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怕生下一個怪物
第14章你怕生下一個怪物
疼。
「喜歡這個夢嗎?」
肩膀上的劇痛刺激了我的神經,我在恍惚中睜開了眼睛。
一雙腳,一雙孩子的腳,穿著精緻的皮鞋,一隻皮鞋的鞋尖上有血跡:「醒了嗎?嘻嘻。還是要再來一下?」
那隻皮鞋突然發力,又在我的肩膀上使勁踹了一腳。
「呃……」我疼得冷汗直冒,阿爾法又轉頭看著地上的瑪麗亞。
「死了嗎?」阿爾法踹了瑪麗亞一腳。只見瑪麗亞的身體軟綿綿地翻了過來,瞳孔已經放大了。
「唉,死透了。」阿爾法有點遺憾地說。
「她的身體太老了,已經經不起這麼大的折騰,壞掉啦!」阿爾法看了看屋子裡堆積如山的玩具,嘆了口氣,「修不好了。」
「歐琳娜呢?!」我咬著牙從地上撐起身體。
「她在睡覺呀。」阿爾法沖我笑笑,指了指我的身後。
「歐琳娜!歐琳娜!」我爬過去,使勁搖著歐琳娜,可無論我怎麼叫,她一點反應都沒有。
「你對她做了什麼?!」
「不要怕,她在做一個美夢。」阿爾法蹲下來,摸了摸歐琳娜的頭髮,「她正在和我弟弟玩遊戲,那個夢裡沒有你,也沒有傷害,她會很開心—她醒來時就會把你忘掉了。」
「你喜歡我的夢嗎?—看吧,反正你對我而言已經是死人了。」這個金髮碧眼的小男孩輕輕地說。
我突然看見,歐琳娜雖然昏過去了,但手裡還握著槍!我用身體擋在歐琳娜的前面,慢慢地向槍的方向靠過去。
「阿爾法在哪裡?你究竟想要什麼?!」我決定說點什麼分散他的注意力。
「阿爾法?誰是阿爾法?阿爾法又是誰?」阿爾法撲哧一聲笑了,「我對阿爾法這個名字已經膩透了。
「我沒有名字,我弟弟也沒有。名字不過就是一個代號罷了,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叫我傑克,也可以叫我湯姆、邁克爾、保羅、理查德……人總是很愚蠢地以為,知道了一個人的名字,就等於知道他是誰,就能給他下定義。
「貓咪有它的名字,小狗也有名字,連一棟房子也有名字—似乎人類表達『愛』和『重要』最原始的方式,就是命名—可是名字本身又有什麼意義呢?是不是沒有名字就代表從來沒有存在過呢?」阿爾法回到凳子上面,一邊玩著手指一邊說,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我正在往歐琳娜的手邊移動。
「我呀,就不喜歡名字,我討厭被定義。可是我弟弟總是想要一個名字,他自己沒有名字,就去偷別人的名字—他的第一個名字叫凱文,他很喜歡,用了十一年,可是凱文的『爸爸』還是壞掉了;後來他又成了泰特,可是泰特的『媽媽』也壞掉了……我忘了他偷了多少個名字,他呀,總是很天真地以為偷了別人的名字,就能成為那個人了。」
阿爾法—不,是43抱歉地對我笑笑,就像在替他淘氣的弟弟賠禮一樣:「你看到這間屋子裡有這麼多的玩具,它們都是我玩膩的,你也是。」
43看著我:「其實如果你沒有逃過『融合』,我們現在應該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你變成我的玩具,我弟弟也可以有一個新媽媽。真可惜,我已經沒辦法跟你『融合』了,我弟弟喜歡歐琳娜,你只能去死了。」
「融合……」看著地上瑪麗亞的屍體,我突然明白了什麼。
「哈哈,你很聰明,你好像猜到了。」43開心地拍了拍手掌,「在你睡覺的時候,我會先給你的潛意識開一扇門,偷偷繞開你大腦里的自我防禦,再把你心裡那隻骯髒的小怪物放進去。我對這個小把戲已經相當熟練啦,但是再熟練也很難一步到位,剛開始我也只能在你做夢的時候控制你,你醒來之後我可就無能為力啦。對你的大腦來說,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它可是會排斥我的,哎呀那種感覺真難受。」43號說著,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打了個寒戰。
「可是我去的次數多了,你的大腦就會放鬆警惕了,就像看門的狗不會傷害總是登門的熟人一樣,慢慢地,慢慢地,它就會聽我的話,對我搖尾巴,最後我就會變成它的主人—經過三次磨合之後,你就能成為我的傀儡啦!」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瓦多瑪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我:擦亮你的眼睛吧孩子,三次機會你失去了兩次,下一次就再也醒不來了!
三次機會,正是因為兩個意識需要至少三次「磨合」才能不再排斥融為一體!
「所以你必須要潛入我的夢境三次,才能跟我的大腦『融合』!你也是這樣操縱約翰森的!」
「你很聰明,但我沒想要跟約翰森『融合』。當我想和一個人『融合』的時候,我會讓他做美夢—我想殺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讓他做噩夢。
「我進入過很多人的夢境。心情好的時候,就讓他們死得利落點—跳樓也好,吞槍也好—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慢慢折磨他們—就像約翰森一樣。他竟然和這個該死的女人結婚,這個賤人在戰後逃到美國改頭換面,一下就躋身了上流社會,但我還是把她認出來了—隔多少年我也能認出來!她身邊所有的人都應該承受比死亡痛苦一千倍的折磨。」
43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戾氣,但也就是一秒鐘的工夫,他又笑了,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
「所以呀,我為他設計了一個循環播放的電影。只要他閉上眼睛,就會一遍一遍看到這個女人被割喉、放血……我讓他活著,死了可就不好玩了。他要長命百歲,日復一日地遭受折磨。」
「為什麼你改變主意了?你最初想跟我『融合』,但最後你想殺了我。」除了第一個美夢之外,后兩個都是噩夢。我還差點因此跳樓。
「怎麼說呢,畢竟你太普通,不在我選擇玩具的範疇—沒有錢也沒有權力,你不能為我和我弟弟帶來什麼。但我弟弟卻在最開始看中了你和這個女人。」阿爾法說道,「他真的很想有個所謂的家,他就是這樣,永遠都長不大。」
「可後來我發現,我只要有這個女人就夠了。」
我沒吭聲,而是伸手去摸槍。
「你不用去拿槍了,你在伸出手的瞬間我就能讓你爆頭。」43笑了笑,「但我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我想跟你玩一個遊戲。」
「當年我離開生命之泉農場的時候,把剩下的注射器都帶出來了。」說完,他從身後拿出了那支我在夢裡見過的金屬箱子,邊緣已經凹凸不平,上面刻著雙閃電的標誌。
箱子裡面裝著兩支金屬注射器。
43冷漠地看了看地上的瑪麗亞:「本來這一支是要留給她的。這個女人就這麼死了太便宜她了。要不是你搗亂,我還能再折磨她十年。」
說著他蹲在我的面前,他身高還沒有一米四,語調平靜緩慢,但我卻像聽到了野獸的磨牙聲一樣,身體無法遏制地發抖。
「我今天心情不錯,我允許你選擇一種死法:在夢裡和你的小雜種一起玩十年再死,或者現在來上一針。但我這個人沒什麼耐心,我給你三秒吧:3,2,1。」
我還沒反應過來,43就笑了:「那就怪物好啦—」
他抬起手向我扎過來,突然一個趔趄,他看見歐琳娜動了動身體。
43再抬起臉的時候,竟然有一滴眼淚從眼睛里落下來。悲傷,那是阿爾法才會有的表情。
「你就不能再堅持一會兒嗎!沒用鬼!」
阿爾法又迅速翻了一個白眼,臉上的悲傷迅速退去—說話的是43。
同一張臉,兩種完全不同的表情快速交換著。
「那不是她要的……」是阿爾法,他失望地垂下了眼睛,擦了擦眼淚,「哥哥,夠了……」
「不要打擾我!」瞳孔一下緊縮,隨即變成了43那張沒有情感的冷漠臉孔。
我連忙扶起歐琳娜,歐琳娜的眼睛里盈滿淚水:「歐琳娜!你怎麼樣?是不是做噩夢了?你夢到什麼了?」
「我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到我的Dreamhouse、大花園……」歐琳娜一邊哭一邊搖頭。
「你為什麼要醒來?」阿爾法低頭看著歐琳娜,聲音低沉。
「是很美……我在夢裡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我很平靜、很安逸,可是我總覺得少了什麼……我想不起來,我一直想,很努力地想。」歐琳娜按著胸口,拉緊了我的手,「我想起了你,你不在那裡……所以我知道那不是真實的……」
43緩緩拍起了手:「愛真偉大,我該說什麼呢……」
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下一瞬間,收起所有笑容:「我只能為你的愚蠢感到惋惜!」說著,他把針朝歐琳娜扎過去!
「不!」我下意識地用整個身體護住歐琳娜,背後隨即傳來一陣刺痛。
時間在一瞬間變得很慢。
很慢。
世界在我眼裡,從宏觀,到微觀,無窮無盡。
我看見地上的一粒灰塵因為衝擊飛揚起來,飄落到了歐琳娜的髮絲上。
髮絲在空中打了個轉,沾上了我沒幹的一滴血。
血滴被髮絲反彈到皮膚的細紋上,就像乾涸的黃土高原忽然多出了一片紅色的湖泊。
湖泊里浮動著一顆顆紅細胞,細胞在快速地裂變、融合。
細胞的內核,轉動著一條螺旋形的基因鏈,裡面包裹著無數染色體。
染色體裡面,是一個浩瀚無垠的宇宙,那麼近,那麼遠。
在宇宙中心,突然多了一滴藍色的液體。
它越脹越大,開始吞噬周圍的星球。
它就像一個吃不飽的孩子,最終吃掉了一個宇宙,吃掉了染色體,吃掉了基因鏈,吃掉了細胞和紅細胞,吃掉了我和歐琳娜,和整個世界。
它越吃就變得越大。
然後它就毫無預兆地爆炸了,爆炸所及之處一片黑暗。
我又來到了那扇門面前。
可這一次,卻是像相隔了數億年。
門上的黃銅早已化為沉泥,連花崗岩都成了化石。沒有地獄的使者,也沒有撕裂的心臟。門上剩下的只有斑駁模糊的紋路。就好像它曾在無數世紀之前被層層雕刻,又在無數世紀之後腐朽剝落。
門緊閉著。
我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就像一生飄零異鄉的旅人,在萬里跋涉后,站在山岡上看到彼岸朦朧的家的燈光。
我的大腦里,這種感覺像羽毛一樣輕盈地滑過,又像暮鼓晨鐘一樣回蕩。它並不是在言語,而是在用一種情感對我訴說:
回家吧,我的孩子。
溫柔,就像是被媽媽抱在手裡輕輕地搖晃。從出生,到死亡。我一生的記憶都涌了上來,然後又在模糊中淡去。
身體催促著我往前走,我推開了一個門縫。門縫後面,是無垠的宇宙。
兩顆彼此相連的星球,連接它們的是一條銀色的河,在寂靜的宇宙中發出藍色的光。
我把門一點點推開,門的那邊,一股力量在吸收我的身體。
從我的血液,到骨骼,到器官……我感到從沒有過的放鬆和舒服。
我慢慢地往門的另一邊走去……
誰在說話?
好像是個女人,她好像在哭。
「磊……」磊是誰……
歐琳娜!我一瞬間清醒過來,拚命用手撐住了馬上就要關住的門!
我不能過去!歐琳娜在叫我!
「……你是什麼人?」
這一次換成43問我了。他不解地看著我,手上還拿著注射器,裡面藍色的液體已經消失了。
我懷裡抱著的是歐琳娜,我摸了摸我的背,剛才的刺痛已經沒有了。
我看了看我的手腳,又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變化。
剛才的一切都發生在幾秒之間。
我和43對視著。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沒碰到過這麼好玩的玩具!我要你!我要你!」他拍了拍腦門,「我果然是年紀大了,記憶力變差了!我怎麼沒想到呢!你夢裡那個小怪物和我在生命之泉農場看到的這麼像!我太粗心了。」
「我們是一類人。」43忽然盯著我的眼睛,惡狠狠地說,「讓我看看你的記憶!」
「你很痛苦吧?」我也盯著他,慢慢地說道。
「哼!」43愣了一下,隨即不屑地哼了一聲,「該殺的我都殺了,該報仇的我也報了,我是被選上的人,低等生物擁有的情感在進化的過程中已經被我排泄掉了。你以為我是44嗎?沒想到你到現在還沒看明白。」
「不,我說的是,和阿爾法生活在同一個身體里很痛苦吧!」
「你瞞過了阿爾法,你從來沒想過要讓歐琳娜維持自己的意識成為阿爾法的媽媽。歐琳娜是下一個瑪麗亞,是你下一個傀儡。但阿爾法已經知道了,所以他現在拼了命地想拿回身體主動權對嗎?你們兩個,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無法生活在同一個身體里了吧?」我看不到43的表情,但我聞到了空氣中血腥味下的另一種味道。
汗的味道。
現在是2月底,加州的最低氣溫在2℃到3℃之間,夜晚在沒有暖氣的室內大約是6℃左右,我和歐琳娜都穿了兩件毛衣,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第一感覺仍然是寒冷。當我靠近歐琳娜時發現她也在顫抖,但這種顫抖本身並不是由於恐懼,而是因為公寓年久失修窗戶上的玻璃千瘡百孔,外面的冷風灌進來導致氣溫驟然降低造成的。
在身體處於低溫的情況下,我和歐琳娜都不可能出汗,那麼汗味從哪裡來?
唯一的可能,是對面穿著單薄襯衫的43。
出汗,是因為身體里的另一個人格正在跟他激烈地搏鬥著。瓦多瑪早在我搬進來的第一天,就已經把他們的秘密和弱點告訴我了。
「安菲斯比納有兩張臉,說謊的次數和說實話一樣多……」
雙頭蛇隱喻的正是阿爾法和43,一個身體里的兩個靈魂!
當年43目睹自己的「父親」親手殺死弟弟,在經受了巨大刺激后,43的內心只剩下一種情感—仇恨。他要報仇,就必須要活下去。
想要在生命之泉農場活命的唯一途徑,就是登上食物鏈的頂端。
若要吞噬豺狼,必須有眼鏡王蛇的毒牙;若要讓魔鬼臣服,必須要成為撒旦。
拋棄人性中所有的善—道德,正義,憐憫……當然,還有愛—才能讓他變成一個真正的怪物。
可是另一方面,他無法割捨關於弟弟的回憶—在43人生里唯一關於「人」的回憶。
於是他把他的靈魂一分為二,就像把硬幣的正面和反面剝離開來。
44的人格誕生了—正確地來說,那不是44,而是他的過去,他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羈絆,他僅存的良知。
44的人格最初很虛弱,43有對於身體的絕對控制權。所以開始時弟弟的人格只在哥哥授意的情況下才出現—用以接近和迷惑哥哥所看中的獵物。
當時機成熟后,弟弟的人格便會乖乖睡去,哥哥便會利用弟弟人格建立起來的信任,將這些毫無防備的獵物推向致命的深淵。
「安菲斯比納能夠同時往兩個方向移動,如果合作無間就是很可怕的獵人……」就像那位墨西哥司機所說的一樣。
可是在長達四十多年的時間裡,當戰爭和殺戮都成為過去后,43的人格蘇醒的時間便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渴望得到身體的支配權。
「安菲斯比納有兩個頭,一個想往東走一個想往西……」
當兩個靈魂有了完全不同的追求,一個奮力奔向光明,一個執著於追求黑暗。最後產生的結果將是一個身體撕裂成兩半,誰都活不下去。
「……如果意見相左,則會為自己帶來厄運……」
這才是真正的安菲斯比納,戰無不勝卻又不堪一擊的雙頭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