他人進入他的小木屋。小屋子的四面都有窗戶,每個窗子上都掛著窗帘,但是屋子的窗戶卻從來都不打開。小屋的一扇窗戶與大路相對,一到夜晚掌燈時分,人們經常會望著小屋來猜測他在做些什麼。先生,我們只能從這間小屋的窗戶提供的情況得到這些調查的結論。
「您可能還有印象,在他被殺死的前兩天,有一天半夜一點鐘的時候,有個名叫斯雷特的石匠,從弗里斯特住宅區的方向走過來,經過這間小木屋,於是他停下來朝里看了看,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照在屋外的幾棵樹上。石匠肯定地說:『在窗帘上能清楚地看見一個人腦袋的影子,那個影子還左右地擺動,而且這個頭影肯定不是彼得·加里的,因為這個石匠對彼得也很熟悉。窗帘上映出的影子是一個長滿了鬍鬚的人頭,這位船長雖然也留有鬍鬚但是和這個影子大不一樣,這個影子的鬍鬚不長,還向前翹著。』石匠就是這麼說的,在設在大路邊的一家小酒店裡,他坐了兩個鐘頭,這家酒店離木屋也不遠。那一天是周一,發現船長的屍體是在周三。
「就在周二,彼得·加里又喝得大醉發起酒瘋來,他就像一頭吃人的野獸那樣凶暴,他在自己家的附近徘徊,他的妻子和女兒聽見他的聲音就都藏了起來。到了深夜,他回到自己的小木屋裡。大約在第二天凌晨兩點鐘時,他的女兒聽到從那間小屋裡發出嚇人的慘叫聲,因為他女兒睡覺時總是開著窗戶。他喝醉了發酒瘋就會大聲地吼,所以根本沒有人會留意這聲慘叫。在早上七點鐘的時候,一個女佣人看見小屋的門沒有關,但是她們都很懼怕黑彼得,所以一直到中午時才有人敢去小木屋查看他的情況。站在的門那兒朝屋裡看,那個恐怖的場面讓人毛骨悚然,發現的人趕忙跑回村報警。沒有一小時我就去了現場調查這個案件。
「福爾摩斯先生,您知道我作為一個警察見過很多兇殺案,可以說見到死人時我還是相當鎮靜的,但是當我把頭伸進這間小屋時,我也被當時的場景嚇壞了。屋子裡成群結隊的蒼蠅嗡嗡地叫個不停,地上和牆上都有很多血跡,看上去就像一個屠宰場。那個船長管這間房子叫小船艙,那也的確像一間小船艙,因為置身屋內你會有種在船上的感覺。在房間的一頭兒有一張床,一個貯物箱,地圖和圖表,還有一張「海上獨角獸」號的油畫,房間里還有一個架子,上面擺著一排航海日誌,整個房間的布置與船長的船艙一樣。彼得的屍體就靠在牆的正中央,他死前可能非常痛苦,臉都扭歪變形了,他下巴上花白的大鬍子也因為痛苦而向上翹起。他堅實寬闊的胸膛被一支捕魚用的鋼叉穿透了,穿透他胸膛的鋼叉又深深地叉進他背後的木牆上。老船長就像一隻甲蟲一樣被釘在了牆上。很明顯,他臨死前發出了那聲悲慘的吼叫。
「福爾摩斯先生,我學您破案的方法,對屋裡屋外的地面都經過認真地檢查,才同意搬動屋裡的東西。在地面上我沒有發現任何腳印。」
「你說沒有發現腳印?」
「是的,先生,現場肯定沒有腳印。」
「親愛的霍普金,我偵破過很多的案件,但是從來沒有遇到過那些會飛的動物殺人。只要這個殺人的傢伙長著兩條腿,就肯定能留下腳印,或者是蹭過的痕迹和那些輕微移動的痕迹,擅長運用科學來偵破案件的偵探就能發現這些細節。一個濺滿鮮血的房間竟找不到任何破案的線索,這真令人難以置信。看了你的調查報告,我感覺現場的有些東西你是沒有仔細檢查的。」
霍普金警長聽了福爾摩斯這番帶有諷刺意味的話后顯得有些難堪。
「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是後悔當時沒把您請去,可是現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了。現場還有一些需要特別注意的東西。一件是那把插在彼得胸膛的魚叉。兇手殺死彼得時,從牆上的工具架上隨手抓起的。工具架上還有兩把,還有一個放魚叉的位置是空的。插在彼得身上的魚叉的木柄上刻著「SS,海上獨角獸號,丹迪」的字樣。從現場能推斷出兇手當時非常憤怒,隨手抓起了這柄鋼叉。兇殺案發生的時間是在凌晨兩點,彼得·加里在遇害時衣著整齊,這說明彼得與這個殺人犯事先已經約好,桌子上的一瓶羅姆酒還有兩個用過的杯子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福爾摩斯說:「我認為你剛才講的兩個推論都非常合乎情理。屋子裡除了羅姆酒外還有其他的酒嗎?」
「有,貯物箱上的一個小酒櫃里,還有白蘭地和威士忌。但是這些酒與案件沒有關係,因為那些酒瓶是滿的,小酒櫃中的酒沒有被動過。」
福爾摩斯說:「即使這樣,酒柜子中那些酒還是能幫助我們的。不過現在,請你先講講你覺得與案件有關的東西吧!」
「桌子上面還放著那個煙絲袋。」
「煙絲袋放在桌子的什麼位置?」
「放在桌子的中間。那個煙絲袋是用海豹皮做成的,而且那海豹皮沒有經過加工還帶著毛,煙絲袋上還有個皮繩可以捆住。煙絲袋蓋兒的裡面寫著『P.C.』。袋裡裝著半盎斯強烈的煙絲,這種煙絲一般都是海員用的。」
「不錯!還有其他發現嗎?」
斯坦萊·霍普金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本筆記本,這個筆記本的外皮是黃褐色的,非常粗糙,看上去很舊,本子的邊緣有點臟。第一頁上還寫著「J.H.N.」以及日期「一八八三」。福爾摩斯把這個筆記本放在了桌子上,仔細地檢查起來,我和那位年輕的警長站在他身後。在筆記本的第二頁上有印刷體的字母「C.P.R.」,再後面幾頁寫的全是數字。接下來寫著「阿根廷」、「哥斯大黎加」、「聖保羅」等標題,每個標題后的幾頁紙上都畫著符號,寫著數字。
福爾摩斯問:「這些又能說明什麼呢?」
「這幾頁紙像是證券交易所用的報表。我想『J.H.N.』可能是證券經紀人名字的字首,『C.P.R.』可能是他的顧客的名字。」
福爾摩斯說:「你看,『C.P.R.』會不會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縮寫呢?」
斯坦萊·霍普金用拳頭砸自己的大腿,小聲地譴責著自己。
接著他喊道:「我真是太笨了!你說得不錯。那現在我們就只剩下『J.H.N.』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我調查過證券交易以前的報表,在一八八三年那些報表裡我沒有找到和這個字首相符的經紀人。但是,我認為在這樁案件里這是最重要的線索了。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您認為可能是這樣:這幾個字首就是當時在場的第二個人名字的縮寫,換種說法就是那個殺死彼得的人。我推斷,那個記錄著巨額證券的筆記本被發現了,這樣也恰好給我們點明了殺人的動機。」
從歇洛克·福爾摩斯臉上的表情能看出這個新的發現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說:「你這兩個論點我完全同意。我承認這個筆記本改變了我原來的看法,因為在剛開始調查這個案件時並沒有提到還有這樣的一個筆記本,所以對這個案件的推論我沒有考慮筆記上的內容。那你能不能想辦法對筆記本中提到的證券進行調查呢?」
「現在我已經在交易所調查了,但是我覺得持有這些南美康採恩股票的人多半在南美洲。我們還需要幾星期的時間才能查清這些股份。」
福爾摩斯拿出放大鏡對筆記本的外皮進行了一番檢查。
他說:「看!這兒弄髒了。」
「嗯,先生,那是血跡。我跟您講過這個筆記本是我從地上撿起來的。」
「那這點血跡在本子的上面還是下面?」
「是挨著地板的那面。」
「這就說明筆記本是在彼得被殺死後才掉在地上的。」
「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也是這樣。我想可能是殺人犯在殺死彼得逃跑時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筆記本就在門旁。」
「我猜想這些證券里的財產沒有一份是彼得的,是不是?」
「沒錯,先生。」
「你有沒有證據能證明這起案件是搶劫殺人呢?」
「沒有,先生。現場沒有發現其他東西的痕迹。」
「哦,這個案子挺有意思,現場還有一把刀,是嗎?」
「是的,那是一把帶鞘的刀,刀插在刀鞘里擺在死者的腳的旁邊。加里太太證明那刀是她丈夫的。」
福爾摩斯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他說:「我覺得我必須親自檢查一下現場。」
聽到這句話,年輕的警長斯坦萊·霍普金興奮地喊出了聲。
「謝謝您了,先生。您到現場檢查會減輕我內心的壓力。」
福爾摩斯對這位年輕的警長擺了擺手,說道:「本來一個星期前去現場調查是件很容易的工作。現在再去,也不是無濟於事,也可能會有所發現。華生,要是你有時間,我很希望你能和我一塊去。霍普金,請你幫我們找一輛馬車,十五分鐘后,我們就出發去弗里斯特住宅區。」
我們在路邊的一個小旅館前下了馬車,急急忙忙穿過一片森林的遺址。這片森林很廣闊,有幾英里,以前是用來阻擋薩克遜侵略者的,有六十年的歷史了,被稱為不可入侵的「森林地帶」,是英國堡壘的組成部分。現在這片大森林有一大部分已經被砍伐了,因為原來在這裡建有英國第一個鋼鐵廠,被砍去的樹木都用來鍊鋼了。現在鋼鐵廠已經被遷往北部,因為那裡礦產豐富,只留下這些荒涼的小樹林和凹凸不平的地面還能看出原來鋼鐵廠的痕迹。在一座長滿草的小山上,有一所用石頭建造的又長又矮的房子,從房子的旁邊延伸出一條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地從田野穿過。在大路的旁邊有一間小屋,木屋的三面都被矮樹叢包圍了,只剩下有門和窗戶的那面牆對著我們。謀殺案就是在這裡發生的。
在警長霍普金的帶領下,我們走進了這間小屋,霍普金又給我們介紹了被害人的妻子,這個女人頭髮是灰色的,看上去十分憔悴。她面孔削瘦,臉上的皺紋很深,兩個眼睛的眼圈都紅紅的,在她眼睛里還能看出她內心的恐懼,這表明她飽受折磨。和這個女人一起的是她的女兒,這個姑娘臉色蒼白、頭髮是金黃色的。說到她父親被殺死,她很興奮,當這個姑娘說到要祝福那個殺死她父親的人時,眼睛里放射出反抗的光芒。黑彼得把自己的家折騰得不像樣子了,當我們走出他的家,陽光照在身上,有種重新獲得自由的感覺。我們沿著一條小路前行,這條小路穿過田野,是黑彼得長期在這兒行走踩出來的結果。
我們來到黑彼得被殺死的那間小屋,這是一間非常簡單的住房,小屋的四壁都是用木板建造的,小屋的房頂也是木質結構的,在門的旁邊有扇窗戶,另一扇窗戶在盡頭的地方。斯坦萊·霍普金從口袋裡掏出小屋的鑰匙,彎下身子,把鑰匙對準鎖眼,突然他停了下來,臉上呈現出驚奇的表情。
他說:「這鎖被人撬過。」
這是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因為門上木質的地方留有刀痕,而且上面的油漆也被颳得發白了,好像就在剛才有人來撬過這門。福爾摩斯一直在窗戶那兒檢查。
「有人還想要從窗戶跳進去。不管這個人是誰,反正他最後失敗了,他沒能進到屋裡。這強盜真的很笨。」
霍普金警長說:「這不是件普通的事情。我發誓,這些痕迹昨天還沒有。」
我提醒他說:「也許是村子里的人好奇來過呢。」
「那不太可能,村子里的人不敢到這兒來,更不用說闖進小屋裡面了。福爾摩斯先生,對這件事您怎樣看的?」
「我覺得我們非常幸運。」
「您是說這個撬門的人還會來?」
「很有可能。上次他來這裡沒有想到門會上鎖。所以,他想用刀把門撬開。但是他失敗了。你覺得他接下來會怎麼辦?」
「帶上撬鎖的工具第二天晚上再來。」
「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果我們不留下來等他,那我們真是錯失良機了。現在先讓我檢查一下小屋裡面。」
謀殺現場已經被清理掉了,但是屋子裡的傢具還像那天晚上那樣擺著。福爾摩斯十分認真地對現場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檢查,兩個小時過去了,從他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他沒有新的發現。在他耐心檢查時,突然停了下來。
「霍普金,你是不是從這個架子上拿走了什麼東西?」
「我什麼也沒動啊。」
「一定有人從這個架子上拿走了東西。架子上這個地方的灰塵比別的地方要少。可能這裡平放著的一本書,也許是放著一個小箱子。好吧,現在我已經檢查完了。華生,我們去附近美麗的小樹林散散步吧,享受幾個鐘頭的鳥語花香。霍普金,今天晚上我們約在這兒見面,試試能不能遇到這個來撬鎖的紳士。」
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們把小屋的埋伏布置好。霍普金建議把屋門的鎖打開,福爾摩斯認為這樣做會讓這個來撬鎖的陌生人起疑。屋門上的鎖構造很簡單,一塊比較硬的鐵皮就能把它打開。福爾摩斯還建議,我們不能在屋子裡面等待,要等候在屋角旁邊的矮樹叢里。只要這個人把屋子裡的燈打開,我們就能看見,找到他趁著黑夜偷偷來這裡的目的。
在矮樹叢里等了很長時間,大家都感到很無聊,但是心裡有一種歷險的感覺,就像是獵人在水池邊等待捕捉前來飲水的動物似的。趁著黑夜偷偷來這所小房子的會是什麼樣的野獸呢?是一隻兇猛的老虎?我們要想捕捉它就要與它尖銳的牙齒以及鋒利的爪子搏鬥,還是一隻行蹤詭秘的豺狼?只有對那些膽小的人和那些沒有防備的人來說才非常可怕。
我們埋伏在矮樹叢里,默默地等待著可能會發生的一切。開始時能聽見那些回村晚的人的腳步聲和從村裡傳來的講話聲,那些聲音都引起了我們的注意,但是這些與本案無關的聲音都逐漸消失了,最後我們的周圍只剩下一片寂靜,只有偶爾能聽到遠方教堂傳出的鐘聲,遙遠的鐘聲報告給我們黑夜的進程,再有就是細細的雨滴滴在樹葉上的簌簌聲。
兩點半的鐘聲已經敲響了,這是黎明前最黑的一段時間,突然,我們聽到從屋門那邊傳來一聲低沉而又尖銳的滴答聲,大家都很吃驚。好像有人從小道上走來。然後又經過很長時間的寂靜,我正猜想那個傳來的聲音可能是一場虛驚,這時候我們聽到很輕的腳步聲從小屋的另一面傳來,又過一會兒,就傳來了金屬物品的碰撞聲。這個人可能在開鎖。這次他可能掌握了開鎖的要領或者是這次帶的工具比上次要好,因為我們聽到「啪嗒」一聲和門樞「嘎吱」地被拉開的聲音。然後就看見一支火柴被划亮了,接著就是蠟燭穩定的火光充滿了小屋。透過薄薄的窗帘,我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屋子裡面。
這個趁著黑夜來開鎖的人很年輕,身體很瘦弱,下巴下留的黑鬍鬚讓他的臉看上去毫無血色,就像死人的臉那樣蒼白。這個人年紀像是剛過二十。我能看出他非常害怕,他的牙齒在嘴裡打著冷戰,四肢也在哆嗦。從他的衣著上來看這個人像個紳士,上身穿著諾福克式褂子下身穿著燈籠褲,頭戴便帽。我們看他非常害怕地打量著小屋的四周,然後走到桌子旁把蠟燭頭放下,他走到屋子的角落裡,我們看見他在角落裡正做著什麼。只見他手拿一個大本子又走回來,這個本子是在架子上成排的航海日誌中的一本。他靠著桌子,開始迅速地翻閱,直到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一頁。他緊握著拳頭看上去非常的憤怒,然後又把本子合上,放回原處,吹滅了蠟燭。還沒來得及轉身離開,就被霍普金抓住了衣領子。當他知道自己被捕時,我聽到他大聲地嘆了一口氣。蠟燭又被點亮了。在偵探的注視下他全身哆嗦起來。他蜷縮地坐在貯物箱上,就像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看著我們。
斯坦萊·霍普金說:「我不是壞人,你是誰?為什麼來這兒?」
這個年輕人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他看著我們,說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們應該是偵探吧?你們覺得我和加里船長的死有關。我可以發誓,我真的是無辜的。」
霍普金說:「這些我們會調查清楚的。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叫約翰·霍普萊·乃爾根。」
我看見福爾摩斯和霍普金彼此對望了一眼。
「你半夜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的事情非常機密,我能信任你們並依靠你們嗎?」
「這沒有必要吧。」
「那我幹嗎要告訴你們我來這兒的目的啊?」
「要是你不說,在審問你時對你沒有好處。」
這個年輕人看上去有些窘迫。
他說:「那好吧!我告訴你們我為什麼來這兒。其實這也沒必要隱瞞。但是我不願意再聽到以前那些流言飛語了。你們聽說過道生和乃爾根公司嗎?」
從霍普金的表情我看出他對此毫無了解,但是福爾摩斯看上去對那個年輕人講的事情卻興趣十足。
他說:「你說的是不是英國西部的銀行家?他們的公司虧損了一百萬鎊,康沃爾郡有一半的家庭都破產了,乃爾根本人也不知去向。」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乃爾根的兒子。」
對於這件案子,我們終於得到了一點能肯定的線索,但是一個逃債潛藏的銀行家和一個被魚叉活活釘死在牆上的彼得·加里船長之間,也根本沒什麼聯繫。我們都全神貫注地聽這個年輕人講他所要保密的事情。
「這件事情與我父親有關。道生已經退休了。那時候的我剛滿十歲,但是我已經能體會到這件事帶給我的羞辱和恐懼。所有的人都說我父親偷了所有的證券逃跑了。可是這並不是事實。我的父親深信如果能多給他一些時間,他肯定能把證券變成錢,還清所有的債務,到那時一切都會好起來。在法院逮捕我父親的傳票發出前,他乘坐自己的小遊艇去了挪威。他臨走前的那個晚上,跟我母親告別時的情景還銘記在我的心裡。他留給我們一張清單,這張清單上記錄著那些他帶走的證券,他還發誓說肯定要回來澄清他的名譽,絕對不會讓那些相信他的人受到連累。但是他走後,我們就再沒有得到過他的消息。他和那艘遊艇好像消失了一樣。我和我的母親都覺得他在海上遇難了,他帶著全部證券和那艘遊艇一起沉入了海底。我們有一位非常值得信賴的商人朋友,前不久,他在倫敦市場上發現我父親當年帶走的證券又出現了。對這一點我們都感到非常吃驚,你們可以想象一下,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我一直在調查這些證券的來源,在經歷了無數次的波折和困難后,我終於找到了最早賣出證券的人,那就是彼得·加里船長,也就是這間小屋的主人。
「當然了,我對這個船長也進行了調查。我得知他曾經是一艘捕鯨船的船長,這艘捕鯨船從北冰洋返航時,恰好我父親渡海去挪威。那一年秋天海上的風暴很多,南風一直猛烈地刮著。有可能我父親乘坐的遊艇被吹到了北方,途中與加里船長的捕鯨船相遇。要是這個推斷是正確的,那我的父親會怎樣呢?不論如何,如果我能從彼得·加里的談話中弄清楚那些證券是如何出現在市場上的,這也就能證明我的父親並沒有賣出這些證券,他帶走這些證券的時候,也不是只想著要自己發財。
「當我來到蘇塞克斯,正計劃著去見這位船長時,這位船長就被殺死了。從驗屍報告中我知道了這間小屋的情況。報告中提到當年那艘捕鯨船的航海日誌還保留在小屋裡。我一下子就聯想到,如果我能看到那艘捕鯨船的航海日誌,就能知道在一八八三年八月在『海上獨角獸』號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也就能解開我的父親失蹤的謎團。昨天夜裡,我來到這兒,想看看這些航海日誌,但是我沒能打開門鎖。所以我今晚又來開門,在我找到那本航海日誌后,卻發現記錄八月份的航海日誌被人撕掉了。就在這時你們就把我抓住了。」
霍普金問:「你說的這些是真的嗎?」
「是的,這是真的。」那個年輕人說這句話時,有意避開了霍普金的眼睛。
「你還有要說的嗎?」
霍普金停了一下。
「除了這兩個晚上,你有沒有來過這間小屋?」
霍普金舉起那本在案發現場找到的筆記本,筆記本的外皮上留有血跡,本子的最前面的一頁上寫著這個年輕人名字的字首,霍普金大聲說道:「你如何解釋這個?」
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非常沮喪。他兩隻手捂在臉上,身體不停地哆嗦。
他難過地說:「這個本子你們是從哪兒得到的?我不知道是怎麼把它弄丟的。是不是我丟在旅館里了?」
霍普金厲聲喝道:「你別說了。你的話還是留到法庭上說去吧。現在你就跟我去警察局。福爾摩斯先生,您和您的朋友來這兒幫我調查案件,我非常感激。但是事實證明,您這次沒有必要來,如果您這次不在這裡,這個案子我也會處理得很圓滿,不過我還是謝謝您。我在勃蘭布萊特旅館為你們訂了房間,現在你們和我一起回村吧。」
第二天早晨,我和福爾摩斯坐著馬車回倫敦,福爾摩斯在路上問道:「華生,對這件事你怎麼看?」
「我覺得對這個結果你不滿意。」
「哦,親愛的華生,對這個結果我很滿意。但是我不是很贊同斯坦萊·霍普金處理案件的方法。我對他感到很失望。我希望他能處理得更好點兒。作為一個偵探,處理案件時應該考慮是不是還有第二種可能,並且還要作好有這種可能的準備。這是調查罪案最基本的原則。」
「那你覺得這個案件的第二種可能是什麼?」
「這也正是我一直在尋找的線索。但是還沒有得到什麼結果。現在我很難肯定。但至少我會一直把它調查到底。」
在貝克街有幾封信還需要福爾摩斯處理。他拿起一封拆開來看,臉上立刻呈現出勝利的笑容。
「華生,太好了!案件的第二種可能還在發展。你現在有電報紙嗎?幫我寫兩封吧:『瑞特克利夫大街,海運公司,色姆那。派三個人來,明早十點到。——巴斯爾。』這是我扮演的角色所用的名字。還有一封是:『布芮斯頓區,洛得街46號,警長斯坦萊·霍普金。明天九點半共進早餐。緊要。如不能來,回電。——歇洛克·福爾摩斯。』華生,十天來這煩人的案子攪得我不得安寧。從現在起我要把它從我心裡清除。相信明天我們就能得到最後的結果。」
那位年輕的警長霍普金如約而至,我們都坐在桌旁吃赫德森太太為我們準備的豐盛早餐。因為案件辦得很成功,霍普金顯得非常高興。
福爾摩斯問他:「你覺得自己處理案件的方法對嗎?」
「我覺得沒有比這更圓滿的解決方法了。」
「但是依我看來,我們還沒有得到案子的最後結果。」
「福爾摩斯先生,您剛才所說的話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那您覺得還要進一步調查什麼呢?」
「你得到的結果能解釋明白整個案件的經過嗎?」
「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已經查清楚發生兇殺案的那一天,這個乃爾根就住在勃蘭布萊特旅店,他假裝來這打高爾夫球。他住的房間就在旅館的一樓,所以他想什麼時候出去就可以什麼時候出去。那天晚上他去了屋得曼李,在那間小屋見到了彼得·加里,後來他們發生了爭吵,這個乃爾根就拿魚叉戳死了彼得。事後乃爾根心裡非常恐懼,他逃跑的時候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掉在了地上,他帶著這個筆記本為了追問彼得·加里關於那些證券的事。您看,筆記本上的證券有些是標有記號的,但沒有記號的居多。那些帶標記的證券是在倫敦市場上發現並且已經查清楚了的。剩下的那些可能還在加裏手中。以本人的說法,年輕的乃爾根急於追回他父親那些證券,這樣就能還清債務。那天晚上他逃跑后,有一段時間內他沒有勇氣再走進小屋,但是為了得到他想知道的事情,他只能再去小屋。整個案件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還搖了搖頭。
「我看你疏忽了一點,那就是這個年輕人不可能殺人。你有沒有用魚叉叉過動物的身體?沒有吧?哼,親愛的警長,對這些小細節你要非常留心。我的朋友華生可以證明,我用一早上的時間作這個練習。這不是一件省力氣的事,做這件事時手臂需要有很大的力氣,投擲的時候也要很準確。戳鋼叉時很猛,所以鋼叉頭才會叉進牆壁。你考慮一下這個瘦弱的年輕人是不是能擲出那樣兇猛的一擊?那天半夜是不是這個年輕人和黑彼得一起喝羅姆酒?兩天前窗帘上印出的那個側影是他嗎?不,不,霍普金,肯定是一個非常強壯的人,我們一定要找到這個殺人犯。」
在福爾摩斯講這段話時,警長霍普金的臉拉得越來越長。他的希望破滅了。但是沒有經過戰鬥他肯定不能放棄自己的陣地。
「福爾摩斯先生,您不能不承認那天乃爾根就在案發現場。那個遺落的筆記本就是證據。就算您能找到破綻,這個筆記本在法庭上仍能使陪審團滿意。還有您說的那個殺人犯在哪兒?」
福爾摩斯平靜而慈詳地說:「我想這個人就在樓梯那兒。華生,我提議你最好把槍準備好。」他走到一張靠牆的桌子旁,把一張寫著字的紙放在上面。說道:「準備完畢。」
隨著門外傳來粗魯的說話聲,赫德森太太就把門打開了,說有三個人要見巴斯爾船長。
福爾摩斯說:「別讓他們一起進來,一個個進來。」
第一個走進屋子的人個子很矮、長的很滑稽,臉上紅紅的,留著發白、稀疏的連鬢鬍子。
福爾摩斯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詹姆士·蘭開斯特。」
「非常抱歉,蘭開斯特,這裡的鋪位都有人了。我給你半個金鎊,勞駕你去那間屋子等幾分鐘吧。」
第二個走進屋子的人個子很高,長得很瘦,頭髮又短又直,兩側的臉頰因為瘦而陷了下去。他叫休·帕廷斯。福爾摩斯也沒有僱用這個人,像上個人一樣給了半個金鎊,讓他在另一間房屋裡等候。
第三個走進屋子的人長得與眾不同。他的臉看上去像哈巴狗那樣兇惡,頭髮和鬍鬚都亂糟糟的,濃密的眼眉向下垂著,遮住他那兩隻蠻橫的黑眼睛。他敬完禮后,像水手一樣站在一邊,兩隻手不停地轉動著自己的帽子。
福爾摩斯問道:「你叫什麼?」
「我叫帕特里克·凱恩茲。」
「你是個叉魚手?」
「不錯,先生。我有二十六次出海的經驗。」
「是不是在丹迪港?」
「沒錯,先生。」
「那你每月能得到多少錢?」
「每個月八鎊。」
「你現在可不可以跟探險隊一起出發?」
「那我必須把要用的東西收拾一下。」
「你有沒有證明?」
「有,先生。」這個人從口袋中掏出一卷揉搓得不成樣子的單子,上面還帶著油跡。福爾摩斯看了一眼,又把單子還給他。
他說:「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合同就放在靠牆的桌子上。你在上面簽個字,我就僱用你了。」
福爾摩斯靠在他的肩膀旁,把自己的雙手伸到他的脖子前。
他說:「這就可以了。」
我耳邊傳來金屬撞擊的聲音,還有一聲吼叫,就像激怒的公牛發出的聲音一樣。緊接著就看見這個叉魚手和福爾摩斯滾到地上廝打起來。雖然福爾摩斯敏捷地把手銬戴在了他的手上,但是這個人的力氣實在太大了,如果沒有霍普金和我的協助,福爾摩斯根本制伏不了他。當我的手槍對準他的腦袋時,他才清楚抵抗是沒有用的。我們把他的腳用繩子綁好,才喘著粗氣站起來。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霍普金,真是不好意思,恐怕煎雞蛋已經涼了。但是這個案子勝利結束后,你繼續吃你的早飯可能會覺得更好吃。」
斯坦萊·霍普金驚訝得一言不發。
他的臉很紅,有點語無倫次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好像從開始的時候我就騙了我自己。現在讓我明白您在我面前永遠是老師,我永遠要向您學習。您所做的雖然是我親眼所見,但是我還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福爾摩斯興奮地說:「好。吃一塹長一智。這個案子能讓你明白破案的辦法不能拘泥於一種。你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年輕的乃爾根身上,根本沒注意到帕特里克·凱恩茲這個真正的兇手。」
這個叉魚手嘶啞的說話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他說:「先生,您聽我說,您這樣對我,我沒有什麼抱怨,但是我希望你們說話要切合實際。你們說是我殺了彼得·加里和我自己說我殺了彼得·加里,這兩句話有很大的差別。也許我說的你們不信。你們認為我在說謊。」
福爾摩斯說:「你說錯了。那你把你的話說來我們聽聽。」
「我的話很短,但是我所說的全是真的,我可以發誓。我對黑彼得非常了解,當他拔出刀時,我就明白不是我死就是他亡,所以我抓起魚叉戳死了他。你們說我是謀殺。可是不管怎麼樣,黑彼得把刀插進我的心口,或是把絞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全都會死。」
福爾摩斯問:「你為什麼來這兒呢?」
「我跟你們從頭講起。讓我坐下來,站著說話不方便。事情發生在一八八三年的八月,那時候彼得·加里是『海上獨角獸』號的船長,我是那艘船上的後備叉魚手。我們的船剛剛駛離了北冰洋大塊的碎冰,回程的途中船是逆風行駛。我們在海上遇到一艘被風吹到北方來的小船,因為那個星期刮的全是猛烈的南風。那艘小船上只有一個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個沒有經驗的水手。我們船上的水手們都認為是這個人乘坐的大船沉沒了,他一個人乘著這艘小船逃去挪威。我們猜想那艘大船上的其他海員都已經遇難了。總之,這個人被我們救到船上,這個人在船艙里跟我們的船長談了很久。隨後我們把這個人的行李打撈了上來——一隻鐵箱子。沒有人提起過這個人的名字,至少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在第二天的晚上這個人就消失了,好像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艘船似的。有人說,這個人可能是自己跳海了,要不就是被風卷到了海里。但是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人到底出了什麼事,那就是我,我親眼所見,在這個人上船的第二個夜晚,也就是第二班水手值班[2]時,船長彼得·加里就用繩子捆住了他的兩隻腳,把他扔到海里去了。我們的船又行進了兩天,我們就看見了瑟特蘭燈塔。這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我想看看結果會怎麼樣。我們抵達蘇格蘭時,船上的人好像已經遺忘了這件事,沒有人再問起他。因為在海上一個不認識的人遇難了,誰都覺得沒有必要再去過問。沒有多長時間,彼得·加里就不再出海了,過了幾年,我才知道彼得·加里的下落。我覺得他殺死那個人是為了鐵箱子里的東西。我想向他索取一大筆錢來封住我的嘴。
「在倫敦,『海上獨角獸』號上的一個水手遇到了他,通過這個水手,我得知了他的住處,於是,我立刻來找他要錢。第一個晚上我們談得很愉快,他打算給我一筆錢,讓我的下半生不用再出海。我們約定,兩天後的晚上把事情解決。後來我再去找他時,他已經喝得半醉了,而且脾氣很壞。我們坐下來一起喝酒,談起以前出海時的事情。他越喝越多,我發現他的臉色不好。我一眼就掃見牆上掛著的魚叉,我想我死前可能用得上它。後來,他就開始對我發火,還邊啐邊罵,眼睛里露著殺氣,手裡端著一把大刀。他還沒來得及把刀從鞘里拔出來,我就拿魚叉戳死了他。我的天啊!他那一聲慘叫!他的臉在我眼前模糊了,我好像定在那兒了,他的血濺了我一身。我站在那兒平靜了一會兒,周圍沒有一點聲音,我又鼓起勇氣。抬眼看了看整個屋子,我發現那個鐵箱子就放在架子上。可以說我有權力向彼得·加里索要這個箱子,於是我帶著這個箱子離開了那所房子。我真是疏忽,居然把自己的煙絲袋落在了桌子上。
「有一件奇怪的事我想告訴您。那天殺死彼得后,我剛走出那間小屋,就聽見有腳步聲,於是我馬上躲進了矮樹叢里。我看見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走來,進了屋子,就聽見他喊了一聲,好像遇到鬼似的,就開始拚命地跑,一下就沒影了。那個人是誰,他來這做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步行十英里,在頓布芝威爾茲上了火車,來到倫敦。
「我把這個箱子打開,發現裡面裝的不是錢,而是一些證券,但是我不敢把這些證券賣出去。我沒有控制住黑彼得,反而被困在倫敦,身上一個先令也沒有。我只有叉魚的手藝。我看到海運公司的招聘,他們要雇叉魚人,還能付給很多錢,我去應聘,他們就把我派到了這裡。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重複一遍,我把黑彼得殺死,法律應該感謝我,因為黑彼得罪有應得,就是讓法律裁決他也是死罪。」
福爾摩斯站起來點燃煙斗說:「講得很明白。霍普金,我覺得你應該馬上把這個殺人犯押送到安全的地方。這間屋子不適宜做牢房,而且帕特里克·凱恩茲先生的身材魁梧,要佔很大的空間。」
霍普金說:「福爾摩斯先生,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我到現在還不明白您是如何做到讓犯人自投羅網的。」
「因為我很幸運,在開始的時候就抓住正確的線索。如果一開始我就知道有那個筆記本,我的注意力就很可能被分散了,就像你原來的思路一樣。但是我知道的線索集中起來:有著十分驚人的力氣、操作魚叉的技巧、羅姆酒、海豹皮製的煙絲袋、還有粗糙的煙絲,這所有的線索都讓人聯想到一個海員,而且這個海員有過捕鯨的經驗。而且我深信煙絲袋上的字首『P.C.』不過是個巧合,這個煙袋不是彼得·加里的,因為他不經常吸煙,在他的房間也沒發現煙斗。你記不記得我問過你,屋子裡是不是有威士忌和白蘭地,你告訴我有。能有多少不出海的人在有這些酒的情況下,還要喝羅姆酒呢?所以我斷定殺死彼得的人是一個海員。」
「那您是如何找到這個殺人犯的呢?」
「親愛的先生,答案非常簡單。要說是個海員,那肯定是『海上獨角獸』號上的海員。據我所知彼得·加里出海的時候沒有登過別的船。我往丹迪發了電報,經過三天的時間,我得到了在一八八三年『海上獨角獸』號上所有的水手的名字。當我知道叉魚手中有個叫帕特里克·凱恩茲時,我的偵查工作即將接近尾聲,我推斷他可能身在倫敦,而且想離開英國一段時間。所以我就來到倫敦東區,在那兒住了幾天,又布置了一個北冰洋探險隊的圈套,開出很高的價錢僱用叉魚手,在巴斯爾船長手下工作——你看看,這就是結果!」
霍普金喊了起來:「您的計策真的棒極了!」
福爾摩斯說:「你趕緊把乃爾根放了。我覺得你有必要向他道歉。那個鐵箱子一定要歸還給他,當然彼得·加里已經賣掉的證券是弄不回來了。霍普金,外面有輛出租馬車,你把這個殺人犯押走。要是你覺得我有必要參加審判,我和華生就住在挪威的某個地方——過後我把詳細的地址給你。」
六尊拿破崙的半身像
雷斯垂德先生在蘇格蘭場任職,他有時會在晚上到我們在貝克街的住所來坐坐,這已成了平常事。福爾摩斯非常歡迎他,因為他可以從雷斯垂德那裡得到警察總部的很多最新情況。通常,福爾摩斯會認真地聽他講述案件的細節,然後依據自己的知識和經驗提出建議。
有一天,雷斯垂德沒精打采地談了談當日的天氣及報紙上的新聞,便沉默不語,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福爾摩斯有些急切地看著他,問道:「遇到難辦的案子了?」
「其實不是,福爾摩斯先生,這件案子並不算棘手。」
「那跟我說說吧。」
雷斯垂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那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承認我確實遇到了點麻煩。但是這件事聽起來很可笑,所以我不想說,但換個角度說,這件事雖然微不足道,但卻讓人感到很奇怪。當然,我知道您對那些離奇的案件都很感興趣。但應該說這件事與華生醫生的關係更為密切才對。」
我問道:「莫非是關於疾病的案件?」
「應該說是精神病,而且是非常離奇的精神病。您能想象嗎?有個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對拿破崙充滿了憎恨,只要見到他的塑像就要把它打碎。」
福爾摩斯躺在椅子上懶洋洋地說道:「看來這件事與我真的沒有關係。」
「是啊,我剛才就說這個案子跟我們沒有關係。可是,如果這個人衝出門去把別人的拿破崙像打碎時,就不能把他送到醫院,而要送到我們警察局了。」
福爾摩斯重新把身體坐直。
「難道是搶劫?這倒挺有趣。你還是把具體的情況講一講吧。」
雷斯垂德掏出自己的筆記本,以防自己在陳述案情的時候落下重要的環節。
他說:「四天前,第一次有人來警察局報案。案子是在冒斯·賀得遜的商店裡發生的,這個人在康寧頓街開著一家賣圖片和塑像的商店。那裡的店員剛一離開櫃檯,就聽到什麼東西的撞擊聲,於是他馬上跑過去看,結果發現在櫃檯上擺著的拿破崙像被打碎了。他趕緊衝到街上,有幾個從商店門口路過的人說看見有人從商店裡跑出來,但他沒找到,也不知道這個人的長相。這個案子聽起來是一件非常普通的流氓行為。商店的老闆如實地向巡警報告了整件事情的經過。被打碎的石膏像最多也就值幾個先令,案件很小,不值得派人專門進行調查。
「可是,昨天晚上發生了第二件案子,情況要比第一次嚴重,而且也更加特殊。
「案件還是發生在康寧頓街,離冒斯·賀得遜的商店大約有二三百碼遠,有一個名叫巴爾尼柯的醫生,很多住在泰晤士河南岸的人都找他看病。巴爾尼柯的家和診所都在康寧頓街,他還開著一個分診所和藥房,位於離康寧頓街兩英里的下布列克斯頓街。這個巴爾尼柯醫生是拿破崙忠實的崇拜者,他的家裡到處都是關於這位法國皇帝的書、繪畫還有遺物。不久前他從賀得遜的商店裡買了兩尊拿破崙的半身像的複製品,這兩尊半身像非常有名,是法國著名雕刻家笛萬的得意之作。醫生把其中的一尊放在家中的大廳里,另一尊則放在診所。今天早上,巴爾尼柯醫生下樓時,吃驚地發現有人在夜裡闖進了他的家,但是並沒有貴重物品丟失,只有大廳里擺放的那尊石膏像被扔在外面花園的牆邊,可惜已經被摔成了碎片。」
福爾摩斯的兩隻手不停地搓著,說道:「這件案子的確讓人感到奇怪。」
「我覺得您一定會感興趣的,不過我還沒講完。在那天中午十二點鐘,巴爾尼柯醫生剛剛走進自己的診所,就看見診所的窗戶被打開了,另一尊拿破崙半身像也被人打碎了,碎片被丟得滿地都是,您可以想象巴爾尼柯醫生當時是多麼的吃驚。就連半身像的底座也被摔成了小碎塊。兩個打碎雕像的地方都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我們無法找到這個製造惡作劇的罪犯,同事都說這人是個瘋子。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整個事情的經過。」
福爾摩斯說:「案子聽起來很離奇,也非常荒唐。我想在巴爾尼柯醫生家和診所里被打碎的兩尊半身像與商店裡被打碎的那尊半身像應該是用同一個模型做出的複製品吧?」
「嗯,是的。」
「如果我們推斷這個打碎半身像的人是因為對拿破崙的痛恨。誰都知道,在整個倫敦市,有無數尊這位皇帝的塑像,不論是哪個反對偶像崇拜的人,不可能只對這三尊複製品表示反對,這樣是不符合實際的。所以這個推斷是錯誤的。」
雷斯垂德說:「我也曾有過你這樣的想法。但是,在倫敦的這個區就只有冒斯·賀得遜這一家塑像供應商,這三座雕像在他的店裡擺放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如你所言,倫敦可能有幾萬尊拿破崙塑像,可這個區就只有這三尊啊。因此,這個瘋子就先從這三個下手。華生醫生,我想聽聽您的想法?」
我說:「精神偏執病人的表現有很多種,而且是沒有限度的。其中一種被當代的法國心理學家們稱為『意念偏執型』,這種類型的病人往往抓住一件小事不放,但在其他事情上卻像正常人一樣清醒。一個人知道拿破崙的事迹太多,在腦子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者是他有某種心理缺陷,比如家庭遺傳使他對戰爭感到恐懼,這種意念在他的腦中作祟,就會讓他因產生幻想而發狂。」
我的朋友搖頭說道:「親愛的朋友,你不能這麼理解。因為不管那些令你感興趣的病人產生多麼強烈的『偏執意念』,也不會讓他們去尋找這些頭像存在的地方。」
「那你有什麼看法?」
「我還不想說。只是覺得採取這種怪癖行為的紳士在行動時會有一定的規律。比方說,在巴爾尼柯大夫家的客廳里,只要弄出聲音就能驚醒那裡的所有人,半身像就被帶到外面,然後再被打碎;在診所里不存在驚動其他人的危險,半身像當場就被打碎了。這兩個細節看上去無關緊要,但經驗提醒我不能放過任何看上去無關緊要的細節。華生,不知你是否還記得發生在阿巴涅特家那樁惱人的案件是如何引起我注意的?只不過因為我注意到在炎熱的季節,把芹菜放進黃油里會向下沉。正因如此,雷斯垂德,我不會把你那三個被摔碎的半身像置之不理,如果你能隨時向我提供這樁奇怪案件的進展,我非常願意為你提供幫助。」
福爾摩斯想要了解的這件案子的進展很快,次日早晨,我正在卧室穿衣服時就聽到有人敲門,我打開門后,福爾摩斯一邊往裡走,一邊大聲念著手裡的電報:
「馬上到肯辛頓彼特街131號來。雷斯垂德」
我問:「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還不清楚,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不過我認為有可能是半身像故事又有新的進展了。如果真是這樣,這位打碎拿破崙雕像的朋友現在已經開始在倫敦其他地方行動了。華生,桌子上放著咖啡,我已找了一輛馬車,喝完快點過來吧!」
半個小時后,我們來到彼特街,這條小巷雖然離倫敦最繁華的地區很近,但毫無生機。在一排整齊的房子中,我們找到了131號,這些房子非常實用。馬車剛停,我們就看到柵欄外有很多人在看熱鬧。福爾摩斯嘴裡不停地發著噓噓的聲音,才使我們穿過了人群。「上帝!是謀殺案。這回倫敦那些賣報的孩子可有好生意了。看,受害者脖子伸得多麼長,肩膀還蜷縮著,這顯然是暴力行為,華生,看這裡,台階被沖洗過,其他地方卻是乾的!啊,還有這麼多腳印!看,雷斯垂德就站在前面的窗戶那兒。我們很快就能知道發生了什麼。」
雷斯垂德警官帶著嚴肅的表情迎著我們走過來,然後領我們去了一個房間。這是間起居室,裡面有一位衣衫不是很整潔的老人,他身上穿著法蘭絨晨衣,步履踉蹌地來回踱著步。雷斯垂德對我們說,這就是房子的主人,他叫賀拉斯·哈克,在中央報刊工作。
雷斯垂德說道:「還是和拿破崙半身像有關。福爾摩斯先生,我見您昨天晚上對此事很感興趣,所以今天就想您可能會很願意來這兒。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得非常嚴重了。」
「哦?到底是怎麼回事?」
「發生了一件殺人案。哈克先生,請你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跟這二位先生再講一遍。」
哈克先生說道:「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我這一生都在搜集別人的新聞,但是現在在我身上發生了這麼大的新聞,我反而迷糊起來,心中煩亂,寫不出一個字。我現在要是記者,那我就要親自跟當事人見面,還要寫兩欄報道刊登在晚報上。由於我工作的性質,所以曾經採訪過很多人,也寫過重要的報道,可是如今我真的無計可施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曾經聽別人提起過你,如果你能弄明白這件怪事,我再給你講一遍也不算徒勞。」
福爾摩斯在一旁坐著,聽得很認真。
「這件事可能是因為那尊拿破崙半身像。四個月前,我從哈定兄弟商店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了它,那家商店就在高地街驛站旁,買回來以後我就一直將它放在這間屋子裡。我有在深夜寫稿的習慣,經常從半夜寫到第二天早上,今天也不例外。大約在三點鐘的時候,我還在書房裡寫東西,突然有個聲音從樓下傳來。我側耳細聽,但是,聲音又消失了。當時我想可能這聲音是從外面傳進來的。五分鐘后,忽然又傳來一聲慘叫,福爾摩斯先生,這聲音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我想我有生之年都不會忘記那種凄慘的聲音。那時候我被嚇傻了,獃獃地坐在那兒,片刻之後,我才手拿通條到了樓下。當我走進屋子時,發現屋子的窗戶敞開,壁爐架放著的拿破崙的半身像不翼而飛。強盜拿走這個石膏像真的讓我感到匪夷所思,這個石膏像根本不值錢。
「這裡的布局您已經看到了,任何人都可以從這扇打開的窗戶一步跨上門前的台階。很明顯,那個強盜就是這樣做的,所以我把門打開后,沒開燈就走了出去,可是沒想到被絆倒了,才發現有一具屍體橫在那兒。我急忙走回去把燈取來,這時才發現地上躺著一個可憐的人,他的脖子被割破了一個大口子,流了一大攤血。死者仰面躺倒在地,彎曲著膝蓋,嘴巴張得很大,看上去非常恐怖。唉,我肯定會做噩夢的。後來,我連忙吹響了警哨,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想我肯定是暈過去了,等我清醒時,就已經身在大廳了,身邊站著這位警察。」
福爾摩斯問:「你們知道那個被害者的身份嗎?」
雷斯垂德答道:「現在還沒有東西能證明他的身份。如果你想檢查屍體可以去殯儀館,不過我們現在還沒有從屍體上得到任何線索。死者身材魁梧,臉上的皮膚曬得黝黑,看上去不到三十歲,衣著不是很講究,但是看上去又不像是工人。他身邊的血泊里扔著一把牛角柄的折刀。我還不確定這把刀是兇器還是死者的私人物品。死者所穿的衣服也沒有寫著名字,衣服口袋裡有一個蘋果,一根繩子,一張倫敦地圖,這張地圖值一先令,還有這張照片。」
很明顯,這張照片是用小照相機照的。照片上的人看上去非常機敏,濃濃的眉毛,嘴和鼻子像狒狒的面孔一樣突出。
福爾摩斯端詳了半天,然後問道:「那尊拿破崙半身像如何?」
「在你來之前,我們得到消息說塑像在堪姆頓街的一個廢棄花園中找到了,但已被打碎。我現在要去那兒查看,您想一塊去嗎?」
「好的,我也跟著去看看。」福爾摩斯查看完地毯和窗戶說道,「兇手的腿不短,要不就是身手非常敏捷。窗檯離地面很高,兇手要跳上窗檯還要打開窗戶,身手必須很敏捷。但是跳出去就不費力了。哈克先生,您是不是要跟我們一起去看看摔碎的雕像呢?」
這位新聞工作者的情緒非常低落,他在寫字檯旁邊坐著,說道:「今天第一批晚報肯定已經出版了,上面會刊登這件事的詳情,不過我還是要盡量詳細地陳述一下這件事。這是我的責任!不知你是否記得頓卡斯特[3]看台坍塌事件?當時那看台上只有我一個記者,但我所在的報社也是唯一一家沒有刊載此事的報社,因為我受到了很大的震動,根本不能寫。雖然現在寫這個兇案已經很晚了,不過我還是想把發生在自己家門口的這件兇殺案寫下來。」
當我們離開房子時,聽到他在稿紙上奮筆疾書的刷刷聲。
雕像被摔碎的地方離這裡只有二三百碼的距離。那尊半身像已被摔得粉碎,碎片遍布整個草地。可以想見,打碎塑像的人心裡一定有種強烈到難以抑制的仇恨。拿破崙這位偉大的皇帝淪落到如此地步,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福爾摩斯端詳著從地上拾起來的幾塊碎片,看他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我相信他肯定能找到線索,果然,最後他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雷斯垂德問:「如何?」
福爾摩斯聳聳肩膀,說道:「雖然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我們已經找到了一些線索,這是我們行動的根據。對這個罪犯而言,拿破崙塑像顯然要比人命值錢。此外,這個人的目的不只是為了把半身像打碎,否則他又為何不在屋子及其附近打碎呢?這很奇怪。」
「或許那時他因為碰到死者而慌亂,不知如何應付,於是就用刀殺了他。」
「這是很有可能的。但請你留心觀察這座房子所處的位置,打碎塑像的地方是花園。」
雷斯垂德仔細地看了看四周。
「他知道這座房子是空的,在花園裡不會有人來干擾他。」
「但這條街道入口不遠處就有一座空房子,他肯定會先從那裡經過,然後才到了這裡。既然他手裡拿著一尊塑像,而且走的路越多,遭遇危險的可能性就越大,那他為何不在那座空房子里就把塑像打碎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
福爾摩斯指了指我們頭頂的路燈。
「他在這裡能看清地上有什麼,在那裡就看不清了,這就是原因。」
雷斯垂德說:「啊,真是這樣的。對了,我還想起一件事,那個巴爾尼柯醫生的半身像也是在有燈光之處被打碎的。福爾摩斯先生,那麼接下來你想怎麼做呢?」
「記下來,把它寫進備案,或許我們還會遇到與此類似的情況,下一步你想怎麼做?」
雷斯垂德說:「照我的想法,最好先把死者的身份查明,這對查清真相是非常有利的,而且這一點也不難做到,那麼,我們就能有個良好的發端,進而可以搞清楚死者昨晚到彼特街幹了些什麼,甚至可以找到他在哈克先生門前台階上遇到並殺了他的人。你覺得呢?」
「嗯,這樣做的確不錯,但我對這件案子的處理方法跟你卻不太一樣。」
「那您想怎麼做呢?」
「啊,你千萬別受到我的干擾。我建議咱們各做各的,然後互相交換看法,取長補短。」
雷斯垂德說:「好的。」
「假如你要回彼特街去,那麼看見哈克先生之後,請代為轉告,說我已經認定,昨晚到他家去的那個人是個殺人狂,對拿破崙極度仇視。這些都有利於他的報道。」
雷斯垂德疑惑地望著他:「這並非你的真實想法吧?」
「為什麼不是呢?或許我不是這麼看的。可是,我保證這能讓哈克先生感興趣,也會讓中央報刊的讀者們感興趣。華生,今天我們還有很多繁雜的工作得做。雷斯垂德,今晚六點希望你到貝克街與我們見個面。另外,死者口袋裡的照片我想先用一下,晚上就還你。如果我沒有判斷錯的話,你也許要在半夜時跟我們出去一趟。祝你順利,晚上見!」
福爾摩斯跟我走到高地街,進了一家名為「哈定兄弟」的賣塑像的商店。有位年輕店員說哈定先生下午才會過來,他是新來的,對情況不太了解。
福爾摩斯帶著失望和煩惱的表情說道:「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們只得把計劃改變。看來我們只能下午再來找哈定先生了。華生,你肯定也猜出我為何要追查這些塑像來源的原因了。因為我想看看是否有特殊的事情發生,這樣才能正確解釋塑像為什麼會被砸。我們現在先去賀得遜先生位於康寧頓街的商店,看看他能否為我們提供一點啟示。」
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坐著馬車趕到了那裡,見到了身材不高但很強壯的賀得遜,他面色紅潤,只是態度有些急躁。
他說道:「是啊,先生,被打碎的塑像原來就放在這個櫃檯上。唉!真不像話!強盜既然可以這樣做,我們繳稅還有意義嗎?沒錯,巴爾尼柯醫生從我這裡買了兩尊塑像。一定是那些無政府主義者做的——我就這麼認為。只有那些人才會做出這種事情。從哪裡得到的拿破崙半身像?這跟砸塑像的事有關係嗎?但既然你想知道的話,我就對你說,斯捷班尼區教堂街上有家蓋爾得爾公司,我是從那裡弄來的。這家公司在石膏雕塑行業中已經享譽二十年了。第一次我從那兒買了兩個,第二次買了一個,一共買了三個。巴爾尼柯醫生買了兩個,剩下一個在朗朗乾坤之下被人在櫃檯上打碎了。您說照片上的人嗎?我不認識他。啊,等一下,我認出來。這人不是倍波嗎?他是一個從義大利來的零工,在我這兒干過。他也會雕刻、鍍金、做框架,總之就是這些零活。他上星期從這兒走了,此後再沒人提起他。不知他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他去了哪兒。在這裡他幹得還不錯。塑像被打碎時他已走了兩天。」
福爾摩斯出來之後對我說道:「從冒斯·賀得遜這裡只能得到這些信息了。在康寧頓街與肯辛頓街發生的兩件案子全都涉及倍波,這十英里我們走得值。華生,現在我們去那個製作塑像的蓋爾得爾公司看看,說不定能從那裡獲得一些信息。」
接下來,我們迅速地從倫敦的一些繁華地段通過:到處都是旅館、商店的街道,戲院門口的街道,還有倫敦海運公司的集中地,最後來到了一個市鎮,這裡瀕臨泰晤士河岸,有十來萬人口。鎮上對外出租的房屋裡面全都是從歐洲來的流浪人口,而且充滿了屬於他們的氣味和情調。在一條很寬的街道上,我們找到了蓋爾得爾雕塑公司。這裡原本是倫敦的富商居住的,工廠的院子相當大,石碑等物堆滿了裡面。一間非常大的屋子裡,大約有五十名工人在工作。經理身材高大、皮膚很白,是個德國人,他接待我們時很有禮貌,對福爾摩斯所提出的問題也一一給出了明確的答案。他為我們查了賬,原來用石膏仿製的拿破崙大理石像共有幾百尊,與一年前被冒斯·賀得遜購買的三尊是同一批貨,另外三尊則被肯辛頓街的哈定兄弟商店買走了。這六尊塑像不可能與其他塑像有什麼區別。但經理也知道為何有人要打碎這些塑像——事實上,他對「偏執狂」的解釋持嘲諷態度。塑像以六先令的價格批發,而零售商則會賣十二先令。把大理石頭像前後兩面分別做成模片,然後將兩半模片連起來,就可以做成一個完整的複製品。這工作經常由義大利人來干,他們全都在這個房間幹活,最後再把塑像放在過道里的桌子上,風乾之後便可儲存。這是經理可以告訴我們的全部內容了。
但是,這位經理對那張照片的反應卻很奇怪。他氣得臉色發紅,兩道眉毛也緊緊地皺著。
他大聲喊道:「咦,是這個壞蛋!我可是太了解他了。我們公司的聲譽一向很好,只有一回,因為這個傢伙,警察到了我們這裡。這事已經過去一年多了,他跟自己的同胞打架,在街上捅了人家一刀,結果警察緊跟著他來到了車間,把他抓走了。他的名字叫倍波,姓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真倒霉,居然僱用這樣品行惡劣的人,不過,他干起活來真算把好手。」
「那他被定的什麼罪呢?」
「挨刀的人沒死,他坐了一年牢就出來了。他現在肯定沒在監獄,但也沒在這裡露過面。不過他表弟在這裡,我覺得他可能知道倍波的下落。」
福爾摩斯趕緊說道:「別,別,別對他表弟說這件事,一個字都別對他說。這件事非常嚴重,而且越來越嚴重了。你查看那本賬目時,我看見出售日期寫的是去年的六月三號。那麼您能告訴我倍波是何時被抓起來的嗎?」
經理回答說:「我看看工資賬目就知道了。」他翻了幾頁,然後對我們說道:「對了,他最後一次領工資是五月二十號。」
福爾摩斯說:「謝謝您。沒必要再給您添麻煩了,耽誤您的時間已經很是過意不去了。」最後,福爾摩斯又一次叮囑經理,別把我們來調查的事情說出去,然後我們便走了。
我們在一家飯館匆匆解決午飯問題時,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報童在飯館的門口叫喊著:「瘋子殺人、肯辛頓發生兇殺案。」這說明,報紙已經刊登了哈克先生的報道,而且還佔了兩欄的篇幅,文章辭藻華麗,令人震驚。福爾摩斯邊吃邊看,偶爾還發出「咯咯」的笑聲。
「華生,就得這麼寫。聽聽這段:『讀者朋友,很高興告訴您,關於這件案子的看法是一致的,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偵探經驗豐富,福爾摩斯先生也是著名的諮詢偵探家,他們得出了相同的結論,最終以殺人結束的一連串不可思議事件,都是精神病人乾的,而非蓄意謀殺,唯有如此,才可作出合理的解釋。」
「華生,若是你知道怎樣利用輿論,那麼它就是非常有用的工具。你吃飽了嗎,我們再去一次肯辛頓,看看哈克兄弟商店的老闆能說點什麼。」
沒想到,這家商店很大,它的創始人卻是小個子,他身材瘦削,但看上去卻給人一種精明強幹,頭腦靈活,口才很好的印象。
「是啊,先生,我看到報紙上的報道了。幾個月前,哈克先生從我們這裡買走了一尊那樣的塑像。我們共計賣了三尊,都是從斯捷班尼區的蓋爾得爾公司訂的。都是誰買的?等我查賬單,哦,這裡都寫著呢。你看,哈克先生買了一尊,齊茲威克區拉布諾姆街的卓茲雅·布朗先生買了一尊,第三尊是瑞丁區下叢林街的珊德福特先生買的。我從未見過照片上的人。我不可能輕易忘掉這種樣貌的人——他可真丑。我們店裡是否有義大利人?有啊,有幾個工人和清潔工就是從義大利來的。如果他們想偷看賬本,倒不是一件難事。我認為對賬本施以特別的保護是沒有必要的。哦,對了,那件事確實奇怪。假如您想知道些什麼,就請直說。」
哈克先生一邊陳述,福爾摩斯一邊隨手記錄。看得出來,對於事情的進展,他還比較滿意。但是,他並未說什麼,而是急著回去與雷斯垂德會面。當我們到達貝克街時,雷斯垂德果然到了,他在屋子裡焦急地踱著步子。那莊重的神情說明他今天的工作很有成效。
雷斯垂德問道:「福爾摩斯先生,如何?有沒有進展?」
「今天真是太忙了,不過總算沒有白辛苦。我見到了零售商和批發商。每個塑像的去向都弄清了。」
雷斯垂德叫了一聲:「好啊!半身像!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該反對你的方法,不過我覺得今天這一天我幹得比你好。死者的身份被查清楚了。」
「真的啊?」
「還有犯罪的原因也查清楚了。」
「太好了。」
「我們有位專門負責義大利區的偵探,名字叫薩弗侖·希爾。從死者的膚色以及他脖子上掛著的天主像,我推斷他來自歐洲南部。希爾偵探一眼就認出了死者,他名叫彼埃多·萬努奇,老家是那不勒斯,此人可是倫敦臭名昭著的強盜。你聽說過黑手黨吧?那是個秘密的政治組織,總想著靠暗殺來實現自己的目的。萬努奇跟這個組織有聯繫,照這樣看,事情就很清楚了。殺他的那個人很可能也是個義大利黑手黨徒。他也許在某一方面觸犯了組織的紀律,於是黑手黨派萬努奇跟蹤他。那張照片很可能就是這個人的,帶著照片是怕認錯人。萬努奇尾隨這個人,看到他進了一座房子,於是就在外面等他,後來兩個人開始扭打,萬努奇不幸被殺。福爾摩斯先生,您覺得我這樣解釋行不行?」
福爾摩斯鼓掌表示讚賞:
「太棒了,雷斯垂德偵探,太棒了!不過,你還沒有解釋兇手為何要打碎拿破崙的塑像。」
「塑像!為什麼你老是要提塑像的事情呢?那不是重點;小偷小摸的行為,頂多坐上六個月的牢。我們現在是在調查一起兇殺案,實話實說,我竟弄到全部的線索了。」
「接下來怎麼辦呢?」
「太簡單了。根據照片到義大利區去抓人,罪名就是謀殺罪。您也想一塊兒去嗎?」
「我沒想過這麼麻煩的方法,因為我有一個更容易的辦法。但我現在還不敢保證,這完全取決於一個根本不受我們掌控的因素,不過成功的希望很大——應該有三分之二的把握吧——假如今晚你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去的話,今天晚上說不定就能逮住他。」
「去義大利區嗎?」
「不,我認為在齊茲威克區抓住他的可能性比較大。雷斯垂德,要是你今晚跟我一起去齊茲威克區的話,明晚我就跟你一起去義大利區,只是一個晚上,不會誤事的。現在我們最好先睡上幾個鐘頭,因為我們要在夜裡十一點以後才出去,或許天亮時才能回來。雷斯垂德,跟我們一塊吃飯吧,然後再坐著歇一會兒。華生,現在請你打個電話,把緊急通訊員叫來,我要讓他立刻幫我送一封非常重要的信出去。」
然後,福爾摩斯就上了閣樓,花了很長時間翻看那些舊報紙的合訂本,下樓以後,他的眼睛閃爍著一種勝利的神采,但他並未對我們兩個說什麼。這件案子很複雜,可以說頗費周折,我密切關注著福爾摩斯偵破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儘管我還不知道我們要去做什麼,但我很明白,福爾摩斯是要守株待兔,我記得其中一尊拿破崙半身像在齊茲威克區,他是想趁這個荒唐的罪犯去那兒打碎塑像時當場把他抓住。因此,我對他的機智表示讚賞,他故意把錯誤的判斷發表在報紙上,讓罪犯誤以為自己有了繼續作案的機會。所以,當福爾摩斯告訴我把手槍帶上時,我並未覺得意外。他則拿上一把裝滿子彈的獵槍,那是他最鍾愛的武器。
我們於十一點鐘準時乘著馬車趕往漢莫斯密斯橋,下了車,我們讓車夫等在那裡,然後接著朝前走,沒過多久就走上了一條大路,路上很平靜,旁邊是一排整齊的房屋,每座屋子前面都有本家的花園。路燈發出微弱的光線,我們藉此看清拉布諾姆家的別墅門牌。顯然,主人早已休息,在花園中的小路上,只從窗戶縫裡透出來一圈陰陰的光亮,其餘地方則是一片漆黑。木頭柵欄把大路和花園隔開,然後在花園裡留下了一片陰影,我們就躲在這片陰影里。
福爾摩斯悄聲說道:「我們也許會等很久。幸虧今天晚上沒有雨。這裡不能抽煙,這不是打發時間的好辦法。放心好啦,我們有大半的把握,為此吃些苦也是值得的。」
我們並沒有等候多長時間,便聽到了一些動靜,這倒有點出乎意料。此前並沒有任何有人要來的跡象,一下子便傳來了大門被人推開的聲音,有個像猴子一樣靈活、敏捷的黑影迅速衝到了花園的小路上。這個黑影急速地從窗縫間照在地上的光圈間通過,接著便在房子的黑影中消失了。此時萬籟俱寂,我們連大氣兒都不敢喘。沒多長時間,就聽到「嘎吱」的一聲輕響,窗戶被打開了。聲音隨即消失,然後又是漫長的寂靜。我想那人正想辦法進入屋子裡。不久,我們看見室內閃出一道從深色燈籠里發出來的光,隨即又消失了。顯然,他要找的東西沒在那裡,因為我們接著就看到另一個窗帘也閃了一下光,然後是第三個窗帘。
雷斯垂德小聲說道:「到打開的窗戶那裡去。等他從裡面爬出來的時候,我們就抓他。」
可還沒等我們行動,那個黑影就再次出現了。當他經過花園小路上有微光之處時,我看見一件白色的東西在他的胳膊下夾著。他賊眉鼠眼地四處張望,街道寂靜無聲,他的膽子也大了幾分。他轉過身子背對著我們,把東西放下,接著便傳來一聲很響的「啪嗒」聲,然後又是連續的「咯咯」聲。他很投入地干著,甚至沒有聽到我們悄悄穿過草地時的腳步聲。福爾摩斯像猛虎一樣撲到了他的背上,雷斯垂德和我馬上把他的手腕抓住,迅速地用手銬銬住了他。當我們扭住他的頭,使其轉過來之後,一張兩腮深陷醜陋無比的臉出現在了我們面前,他兇狠地瞪著我們,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我仔細辨認才確定他的確是那個照片上的人。
但是,福爾摩斯對他並不關注,而是蹲在台階上認真檢查他從屋子裡偷出來的東西。這也是一尊被打成碎片的石膏像,跟我們之前看到的一樣,應該也是拿破崙的半身像。福爾摩斯在亮光下仔細地檢查那些碎片,但我並未發現這些碎片有何可疑之處。這時,屋裡的燈亮了,房子的主人開門出來,這個人和藹、肥胖,身上穿著襯衫和長褲。
福爾摩斯說道:「您就是卓茲雅·布朗先生吧?」
「對的,您肯定是福爾摩斯先生啦,我收到了通訊員送來的加急信件,而且完全根據你的吩咐做了。我們從裡面鎖上了每一道門,靜待事情的發展。非常高興能夠幫你們抓住這壞蛋,幾位先生,請到裡面休息吧。」
但是雷斯垂德卻急著把罪犯送到一個安全之處,所以幾分鐘之後我們便坐著馬車回倫敦去了。罪犯什麼都沒說,只是一直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我們,有一刻我的手與他離得較近,他就像餓狼似的猛地朝我抓過來。在警察局,我們搜查了他的全身,可是只找到幾個先令和一把刀子,那把刀子的刀身很長,刀柄上沾著很多血跡,其餘什麼都沒有發現。
臨別時,雷斯垂德對我們說道:「事情終於結束了。希爾對這樣的流氓非常了解,他會讓他坐牢的。看吧,我的黑手黨的解釋是正確的,但我還是要感謝您,福爾摩斯先生,您幫我巧妙地把他抓住了,但我對這件事還是沒有完全弄懂。」
福爾摩斯說:「今天不解釋了,太晚了,此外,這個案件應該徹底查清楚,所以我還要調查一兩件小事。假如明晚六點你能到我家裡來的話,我會把這件案子的全部真相都告訴你。總而言之,此案確有與眾不同之處。華生,假如我對你繼續記述我辦案經歷表示同意的話,那麼這件案子肯定會讓你的故事錦上添花的。」
第二天晚上,當我們再次會面時,雷斯垂德把罪犯的詳細情況告訴了我們。他名叫倍波,姓氏不詳。此人在義大利人聚集區臭名昭著,他曾靠著制塑像的手藝當了一陣良民,但後來他誤入歧途,曾兩次入獄,一次是由於偷東西,還有一次是由於刺傷自己的同胞。他的英語說得不錯。只是對於為什麼要毀壞這些拿破崙像這個問題他始終拒絕回答。但警察已查明,那些塑像都是他親手所做——在蓋爾得爾公司期間,他乾的就是這活兒。這些我們早已了解,福爾摩斯很有禮貌地聽著,可我分明覺得他心不在焉,我對他非常了解,因為他那一貫的表情後面,隱藏著一種不安和期盼。果然,當門鈴響起時,他雙眼放光,激動地站起了身子。隨著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僕人把一位滿面紅光、留著一把花白連鬢鬍鬚的老年人領了進來。他的手裡拎著一個旅行用的口袋,進來之後便將它放在了桌子上。
「請問這裡有一位名叫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先生嗎?」
我的朋友微笑著頷首示意,說道:「您應該是瑞丁區的珊德福特先生吧?」
「對,對不起,我來晚了,火車真是不方便啊。您寫信給我,說要買我那尊半身像。」
「對,是這樣的。」
「您給我寫的信還在我的手裡。信中寫道:『我想買一尊仿造的笛萬創作的拿破崙像,聽說您那兒有一座,我願意出十英鎊的價格來買它。』是不是這樣?」
「對啊,我是這個意思。」
「對於您給我的這封信,我覺得非常意外——我不知道您是如何知道我有塑像的。」
「您當然會覺得奇怪,但其中的緣故卻非常簡單。哈定商店的老闆告訴我,最後一尊拿破崙像被您買走了,而且還把您家的地址對我說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他對您說我買這塑像的價格了嗎?」
「那他倒沒跟我說過。」
「雖然我不是個富有的人,可我的人品卻是值得信任的。我只花了十五先令就買了它,我認為在從您那裡拿到十英鎊之前,我有必要讓您明白這一點。」
「珊德福特先生,這恰恰證明了您的誠實。不過我既已說了價錢,就一定會兌現承諾。」
「福爾摩斯先生,您是個慷慨的人。遵照您的意願,我把塑像帶來了。就在這兒!」他把袋子解開。這是我們看到的第一座完好無損的拿破崙半身像——前幾次看到的全是碎片。
福爾摩斯把一張十英鎊的紙幣和一張紙條從口袋裡掏出來放在了桌子上。
「珊德福特先生,我要請您做一件事,在這兩位證人的面前,請您在這裡簽上名字,從此對這尊塑像的所有權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權,全部從您那裡轉讓到我這裡。我這個人有點死板,因為您永遠不知道將來會怎樣。太感謝了,拿好您的錢,晚安。」
福爾摩斯在客人走後的行動令我們不解。他把從抽屜里拿出來的一塊白布鋪到了桌子上面,又把剛剛買到手的半身像放了上去。接著他猛然對著塑像開了一槍,塑像立馬成了碎片。他急忙彎腰檢查那些碎片。沒多久他就激動地叫了一聲,我看見他舉起了一片碎片,上面鑲嵌著一粒深色的東西,就像葡萄乾鑲嵌在布丁上一樣。
他叫道:「先生們,名聲顯赫的包格斯黑珍珠就在你們面前,好好欣賞一下吧!」
雷斯垂德和我全都驚呆了,我們猛然鼓起掌來,就像看到了一出好戲的高潮部分。福爾摩斯一向蒼白的臉上也泛出了紅光,他像著名劇作家向觀眾的盛情表示感謝那樣,對我們鞠躬。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他才會讓自己的理智暫時被中斷,表現出一種受到別人讚揚之後的喜悅之情。我們的驚異與稱讚居然讓他這種蔑視世俗,性格沉默、孤僻的人受到了感動。
福爾摩斯說:「這顆珍珠是全世界現有珠寶中最著名的。我很幸運,可以按照演繹法,在一系列的歸納之後,從它失蹤之處——達柯爾旅館里科隆那王子的房間開始,一直追到了蓋爾得爾公司製造的六尊拿破崙半身像。雷斯垂德,你沒忘記吧,這個無價之寶的丟失造成的震動有多大,那時整個倫敦的警察都束手無策。儘管他們也曾向我諮詢,可我也沒有任何辦法。王妃的女僕受到過懷疑,她來自義大利,倫敦還有她的一個弟弟,可我們無法確定他們是否有聯繫。女僕名叫蘆克芮什雅·萬努奇,兩天前死掉的彼埃多,我想就是她弟弟吧。我從舊報紙上查到了倍波被捕的日期,而珍珠恰好也是在那之前的兩天丟失的。倍波由於傷人而在蓋爾得爾公司被抓捕,當時他正好在做這種塑像。現在你們應該清楚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了。不過,我在想這件事時,思路恰好是按照相反順序進行的。他的確得到了珍珠,也許是從彼埃多那裡偷的,也許兩人本就是同謀,但這些對我們已經不重要了。
「關鍵是,他將珍珠據為己有,但恰好此時警察來抓捕他。他跑進蓋爾得爾公司的車間時,就知道自己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了,可又必須要藏好這珍珠,否則就會落在警察的手裡。正好當時有六尊拿破崙的半身像被放在過道里吹乾,其中一座還很軟。倍波是好手,立刻就在上面挖了個小洞,把珍珠藏到了裡面,最後又把石膏表面抹平。所以,在石膏外殼的保護下,沒人會知道珍珠藏在那裡。倍波坐牢的一年裡,由他製作的六座拿破崙像被賣到了倫敦的各個區。他也不知道珍珠藏在哪座塑像裡面。而珍珠黏在了石膏上,靠搖晃塑像是無法找到的,所以,只有打碎石膏像,才有可能找到珍珠。倍波並未因此灰心失望,他機智又有耐心,出獄後繼續尋找珍珠的下落。他的表弟在蓋爾得爾公司上班,由此他找到了購買塑像的零售商店。接著他又混入冒斯·賀得遜的商店,找到了三尊塑像的買主。但珍珠卻沒在其中。於是他又在其他同鄉的協助下,找到了另外三尊塑像的下落。一尊被哈克先生購買了。他的同謀跟蹤他到了那裡,他被認為應該承擔丟失珍珠的責任,接著便發生了搏鬥,他的同謀因此被殺。」
我說:「既然他們兩個是同謀,那還帶他的照片幹什麼呢?」
「為了找到他才用的,你想,當向旁人詢問倍波的下落時,他就可以把照片拿出來。這是顯而易見的。倍波殺了人,肯定害怕警察追捕他,因此他肯定會加快行動,絕不會拖延時間。不過,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在哈克家的拿破崙像中找到珍珠,我甚至不知道藏在石膏像里的東西是什麼,可我很確定他是在找一樣東西,否則他就不會拿著半身像穿過幾座房子,找一個有光亮的地方把它打碎了。由於哈克購買的半身像只是三尊中的一尊,那也就正如我所言,珍珠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藏在裡面。還剩兩尊,很明顯他會先去找那尊在倫敦的塑像。為了避免再次發生慘案,我向房屋主人發出警告,接著我們就一起行動,最終抓住了罪犯。到了那時,我才確定我們是在找包格斯黑珍珠。死者的名字讓我將兩件事聯繫在了一起。那麼珍珠必定在最後一尊半身像——位於瑞丁區的那一尊裡面,因此,我才讓你們做證人,把塑像買來——珍珠果然在裡面。」
我們靜靜地坐了片刻。
雷斯垂德說道:「我曾經看到您處理過很多的案子,福爾摩斯先生,可沒有一次像這回的案子,您處理得巧妙極了。身在蘇格蘭場,我並非妒忌您,而是為認識您感到光榮。假如您明天能去那兒,所有的偵探,不管是老的還是少的,都會興奮地同您握手表示祝賀。」
福爾摩斯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把臉轉了過去。我從未見過他因為得到別人的由衷誇獎而像現在這樣心情激動。沒過多長時間,他又恢復了冷靜,開始了新的思考。他對我說道:「把珍珠鎖進保險柜里,華生,然後拿出康克·辛格爾頓偽造案的文件來。再會吧,雷斯垂德。假如你碰到新的難題,我還是會盡我所能來幫助你的。」
米爾沃頓
儘管這件事已經過去好多年了,但現在我把它講出來,仍然讓我心有餘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不管多麼謹慎、多麼有節制地把這件事說出去,都是沒有可能的。現在,人間的法律已經不會再去制裁事件中的主要人物了,所以我才能有所保留地把這件事情說出來——這樣就不至於讓任何人的名譽受到損害了。這可以說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和我這一生中所遇到過的最為奇特的案子了。請讀者原諒,為了不讓別人追查到當事人的真實情況,我將略去這件事發生的日期和其他一些相關的情節。
那是一個嚴寒的冬夜。之前,福爾摩斯和我出門散了一會兒步,到家時已是六點鐘左右了。福爾摩斯把檯燈打開,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張名片。他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哼了一聲,將名片扔在了地上。我把名片撿起來,慢慢地念道: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
阿倍爾多塔
韓姆斯德區
代理人
「這是誰啊?」我問道。
「倫敦的頭號壞蛋。」福爾摩斯說,這時,他已經坐在椅子上把兩隻腿伸到了壁爐的前方,「名片的背面寫的是什麼?」
我翻過名片的背面,念道:
「六點半來訪——C.A.M.」
「哼,他就快到了。華生,你有沒有過一個人在動物園裡獨自面對蛇的經歷,當你看著這種靠著不斷扭動身體前行的有毒動物那邪惡的眼神和恐怖的扁臉時,你難道沒有一種馬上就要吐出來的噁心感覺嗎?我告訴你吧,米爾沃頓就給我留下了這樣的感覺。我曾經與五十個以上的殺人犯有過交往,就算是這些人中最壞的,也從未像他那樣讓我感到如此厭惡。但是,在公事方面,我又不得不與他有所往來,事實上,的確是我約他到這裡來的。」
「米爾沃頓這個人到底怎樣呢?」
「不要著急,華生,我會全都告訴你的。說起詐騙犯,他可算是獨佔鰲頭了。連上帝都為他幫忙,尤其是那些被米爾沃頓控制住名譽和秘密的女人,更是不得不為他幫忙。他的臉上總是一副微笑的表情,但他的心腸卻硬如鐵石,勒索,不斷地勒索,足可以吸干她們的血。這傢伙有一種特別的本領——那原本是可以令他在更為體面的行業中發達的。這種方法就是:廣而告之,他願意花大價錢來收買那些有錢有勢者的私人信件。他不但可以從那些不忠的僕人手中獲得這些東西,還可以從混跡於上流社會的無賴手中得到更多,這些傢伙很容易得到那些沒有戒備的女人的真情和信任。米爾沃頓做起買賣來出手非常大方,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說他以七百英鎊的高價從一個僕人手裡買了一張只有兩行字的便箋,其結果是一個顯赫的貴族家庭因此而被毀滅了。市面上流傳的各種事情都能傳到米爾沃頓的耳朵里。這座大城市中數以千百計的人可以說是談虎色變,沒有人願意談論他,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願意提。沒有人知道自己哪天會被他捉弄一番,他不光有錢,還很會耍手腕,因此能為所欲為。他能夠像狐狸一樣忍耐,把一張王牌在手心裡捏上幾年,等到能夠賺得最大利益時便一把甩出去。我說過,這個人是倫敦的頭號壞蛋。試想,一個暴徒在生氣的時候會打自己的老婆,但這樣的暴行又怎能與米爾沃頓乾的缺德事兒相提並論呢?他的錢袋已經裝得滿滿的了,但他還不滿足,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慾,他可以從容不迫地按步驟來折磨他人的心靈。」
福爾摩斯居然帶著這樣強烈的個人情感來評論一個人,這是我以前從未遇到過的情況。
我說道:「既然這樣,那麼法律應該去制裁這個人啊。」
「從法律的角度來看,這樣做是沒有問題的,在現實中,卻不具有可行性。舉個例子:起訴他可以讓他在監獄里待上幾個月,但是自己也身敗名裂,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樣做能算什麼好結果呢?因此,受到他迫害的人是不敢予以還擊的。假如他敢對一個無辜者進行敲詐,那我一定會抓他,但他像魔鬼一樣狡猾。所以,我們必須用其他手段來對付他。」
「他到我們這裡來要幹什麼呢?」
「有位不幸的女士委託我辦理一件案子,這位當事人非常有名,就是那位貴族小姐依娃·布萊克維爾,上個季度剛剛進入社交圈子裡的最漂亮的小姐。兩周以後,她就要與德溫考伯爵舉行婚禮了。那個惡棍不知從哪兒得到了幾封在輕率情況下寫成的信——非常輕率,華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接信人是一位窮困的年輕鄉紳。這些信件足以讓這樁婚姻破裂。假如不拿出一大筆錢財,米爾沃頓就會將這些信公布出去。依娃·布萊克維爾小姐委託我見他一面,並讓我儘力把價碼壓低。」
一陣馬蹄和車輪的聲音從街上傳來。我望向窗外,一輛裝飾得非常華麗的雙駕馬車停在了樓前,兩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在車燈的照射下,渾身發出一種栗色的亮光。僕人把門打開,從車裡走下來一個身材矮小但非常強壯、穿著一件粗糙的黑色捲毛羊皮大衣的人。一分鐘之後,這個人走進了屋裡。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大約五十歲的年紀,有一個象徵著聰明的大腦袋,臉蛋圓圓胖胖的,閃著油光,嘴角總是帶著一絲冷笑,兩隻灰色的眼睛藏在金邊大眼鏡的後面,閃動著靈活的光彩,他的臉上帶著那麼一點匹克威克先生[4]的仁慈模樣,但卻透著一種虛偽,眼神銳利,但又顯得有點不耐煩。他說話時的聲音跟他的表情一樣,給人一種溫和而穩重的感覺。他一邊往屋裡走,一邊伸出了一隻既小且胖的手,嘴裡則為他初次到來以前沒能與我們相見感到遺憾。福爾摩斯沒跟他握手,只是用一種冷冰冰的眼神望著他。米爾沃頓微笑著咧了咧嘴,聳了聳肩,就脫掉外套,精心疊好之後,把它放在椅子上,跟著自己也坐了下來。
他用手指了指我,說道:「這位先生是什麼人?我們在這種情況下談話合適嗎?」
「他是我的好朋友兼同事華生醫生。」
「好的,福爾摩斯先生。請別介意,這也是為了您的委託人好,這件事很微妙——」
「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他了。」
「那我們就談正事吧。您說依娃女士委託您做代理人。她是否答應我的要求了呢?」
「你向她提的要求是什麼?」
「給我七千英鎊。」
「這個要求能否改動呢?」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我認為現在還要討論這個問題是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情,不管怎樣,十四號之前不把錢給我,那麼十八號的婚禮就不可能正常進行。」他的微笑令人實在難以忍受,但臉上分明是一種得意揚揚的表情。
福爾摩斯思考了片刻,對他說道:「你似乎把事情看做不可更改的事實了。那些信的內容我當然知道,伊娃女士肯定會採納我給她的建議。我會勸她對自己未來的丈夫說出實情,相信那是一位心胸寬廣的伯爵。」
米爾沃頓發出了「咯咯」的笑聲:「顯然,您對這位伯爵還不太了解。」
福爾摩斯的臉上現出了困惑的表情,我看出來了,福爾摩斯確實不了解德溫考伯爵。
他問道:「那麼,這些信件能產生什麼樣的害處呢?」
米爾沃頓答道:「害處當然不小,伊娃女士把信寫得太讓人高興了。可是我敢保證,伯爵絕不會對這些信有任何讚賞之詞的。既然您有不同的想法,那我們就用不著多談什麼了。這只是一樁生意。假如您覺得將這些信件交到伯爵手裡之後,並不會讓您的當事人的利益受到損害,那麼花這麼大一筆錢來買這些信確實是愚不可及。」米爾沃頓站起身,伸手去拿他的外套。
福爾摩斯有點氣惱,臉色變得很難看:「等等,用不著這麼快就離開。這個問題非常微妙,我們確實不應該讓流言飛語出現。」
米爾沃頓微笑著坐回了椅子上,他輕聲說道:「這件事只能這樣解決,這是我早就想好的。」
福爾摩斯說道:「但依娃並非一位富有的女士。我可以作證,兩千鎊就已經是她的所有財產了,你要求的數額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因此我代表她請你降低數額。按我定下的數額來交錢買信。我證明,你確實不可能從她身上得到更多的錢了。」
米爾沃頓皮笑肉不笑地咧開了嘴角,眼睛裡帶著一種詼諧的嘲弄的神色。
他說道:「關於這位女士的財產狀況,您所說的全都正確,這一點我也清楚。但是您也應該知道,一位女士要結婚的時候,也正是她的親朋好友為她效力的最佳時機。他們也許會對是否買一件像樣的結婚禮物而感到猶豫,但要說到這些信,我可以保證,這些信帶給她的快樂,即使與倫敦所有的宴會相比,也要多得多。」
福爾摩斯說道:「那不可能。」
米爾沃頓從衣袋裡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東西,說道:「唉,真不幸啊!看看這個!假如這些女士不拿出些誠意來的話,我只好說她們太不聰明了。」他用手舉起一封信,封皮上印著家族的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