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Ⅱ》(2)

第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Ⅱ》(2)

第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Ⅱ》(2)

活葬

亞瑟家之傾倒

他的心如一架繃緊了琴弦的詩琴,若有輕微碰觸,即有聲響發出。

——貝朗傑

那年秋天的某一天,雲層很低,天氣陰沉,我獨自打馬從一大片陰鬱的田野穿過。終於在晚霞之中,我看到了亞瑟那陰森的宅邸。我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僅僅是對宅邸投以一瞥,心頭就湧起一陣鬱悶的反感,感覺全身都不對勁。以前,我即使看到恐怖凄涼的景象,也能用頗為傷感和詩意的情緒面對,然而面對亞瑟的宅邸,我感受不到半點愉悅的詩意,而只感覺厭惡。

陰森的房子、簡單的宅邸庭院、廢棄荒涼的外牆、如盲人眼睛般的窗子、萎靡的莎草和那早已變白、腐朽的樹榦……這種景象實在使人覺得無比絕望,有種無力感——如從毒品的幻覺中醒來時那樣;有種痛苦感就像以後的每一天都無比凄涼;也有種恐怖感就像未知的面紗即將揭開。它帶給人們的那種冰冷頹敗的感覺,讓人心中直犯噁心,即便是世界上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絕不可能用「崇高壯觀」之類的詞來形容這處大宅。

但我剛見到亞瑟宅邸,就感覺那麼沮喪不安,到底是為什麼呢?這絕對是個難解之謎,我越想越亂,各種朦朧模糊的奇怪念頭一點點向心頭匯聚,將我的思路打斷,謎團依舊還是一團謎。這房子的陰森氛圍可以說是渾然天成的,房子裡外的光影雲彩、草木鳥禽都在烘托著這份陰森,毫無疑問,我被那氛圍震懾住了,未曾想這玄玄乎乎的氣氛,居然還有這樣深重的力量。

可是,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大概稍微調整一下房子和四周景物的關係,悲涼陰鬱的氛圍就能被消解吧!想到此處,我決定再向前走一些,往眼前的山中小湖走去;湖岸滑而陡,我小心地勒著馬,緩步前進。我想在亞瑟宅邸邊上的小湖附近站著,換個角度對房子加以觀察。

湖面平穩無波,湖水呈現出讓人驚懼的深黑色。於是,我就轉而去看宅邸在湖心的倒影,卻沒有想到,那景象的驚悚恐怖較之直接觀看房子更甚,讓人渾身戰慄。那空空洞洞的窗戶、朽壞發白的樹榦和蕭條陰鬱的莎草的倒影,無不使我心頭的恐懼更深更重。

雖然怎麼看這棟憂鬱陰沉的房子就怎麼讓人感覺不舒服,不過在接下來的幾周中,我卻要在這裡住下。屋主是我小時候一位很要好的朋友羅德里克·亞瑟,粗粗一算,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好多年前。我原本在偏遠的某處住著,突然有一天接到亞瑟的來信,我想,為了找到我,亞瑟肯定花費了不少精力。他在信中極盡催逼請求之能事,讓我千萬千萬要往他家一行,陪他住上一些時日;在他的死纏爛打之下,我也就動身了。他現在的精神好像非常緊張不安,並且心煩意亂,這一點從他來信的筆跡中可以明顯看出。亞瑟在信中說,他身患重病,精神方面的疾病將他折磨得苦不堪言;我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他很想見到我,希望我可以陪陪他,讓他感覺稍許歡樂和快慰,能讓病痛之苦得以緩解。他的來信大體就講了這些,並且信中充滿了很多真誠盼望、渴望、希望我造訪的辭彙,我連一點推辭的理由和借口都找不到,於是就遵照了他奇怪的「傳喚」,很快動身往亞瑟家去了。

雖說小的時候我跟亞瑟的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過,他確實是個太過低調、沉默而謹慎的人,所以,我並不是很了解他。我僅僅知道,他出生於一個以性情沉鬱、多愁善感而聞名的古老家族,以前,在很多藝術領域中,這個家族將其獨特的纖細敏感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因而獲得了很高的成就;近年來,除了專心鑽研音樂藝術方面(亞瑟家族研究的不是淺薄易懂的旋律之美,而是非常深奧的音樂),他們豐富的情感還催發了他們慈悲的善心,低調而慷慨地捐了很多錢,默默地做了無數好事。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旁系血統從未在這個古老家族中出現過,換而言之,一直以來這個家族都是一脈單傳。

因為沒有旁系血親,因而這個家族的香火不太興旺,可是,大概正因為這樣,直系血親才能一代代地保有這幢祖傳的房子,將一貫的低沉陰鬱也傳承了下來。另外,因為此家族從來都採用父傳子的嫡傳形式,所以到後來,無論是家族的宅邸還是家族的名稱,也都很自然地有了這個從姓氏而來的名字——「亞瑟家」;這個很不正式的名字是當地人私下的叫法,有兩種意思包含在這個稱呼中,即亞瑟家族和亞瑟宅邸。

一開始我就說過,因為第一眼看到亞瑟宅邸我就感覺很是驚怖陰鬱,所以我就傻帽兒一樣地實驗了一番,觀察宅邸在湖面的倒影,想看看是否會有不再那麼恐怖的感覺,結果未能如我所願,倒影中的宅邸反而更加恐怖陰森。我感覺內心的恐懼急劇攀升,毫無疑問,原因都要歸咎於我自己的心理因素。一直以來我都明白,之所以人們的內心會產生互相矛盾、似是而非的感受,全都是因為恐懼感在作祟。所以,當我再次看向宅邸的時候,那心底湧起的恐懼感摧壓著我,使得無數關於宅邸的聯想紛至沓來,進而就有更多奇怪荒謬的幻想念頭出現。

唉,我怎麼會覺得有一種奇特的味道瀰漫在宅邸及其四周呢?肯定是因為我的想象力太豐富了,可是說白了,那不過是一股混雜了灰牆的濕氣、朽木的惡臭以及湖面上那層薄薄的鉛灰霧氣的味道罷了,根本就不值得大驚小怪。

然後,我試圖從對宅邸的詭異幻想中擺脫出來,對它的外觀加以理性的觀察。房子的外觀大都已經褪色,布滿了無數的細小菌類,整個外牆就好像掛著一張密密麻麻、細緻緊密的大網,這房子確實讓人產生一種非常古老的感覺。就我的觀察來說,建築物不存在坍塌的危險。這座石造建築物沒有任何石塊掉落或鬆脫,還是挺完整的,只是若對每塊石塊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每塊石頭都有要開裂的跡象,所以讓人感覺很不協調;我是想說,建築物總體來說相當完整,然而細部已經損壞,也許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來形容最為恰切。由此我聯想到一個情景,即一個老舊的木製物品擺放在一間封閉起來的廢棄地窖中,它雖然有著完整的木頭外殼,然而裡面的木質纖維早就朽壞了。再說這棟宅邸,要是將那一塊塊嚴重破裂的石塊從目光中省略,一點也不會感覺有坍塌的危險;可是,一個人要是有敏銳的目光,就肯定能發現房子的外牆上面,有一道Z字形的大裂縫從屋頂延伸到牆角,而這裂縫最終的消失之處,就是那暗黑沉靜的小湖吧!

我一邊對亞瑟宅邸認真觀察著,一邊沿著一條短堤道騎著馬到了宅邸門前。門前已經有一個僕人在等著,我剛到門口,他就恭敬地幫我牽走了馬匹;然後,我就進了宅邸,從哥特式拱門跨過,進到大廳。隨後,有個輕手輕腳的男僕領著我,沉默地從很多陰暗迂迴的走廊穿過,到了他家主人的工作室。看著走廊上各種各樣的擺設和布置,模糊的恐懼感再度浮起,我的心中不禁又感覺有些發毛。我的周圍是牆上的陰鬱掛毯、烏黑的地板、天花板的浮雕和我一走過就會突然發出詭異響聲的幽靈般的紋徽銘牌,不過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能看到這些東西(可起初,我的理智竟然阻擋我回憶起這些東西),按理說,我不應該這麼胡思亂想,而應該感覺親切才是啊?

然後,亞瑟家的家庭醫生跟我在某個樓梯間迎面相遇,拙劣的陰險狡獪以及惶恐之感寫在他的臉上,他從我身邊走過時,他身上帶著的不安和惶恐我能清晰感覺到。一分鐘后,男僕已經將一道門打開,將我引領到了他家主人的面前。

這是一間非常寬敞的挑高房間,呈尖頂狹長形的窗戶嵌得很高,遠遠高出了黑色的橡木地面,伸手難及。從格狀的窗玻璃透進來微弱的深紅色光線,一眼望去,除了早已腐朽的拱形天花板的凹陷處以及房間最遠的角落,一層深紅色的薄薄光輝覆蓋著屋裡所有的東西。黑色的掛毯遍布在房間的各面牆壁之上。很多質感一般、破爛老舊的傢具擺在屋內,讓人有一種渾身不舒服的窒悶感。雖然地上散落著大量的樂器和書籍,然而這屋子還是沒有一點生氣,感覺死氣沉沉的。一股憂傷的氣息瀰漫在房間中,無可救藥的深沉陰鬱感充斥在空氣里。從呼吸當中,我就能清晰地感覺到。

原本拉長了身子在沙發上躺著的亞瑟一看到我進屋,馬上就起身向我走來,活潑熱情地迎接我;起初,對於他所表現的熱情我有些不自在,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都是精神萎靡、神情疲憊的狀態,此時卻好像勉強自己堆出誠摯的態度、熱情的精神客套地迎接我;然而後來,當他臉上那興奮熱切的表情被我注意到,我才發現他對我的歡迎是發自真心的。

隨後,我們一道坐下,不過有好一陣子,他都在沉默著,我呢,就一直凝視著他,卻沒有料到,看著他一段時間,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種既敬畏又同情的感覺。唉,羅德里克·亞瑟居然會變成這樣。自打我進門直到現在,在這幾分鐘之內,他的表情為何會從興奮熱情變成當下這種樣子呢?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改變呢?我兒時的玩伴真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嗎?

然而,他的五官還是那麼特殊、那麼引人注目,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眼睛大而清亮;嘴唇蒼白無血色,薄薄的嘴唇呈現出完美的弧度;雖然鼻孔很寬大,不過鼻形還是挺完美的;下巴有些不夠突出,卻很是精巧,給人一種心智薄弱、不夠堅強的感覺;整個面容看上去很是枯槁;頭髮的柔軟纖細簡直比蛛絲更甚;額頭兩邊的太陽穴那裡突兀地凸起……總而言之,任何人看到這張臉都不會輕易忘記。

可是現在,同樣的五官和稍有牽動的表情產生的組合,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大的變化?我不由得懷疑,眼前的這個人真的就是亞瑟嗎?現在的他,面色的蒼白更勝從前,成了某種恐怖的死白;他那散發著神奇光澤的眼睛卻是最為駭人的;絲綢一樣柔軟的頭髮隨意亂長,好像從未整理過,所以這一頭亂髮不僅沒有在臉上重重垂下,反倒如蜘蛛絲一樣柔軟地飄著,可是無論我的想象力如何豐富,也沒法把他這副怪樣子想象得正常一些。

亞瑟這副不協調的詭異臉孔真的把我嚇壞了,可是很快我就找到了原因。我想,那是因為他非常想壓抑住自己的精神緊張和內心的驚慌不安,卻又無法完全壓抑,因此才會表現出這副極不協調、扭曲痛苦的詭異表情。可是,將他這怪異模樣的原因找到之後,我倒一點也不驚訝於他所表現的惶恐和緊張,或者說,事實上是他信中的筆記和口吻,已經給我打好了預防針;並且,我記得他小時候就是這樣神經兮兮的,他似乎有著跟常人不同的性格氣質與身體狀態。我注意到,他的性格陰陽莫測,這一刻也許陽光活潑,下一刻就成了陰沉憂鬱。

另外,他說話的樣子也會因為情緒的不同而發生變化。一般在精神萎靡、鬱鬱寡歡時,他說起話來就好像在發抖,一副毫不幹脆、拖泥帶水的樣子,讓人聽起來非常費力;然而他要是有了精神、情緒亢奮,就會有迥然不同的神態,說話時不但會簡潔明快、鏗鏘有力,看上去還顯得從容不迫,他的聲音也變成了沉穩和緩與抑揚頓挫兼而有之,聽起來既清晰又讓人愉悅。人們會對這種說話神態產生似曾相識之感,就好像染上了毒癮的癮君子或喝多了的酒鬼,他們處於亢奮期的時候,說話就是這個樣子的。

現在,亞瑟跟我交談的語調就是那種癮君子或酒鬼亢奮時的樣子。他滔滔不絕地解釋為什麼要請我到這裡來,說是誠摯地希望我能陪陪他、給他安慰,說是真的想見見我;然後,他就說到了自己的病,那種病是家族遺傳性精神疾病,是先天性的,沒有治癒的可能,然而他馬上又補充說,很快這種病就要消失了,不久之後他就無須接受這種煎熬了。他還說到,因為這個病,他受不了一點點的刺激;他雖然很仔細地描述了一番,然而我還是沒有搞懂所有的細節,我想,也許這跟亞瑟的說話方式有關吧!

他還說,他的感官知覺因為這個病而變得非常亢奮敏感,所以,他只能穿某種質地的衣服;只能聽某種樂器的聲音,因為別的樂器聲音都讓他恐懼;任何花香都不能聞,否則就會感到壓迫;眼睛不能看到一絲光線,否則就感到刺痛;食物只能吃清淡的,否則就感覺噁心。

並且,他表現出的樣子好像是被「恐懼感」徹底奴役了。他如此說道:「我命不久矣,肯定是自己那愚蠢可悲的『恐懼感』把我害死的,這是我唯一的死法!我對未來充滿恐懼,人、事、時、地、物等本身並不是我所怕的,我怕的是它們帶來的後果。即便是最微小的事情,也能嚇得我渾身發抖,也能讓我敏感的心無法承受。面對危險確實沒有什麼好排斥、好討厭的,可是我所怕的就在於,只要面對危險,隨之就要面對恐懼感。緊張不安籠罩著我的生活,我總是想要逃避,想方設法地從『恐懼感』身邊逃開,然而我有預感,那一天就快要到了,到了那時,我就要把理性和生命全都拋開,跟兇狠的『恐懼感』的幽靈肉搏血戰。」

並且,從他話語中某些模糊、斷續的語句中,我時常還能感覺到他此刻頗為古怪詭異的精神狀態。應該如何描述呢?說起來,亞瑟長年生活在這棟老宅中,多年以來從未出去過,某些和房子有關的迷信想法就更深入了他的心靈。他那些迷信的想法和態度著實荒誕,令人無法捉摸。亞瑟說,一種古老、詭異和奇怪的氣質滲透在這房子中的每個角落,他認為,這是因為年歲太過久遠,他們家族世代承襲的鬱鬱寡歡的氣質傳染給了這棟宅邸,因此,塔樓變成了現在這副萎靡蕭條的樣子,房子的外牆顯得灰濛濛一片;並且他還說,似乎在他的日夜凝視之下,就是宅邸附近的山中小湖也被感染了,成了一潭靜止無波、沉鬱黑暗的湖水。

似乎有一種拉扯的力量存在於老宅和亞瑟之間,使彼此不得不相互影響,然而這種情況不是一直如此的嗎?那亞瑟的精神狀況為什麼近來突然惡化,變得如此糟糕呢?猶豫了一番后,最後亞瑟還是承認了,他病情的變化並非是沒有原因的,即他摯愛的妹妹在忍受了長時間的病痛折磨后,可能將不久於人世。多年以來,亞瑟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親人就是他這個妹妹,她也是唯一陪伴他走過了這麼多年的人。亞瑟跟我說:「要是妹妹去世,亞瑟家族就只剩下我這個拖著病弱之軀的絕望之人了。」他說這句話時悲痛的神情,我永遠也忘不了。

可是,在亞瑟說這句話時,他的妹妹瑪德琳剛好緩步走到屋子裡來,然後從房間另一端的出口出去,接著就徑自離開了;然而,從頭到尾,我這個外人的存在始終沒有引起瑪德琳的注意。瑪德琳出現在我面前時,我驚恐得簡直無法說話,即便是現在,當時的感受我也沒法描述出來,總之,差不多被嚇傻了的我只能獃獃地看著她離去。隨後,當她從房間離開、帶上房門之後,我不由自主地、急切地看著亞瑟。此時亞瑟雙手緊緊地捂著自己的臉,隨後,他蒼白消瘦的手指間就滲出了一滴滴悲痛的淚水。

瑪德琳得了一種怪病,這麼多年來換了無數醫生,卻沒有一個醫生能讓她的病情有所好轉。經醫生們診斷,她的病情是——身體日漸消瘦;時常發生暫時性的局部性僵硬,即陷入假死狀態;對一切人事物都沒有感覺。雖然病情越來越嚴重,但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放棄,不願就這麼在病床上躺著等死;可是,就在我到亞瑟宅邸后不久,剛剛入夜,瑪德琳就再也無法與病魔抗衡,就這麼去世了(亞瑟在夜裡突然跑過來跟我說這件事,神情異常激動)。我這才意識到,此前在亞瑟工作室中跟她的匆匆一見,竟然是我見瑪德琳的最後一面。

瑪德琳去世后的那幾天,她的名字從不曾被我或亞瑟提起過;另外,我還想方設法將亞瑟的注意力從妹妹死去這件事上轉移開來,希望可以讓他悲痛的心情稍有減緩。我們一同讀書、畫畫;並且,就如同做著一場無比詭異的夢一樣,甚至亞瑟還給我彈奏吉他,他即興彈了一首又一首狂放的曲子。我跟亞瑟在那幾天中相處得非常親密,使我能夠窺見他內心的深處,然而越是深入,就越是感到無力,因為我意識到他沉鬱的心情根本就沒辦法得到緩解,一如他悲傷的情緒無法得到釋放;他有著天生的憂鬱性格,憂鬱的氣質和陰鬱的思維隨時隨地籠罩著他的全身,這是誰也沒法改變的。

我想,我在亞瑟那裡度過的那幾天陰鬱的時光,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可是,我們當時或排遣憂愁,或認真讀書的場景,卻都在記憶中變得模糊。那些混亂而興奮的美妙情境,就如同被一層硫黃般的淡黃光輝所籠罩,讓人為之目眩。我還記得,很多長輓歌都是亞瑟即興創作出來的,我的耳邊將永遠回蕩這些歌聲;其中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從韋伯的《最後的華爾茲》改編而來的一首曲子,因為改編后的亞瑟加長版聽起來完全不同,顯得怪誕而離奇。亞瑟在作曲之外還畫了許多畫,他的畫作有著極為精巧細緻的主題,可是深沉的含義會逐漸顯現,讓我有種難以名狀的驚悚和顫抖之感;甚至,這些畫作帶給人的驚悚意蘊,到如今我依舊無法形容其十之一二。他有著非常直率的創作理念,對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毫不隱藏,所以他的作品總讓人感到震懾。這麼說吧,要是說一幅畫有思想、有見解、「畫之有物」,毫無疑問,羅德里克·亞瑟的畫作絕對是這樣的。至少在那個時候,亞瑟的作品在我看來,絕不僅僅是憂鬱症患者的隨便塗鴉,看他的畫讓我覺得心生畏懼、毛骨悚然,有一種極度晦澀陰鬱的氛圍瀰漫在他的畫上,這種沉悶陰鬱的感覺,甚至連向來以狂想風格著稱的福塞利也不曾讓我感受到。

可是,亞瑟創作的那麼多幻想抽象作品裡面,也有一幅沒那麼「抽象」的畫,我大概能在此對這幅畫的內容稍加描述。那是幅小畫,畫的主體是個長方形地窖或洞穴之類的室內空間,空間被延伸得很長,空間中的牆壁很低,白色、光滑的牆壁上沒有一點擺飾。從畫上的其他附加描繪中能猜到,這個空間離地表很遠,在地下很深處。另外,沒有任何出口、火炬或其他人為的光源等存在於這個長條形的空間中,然而有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強烈光束,把空間照得明晃晃、亮堂堂,一種恐怖駭人、極不協調的光亮籠罩著整個空間。

此前我曾說到過,因為生了怪病,因此亞瑟只能聆聽某些特定樂器發出的聲音。我想,亞瑟之所以特別喜歡吉他這個樂器,大概就是因為他只能聆聽有限的樂音吧,或許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他的那些怪異的音樂創作是由吉他所造成的。說起音樂創作,就他對於音樂創作的熱愛以及那份天才般的才華,我想我很難找到確切的言語來形容;我只能說,他的心智在處於亢奮期內會極為專註,並且平時他就很喜歡寫些押韻詩,所以一首首有著動人歌詞的狂想曲常常就那麼流暢地噴涌而出。亞瑟創作的狂想曲有很多,我清晰地記得其中一首歌的歌詞。我之所以對這首歌的歌詞有深刻印象,可能是因為他當時的心情在這首歌詞裡面有充分體現,而這也是我首次對亞瑟內心的完整思想和他那即將崩潰的理智加以窺探。這首歌名叫《鬧鬼宮殿》,我想我對它的記憶沒有任何誤差。歌詞寫道:

有一群美好的天使,

住在綠意盎然的山谷,

曾經那裡是座宏偉而潔白的宮殿——

一座光芒璀璨的亮麗宮殿——

一顆被培養灌溉好的大腦。

管轄那裡的是思想的君王——

巍然聳立的思想殿堂啊!

這美好的宮殿,

甚至是地位尊崇的天使長也不曾來過。

黃色的旗幟光輝燦然,

曾飄然舞動於宮殿的屋頂,

然而那已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逝去的時光是何等甜美溫馨,

香軟的氣息曾駐足於此玩樂嬉戲,

現在,光榮的城牆變成了死氣沉沉,

輕柔的香氣再也無從尋覓。

晃蕩於快樂山谷中的遊人啊,

從兩扇發光閃亮的靈魂之窗能夠看見,

詩琴在吟唱著美妙的詩歌,

精靈們歌舞不斷,

舞蹈于思想君王的身側,思想君王高踞王位,

看上去嚴肅威風,他的光芒是威武的,

宮殿中他是至高的統治者。

宮殿的大門潔白純凈,

無數閃亮的珍珠和紅寶石流淌其間,

那麼多華美的寶石,總在向宮殿里流淌、流淌、流淌,

把宮殿裝點得輝煌閃爍、閃閃發亮,

山林女神唱著甜美的樂音,用這華美的聲音,

讚頌思想君王的智慧和榮光。

可是,一群邪魔身穿憂傷的袍服,

竟向崇高的思想君王發動突襲;

啊,讓人怎不哀痛,曙光的降臨遙遙無期,那是何等凄涼!

火紅的榮光曾在宮殿上繚繞,那是多麼壯麗堂皇,

現在,卻只能在黯淡的記憶中舔舐創傷。

現在,旅行於山谷中的遊客,

從那紅光閃爍的靈窗,只能看到,

伴著刺耳的旋律,群魔瘋狂舞動;

就像駭人驚怖的急流,擁擠著穿越宮殿慘白的大門,

自此之後,宮殿里只看到群魔亂竄,

自此之後,只聽到鬼哭狼嚎——笑容,則永遠消散。

我清楚地記得,那時,我們對某個觀點的思考就是從這首歌詞出發的。並且,亞瑟還為某個觀點極力辯駁,可是因為它太過標新立異,我始終沒有表示贊同,亞瑟這麼執著於這個觀點真不知是為什麼;這個觀點便是——宇宙萬物盡皆有情。我想,亞瑟的思維已經全然混亂了,這個觀點已經不僅是大膽,甚至從某種角度而言,簡直就是對天地間無機領域的冒犯。我對此根本沒法理解,也不知怎麼闡述,否則發瘋的就不僅僅是亞瑟一個人了!實際上,亞瑟宅邸(這棟建築本身)幾百年來發生的變化(我先前曾提到過一點他的這個想法),才是他這麼堅持此觀點的原因。他覺得,構成這房子的那些灰色石頭之所以會有那樣的排列順序,是因為它們都有知覺;而且,在房子外牆上散布的菌類植物、依舊直立不倒的朽壞老樹,之所以會形成現在的樣貌和狀態,也是因為它們始終受到房子的每個石塊,也就是房子本身的召喚和掌控;乃至於連房子附近的山中小湖,也被房子更嚴厲地掌控著,因為整潭湖水都因為它而變得陰鬱、靜止而黑沉。

亞瑟還說到,「萬物有情」的最好證明,就是在房子四周凝聚的特殊氣味;換而言之,石頭、房子、植物、湖水都有知覺且互相影響這一點,從這股混雜著湖面霧氣、植物腐臭和牆壁濕氣的古怪氣味中就可以得到證明。他還補充道,亞瑟家族的命運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亞瑟本人之所以會變成這副模樣,也是因為這房子一直以來都在默默散發一種恐怖無邊、無法逃脫的影響力。亞瑟堅信上面的這些看法和觀點,我想,家族的命運既然已經被他如此解釋,那就這樣吧,我沒有必要,也沒有辦法再有什麼意見。

在我陪伴著亞瑟的那幾天中,我們所讀的書,不但是他平時必需的精神食糧,並且我覺得,他愛幻想的性格跟那些書也有著莫大的聯繫。我們在一起讀的書有這些——葛雷塞的《浮凡和修道院》,馬基雅維利的《魔王》,史威登伯格的《天堂與地獄》,霍爾堡的《尼古拉斯·克林姆的地下旅行記》,羅伯特·弗盧德、尚·丹達日內、德·拉塞布爾三人合著的手相學圖書,提克的《碧落旅行記》,康帕奈拉的《太陽城》等。其中,那本小小的、八開大的、道明會修士艾梅里克·德吉龍內所著的《宗教裁判手冊》,是我們的最愛,裡面有好幾段話引用了拉丁地理學家龐波尼耳斯·梅拉所講述的關於古非洲畜牧之神、森林之神的說法,將這些段落讀完后,亞瑟就默默地坐在那兒發獃,有好幾個小時都在神遊。

然而,在這個時期內,他讀得最多的則是一本極為古怪而珍貴的、四開大、用粗體字寫就的書,書名為《馬貢廷奈教堂合唱團陪伴亡靈於齋戒前夕之守夜》,那是一本祈禱書,從一座被世人遺忘的教堂中發現的。

我想到瑪德琳去世的那個晚上,亞瑟突然跑過來跟我說,瑪德琳已經不在了,還說他想把妹妹的遺體在房子的地下室里停放兩周后再下葬,所以,我就不禁將瑪德琳死後那幾天亞瑟一直在專心地閱讀的那本祈禱書和這件事聯想起來,因為這本書中說到了很多奇怪的宗教儀式,我擔心極有可能是這本書蠱惑了亞瑟,所以他才會有那樣處理妹妹遺體的決定。可是,他並非因為宗教因素才決定這麼做的(他跟我說確實已經決定這麼做了),他還考慮到了一些別的現實因素,比如死者生前所患的疾病非常怪異;並且家庭醫生總是在問他這件事要如何處理,使他覺得很是心煩;還有諸如家族墳場的所在地非常偏遠等因素,而亞瑟既然已經考慮到了所有的因素,那麼,我想我也就不便多說什麼了。況且,我一想起自己初抵亞瑟宅邸的那天,跟那個狡獪陰險的家庭醫生曾在樓梯間擦肩而過,就不想蹚渾水對亞瑟的決定表示反對,畢竟他的家庭醫生也建議這麼做,跟他作對對我也沒好處;另外,這個決定也並非真的特別古怪,更不會有任何人因此受到傷害,所以,我也就覺得沒有必要反對了。

亞瑟請我幫他一起對遺體臨時安放的事進行處理,我自然毫無異議儘力幫忙。等到屍體放進了棺木,我們就把棺材抬起來送到那間準備好存放遺體的地下室。因為地下室已經封閉了很久,裡面的空氣非常窒悶,所以弄得我們手上的火把忽閃忽閃,使我也沒法對這個地方好好勘查一番。可是,我大致看到這個地方頗為狹窄,並且很潮濕,裡面一點光線都沒有;另外,這間地下室距離地表很遠,它的正上方就是我的睡房。很顯然,在遙遠的中世紀,這兒應該是城堡的地牢;而近代,火藥或其他易燃物質的存放處就是這裡,從裡面絕大部分的地方,如長長的拱道、某些地板上被仔細地鋪上了銅質防燃地板就可以猜到這一點,而為了防火,地下室的鐵門也非常厚重;並且,大門的鉸鏈轉動之時,就能聽到尖銳刺耳的咯咯聲由這厚重的鐵門發出。

把棺木在恐怖的地下室放好之後,我們就稍稍推開了棺材蓋,想最後一次看看瑪德琳。一看到眼前這個躺著的人,我就被震驚了,未曾想,瑪德琳竟然和亞瑟有著這麼相似的容貌。我內心的震驚很快就被亞瑟察覺了,他低聲告訴我,他跟瑪德琳是雙胞胎兄妹,因此,他們之間一直有著非同尋常的默契。我們快速瞥了一眼屍體,就蓋上了棺材蓋,畢竟死者跟我們已經不在一個世界,再看下去,心中難免感覺恐怖。啊,蒼天啊,竟然就這樣把正值花樣年華的瑪德琳帶走了,就跟別的患有類似於癲癇、僵直症去世的病人一樣,瑪德琳嘴角上揚,始終保持著一抹詭譎的笑容,臉上和胸口都有一抹微弱的潮紅,看上去非常驚悚。我們蓋好棺材蓋、擰緊螺絲栓之後,就從這間停放著屍體的地下室離開了,將大門關緊,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跟地下室差不多一樣陰鬱的宅邸中。

現在,熬過了那最痛苦難挨的幾天,亞瑟的舉止行為也有了明顯的改變。前幾天的那種亢奮從他身上消失了,他也不再埋首於彈奏、畫畫或閱讀了。他整天都在屋裡踱步、晃蕩,邁著急促的腳步,忽而疾行忽而緩步,看上去漫無目的、驚慌失措。他蒼白的面容此時更是血色全無,我覺得,更恰切的形容詞應該是慘白、死白。前幾天的光芒從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他的目光獃滯無神。嗓音也不再鏗鏘有力,又恢復到了以前那種懦弱、猶豫的說話姿態,並且他好像陷入了極度的驚恐之中,使得他剛一開口就開始顫抖。有那麼幾次,我覺得他之所以這麼不安,肯定是有什麼秘密藏在心底,並且他一定是想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可是現在仍在猶豫掙扎,缺乏開口向我坦白的勇氣。可也有那麼幾次,我又覺得,他之所以變得這麼失落,一定是陷入了什麼詭異的狂想;因為我曾發現,他連續好幾個小時都在獃獃地坐著,並且發獃得非常認真,似乎是有什麼夢幻聲響在他耳邊演奏。可是,誰讓他表現出這麼恐怖駭人的行為舉止,弄得那種詭異古怪的恐懼感也感染到了我,我逐漸感到,我的心頭爬上了一股驚悚莫名的感覺。

在我們把瑪德琳的遺體安放在地下室后的第七或第八天夜裡,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感達到了頂點。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清醒地聽著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響。我努力想從內心的緊張中擺脫出來,我跟自己說,根本就沒有什麼值得緊張害怕的,充其量不過是些被風吹得胡亂飄動的窗帘和房間中那些陰森的傢具罷了。我跟自己說,窗外正肆虐著狂風暴雨,所以不過是因為強風的搗亂,吹得那些破舊的黑窗帘胡亂飄蕩,跟床邊的裝飾摩擦,才發出了那些沙沙之聲。

可所有這些自我暗示都徒勞無功。那股無法言表的恐懼感仍然在我心頭盤踞著,我禁不住渾身顫抖。為了從恐懼感中掙脫而出,我鼓起勇氣,緊緊抱著棉被,勇敢地看向房間最陰暗的深處,然後仔細聆聽。可是,為什麼要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呢?也許只是出於本能吧,我也搞不清楚。可是,我竟然聽到了,我竟然真的聽到了,在暴風雨暫歇的片刻,或者說,每隔上一段時間,就會有一陣模糊的低沉聲音傳來,可是我搞不清楚這聲音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極度的恐懼感統攝著我的內心,我無法表述更無法忍受這種恐懼。我想今天晚上是沒法睡了,所以我馬上就從床上起身,把衣服穿好,焦躁地在房中來回走動,想趕緊從這可悲的恐懼境地中掙脫出來。

我來來回回走了幾圈之後,就聽見一陣輕巧的腳步聲從隔壁的樓梯間傳來,我仔細傾聽,聽出來那是亞瑟的腳步聲。然後,他已經敲響了我的房門,我打開門,他就走進了屋裡,手中還拿著盞油燈。他面容的死白毫未改變,可是,卻好像有種瘋狂的喜悅充溢在他的眼神之中,不,那眼神中的瘋狂並非是來自喜悅,而是因為他正奮力將歇斯底里的情緒壓抑下去。老實說,我真的被亞瑟的樣子嚇到了,不過現在不管有什麼事發生,都比我獨自一人忍受這詭異的恐怖感要好,我真的打心眼裡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他來得還真是及時啊!

「你還沒發現?」亞瑟沉默地觀望了一番,突然說道,「那麼,你還沒發現嘍?可是,馬上你就能看見了。」他在說話時,還小心翼翼地將油燈的光線用遮光罩遮好,隨後跳到一扇窗戶前面,不顧外面的狂風暴雨,猛地將窗戶推開。

窗戶一開,立馬就有狂風襲來,吹得我們搖搖擺擺。我舉目望去,奇特的異象果然在天空中出現了,這個暴風雨的夜晚確實美麗,恐怖自然恐怖,美麗也異常美麗。很明顯,在附近不遠處正咆哮著一股強大的旋風,然而它的風向總是改變,忽東忽西。濃密的低雲把天空壓得非常低,似乎站在宅邸的塔樓上就能摸到天空。然而奇怪的是,雖然這片雲霧無比濃厚,可裡面的那些雲仍然清晰可見,它們正迅捷地撞向四面八方,朝其他雲朵的所在之處奔竄,可是,這團大雲霧就像密閉的容器般盛著所有的雲朵,沒有任何一朵雲從這團雲霧中脫離開來。我想說的怪異之處在於,在毫無月光、星斗或閃電的亮光的情況下,我們竟能看透如此濃密的雲霧,將其裡面的活動看得一清二楚。原來,整棟宅邸都被某個詭譎莫測的微弱光源所包裹著,圍繞著宅邸四周的一團霧氣也被這光源映照得很清晰;另外,宅邸周圍所有的景物,包括這團位於塔樓上方的雲的底部,也都散發著幽幽的亮光。

「這種東西你不應該也不能夠再看下去了!」我努力把亞瑟從窗邊拉開,戰慄著說道,「這些讓你覺得困惑而訝異的天空異象,事實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僅僅是大氣的放電現象而已,嗯,大概原因就在於小湖中那些難聞的沼氣,興許就是這麼回事兒。我們還是關上窗戶吧,外頭的空氣太冷了,會刺激你的身體。嗯,你最喜歡的冒險故事書在這裡,我讀你聽,我們就一道讀故事、看書,打發掉這個恐怖的暴風雨之夜吧!」

我準備把蘭斯洛·康寧爵士的《瘋子崔斯特》[1]念給亞瑟聽,我要說的是,亞瑟壓根就不怎麼喜歡這本書,說他最喜歡,不過是我情急之下隨口胡說的。實際上,這是一本冗長無聊、用詞粗俗的書,亞瑟根本就不可能會喜歡它,要明白,亞瑟可有著很高的文學藝術功底!

可是,沒法子,我手邊現在只有這本書,只能將就著用了。不過,我還是抱著那麼一點希望,但願亢奮激動中的亞瑟能因為這本蠢書而平靜下來。我想,我在念這本書的時候,亞瑟要是看上去真的像在認真聽,並且也表現出那種快活入迷的樣子,那我就沒有白白花費心思。

現在,這部小說的高潮段落就要到來了,我讀到故事的主人翁艾斯爾萊請求進到隱士的住處,卻被隱士拒絕,所以只能硬來,憑武力強行闖入。故事好像是這麼發展的:

艾斯爾萊有著勇敢無畏的天性,而且他現在還喝高了,脾氣暴躁,所以,他不準備再跟這個兇狠頑固的隱士糾纏下去了。他在門外站著,感覺到雨水落在了自己的臉頰上,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他將手上的長矛舉起,狠狠地砸向門板,試圖砸出個大洞,能容自己那隻穿戴著護鎧的手臂伸到裡面。然後,他就把手臂探到門上的大洞裡面,再猛地發力向外一拉,木門在瞬間就裂開了,變成了一片片小木塊。剎那間,整片森林都被木頭轟然破碎的巨大響聲所驚擾,在空中久久回蕩……

我剛剛念到這兒,就不由得停住了,因為——因為我好像也聽到有類似的木頭破碎的聲音從宅邸深處傳來,然後還有回聲,區別僅在於宅中的回聲是窒悶的,而不是清脆的。可我馬上又想到,這絕對沒有可能,肯定是因為暴風雨太過猛烈,使我房間的木頭窗框偶然中發出了這巧合的聲音吧,嗯,我最好不要胡思亂想了。就這樣,我又接著念這個故事:

艾斯爾萊是個鬥士,善戰而勇猛,他破門之後進到房裡,只覺得驚詫而憤怒,因為兇惡的隱士不在其中。隱士不見了,竟然是一隻吐著火舌的、長滿了鱗片的巨龍位於屋中。巨龍在一座以白銀為地板的金色宮殿前坐著,在護守宮殿;一面閃亮的黃銅盾牌懸挂在宮殿的牆上,上書道:「入殿者為王,屠龍者獲寶。」

然後,艾斯爾萊把長矛舉起,狠狠地猛擊巨龍頭部,巨龍不堪重擊而倒下,發出了一聲刺耳尖利的吼叫聲,隨即死去。巨龍臨死之前那悲鳴之聲的恐怖與尖銳,是人類無法想象的,就連艾斯爾萊這樣的勇士,為了抵擋這恐怖尖銳的叫聲,也不由得將耳朵緊緊捂住。

故事念到這兒,我再次停住了。確實有一陣故事中說的那種恐怖尖銳的叫聲從房子的某個地方傳來,讓我覺得無比詫異。那是一聲持續而詭異的尖叫聲,無比刺耳、沉悶,並且聽上去很是縹緲。總而言之,我好像做夢一樣,聽到了跟這個故事裡的巨龍所發的怪異聲音完全吻合的長聲尖叫。

我未曾料到,故事中的聲響在宅邸中的「重現」竟然被我連續聽到兩次。我的確感覺害怕了——事情如果僅僅發生一次,那也許能用巧合來解釋,然而若是又發生了第二次,那真是讓人覺得這個巧合也太過詭異了。面對這些巧合,我心中雖然十分惶恐而驚訝,不過我還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不願意被神經質的亞瑟發現,導致他又陷入瘋狂之中。雖然在我念故事的最後幾分鐘,亞瑟的舉止和表情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不過我還是覺得這些怪聲他沒有聽到,不然他肯定會有更劇烈的反應。

亞瑟的怪異舉動在於,原本他面對著我,這時卻慢慢調整椅子的方向,最後面朝門口坐著。所以,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的側面,看到他的嘴唇似乎在動,不過他在喃喃自語著什麼我卻一點也聽不到。另外,他的頭低低地垂在胸前,可是,他的那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顯然他並未睡著;並且,能證明他依舊清醒的還有一點,即他的身體始終在輕微地擺動,一會兒搖到左邊,一會兒搖到右邊,一會兒又搖晃回來。我快速地將亞瑟的情況掃了一遍,覺得他的情況比較穩定,就又接著念這個故事:

勇士艾斯爾萊把恐怖的巨龍打敗之後,就想到要把那面黃銅盾牌取下來。為了把盾牌上的魔咒解除,他把腳下的巨龍屍體挪開,勇敢地踏上宮殿的白銀地板,走向掛著盾牌的牆壁。可是,艾斯爾萊還在走著呢,盾牌突然就從牆上掉落下來,落到了他腳邊的白銀地板之上,隨即一陣恐怖清脆的巨響傳來。

可是沒有料到,我剛剛說完最後這句話,就似乎聽到黃銅盾牌重重摔到白銀地板上的那種聲音從房子的深處傳來,那聲音響亮而低沉,就是聽得不是很清楚,讓人感覺窒悶。當這個聲音傳來時,內心的驚恐終於擊垮了我的鎮定,嚇得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可是,亞瑟還是神情自若地搖晃著身體,好像一點反應也沒有。我馬上衝到他身邊,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僵硬如石頭,兩眼凝視著門口。可是,在我將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時候,他突然渾身戰慄,一絲詭異的笑容從他的唇角升起,然後,他就開始胡言亂語起來。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而急促,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般。我彎下腰靠近他,認真聽他說出那讓人恐懼的話語。

亞瑟失魂落魄般地喃喃自語道:「還沒人聽到那聲音嗎?可是,我聽到了,那聲音的存在我早就知道了。很久很久以前,這些聲音就存在了;每一天,每個小時,每一分鐘,它都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可是,上帝啊,我沒有膽量說出這個事啊,請原諒我這個卑鄙而可憐的小人吧。我硬生生地將瑪德琳送到了墳墓中去!我曾說,我有很敏銳的感覺。如今,我跟你說吧,從一開始我就聽到了,聽到她在棺材中那虛弱的掙扎聲……這事已經發生了好幾天了,可我就是不敢說出來。今天晚上我聽到了一個精彩無比的故事,哈!哈哈!那故事的主角把隱士的木門砸壞了,發出的聲音跟瑪德琳把棺材毀掉的聲音是一樣的;那巨龍臨死前的哀嚎,跟瑪德琳把地下室大門打開時鉸鏈所發出的聲音一樣;而瑪德琳沿著地下室鋪銅地道匍匐爬行的聲音,就成了盾牌摔到白銀地板上所發的金屬碰撞聲。哦,天啊,我到底該逃到哪裡去呢?她馬上就會到這裡來,責怪我那麼輕率地埋了她吧?那聲音,哦,她應該在上樓吧?那聲音,啊,她的心跳聲那麼沉重駭人!瘋啦!」說到這裡,亞瑟就突然猛地跳了起來,發出尖利的嘶吼,好像他的靈魂正一點點離他而去,樣子極為嚇人。他指著房間的大門,大聲地尖叫道:「我告訴你,瘋子!門外面,就在門外面,瑪德琳肯定就站在那兒!」

亞瑟聲嘶力竭地吼出最後這句話,這話好像有什麼神奇的魔力一般。他不過是指著這道門,可是,這道烏黑沉重的古老鑲板大門,居然一點點打開了。然而,事實上是強風吹開了這道房門,可是,我們往門外一看,竟然,竟然真的看到了那個穿著壽衣、身形高挑的——瑪德琳。血跡在瑪德琳的白袍上星星點點,那證明了連日以來虛弱的她在不斷地掙扎求生。在隨後的幾分鐘里,她就那麼顫抖著在門檻上站著,隨即,一聲低沉的悲吟從她口中發出,接著就重重地摔倒在了她哥哥身上。看到瑪德琳臨死之際無比痛苦的模樣,亞瑟的恐懼已經達到了沸點,他真的輸給了內心的恐懼,隨即也倒地死去,就像他自己生前所料的一般。

面對這種情況,我也被恐懼壓垮了,趕緊向宅邸外面逃跑。從堤道穿過的時候,我注意到暴風雨還在狂吼著。忽然,我眼前的路被一道詭異的光所照亮,我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尋找這光線的來源。只有孤零零的亞瑟宅邸和它那巨大的黑影在我的眼前,這所房子里沒有透出一點光線啊!隨後,光源終於被我發現了,有一輪血紅的滿月正迴光返照般地將所有的光芒投注到宅邸的外牆上,清清楚楚地照亮了那道自牆角到屋頂的Z字形巨大裂縫。我頂著強烈的旋風凝視那不斷生長著的裂縫,隨後,那輪血紅的滿月忽然就到了我眼前,一陣暈眩感讓我渾身搖晃。我看到亞瑟宅邸的石牆正迅速地崩塌,變成了一片片碎石,那石牆崩裂、碎石落地的巨大聲響,聽上去就如同正在壯闊奔流的千頃波濤。那潭在我腳下的幽深湖水,則靜靜地將亞瑟宅邸的斷垣碎石一一吞沒……

陷阱與鐘擺

邪惡的暴徒曾懷著惡毒的敵意,於此地用無辜的鮮血祭奠其噬血的靈魂。現在,祖國已得解放,可怕的死亡巢穴消散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安康寧靜也已重新回來。

現在,巴黎的「雅各賓俱樂部」舊址成了市場,這一詩句就銘刻在市場的大門上。

我有噁心的感覺,有種嘔吐的衝動,我差點被連續不斷的嘔吐感折磨死了;他們總算是給我鬆了綁,我又可以站起來了,可是我沒有什麼感覺,我知道,我的知覺正變得麻木。判處死刑——我最後聽到的一句話就是這個,我被判以死刑,然後,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又接著喋喋不休——算了,不用再管了,那些嗡嗡作響的話語在我耳邊縈繞,由此我想到了水車輪運轉的聲音,於是我覺得天地都在旋轉,上帝啊,我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

可即便我無法聽到聲音,我依舊能夠看見,我看到了那無比恐怖的——嘴唇,那些法官都穿著黑色長袍,他們嘴唇的蒼白居然比白紙還甚,並且單薄得讓人感覺詭異,他們一字一頓地、堅決冷血地、麻木不仁地從唇間吐出「死刑」這兩個字眼。

我看到,對我的死刑判決依舊從他們不停蠕動的嘴唇間流瀉而出;我看到,他們嘴唇開合的形狀正是在念我的名字,然而讓人恐懼的是我的耳邊依舊寂靜。在這近乎精神崩潰的時候,我卻看到牆上的深黑色掛毯正以肉眼難辨的速度輕輕擺動,然後,我又看到七根擺在桌上的長蠟燭。起初,我還錯把長蠟燭當成了解救我的仁慈的天使,可是過了片刻,好像有一股電流在我身上亂竄,全身的所有細胞都在戰慄發抖,心頭湧起一股致命的噁心感。蠟燭轉眼間就從天使變成了戴著火焰之冠的可怕幽靈,此時我才明白,它們不是來拯救我的,它們壓根就不是什麼仁慈的使者。

然後,我的腦海中闖入了一個音樂般柔和低沉的念頭:「在墳墓中,你就可以安然憩息啦!」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這讓人心中安慰的念頭就來了,好像它很早以前就在那兒,只不過是我此前並未察覺而已,可是,當這種念頭被我接受,我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時,詭異的景象出現了。就好像變魔術一般,法官們不見了,那些長蠟燭連同燃燒的火焰也一併消失了,黑暗籠罩四周,一道強烈的旋渦將我向下帶去,就像靈魂在墮入深淵,然後,絕對的寂靜和絕對的黑暗成了這裡唯一的聲音和色彩。

我昏過去了,可是知覺還沒有完全喪失;不過我也不想多說還留著什麼知覺,總而言之,我還剩下稍許知覺。通常來說,人即便是在睡夢之中,在昏厥的時候,在精神錯亂的時候,甚至在死亡后躺在墳墓中時,也都有可能還有些知覺存在,否則,人類怎麼能做到不朽、做到精神長存呢?比如說夢境和睡眠,一般而言,我們都是從夢境的蜘蛛網中突破出來后,才會回到現實中來,可即便夢境之網是如此透明纖細,然而只需要一秒鐘時間,我們就會把夢境的內容全部忘卻。而昏厥呢,一般有兩個階段存在於從暈倒到蘇醒這個過程中,首先是恢復精神或心理層面的知覺,其次是恢復肉體感官的知覺;一般而言,在我們即將蘇醒時,即第二階段的肉體感官的直覺就要恢復時,在第一階段所感受到的精神知覺還會留在腦海中,即會記得靈魂被激流旋渦席捲而下后陷到深淵之中的那些印象。可是,要知道,靈魂因為死亡而陷入幽谷陰影與因為昏厥而掉入深淵旋渦,兩者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這是兩種迥然有異的經驗。然而,我們即便在馬上就要蘇醒的那一瞬間還是記不得第一階段中的那些印象,這也沒關係,因為在日後,這些印象會不一定在什麼時候出現。一個人只要有過昏厥的經歷,這些記憶的片段就一定會在腦海中閃過——看到狂亂熟悉的臉龐和詭異的宮殿出現在炭火的光亮中;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在半空中飄浮的凄涼幻影;突然感悟到某種以前從未注意過的音樂旋律;忽然「聞」到某種奇異花卉的芳香。

所以,聽到死刑判決我昏厥過去之後,到底有什麼東西被我隱約地意識到了呢?我總是在急切而認真地回憶,有那麼一瞬間,我總算是找回了那種印象。我隱約地記得自己被幾個壯漢抬著,就那麼默默地向下走、向下走,那種永遠沒有盡頭的向下走的感覺,讓我覺得一陣犯嘔。我還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當時被無邊的恐懼籠罩著,好像沒有了心跳,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已經死了!然後,一陣無聲無息的憂慮感瀰漫在我身邊,似乎是那些抬著我的壯漢累了,因此把我放下,休息一會兒……我覺得一陣潮濕、平坦……可是,然後,記憶突然中止,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努力地想記起來後面的東西,然而徒勞無功。

忽然,知覺再次回來了,可是,回來的只有一部分知覺;我感覺心臟在瘋狂地跳動著,心臟跳動的聲音擊打著我的耳膜。可是然後,有那麼一瞬間,這些又都消失了,腦海重新變成了空白。過了一陣子,知覺再次歸來,我感覺全身刺痛,這一次我的觸覺回來了。這一刻,所有的感官知覺我都找到了,可是還沒法思考,腦袋一片混沌,這個情形持續了好一會兒。接著,我終於恢復了思考能力,我在驚恐中戰慄著,渴望趕緊恢復全部的意識,好明白自己到底處在什麼狀態下,可是我沒料到,突然有一股我沒法掌控的強烈渴望襲來,讓我再次失去了意識。

過了一會兒,我突然又恢復了意識,並且還可以自由活動自己的身體……所有的事情都在我腦海中閃過,包括法官的模樣、審判的情形、牆上深黑色的掛毯、判決死刑的聲音、嘔吐感、暈厥,還有昏厥之後一切殘缺或空白的記憶,全都一清二楚了。此後我花費了很大一番功夫,終於模模糊糊地記起了所有的事情。

到現在為止,我的眼睛都沒睜開。我感到自己已經被鬆綁,平躺在這兒。我用一隻手摸索四周,某種潮濕而堅硬的東西被我摸到了,我用了好幾分鐘仔細摸著這個東西,並努力猜想自己到底在哪裡,到底應該如何行事?我很想把眼睛睜開,把周圍看個明白,卻又不敢,我對於睜開眼睛後會看到的景象感覺恐懼;要是睜開眼睛后出現什麼恐怖的景象我倒不怕,可周圍若是空無一物、什麼也沒有,我就無法承受了。終於,我在絕望之中還是睜開了雙眼;果然,想象中最壞的情形出現在我眼前。

我被無盡的黑暗包裹著,四周除了漆黑還是漆黑。我的呼吸混亂,掙扎的四肢同時在戰慄著,這周圍的黑暗是那麼深沉而徹底,我被壓得無法喘息,我感覺窒悶難耐。這時,我還是安靜地躺在那兒,並竭盡全力讓自己的理智恢復過來。此前接受審判的情形在我腦海中閃過,我試圖猜想自己到底處在什麼狀態下。從宣判我死刑到現在,時間已經不短了,死亡的感覺時時刻刻在侵擾著我,雖然大多數的小說情節都是如此發展的,然而我如今所面臨的真實境況卻很不一樣,我到底是在哪裡、處於什麼狀態之下呢?

我明白,死刑犯一般都要接受火刑,我被審判的那個晚上,有個犯人就被實施了火刑。莫非,他們決定幾個月之後再處死我,我現在被送回了牢房?不,沒有可能的,判決過後就會行刑,他們不會給我例外的。並且,我當下所在的地方好像也並非牢房,我的牢房就跟托雷多別的死刑牢房一樣,都是石塊砌成的地板,所以,不可能會有這麼黑暗的。

忽然,我的心頭好像腦充血一樣湧上來一個可怕的猜想,因為太過恐懼,我再次陷入昏厥。隨後我醒了,就立即站了起來,我感覺自己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戰慄著。我瘋狂地揮舞著手臂,可什麼東西都沒有碰到,我真的很怕,怕再向前走一小步,就會撞上一堵墳墓的牆壁。我的毛孔中滲出一顆顆汗水,冷汗洗刷著我的額頭。極度的焦慮和痛苦壓迫著我,我最後實在是沒法忍受了,就試著將雙手伸出,往前挪動了一下腳步;並且,我還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希望能看到哪怕一點點光線。我一連走了好幾步,可仍然是漆黑一片。我鬆了口氣,總算把心放了下來,所幸,我現在還沒落到最恐怖、最糟糕的境況;最起碼,我沒有被活埋,這讓我覺得無比慶幸。

此時,我還在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不過流傳在托雷多這個地方的種種恐怖傳說卻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有各種各樣詭異的傳說流傳在此地的監獄中,以前,我總是覺得它們僅僅是流言而已,可是如今,我真的開始恐懼——萬一那些傳說是真的……

他們要讓我在這隱秘而黑暗的地方挨餓等死,當成對我的死刑判決?抑或是,等著我的還有更恐怖的命運嗎?不過無論如何,我明白,死亡是我唯一的歸宿,我將在受盡折磨之後死去,這滴滴答答流逝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對我的折磨,宗教裁判所法官的性格,我太明白不過了。

就這麼走著,終於有某種材質堅硬的阻礙擋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道好像用石頭砌起來的牆,摸上去無比冰冷、黏膩而光滑。我在恐懼之中一邊沿牆而行,一邊想著那些恐怖而古老的傳說。不過我隨後又想到,我這麼傻不拉幾地沿牆走,說不定只是在繞著牢房轉圈而已,根本無法判斷這牢房有多大啊。我於是就翻撿口袋,想把之前放在身上的小刀找出來,將之插到牆縫中當成記號,如此一來,我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從哪兒出發的了。可惡的是,我沒找到小刀,我現在穿的粗毛邊長袍,是他們給我新換上的。沒找到小刀,我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感覺很是慌張,不過此後我才想到,還有別的方法可以做記號,並且很容易。然後,我把一條縫邊布從穿著的長袍上撕下,將之塞到牆縫裡;我明白,我要是真的在繞著地牢打轉,就肯定能再次摸到這布條。然後,我就果斷地決定要把這間牢房好好探索一番,而對於牢房面積的大小以及自己虛弱的身體能否完成這項工作,則全然沒有考慮。我踏著濕滑的牢房地板,一步三搖地向前走著,不過還是被絆倒在地。我因為過度的虛弱和疲勞,跌倒后就沒能再爬起來,所以,保持著這種向前趴的俯卧姿勢,我隨即陷入了沉睡之中。

醒來之後,我下意識地用手四下摸索,發現有一塊麵包和一壺水在我的身旁;處於那種狀況下,我知道多想也無益,索性什麼也不想,吃飽了再說。吃了東西,力氣得到了些許恢復,我就接著沿牆而行探索這間牢房,走了很長時間,牆縫裡的布條記號才又被我摸到。我曾經數過,在跌倒前一共走了有五十二步;醒來後走的步數是四十八步,這才摸到了布條。那麼,走一百步就能繞牢房走一圈,如果將兩步約等於一碼,這牢房應該有五十碼的周長。因為在行走時我碰到的牆角有很多,所以還不能確定牢房的形狀;不過我想,我現在所在之處,大概是座地窖。

我對這間牢房進行探索,僅僅是出於某種好奇心,根本沒想著要逃生或抱著其他什麼目的。隨後,我決定從牆邊離開,走向對面的牆。起初,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謹慎,因為這看似堅硬的地板,實際上到處都黏著軟泥,稍一不慎就可能跌倒。後來,我總算鼓足勇氣,讓自己的步伐變得堅定而有力,試著沿直線走向對牆。可是,我這麼往前走了不過十來步,此前撕了縫邊布條后留下來的剩餘長袍布條就被我踩到了,我的腳被布條纏住,於是我就以一個狗吃屎的姿勢摔倒在地面上。

剛剛跌倒的時候,我感覺無比驚慌,情況的異常竟被我忽略了,我這麼趴在地上好幾秒鐘之後,才發現——雖然我的下巴緊靠著地板,但是大半張臉包括嘴巴都是懸空的,下面什麼都沒有。而同時,我注意到一片濕冷的水汽浸透了我的前額,某種腐敗黴菌散發的怪味也撲鼻而來。然後,我將手臂伸出,向前試探著摸索,這才驚恐地發現,我原來是在一個圓形坑洞的邊緣跌倒了;而這個坑洞的大小,我還無法確定。我將手伸到坑裡面,試著鬆動坑壁上的一小塊石頭,將石頭扳下來后,我就將之往下丟。隨後的好幾秒鐘,小石頭向下墜落時摩擦坑壁的聲音不絕如縷,最終,我聽到它掉進水中的沉悶聲音,隨即就傳來了響亮的回聲。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頭頂上好像有人急速地開門、關門的聲音,所以一道微弱的光線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此時,對於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死刑,我已經有底了,不過我也感覺慶幸,要不是剛才跌倒那一下,我這條小命就沒了,因為若是再向前走那麼一步,我鐵定就會命喪此地了。原來那些無聊的死刑故事竟然都是真的,我現在就面對著這種死法。傳說中,大致有兩種性質的死刑處決,一是對人的肉體進行殘酷的摧殘而致人死地,還有一種就是對人的精神進行折磨而導致死亡;所以,他們就是要用精神折磨的辦法弄死我。在長久的折磨和恐懼之後,我的神經早就變得無比衰弱,現在即便是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也會渾身發抖,大概,這種精神折磨早晚會把我送進地獄。

我掙扎著戰慄的四肢,小心翼翼地回到了牆邊。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著,也許有很多坑洞陷阱布置在牢房中,就等著我掉進去,這麼想著,我就決定在牆邊縮著等死,這總好過失足跌進坑洞里。事實上,在別的時候,我也許會膽子一壯,乾脆跳到坑洞裡面,讓這悲慘的命運有個了結,可是現在,我就是個十足的懦夫。因為那些古老死刑傳說中記載的關於「掉進坑洞」的死法我永遠也忘不了,在這種陰險恐怖的死刑下,一個人掉了進去是不可能很快就死掉的,裡面說不定還有更駭人聽聞的酷刑在等著我。

一連好幾個小時,因為情緒太過煩亂激動,我都感覺很是清醒,不過最終,我還是經受不住疲憊而睡著了。醒來之後,跟此前一樣,有一塊麵包和一壺水在我身旁。因為我的確口渴得厲害,就一口喝光了壺裡的水;我剛喝了這些水,就感覺很是睏倦,想要倒頭就睡,看來水裡面肯定是下了葯。然後我就如死了一般沉睡了過去。不知道經過了多長時間的睡眠,醒來之後,我發現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可見。牢房被一道不知從哪兒射過來的硫黃火光所照亮,因而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牢房的布局和大小。

我此前對牢房大小的估計竟然都是錯的,整個房間只有不到二十五碼的周長。可是,在隨後的幾分鐘里,我不由得覺著好笑,這兒的面積究竟有多大,對我這麼個處在恐怖境況下的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當時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帶著極大的興趣去計算牢房的大小,我還在想自己此前為什麼會誤算了房間的面積。最後,答案終於被我找到了!原來,我沿著牆走了五十二步而後跌倒時,離布條的記號僅僅一兩步而已,換而言之,我差不多已經快把牢房的一圈都繞完了,不過睡醒后,我又向反方向前行,如此就多繞一圈,把牢房的周長誤算得多了一倍。而我為什麼沒有注意到起初出發時是向左邊走,而醒來后再次出發是向右邊走的呢?大概是因為那時的心緒太過混亂,因而才犯了這個錯誤吧。

並且,房間的形狀也被我搞錯了。在一片漆黑之中,因為我碰到了很多牆角,就覺得房間的形狀是不規則的,可是實際上,那些不過是牆壁的凹陷而已,根本就不是什麼牆角。我那時剛從昏睡(大概是被人下了迷藥)中醒來,又處在絕對的黑暗之中,會產生這種誤判,應該說是情有可原的吧。事實上,這是間大致呈正方形的牢房。此前我以為,牆面是用光滑的石塊砌成的,其實也不對,這兒可謂是名副其實的銅牆鐵壁,因為牢房的四牆全是用金屬板做成的。而那些金屬鐵板之間結合的凹縫,就是被我誤認為是「牆角」的牆壁凹陷。陰森的圖案畫滿了每一塊金屬牆面,比如長著骷髏頭的邪魔等圖畫;我還能清晰地看出這些邪魔圖像的輪廓,不過很難辨識上面的顏色了,大概是因為室內瀰漫著濃重的濕氣吧。我還發現房間的地面的確是用石塊砌成的;有一個坑洞位於房間中央,或者說,只有一口井坑位於這個房間之中,就是這口井,使我險些命喪其中。

為了把牢房裡的一切大致看個明白,我很是花費了一番力氣,因為我此時的狀態跟陷入沉睡之前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此時,我是平躺在一個低矮木架上的,並且有一條長皮帶把我結結實實地綁著;我全身上下被那條長皮帶捆了好多圈。我此時被捆得死死的,能自由轉動的只有頭部,左手也還可以勉強伸出來,旁邊地面上用土盤盛著的食物我還能夠得著。可是現在,讓我感覺無比恐怖的在於,地上居然沒有水壺,而只有食物。可是上帝啊,我已經口渴得不行了!我想,行刑者大概是故意讓我口渴的,因為那經過特別調製的、又油又辣的肉就裝在盤子里!

然後,我就接著看牢房的天花板。距離我三四十英尺高的天花板,有著跟牆壁一樣的材質,都是金屬鐵板;可是我注意到了其中一塊刻有圖像的板子。那是一幅關於時間老人的圖像,沒什麼特別的,形態很普通,可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在這張畫里,時間老人手中卻拿了一支古董時鐘里經常裝置的大鐘擺,要知道他的手中應該拿鐮刀才是啊。可是,圖畫上面的鐘擺居然是什麼類似機械的裝置,讓我很自然地對它產生了特別的注意;我臉部的正上方就是那塊板子,所以我就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盯著它,就這麼看著的時候,我竟然看到那機械裝置好像在運轉,我分不清是真實的還是幻覺,不過很快,我就知道那鐘擺確實在動,並非出於我的幻覺。鐘擺擺盪的速度很慢,擺動幅度也很小;我有好幾分鐘都這麼盯著它,實在搞不清是怎麼回事,此時我心中沒有過多害怕,反倒很是納悶。鐘擺擺動之枯燥和單調可想而知,看著看著我就覺得厭煩了,就把目光挪到了別的地方。

不久,我的注意力又被一陣細微的聲音所吸引,我朝聲源方向看去,赫然看到地上正爬著好幾隻大老鼠。我右手邊的那個井坑,就是它們爬出的地方。雖然我瞪著眼睛注視它們,它們卻毫不驚慌地排著隊,移動著細小的爪子往我這邊跑。它們顯然是在垂涎那塊散發著香味的肉,它們的眼睛里露著凶光。我著實花費了一番力氣,才把老鼠趕跑了。

把老鼠趕走後,我再次看向天花板,這距離我上次看天花板已經有了半小時或一小時。一眼望去,我又感覺無比困惑,那鐘擺擺動的速度明顯快了許多,擺盪的幅度也增加到將近一碼寬左右,可是,最讓我覺得心神不安的是,鐘擺正在用明顯的速度下降。此時,鐘擺的恐怖之處終於被我意識到了——一把沉重的弦月形鋼刀懸挂在它的末端,鋼刀兩端有著向上翹的彎角,彎角間有著起碼一英尺長的刀刃,刀刃鋒利而尖銳,就跟剃刀一樣。有一支沉重的黃銅桿連接著鋼刀的上方,這柄鐘擺鋼刀每次在空中擺盪之時,我總能聽到駭人的嘶嘶聲。

現在,判我死刑的人準備怎麼折磨死我,我終於是搞清楚了。那些將我宣判為宗教異端的裁判所法官,發現此前的陷阱被我識破了,就決定換種殺死我的方法。要明白,坑洞就是地獄的象徵,掉入坑洞就相當於墮入地獄,在一切懲罰中以此最為狠毒,唉,如我這般的拒絕改信他們的宗教的異教徒,大概下地獄應該是最合適的死法吧!可是,我純粹是因為運氣好,所以才沒有失足掉到坑洞陷阱中。我也明白,之所以有這麼些千奇百怪的死刑,原因在於宗教裁判所要讓犯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掉到陷阱圈套之中,他們要最大限度地折磨犯人的精神。可是他們意識到計謀失敗之後,當然也就不會直接將我扔到坑裡,因為果真如此做,當初設置陷阱的意義也就失去了,所以,他們就換了這種比較和緩的死法來折磨我。老天啊,這種眼睜睜看著鐘擺鋼刀割去自己頭顱的殘忍死法,真的是太過恐怖了,怎麼可以說還是「比較和緩的死法」呢?想到這兒,我禁不住苦笑起來。

在此後的幾個小時中,我在恐慌和恐懼之中,一直在對鐘擺鋼刀的下降速度和震蕩幅度進行計算。它就這麼不急不緩地、一點點地下降,它的下降速度雖然很慢,然而始終都在不斷下降。好幾天之後,它已經降到了很低的地方,大鋼刀擺盪帶起來的風我都能清晰感受到,鋼刀尖利的味道我也能嗅得出。此時我已經十分厭煩這一切了,我祈禱著這鋼刀能更快地下降,儘早讓這一切結束掉;我已經陷入了發狂的狀態,不顧一切地掙扎著,想讓身體向上,讓那可怖的鋼刀快些結果了我。可是此後,我又猛地平靜了,安穩乖巧地在木架上躺著,就如同被什麼古怪玩具收服的孩子,帶著滿足的微笑看著那鋥亮尖利的鋼刀。

此後我又失去了意識,不過時間很短,因為在我醒過來之後,注意到鐘擺鋼刀沒有往下降落多少。可是,我馬上又想到,我昏厥的時間也說不定很長,不過那些行刑的惡魔們發現了我的昏厥,就先讓鐘擺的下降停下來,等我醒來再對我接著進行折磨。醒來之後,因為長久以來都沒有進食,所以我感覺到一陣難以描述的虛弱和噁心感。人的身心處在這種痛苦的煎熬之中,竟然還會有吃東西的渴望,真是沒想到。

我痙攣著將左手伸出,把盤子里老鼠吃剩的食物拿了過來。就在我將一小口食物放到嘴中時,一個帶著點開心與希望的模糊想法突然從我腦海中閃過,可是,處在此情此景之中,所謂的希望不過是自欺欺人吧?是啊,因此我說這僅僅是個沒有成形的、模糊不清的想法,畢竟信馬由韁的模糊想法誰都產生過。一個帶著開心和希望的模糊想法確實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不過轉瞬即逝,再也找不回來。我基本的心智思考能力已經被長久的精神折磨摧殘得差不多了,我現在就是個地道的蠢蛋。

我明白,這弦月形的鐘擺鋼刀以恰好和我的身體呈垂直角度的方向進行擺動,並且剛好就在我的胸口上,到時候,它將從我身上的粗毛邊長袍劃過,然後繼續擺盪,接著向下划、向下割。雖然它有著大得離譜的擺盪幅度,大概起碼有三十英尺寬,並且它也肯定有驚人的向下砍的力道,想來也能夠輕易地切斷周圍的銅牆鐵壁,不過我想,它就這麼來來回回地反覆擺盪,恐怕要花上好幾分鐘才能真正把我的長袍劃破。想至此處,我就不自禁地停住了思考,我在潛意識裡還在自我欺騙,覺得我只要不再接著想下去,鋼刀就會在這個高度停下不動,不再往下。不可以,我要先做好心理準備,不能容忍自己的懦弱,所以,我逼著自己認真想象——那鋼刀將袍子劃破時所發出的聲音和那時我渾身汗毛倒豎的感受。越是這麼想,我心裡越是恐懼,最後牙齒也戰慄地互相磕絆。

鐘擺鋼刀還是在緩緩地、平穩地,卻又一刻不停地往下降!一種亢奮而瘋狂的狀態攫住了我的神經,竟對鋼刀緩慢的下降速度及其快速的震蕩幅度進行比較。它左右忽閃著擺盪不休,並且還發著那讓人發狂的尖叫聲。在我眼裡,它就是一隻躡手躡腳、鬼鬼祟祟的巨虎惡獸。而我呢,就像被兩隻魔鬼輪流佔據一樣,此刻狂笑,下一刻就鬼叫。

鐘擺鋼刀始終在下降——它確實在一點點下降,殘忍地下降著!就在距離我胸口三英寸的地方,它悠悠然地擺盪著。我猛烈地掙扎著,想讓左手恢復自由。我左手的手肘下面的部分未被綁住,能自由活動,可還是很費了一番功夫,才把附近餐盤中的食物放到嘴裡。所以,我要是能讓自己的左手完全恢復自由,就可以將鋼刀抓住,讓自己免予被割斷的殘酷命運。這就好像即便有一場雪崩就要發生在我的眼前,我也會盡一切努力阻止它,拯救自己。

鐘擺鋼刀始終在下降——它毫不停留地、冷酷無情地下降著!它的每一次擺盪,都讓我感覺一陣毛骨悚然,我痙攣般地渾身戰慄,同時還在痛苦地掙扎著。我絕望地盯著反覆擺盪的它,啊,雖說一死萬事空,然而此刻,我心中卻是千種情愁,無法言說。僅僅想象那堅硬銳利、鋥亮發光的鋼刀就要從我的胸膛輕輕劃過,冷汗就會浸滿我的全身。可是,不對,那使我全身上下每根神經都在顫抖的,是那縹緲得近乎不存在的生存希望;在我的身邊唱著勝利凱歌的,是那希望;正在對著我這個異教徒死刑犯呢喃細語的,是那希望。

我想,鐘擺鋼刀再有十或十二下的擺盪,就會精確地從我的長袍上劃過。可是沒有料到,我絕望的心情竟然因為這個觀察而變得無比冷靜,在這段經受著痛苦磨難的時日中,我第一次能做到這麼冷靜。然後,我又想,他們沒有用很多條小束帶而是用一條很長的皮帶將我捆綁住,這就意味著,不管鋼刀從我身上哪個部位的皮帶劃過,都會割斷皮帶,那麼,我的左手或許就可以完全自由活動,從而從皮帶的束縛中擺脫出來,逃得小命。

可是太恐怖了,那時鋼刀就在我的身邊,緊挨著我的身體;太嚇人了,鋼刀從我身上劃過時,我要是手忙腳亂地掙扎,可能就一命嗚呼了。並且,行刑者對這種逃生方法不可能沒有想過。鋼刀就對準了我的胸口,捆綁在我胸前的皮帶,是否真的會在鋼刀擺動的範圍之內呢?會不會鋼刀壓根就直接砍進我的身體,而不碰到任何皮帶呢?對於這個逃生設想,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所以遲遲不敢把頭抬起來,對胸口的捆綁情況加以檢查,我害怕萬一這最後的一點希望也失去了,我會因為無法承受而昏厥過去。

可是,最終,我還是鼓足了勇氣,抬頭對胸口的情況進行檢查,唉,至此我發現,那真是個行不通的計劃,行刑者果然對這種逃生的可能性有過考慮,所以,雖然我全身上下基本上都被綁得嚴嚴實實,卻只有那鐘擺鋼刀通過的地方——我的胸口,沒有皮帶縛在上面。

將胸口的情況看清楚后,我剛剛垂頭喪氣地躺到原處,先前提到過的那個模糊的想法就在我腦中閃過。此時,想法雖然還有些飄忽不定,沒有完全明確,可有了起碼的模型。於是,我就被一股在絕望中生髮的亢奮能量帶著,立刻開始實踐這個救命的想法。

在這幾個小時中,有不計其數的老鼠在我的身邊亂竄。這些為了食物不計一切的、無法無天的老鼠,用那充血一般的紅色大眼,始終在居心叵測地瞪著我,好像我只要不能再動了,它們馬上就一擁而上,把我連皮帶骨一起吞下。我想:「這些老鼠平時在井裡不知道都吃些什麼呢?」

儘管此前我努力將這些老鼠趕開,不過盤子里大部分的肉還是被它們搶走了。雖然在下意識中,我習慣性地驅趕盤子周圍的老鼠,不過對它們的囂張氣焰我還是無可奈何。這些老鼠興緻勃勃地吃肉的時候,也沒有放過我的左手手指,只是因為我的手指曾抓過食物而留下了一些氣味,它們就不顧一切地過來啃上了。對老鼠們貪婪的習氣有所了解后,我馬上就想到對這一點要善加利用,所以,便把盤子里那些僅剩的食物,即那些又辣又油的肉,努力塗到捆綁我的皮帶上。然後,我將手放好,凝神屏氣、如屍體般靜靜地躺著等待。

起初,我突如其來的變化把這些貪婪的老鼠都嚇壞了,因為我居然不再驅趕它們,而只是靜靜地躺著不動。它們在驚慌中退縮著,甚至還有不少老鼠嚇得回到了井中;可是,這不過是它們本能的反應,它們貪婪好吃的本性終究沒有改變。隨後,發現我真的靜止不動之後,就有膽子比較大的幾隻老鼠率先跳到了木架上,嗅著那些皮帶。看到這幾隻老鼠沒有遭遇危險,別的老鼠也如同收到了安全信號一樣,呼啦啦地都爬了過來。它們爬到了木架上,從木架上又跳到我的身體上,足足有數百隻之多。老鼠們絲毫不害怕正在逼近的鐘擺鋼刀,一心一意地舔舐著我身上的皮帶,甚至還用它們冰冷的嘴舔我的嘴,騷動我的喉嚨。爬滿全身的老鼠差點將我弄得無法喘氣,一種無法形容的噁心感漲滿胸口。可是,僅僅忍耐了一分鐘左右,我就明白這噁心感沒有白受,因為,我清晰地感覺到皮帶沒有那麼緊了。我明白,好幾處皮帶都被老鼠們咬斷了,不過我還是沒動,接著忍耐,力求一竟全功。

我的如意算盤總算沒有白打,忍受老鼠施加的折磨也有了收效,因為,自由正在一步步向我靠攏。在老鼠咬斷了我身上的皮帶時,鐘擺鋼刀也已經到了我胸口上,鋼刀將我的長袍和裡面的亞麻內衣都劃破了。鐘擺鋼刀又從我胸前過了幾次,每一回都讓我覺得渾身戰慄,可是,已經到了逃脫的時候,我雙手用勁一揮,老鼠們就紛紛四散逃開了,然後,我謹慎而緩慢地向木架旁邊將身體縮起來,移到鐘擺鋼刀無法砍到的地方。至少在此時此刻來說,我死裡逃生了,我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這時,我的確是自由了,不過宗教裁判所還掌控著我這條小命。我驚魂未定地剛剛從木架上跨出,腳還沒踏到地上呢,那駭人的鐘擺鋼刀就已經停了下來,並一點點向天花板上升。看到這個情況,我的心中充滿了絕望和冰涼,原來他們一直在監視著我的每個舉動。我竟然以為自己獲得了自由,我簡直是天真得幼稚啊,我僅僅是逃脫出了一種痛苦的死亡折磨,卻還有更恐怖的折磨在前方等著我。我緊張地看著周圍的牆壁,然後,異常的變化出現在牢房之中。起初的好幾分鐘,我好像做夢般出了神,沒法判斷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過了一會兒,我依舊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在此期間,我還是發現了硫黃火光的光源所在,原來,牢房牆角的縫隙就是火光的來源,大約離地面有半英寸,並繞著牆基整整一圈。我這才注意到,原來牢房的牆壁和密室是分離的,我試圖循著火光向外張望,當然什麼也無法看到。

就在我剛從地上起身、放棄對火光縫隙的查看時,牢房的變化突然就被我意識到了。此前,我就注意到那些牆上的圖畫顏色模糊而輪廓清晰,可是此刻,圖畫的顏色像變魔術一樣鮮明亮麗起來,那些妖魔鬼怪的畫像好像活了過來一般,嚇得人三魂出竅。那一雙雙恐怖、迷亂而鮮活的惡魔之眼,都有火焰般的紅光在閃爍,從各個方向包圍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老天啊,要是這一切都不過是幻象,那該有多好!

這一切果然都是真的?如今,讓人窒息的氣味瀰漫在整間牢房,烙鐵的熱氣在呼吸間就進入我的肺部。我受難的情形被屋中無數鮮活的眼睛所注視著,那一隻只火紅的眼睛每一刻都變得更為火紅,那深紅的顏色猶如鮮血,將所有的圖畫都染遍了,惡魔看上去更令人驚駭。我的心臟在劇烈跳動,幾乎無法呼吸了!毫無疑問,這都是行刑者搗的鬼,啊,這些殘酷冷血的魔鬼的化身啊!我從火紅滾燙的四壁不斷向裡面退縮著,房間中央的井坑就在我身後了。只要想想那滾燙火熱的四壁、那焚燒一切的火焰,這口井所散發的涼意就在無形中誘惑著我,如今,我灼熱的靈魂只有它可以撫慰。我趕緊更靠近井坑一些,努力向裡面探視,深淵的最深處被那天花板的火紅眼睛所照亮,那真是恐怖至極的一刻啊,我真想什麼都沒有看到。可是,那深淵緊緊攫住了我,它揪著我、逼著我將靈魂獻上,它毀滅著我,它炙烤著我,我的理性在一點點崩潰……啊,這真是太過恐怖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這地獄般的深淵啊!我尖叫著從井坑邊緣逃開,將臉埋在手中痛哭不已。

牢房變得越來越熱,我再次睜眼觀察這間牢房時,嚇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新的變化又出現在牢房中,這一回發生變化的是牢房的格局。就跟上一次一樣,起初,房間所發生的變化我無法意識到,可是很快就可以理解了。因為我死裡逃生的經歷已經有了兩次,已經把宗教裁判所的人逼急了,他們沒有了跟我繼續玩恐怖折磨的遊戲的興緻。這間牢房原本的格局是正方形的,可是現在,那些連接起來的銅牆鐵壁居然移動了,還有金屬碰撞的低沉隆隆聲伴隨其間,片刻之後,房間就變成了菱形格局,牆壁角度就從直角變為了鈍角。可是房間還在繼續變化(當然,我也沒想過它會就這麼停下),牆壁始終在向裡面擠壓、再擠壓。我就想讓這些滾燙的火牆把我壓扁,讓自己獲得解脫,所以,我就大聲喊道:「我怎麼也不會跳進那口井,你們就壓死我、燙死我、燒死我吧!」可是,我真是太蠢了,我竟然沒有想到,他們不就是想逼我自己往陷阱里跳,才會如此攻擊我的嗎?這散發著炙人熱氣的滾燙火牆,我抗拒得了嗎?就算這熱氣我可以承受,然而這牆壁的擠壓我又如何逃脫?牆壁始終在向裡面擠壓,房間很快就變得很窄,我已經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了!此時,牢房中僅有的立足之地只有那中間的井坑了,可我還是拚命往外退縮,怎麼也不願跳進去,可是牆壁在一點點把我推到中間。牢房裡到最後已經連一點立足之地都沒有了,我滾燙的、灼熱的、可憐的軀體啊!我沒有再掙扎,可是卻有最後的、絕望的嘶鳴從靈魂深處發出。此時,我發現自己就在井坑的邊緣站著,眼看就要掉進去了,我索性閉上了雙眼……

咦,此時,竟然有紛雜的人聲從四周傳來,有千萬個喇叭齊鳴的巨大聲響傳來,有銅牆鐵壁嘎巴碰撞的撼動聲傳來。滾燙的火牆快速地退後。就在我覺得頭暈目眩、眼看就掉到深淵中的時候,一隻手及時將我抓住,那隻手屬於拉薩爾將軍。法軍已經攻破了托雷多,他們已經佔領了這異端宗教裁判所。

崎嶇山探險記

在離夏洛特維爾不遠之處,有個地方叫弗吉尼亞,一八二七年秋天的時候,我就在那兒住著。機緣巧合之下,我和一個名為奧古斯特·貝德羅的年輕紳士成了朋友,他從哪兒來、有怎樣的家世等我都不清楚,不過他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出色,尤其在心理和生理方面更為特別,而我對他這個人的興趣確實是不小。

雖說此前我用「年輕紳士」來稱呼他,然而事實上,我還沒能確定他究竟有多大;他看上去確實很年輕,可是不知怎的,我有時會猛然覺得他也許有一百歲,這個念頭讓我自己也覺得毛骨悚然。他的外表大概是最讓人覺得奇怪的:他高瘦如竹竿,四肢纖弱細長,嚴重駝背,臉色蒼白,似乎毫無血色,額頭低而寬,大大的嘴巴上癟皺縱橫;他還有著健康完好然而很不整齊的牙齒,總而言之,這是我見過的最丑的牙齒。他笑起來雖然還不會使人覺得厭惡,不過那種呆板甚至看上去有些做作的笑,卻總讓人覺得憂鬱而深沉,讓人感到一種濃厚的陰鬱。

他有雙大而不協調的眼睛,如貓眼一樣;眼眸也和貓一般,光線的明暗會刺激他的瞳孔使之或大或小。他在極度興奮之時,眼球總是像會自動發光一樣變得非常明亮,換而言之,他的眼神在那時會閃閃發亮,就如同太陽放射陽光、蠟燭發出光亮一樣;不過這雙眼睛在平常的時候總是猶如陳年死屍一樣,渙散無神。

對於這怪異的外表,貝德羅顯然也深感困擾。記得在我們認識之初,他就對自己的容貌何以會如此大大解釋了一通,我聽后對他深表同情;可是在後來,他依舊常常在有意無意之間為自己奇特的容貌進行辯解,顯然,他對自己的外表很是在意。然而,對於他怪異的模樣,我很快就習以為常了,不再為他的模樣感覺局促或訝異。並且,他經常跟我說,他只是因為神經中樞方面的疾病才使得容貌嚴重變形扭曲,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以前他可是個一表人才的美男子。多年以來,一直有位名叫坦布爾雷頓的專屬醫生照料貝德羅,這位老紳士年紀在七十歲左右。起初結識這位老醫生時,貝德羅身在加州的薩拉托加,在接受了坦布爾雷頓醫生的治療后,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明顯有所好轉。所以,不差錢的貝德羅就用優厚的報酬將坦布爾雷頓醫生聘請為自己的專屬醫生,使這位有著豐富經驗的老醫生可以專註於對他的治療和照顧。

坦布爾雷頓醫生年輕時曾遊歷各處,在巴黎對梅斯莫醫生的催眠術有所了解后,就一直努力於催眠治療方面的研究。對催眠術極為熱衷的他,儘可能地讓病人對催眠治療的成效具有信心,最後目標也實現了,成功地使病人接受了催眠治療。

「用磁力傳導,對病人體內磁場加以影響從而治癒疾病」是他的催眠理念,他藉此成功地讓病人的痛苦得以緩解,因此病人也深為信任他的催眠療法。後來,醫療方面越來越多地用到了催眠術;可是,在坦布爾雷頓醫生的時代中,知道催眠術的美國人還寥寥無幾。我說這麼多是為了告訴大家,通過一次次的催眠治療,貝德羅跟坦布爾雷頓醫生之間建立起了非常特別的情誼,一種非常親密的催眠關係。不過我要強調一下,他們之間的情誼怎樣深厚、怎樣超越單純的病人和醫生之間的關係並非我要說的重點,我是想說,對催眠術的強大力量要特別注意。

坦布爾雷頓醫生首次將催眠治療用在貝德羅身上時,完全無法讓貝德羅進入催眠狀態,因而是以徹底的失敗終結的。經過了不間斷的長久催眠,還是只有非常有限的效果;到了第十二次,他對貝德羅的催眠才取得成功。此後,坦布爾雷頓醫生對病人意志的引導就變得容易了,每次都可以成功地對貝德羅實施催眠。剛剛和他們倆相識的時候,有一回,醫生竟然僅憑意志力,就突然催眠了對他毫無防備的貝德羅。現在,在一八四五年,每天都在發生這樣的催眠奇迹,因此當年這個不容輕視的催眠故事,我才敢於寫下來。

貝德羅非常熱情,容易激動,而且生性敏感。另外,因為他長期服用嗎啡,所以還有著極強的創造性和豐富的想象力。他經常大量服用嗎啡,差不多都成癮了,嗎啡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必備條件。每天早餐之後,他馬上就會服用大劑量的嗎啡;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每天早晨一杯濃咖啡下肚之後,就要服用嗎啡——他每天唯一的早餐就是咖啡。服食嗎啡之後,他就會獨自一人(有時也帶上一條狗)到夏洛特維爾東南邊的丘陵荒野間漫步。雖然那是座很荒僻的山,不過它依舊有自己的名字——「崎嶇山」。

在一個多霧而陰霾的深秋的早晨,跟往常一樣,貝德羅去崎嶇山散步,可是到了晚上,他卻還沒有回來。

在晚上八點鐘的時候,貝德羅還是沒有回來,大家都非常擔心,剛準備去山裡面找他的時候,他又奇迹似的出現了。雖然他的情緒顯得很是亢奮,不過還好的是,他的身體看上去還挺穩定。貝德羅說,他之所以耽擱得這麼晚,是因為在山中碰到了奇遇,然後,他就將自己的奇遇訴說了一番。聽完之後,我也同樣覺得非常震撼。

貝德羅說道:「你們曉得,一般早上九點鐘左右,我就從家裡出發到崎嶇山去。十點鐘左右的時候,我正走在山中,突然發現一處從未見過的峽谷。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就決定沿著一條彎曲的小徑到山谷中去看個究竟。小徑周圍的景色雖然算不上雄偉壯闊,可是在我看來,那荒僻之美更讓人沉醉。那兒的岩石那麼陰灰,那兒的草皮那麼翠綠,好像從沒有人來過這裡,我想,這塊處女地迎接的第一個人應該就是我。山谷的入口非常隱秘,並且進去也很難,除非機緣所至,不然這處隱蔽的山谷是很難被發現的。」

貝德羅對山谷小徑如此描述道:「秋日溫暖的濃霧包裹著一切,一層厚厚的霧氣籠罩著所有的景物,那種朦朧之美無法言說。因為霧氣很重,所以我只能看到周圍十二碼的地方。雖然如此,在濃霧的包裹中的我,還是感到非常愉悅舒適。因為太陽照射不到,再加上山路迂迴曲折,這地方就很是陰沉,所以我很快就分不清方向,迷路了。這時,在嗎啡的副作用的刺激之下,我非常想探究周圍的一切,看著那沙沙顫動的樹葉、翠綠的草葉、呈現逗人形狀的三葉草、嗡嗡飛舞的蜜蜂、透著瑩瑩幽光的晨露、秋風拂動的樹葉,還有那森林所散放的陣陣微香……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浮想聯翩,各種有趣的狂想念頭不由得湧上心頭。」

貝德羅對心中的惶惶不安如此描述:「所以,我在走向山谷的同時,也沒放過周圍迷人的景緻,讓各種奇異的想法挑逗我的思維。一連幾個小時我就這麼走著,可沒想到霧氣越來越重,後來我什麼都看不清了,只能在濃霧裡摸索著行走。忽然,我的心頭感到一股無法形容的不安,我覺得抽搐、緊張,甚至渾身戰慄。我害怕若是繼續前行,會一下子跌進深淵。以前聽說過的那些關於崎嶇山的詭異故事不由得被我想起,我想到故事中說的那些在洞穴中、在樹叢間居住的野人。越想這些我越是害怕。無數恐怖的想象壓迫在我的心上,我感到無法喘息,不知如何是好。此時,突然有一陣鼓聲傳來,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貝德羅經歷的第一件怪事是:「這鼓聲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我感覺無比訝異。怎麼會有鼓聲出現在山裡呢?就算是聽到天使吹奏喇叭也比這更為可信。然後更讓人驚訝的景象出現了,我因此困惑而好奇。先是好像甩動一大串鑰匙那樣叮叮噹噹的古怪聲音傳來;然後我看到一個半裸著的、皮膚黝黑的男人,尖叫著從我身邊奔跑而過。他大口呼出的熱氣我簡直都能感覺到。他在跑著的時候,還把手上的樂器用力地搖著,那隻樂器是用很多鋼環製成的。就在他快要消失於前面的迷霧時,我居然看到一隻目露凶光、喘著粗氣的大野獸向他追去;是的,那絕對是只大土狼,我肯定沒有看錯。」

貝德羅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隻野獸的出現,反而讓我心中的恐懼緩和了很多。此時,我告訴自己剛才那一切都是幻覺,怎麼可能會有土狼出現在這山裡呢?我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就邁開步子往前走,我大聲喊叫,用力揉眼睛,甚至猛掐自己腿上、手上的肉。然後,一泓清泉出現在我眼前,我就停下來,把我的臉、脖子和手都用泉水洗了一番。這時,我覺得自己確實清醒了很多,此前讓我恐懼的幻象都消失了,我重整旗鼓,邁著自信而堅定的步伐踏上了前方未知的旅途。」

貝德羅就自己的發現描述道:「最後,我走得實在是太累了,並且再次感覺到一種沉悶之感,就只好在一棵樹的樹蔭下面休息一會兒。很快,一道微弱的陽光從樹蔭穿過,在草地上投射下微弱的葉影。我凝視著草地上的葉影,很是發獃了一會兒,我實在太驚訝了,連忙抬頭向上看,那居然是棵棕櫚樹。」

貝德羅用一種迷醉的語調說道:「我心裡說:『不可能,怎麼可能會有棕櫚樹出現在此處呢?』為了遏制紛亂的幻想念頭,我立即就站了起來。可是此時,我發現自己的意識一點點都不模糊或混亂,並且我感覺意識已經把一個有趣新奇的世界展現在我面前。忽然,周圍熾熱得讓人無法忍受,一股奇特的味道從風中飄來,耳邊甚至還傳來流水潺潺之聲,並有無數紛亂嘈雜的人聲混雜其中。」

貝德羅接著說道:「我側耳傾聽這些聲音,心中越來越驚訝,驚訝的感覺甚至要脹破我的肚皮了。然後,一陣疾風吹了過來,竟然如巫師輕輕地揮舞魔棒那般神奇,一下子把我眼前的迷霧一掃而空。」

貝德羅接著描繪道:「我發現自己在一座高山腳下站著,一片大平原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一條壯闊雄偉的大河蜿蜒流淌在平原之中。大河之畔,矗立著一座阿拉伯故事中的具有東方風情的城市,可是較之於書上的描述,這座城市更為生動逼真。我雖然站在離城市頗遠的地方,可因為是自上而下的俯瞰,所以城裡的一切能看得很清楚,就如同用放大鏡看地圖一樣清楚。城市中交錯著混亂的街道,或者不能稱其為街道,而應該說是一條條蜿蜒幽深的巷道;街道上人潮洶湧。房屋有著很是別緻的樣式,陽台、走廊、尖塔、神龕以及精雕細琢的凸窗是每家都有的。

「販賣精緻工藝品的市集遍布各處,奢華富麗的器皿、無窮無盡的華美絲綢和棉布、燦然生輝的餐具、華貴亮麗的寶石等陳列在鋪上;此外,還有各種飄揚的旗幟充斥在市集里,很多載著戴有面紗的貴婦人的轎子,被各種金銀飾物打扮起來的大象,怪異的神像雕刻,還有旗幟、長矛、銅鑼、銀器、鍍金的權杖、圓鼓等等應有盡有。除此之外,路上的人摩肩接踵,喧擾混亂騷動在人潮之中;數不清的黑種人和黃種人充斥在人群中,他們身穿長袍、頭戴頭巾,長鬍飄然。不只有人,更有很多裝扮奢華的聖牛遊盪在路上,而那些似乎同樣神聖的聖猴則渾身骯髒,放肆地吱吱尖叫著,任意攀爬於滿城清真寺的尖塔、雕花凸窗和屋檐上。

「隨後,我從喧嚷的城內街道移目大河沿岸,在那裡搭建的階梯簡直難以勝數,是為了讓人們可以到河中沐浴的;除了能讓人們沐浴其中,大河好像還要勉強開出條水道來,以使大船艦隊得以通行。城市的周邊聳立著可可樹和棕櫚樹,還有別的樹齡頗高卻不知名稱的稀有巨木;另外,在城市的周圍,還能看到農舍、池塘、稻田、吉普賽人的帳篷、眾多的廟宇,我甚至還看到一個少女頭頂大水罐,邁著優雅的步伐,走向壯闊神聖的大河。

「你們大概覺得我肯定是在做夢吧,可是我真的沒有在做白日夢。我的這一切所見、所聞、所感、所知,都是最為真實的,並且條理井然,跟夢境絕對不是一回事。起初,我也對這場景的真實性有所懷疑,所以我就做了不少試驗,隨即就證明,我確實沒有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在夢裡的時候,也會懷疑自己到底是否在做夢,一般來說,只要這個懷疑一出現,夢中之人即刻就會從夢境離開從而醒來;因此,正如諾瓦利斯所說——『我們若是在睡夢之中對自己是否在做夢產生疑慮,那我們馬上就要醒了!』所以,我要是對這一切場景沒有絲毫懷疑,那我可以說這就是一場夢。可是,看到這個場景之後,我對這一切已經感覺到懷疑了,還進行了試驗,發現自己的處境絲毫未變,並沒有所謂的什麼『從夢境脫離』或『醒了過來』,所以,我才沒有將之看成是一場夢,而將山中經歷當成奇遇。」

此時,坦布爾雷頓醫生說道:「對於你所經歷的一切,我不想急著否定,可是,你還是接著往下說吧,講講你進到那座城市之後的情況。」

「不錯,你說得很對,」貝德羅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看了醫生一眼,隨即說道,「此後我確實到了城市裡面。我向城市那裡走去,那條路上擠滿了人,我在路上都被擠得慌。不知道怎麼回事,所有人都走向一個方向,並且大家的情緒好像都很激動。忽然,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來,竟讓我十分好奇於大家正在熱衷的事務,心情也隨之亢奮了起來,並且,我還有種非常怪異的感覺,我感覺在某件事或某個行動中,自己會成為某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可是,對於自己到底會涉入怎樣的事情或行動之中,我卻一無所知。

「我隨著洶湧的人潮向前,不知怎的,突然強烈地敵視起這些平民百姓來。因此,我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迅速地繞到其他路上,隨後,我總算到了城中。群情激奮的騷動遍布城中各處,這時,我看到幾個身穿英軍制服的軍人,率領著一小群身著半歐洲、半印度風格服裝的男子,跟一大群平民百姓激戰於巷弄之中。因為人數太少,身穿制服的軍官們顯然落在下風,我想都沒想,馬上就加入到他們的隊伍當中,順手拾起扔在地上的武器,糊裡糊塗地跟一大群人戰鬥了起來,這些平民百姓怎麼會這麼激憤,怎麼會這麼奮不顧身地戰鬥,真是搞不懂啊。可是我方一直處於劣勢,隨即就被那群暴民打得落花流水,趕忙退守於一座涼亭之中,先保住性命再說。然後,我從涼亭頂的窺孔觀察周圍的情況,看到無數暴怒中的民眾正在圍攻一座凸出在河面之上的奢華宮殿。不久,宮殿高處的窗戶垂下一條僕人頭巾系成的布繩,又有一個陰柔的男子順著繩子滑落到地上;隨即登上等在岸邊的一艘小船,這個陰柔男子應該是準備逃向河流的對岸。」

貝德羅接著說之後的行動:「此時,我如同想起了什麼一般,很快就成功鼓動了幾個人跟我一起,打算從避難的地方殺開一條生路。我們就這麼向暴民衝去,起初,敵人確實被我們打退了;然後,重新集結起來的暴民又向我們發起了更瘋狂的進攻,不過依舊被我們擊退了。這時,我們離開避難的涼亭已經很遠了,在狹窄的巷道中跟暴民們殊死搏鬥著。這兒的巷道非常狹窄,所以屋捨不得不向縱向發展,都蓋得非常高,因此我們就能夠躲到太陽照不到的屋舍陰影處。暴民們用長矛嚇唬我們,他們的攻勢一直都非常猛烈,後來,他們用一種抹了劇毒的箭矢把我們擊潰了。那是種形狀彎曲猶如長蛇的特殊的箭,箭身黑長,箭鏃抹有劇毒。總而言之,跟馬來人常用的波浪狀雙面短劍有些像。我額頭右側的太陽穴被一支毒箭射入,隨即暈厥在地,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噁心,我努力保持清醒,艱難地呼吸著,不過最後還是死了。」

聽貝德羅說到這裡,我不禁笑道:「這麼說來,最後你死於毒箭之下嘍!不過,看看現在跟我們講故事的是誰,就是你嘛,你不還生龍活虎的嘛!現在你該明白了,這一切經歷不過是你的夢境而已了,否則你怎麼會還能活到現在呢?」

我是想讓貝德羅趕緊醒來,分清楚夢境和現實,所以才這麼開玩笑地說這些話,我期待著他可以用同樣的玩笑話回應我。可是我沒想到,他整張臉都變得毫無血色,猶豫地戰慄著,而且一言不發。這時,我看向坦布爾雷頓醫生,他就在椅子上僵硬地坐著,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襪子。最後,他用乾澀嘶啞的聲音跟貝德羅說:「那你就接著往下說吧!」

貝德羅對死後的感覺如此描述道:「在中箭死後的那幾分鐘里,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不過意識很清楚,身體和思想都有些飄飄然,我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然後,我的靈魂好像被一道強力電流在瞬間擊穿,因此我的知覺又恢復了,眼前一片光亮;再然後,我竟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可是,我看不到、聽不到、摸不到任何東西,我沒有了肉身,我想,我也許是在以另一種形態存在著。騷亂已經平息,暴民們也都散去了,城市好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雖然我看不到,不過能感覺到自己的屍體正在地上躺著,太陽穴里還插著毒箭,因為劇毒的侵襲,所以頭部極度變形,變得腫脹起來。我失去了自主意識,輕飄飄地任憑一股力量驅動著,我順著來時的路,迅速地飄離了城市。可是在我來到此前見到土狼的山谷之時,又有一股電流瞬間擊中了我,我又找回了自己的意志和肉體,又成了原來的我。所以,我立即狂奔回來。可是,我的腦海中還鮮明無比地留著那些景象,那種感覺無比真實,根本不像做夢,也一點都不像是假的。」

「是的,你經歷的那些確實不是夢境,全都是真的。」坦布爾雷頓醫生突然一本正經地說,他說話的神態很嚴肅,「不過很難解釋這件事,要想對此事加以理解,你們先要對一個假設性概念有所了解,即,在現在,通過一些神奇的心理實驗,人類已經能對另一個人的心靈意志加以掌控;你們對這個概念加以認同后,我將給你們解釋剩下的疑點。這兒有張水彩畫,貝德羅,我早就應該讓你看了,不過我害怕你看過後會感到恐怖,因此一直沒有拿出來。」

醫生拿出來的圖畫我們都看了,我壓根沒覺得裡面有一點古怪的地方;可是,貝德羅一見之下,反應非常強烈,竟然險些暈厥過去。可是我覺得,這僅僅是一張畫得很像的人物肖像,畫中人確實很像貝德羅,差不多可以說一模一樣;嗯,這是張尺寸很小的肖像畫,所以,更準確一點說的話,畫裡面的人根本就是微縮版的貝德羅。

坦布爾雷頓醫生接著說道:「對於這幅畫繪製的時間你們是否注意過?在這個角落,就是這裡,筆跡很是模糊了,可是依舊能勉強看出是『一七八〇年』。這是我一位死去的朋友的畫像,他名叫歐德伯,我是在印度的加爾各答首次見到他的,後來一直跟他過從甚密。那時我年僅二十,我和歐德伯共同服役於海斯汀總督掌權時的印度政府。所以,貝德羅先生,我是想說,在薩拉托加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簡直就無法相信,居然有人能跟我的摯友,也就是這幅畫像中的人那麼相像。所以,我就想方設法認識你,跟你交流,為了能跟你長期相處,成為你最忠實的朋友,我還做了一些安排。那時,我無比積極地想跟你成為朋友,原因主要在於我一直很歉疚於亡友歐德伯的英年早逝;另外,我非常好奇於你這個人,一股令人不安的、陰森沉鬱的氣息瀰漫在你的周身,我非常好奇於這種氣質。」

坦布爾雷頓醫生滔滔不絕地繼續說道:「剛剛你說到自己在山頂上站著,俯瞰下面平原上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是真實存在的,即在印度聖河旁邊的瓦拉納西。你參加的那場混戰也都是真實的,那是在一七八〇年由一位印度王公辛格所發起的暴動,暴動的規模很大,甚至危及了當時的印度總督海斯汀的性命。從宮殿窗戶里順著繩子逃走的男子便是辛格;而由海斯汀領導的抗暴軍就是那群在避難涼亭躲著的人,服裝糅合了印度風格和歐洲風格的人是印度籍士兵,穿制服的就是英國軍官。那時,我在抗暴軍中擔任軍官,對於另一位軍官魯莽的突圍行動,我極力表示反對,不過那個軍官還是那麼行動了,他後來中了孟加拉國毒箭,在市井窄巷中不幸壯烈獻身,他便是我的平生摯愛——歐德伯。」

然後,坦布爾雷頓醫生將一本記事本翻出來,翻開其中幾頁,那幾頁上的文字應該是不久前才寫上的,因為字跡還很新。他跟貝德羅說道:「這些東西是我稍早之前在家裡寫的,你來看看,我寫的這些,就是在同一時間中,你在山上看到、聽到、歷經到的一切……」

一周之後,我看到這樣一則報道出現在當地的《夏洛特維爾報》上:

在此,我們無比悲傷地宣告奧古斯特·貝德羅先生的死訊。這位為人和善的紳士,一直以來都是我們這兒的好市民。

數年來,貝德羅先生始終困擾於神經中樞方面的疾病,他的生命一直受到這個惡疾的威脅,並最終死去。可是,這項宿疾雖然始終在威脅著貝德羅先生,導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卻不是這個,他真正的死因極為罕見。數日之前,他自崎嶇山散步歸來后,就得了輕微的感冒,醫生診斷後發現,他的頭部不尋常地湧上了大量血液。為對此癥狀加以改善,坦布爾雷頓醫生決定對他實施局部放血,所以就在他患病的太陽穴上放了一隻水蛭,可未曾料到,很快病人就去世了。查證后發現,醫生並不是把一般醫療上常用的水蛭放到了病人身上,而是放了一種會分泌毒液的、跟水蛭很是相像的血吸蟲,這種有毒血吸蟲會在附近的池塘中偶爾出現,所以不知在什麼時候也一道被放到了醫生的水蛭存放罐中。剛把這隻有毒的血吸蟲放到太陽穴上,它就牢牢地吸附在了病人頭部的小動脈上,並散發毒液;醫生髮現自己的失誤時,已然回天乏術,一切都來不及了。

請謹慎注意:夏洛特維爾地區的這種有毒血吸蟲,跟醫療上所用的水蛭有這些相同特徵——蠕動時彎彎曲曲,渾身漆黑,跟蛇類的遊走方式極為相像。

看到了這則貝德羅先生離奇死亡的新聞,我到報社中請教這篇報道的編輯,想確認死者的姓氏有沒有被誤植。(就我所知,BEDLOE才是他姓氏的正確拼法,報紙上卻把最後一個字母E漏掉了,就變成了BEDLO。)

我跟這位編輯說:「很抱歉地打擾了,我是想問一下,您應該是經過多方查證資料之後,才報道了這篇有關貝德羅先生死訊的新聞吧?不過我覺得您好像弄錯了死者的姓氏,貌似最後一個字母E沒有拼出來。」

那位編輯回答我說:「資料有問題?沒有沒有,這不過是對稿子加以排版時產生的疏忽。確實有個E在貝德羅先生的姓氏字尾上。不過報道已經刊出來了,這件事也就這麼著了,我想,這個姓氏的拼法到底如何,也就不用再計較了!」

編輯這麼說完之後,我就走了,走的時候喃喃自語道:「排版時產生了疏忽?一個字母E被漏掉了,貝德羅的姓氏就不一樣了,BEDLOE變成了BEDLO;而要是倒著拼一遍這個BEDLO,豈不剛好就是歐德伯(OLDEB)——也就是坦布爾雷頓醫生那個軍官朋友的姓氏嗎?這個世界還真是奇妙啊,虛構的小說的離奇程度也比不上這樣的真人真事啊!這不過是排版上的一個疏忽,真的是這樣的嗎?」

汝即真兇

在這兒,我會用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中的諷喻手法,將發生在拉圖市的謎團奇案為諸位一一解開,我想最適合來解開這個謎團的人選,是非我莫屬的。馬上,我就要把這樁奇案給大家詳細道來,這是一樁公認的絕對真實的、前所未有的奇案中的奇案。因為此事,拉圖市居民對於天地鬼神的看法也有了改變,對於「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對於「善惡終有報,只需時候到」的道理,他們也開始接受了。

此事是在一八××年的夏天發生的,拉圖市最受人尊重的、最富有的市民巴拿巴·夏特沃斯先生,已經神秘失蹤了七天之久,大家都擔心他也許已遭不測。話說在此前的周六清晨,夏特沃斯說自己要到十五英裡外的某地辦事,預計只需要一天時間,晚上就能回來,隨後就騎馬出發了。兩個小時以後,夏特沃斯騎的馬獨自回來了,主人卻消失了,同時失蹤的還有之前掛在上面的馬鞍袋。馬渾身沾滿了泥土,還受了傷。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了馬的主人失蹤的事情,大家都為此很是擔心。周日上午,夏特沃斯依舊蹤跡全無,於是大家決定組成一支搜尋隊伍,去附近各地將他找回來。

商討搜索行動之初,眾人當中有一名最重要、也是最積極的活動分子,他名叫查爾斯·郝仁[2]。他是失蹤的夏特沃斯的知心好友,所以對這次搜索行動很是積極。他的本名「查爾斯·郝仁」大家通常叫得不多,而是比較隨意也更為親昵地叫他「老查理·郝仁」或「查理·郝仁」。故事說到此處,請容我插敘一點個人的看法。不曉得是因為神奇的巧合,還是因為一個人真的會受到「名字」的某種影響,好像每個名為「查爾斯」的人,都有著一副圓潤渾厚而清晰爽朗的嗓音,讓人聽在耳里舒暢在心中;其性格大都是真誠、溫和、誠實、雄渾而豁達的;他們看人的時候眼神專註,眼睛放射出真誠的光芒,好像在說:「我是有良知、有道德的人,我從未做過虧心事,我俯仰無愧。」所以,在舞台劇中,「查爾斯」差不多成了具有坦蕩真誠性格的「模範紳士」角色的「專有名字」。

再說這個故事裡的「老查理·郝仁」。對大家來說,他有著謎一般的來歷和背景,並且他是在半年前剛剛搬到拉圖市的,然而這些都不影響他在最短時間中和本市那些名望最高的人成為好朋友。老查理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歡,他率真爽朗的說話方式征服了男人,他的個人魅力更是俘虜了女人,那個人見人愛的名字「查爾斯」,以及他天生就有的率真正直的「好人」臉孔,大概是他做到這一切的兩大法寶。

起初我就說過,夏特沃斯既是本市一位十分受人尊重的長者,也是本市最富有的人。而他跟「老查理·郝仁」之間的關係,的確如親兄弟一般親密。夏特沃斯就在老查理家的隔壁住著,可是他甚少去隔壁找老查理,即便偶爾去,也從未吃過老查理家的一頓飯。當然,這兩位老紳士的親密友誼不會受此影響,因為老查理每天都喜歡到隔壁的這位鄰居家裡坐坐,甚至一天去個好幾趟,還經常在那兒吃個早餐或下午茶,並且,基本上晚飯都是在那兒吃的。

這兩位好友一旦天南地北地扯開,吃一頓飯就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酒。瑪歌酒堡出品的紅酒是老查理的最愛,夏特沃斯當然對此一清二楚,所以總是很慷慨地讓好友喝個夠。有那麼一回,二人喝得微醺之時,夏特沃斯拍著好朋友的背大聲說道:「我要說,老查理啊,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真誠可愛的人就是你這個老傢伙了。作為朋友,我既然明白你如此愛喝瑪歌酒堡的紅酒,竟然沒有想到送你一大箱,我的失職啊!」(夏特沃斯有個不好的習慣,即總是把對天發誓當成自己的口頭禪,有事沒事總愛說「我的老天爺啊」「我沒有好下場!」之類的話。)

然後,夏特沃斯又說道:「今天下午我要是沒進城給你買下兩大箱好酒,我就沒有好下場!總而言之,我一定要送禮物給你,就送這些好酒,我說到做到。你什麼都不要跟我說,不要跟我客氣,咱就算說好了。你就耐心地等著,不一定哪一天,你就會突然收到這份禮物。」我在此詳細地描述夏特沃斯如此慷慨大方地對待老查理,是想讓諸位知道,這兩位摯友之間有著多麼相知相惜的、讓人感動的情誼。

所以,在夏特沃斯失蹤於周六,直到周日也沒有消息的時候,大家就想到了,明白這位老富翁大概已經遭到了不測;眾人之中對於此事反應最強烈的,就是老查理。當老查理聽說自己好友的馬獨自跑了回來,卻不見了馬背上的馬鞍袋及其主人,並且馬的胸膛還被子彈射穿、渾身是血的時候,他馬上臉色為之一變,面如死灰,渾身上下不停地顫抖,就如同是他親生的父親或兄弟失蹤了一般。

好友也許慘遭殺害的噩耗剛傳到老查理的耳中,他就因過度悲傷而無法自制,後續的搜索事宜也就無心去想。所以,夏特沃斯的朋友被他費了很大一番工夫才勸退,他勸大家姑且忍耐,他覺得,應該再等上一段時間,比如等個一兩個月,也許在此期間,夏特沃斯就突然回來了,然後把自己為何先打發馬回家的事好好跟大家解釋一番。我想大家肯定很熟悉老查理的建議和心態,即一個人在處於極度的悲痛中時,心智思考就會很遲鈍,心理就會很脆弱,完全失去了主意,不肯面對現實,什麼都不想去做也不敢去做,只能是意志消沉地在床鋪上躺著,以使自己巨大的傷痛得到緩解。

差不多每個人都覺得老查理給出了一個很實在的建議,並且對他的周密思考很是佩服,所以這位正派老紳士的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贊同,先等待一段時間,也許事情會有什麼變化。我覺得,要不是夏特沃斯的侄子在當時極力反對,老查理的建議應該會沒有人反駁。夏特沃斯的侄子,即班尼費特先生,這個沉迷於酒色、遊手好閒的年輕流氓,始終都在懷疑這件事和老查理的建議,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勁。班尼費特堅持一定要馬上搜索「被謀害的被害者屍體」(他當時用的就是這些字眼),而不想就這麼等著,可是這個時候,我們可敬的「老查理·郝仁」發話了,他讓班尼費特在用詞上加以注意,這種不吉利的說法他不想再聽到。眾人馬上就從老查理的話中聽出了些東西,有些反應較快的人就質疑道:「班尼費特對他那富有的叔叔失蹤的事情怎麼如此清楚,他怎麼就斷定自己的叔叔已經被謀害了呢?」

此後,這件事被很多人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讀,一些意見不同的小爭執也在眾人之中發生,其中就數老查理和班尼費特爭論得最凶。可是,這一老一少發生不合也並非是第一次了,早在三四個月前的一次打架中,他們就已經互為仇讎了。始終在夏特沃斯家住著的班尼費特,「聲稱」自己對老查理在他叔叔家中的放肆行為很是看不慣,便動手把老查理教訓了一頓。而吃了一頓飽拳的老查理不僅沒有反擊,還表現出一派寬容溫和的姿態。他強撐著從地上爬起,將身上的衣服整了整,貌似自言自語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是,我們大家都可以理解,無論誰在生氣的狀態下,大概都說過這種情緒性的話吧?這種泄憤性質的話很正常也很自然,不值得大驚小怪,沒過多久,氣消了之後,也就會忘了當初的這些氣話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驚悚懸念袖珍館(全六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偵探推理 驚悚懸念袖珍館(全六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Ⅱ》(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