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偷名字的人
第15章偷名字的人
「隨著阿爾法人格的成熟,你們在同一個身體里持續的時間越來越短,你讓瑪麗亞活著並不僅僅是為了折磨她,而是她還可以作為你靈魂的另一個容器,只有這樣你和阿爾法才能分開!現在阿爾法一定在你的大腦里拚命跟你爭奪著控制權吧!」我大聲說道,「我看過你的過去,以你的能力,是無法直接看到我的記憶的!」
43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我知道我猜對了。
他雖然能夠進入並控制人的大腦,但並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隨心所欲地「看到」別人的記憶。
讀取思想是最難的,因此才需要雙胞胎兩人,並且需要以問問題的形式引導對方的思維。
在夢境中的審訊室,納粹軍官明知道對方不會回答,但還是不停追問被審訊的人看似多餘的問題:
「盟軍的作戰計劃是什麼?」
「你們的戰略部署是什麼?」
哪怕被折磨死,被審訊的人也不會從嘴裡吐出答案。但是不從嘴裡說,不代表他的大腦不會想。
大腦一旦思考,就會把答案和相關聯的圖像從記憶庫里調出來。嘴巴可以緊閉,語言可以撒謊,但大腦發射出來的電磁波無法騙人。
就好像當別人問你,你媽媽是誰,無論你回答是誰,大腦的第一反應就是呈現出你母親的臉和相關信息。
這些問題的意義,就是讓對方的大腦能反映出答案。然後才能截取到有效的腦波。
之所以需要雙胞胎配合完成,就是因為雙胞胎彼此之間心意相通、血脈相連—同卵雙胞胎的基因都是非常相似的,兩人結合發出的生物磁場,就相當於一個超級強大的腦波接收器。當審訊犯人的時候,一個負責收發和採集腦波,另一個則相當於一部生物核磁共振掃描儀,將接收到的圖像掃描出來。
相反的,在沒有引導的情況下,大腦則會因為同時處理的信息交疊而處在「混沌」狀態,這時候的腦波是無法被解讀的。所以阿爾法才會在發現遺傳學的書的時候問我:「你在怕什麼?」
如果他的讀心術真的無所不能,他直接讀我的記憶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問我。只有通過問問題,他才能「看見」我大腦呈現的圖像,才能根據我的恐懼設計夢境。
和讀心術完全不同,控制他人的大腦,是一個類似「入侵」而非「交流」的範疇。
鳩佔鵲巢,紅腳隼是以將喜鵲夫妻趕走、殺光後代為手段佔領其巢穴的,鳩鵲不存在分享,只存在一方以扳倒性優勢抑制或驅逐另一方。
所以即使43用他強大的腦波完全控制了我的大腦,他也無法獲取我的記憶。
43的表情瞬息萬變,他的嘴角微微抽搐。
就是現在!
我反手撿起地上的槍!然而我還是把43想得太簡單了,拿起槍的那一刻,歐琳娜發出了一聲哀號:「啊—」
她抱住了頭,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頭好痛……不要……」歐琳娜猛地蜷起了身體,在地上翻滾著。
「歐琳娜!不要……不要進去歐琳娜的腦子!出來!」我緊緊抱住歐琳娜,歐琳娜在我懷裡拚命掙扎,指甲摳進了頭皮里使勁抓著,瞬間鮮紅的血順著手指流了出來。
「你說得沒錯……」43說。
「你……說得……沒錯……」歐琳娜突然張開口,她在重複43的話,「我和弟弟……幾年前……已經不能共用一個身體……只有……睡覺……時才能相安……無事……知道……不經過『融合』強行入侵……她的大腦……會有什麼副作用嗎?」
「她會瘋掉。」歐琳娜的眼睛里全是恐懼和淚水,但嘴巴卻完全不受控制地笑著,說出了這句話。
43不急不慢地走到我身邊:「你在夢裡看到的記憶,是成為『被神選中的人』之前的我—現在的我已經比那時候更強了。44隻是我從本體分裂出來的人格—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爭不過我。」
他走過來,從我顫抖的手裡接過槍:「我說了不要跟我耍花招,你開槍的瞬間我就可以讓這個女人給我擋子彈。」
「唔……」歐琳娜似乎得到了一絲喘息,她呻吟了一聲,倒在我身上。
「我確實無法通過控制大腦取得你的記憶,但我有一千種辦法讓你說—你不想看到她受苦吧?」
「我很遺憾我們無法成為一家人了。現在還有點時間,你死之前讓我們來好好談談,我問你答哦!」43有些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讓你死得輕鬆點,也讓這個女人輕鬆點—我會給她一個永遠醒不過來的美夢,讓她活在她覺得最幸福的那一刻。反之—」
43的目光霎時變冷,他看向歐琳娜的一瞬間,歐琳娜才緩和下來的身體猛地開始抽搐,突然用一隻手抓住另一隻手的兩根手指,猛地一掰—一瞬間,兩個手指硬生生被掰成骨折!
「啊啊啊啊!!!」歐琳娜哀號著倒在我懷裡。
「不!」我絕望地叫著。
「不要騙我,否則我會讓她吃盡苦頭后,再強行入侵她的大腦,讓她像瑪麗亞一樣生不如死地活著!」
「你不要傷害她!你問!我什麼都說,知無不言!要是撒謊天打雷劈。」我絕望地吼道。
「很好。」43笑著點了點頭。
歐琳娜的身體一下軟下來,倒在我懷裡瑟瑟發抖。入侵的副作用帶來的疼痛讓歐琳娜難受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發出上下牙齒摩擦打戰的聲音。我能感覺到她奮力對抗著43的意識。
「你也是『被神選中的人』……你是我除了自己之外,見到的第一個人……你從納木托來?」
43每說一個字,歐琳娜的嘴巴也會無法控制地做出相同的口形。她頭上的青筋凸起,大汗淋漓。
「我的祖先從納木托來……他們曾經說過,他們是神的直系子孫,流著神的血液……」我把歐琳娜死死摟在懷裡。
「很好,很好。我能從你的表情里判斷出你說了實話—」43非常滿意,「那麼你的祖先應該也用了某種方法,在幾百年的繁衍中保持了基因相對純凈的品質。」
「我們家族在幾百年來都和另一個家族奉行長子女通婚。」
「近親結婚嗎?確實是維持原始血統的好辦法。那麼你也是長子咯?」
我點了點頭。
我突然感覺到縮在我懷裡的歐琳娜,正在用那隻沒有斷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我胸口上寫著什麼。
「J……0……」歐琳娜似乎每寫一個字,都用盡了身體全部的力氣。
我和歐琳娜在費城談戀愛的時候常常寫情書,但那時歐琳娜有一個特別愛嚼舌根的室友,每次都會假裝不經意地偷看我們之間的秘密,再當成談資四下傳播。
我有幾次都想跟她發火,但歐琳娜是個好脾氣的人,她眨了眨眼睛跟我說:「既然她想看我們就讓她看,可如果她看不懂,就不怪我們了!」
歐琳娜從我的《中國古代史》裡面找出一幅王羲之的《千字文》字帖,編了一套簡易的替換式密碼,只要掌握了《千字文》前40個字的密碼編寫規律,就能破解出來。
很快我們就把情書用這個方式加密,那位室友看著一堆沒有意義的亂碼,既沒辦法也不好當面發作,憋得臉都紅了。
歐琳娜在用《千字文》的密碼跟我傳遞著什麼信息!她也一定聽到了剛才我對43讀心術的分析,所以她想用加密過的中文文字告訴我!
「4……」歐琳娜艱難地寫著。
J04,我努力回憶這個號碼指代的字,結婚後我們再也沒有用過,連《千字文》我都快忘光了……
好像是「畫彩仙靈」的「畫」字?畫?畫什麼?
43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歐琳娜在我懷裡搞小動作,接著問我:「你在你的家族中有沒有見過我弟……有沒有見過生命之泉農場里注射后變異的怪物?」
我搖了搖頭:「沒有。」
「那為什麼很怕自己會生下一個怪物?」
「我家族的歷史裡面記載每當長子女和外族通婚,大多不育或生下怪胎,我很怕我和歐琳娜以後生下的孩子也會這樣…」
我故意說得很慢,就是為了拖延時間—
我要給歐琳娜留出時間讓她寫完!
「看來,當純度高的基因和普通人類基因結合,就容易產生這種怪胎,無論是你的祖先還是我的弟弟,他們都是因為接受了神的原始基因才產生了變異……」43皺著眉頭,「可是這是為什麼呢?」
「也許是—」我剛想繼續順坡推驢,把他的話頭接下去好爭取更多時間的時候,就被43打斷了:「為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反正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也都化成灰了。」
「你看到了那扇門嗎?」43淡淡地問。
那管藍色液體扎進我的身體時,我的確看到了一扇門。
那扇門後面似乎有什麼在召喚著我。
「P……2……7……」歐琳娜又寫完一組。翻譯過來是「恬筆倫紙」的「筆」字。畫筆?我絞盡腦汁迅速地回想一遍,好像我從搬進來到現在沒看到過什麼畫筆啊?會不會是我記錯了破譯的順序?但是我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門?哦!看到了……」我趕緊鎮定下來。
「那它拿走了什麼作為『祭獻』?」43歪著頭從上到下打量我。
「什麼意思?」我不解。
「你不知道嗎?難道你沒有得到關於神的記憶?」阿爾法露出疑惑的表情,「你必須要獻出什麼,才能到達『門』。你看看我—」
43緩緩伸出了手臂,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哀:「它拿走了我的『時間』呀。」
時間?
43撩開袖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傷口,有的已經只剩下很淡的印子,有的卻像剛縫合一樣觸目驚心,還在往外滲著血。
「到達門之前,它讓我看完了我一生所有的時間軌跡—從長大到老去到死亡。從『門』回來之後,我身體里的時間就停止了。」他頓了頓,「我再也不會老,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我的身體永遠定格在了過去的某一刻—從生命之泉農場毀滅的那一秒鐘起,我的身體永遠不會長大,身上的傷口永遠不會結痂。」
「你在到達『門』之前,看到了什麼?」他看著我。
我仔細回想那幾秒鐘的經歷—我看到了一滴血,一滴被無限放大、最終成為一個宇宙的血。
「我應該是看到了一滴血,但我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也沒有遇到任何人—你在注射的時候,得到了關於神的一部分記憶?」
「是呀,它告訴了我它的名字。」43笑著說。
「那它的名字是……」
「好啦,最後一個問題。」43打斷了我的話,顯然他也不想回答我的問題。他一邊熟練地把槍栓打開,一邊問,「你打開門了嗎?」
寂靜中,只有槍上膛的聲音。
我現在回答完,下一秒,就是爆頭。
「我……」
「算了,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門後有什麼—」阿爾法笑著舉起了槍,「我啊,除了這個世界之外,哪裡都不想去呢……我是被這個世界創造出來的怪物呀。」
幾乎是同一刻,我翻譯出歐琳娜寫的最後兩組密碼:
「罔談彼短」的「彼」字和「得能莫忘」的「得」字。
彼得。
彼得,這個名字好熟,是不是那隻最後活下來的瞎眼小貓?歐琳娜費儘力氣告訴我兩個詞,畫筆,彼得。
我在哪裡看到過畫筆?大腦飛快運轉,我把所有我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全都想了一遍—
我的家—歐琳娜—阿爾法—瑪麗亞—約翰森—真實—夢境—608—610—走廊—
畫筆為什麼是關鍵—畫筆—上課—小時候拿來畫畫—畫畫!
43把槍頂在我頭上。
我閉上眼睛。
畫畫!
那個出口!!
通往43回憶的那扇門!那扇用粉筆畫的房子中間,寫著「43」的門!
審訊室里,是44負責畫畫,43負責的是收發和採集腦波。畫畫的是那個瘦弱的、拿著蠟筆的阿爾法。
「喚……醒他……」歐琳娜揪住我的衣服,拚命抵抗著入侵的腦波,結結巴巴地咬著舌頭說出來!
究竟是誰,在牆上畫下了那扇門?
不是43。以他的性格,根本不會讓我看到關於他的任何過去。通往回憶的門,是阿爾法給我畫的。從出生,到被作為試驗品帶到生命之泉,到接受訓練和淘汰……
他讓我看到43的回憶,也許只是想告訴我,他們並不是天生的怪物。他們曾經是人,卻被人類的慾望、戰爭的殘酷變成了一隻怪物。
那扇地獄之門上,是一顆傷痕纍纍的心。
他也曾經渴望被愛。
「我聽到外面的軍官說,他們的孩子都有名字。他們的孩子都會由爸爸媽媽起名字。」
「門格勒醫生說我們不需要有名字,我們也不需要有媽媽。」
「哥哥,我很想有個名字。我能給你取名字嗎?」
「我不需要名字。」
在集中營漆黑的房間,43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充滿渴望。
渴望在美好的祝願中成長,渴望被溫柔相待,渴望被父母擁入懷中。
「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43並沒有拒絕。
於是弟弟給哥哥起了一個名字,這是他們倆的秘密,只有在最深的夜裡才會被輕輕喚起。
可是自從44死後,再也沒有人提起這個名字了。
過了很久很久,43離開了生命之泉農場,走了很多很多的路,殺了很多很多的人。又過了很久很久,他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彼得!!不要!」我大喊著。
來不及了,槍響了。血順著額頭流下來,蔓延到地上,開出一朵紅色的花。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恍惚中聽到了歐琳娜的哭聲。
彼得……嗎?真是一個好名字。
我早該想到了。
那隻貓是所有奶貓里最瘦小的。當時它眼睛上糊著眼屎,我們都以為它活不了多久。沒有得到過母親的一絲照顧,就像一個不存在的孩子一樣,被其他的奶貓隔離在紙箱的一角。
母貓的本能讓它先照顧最健壯的孩子,而這隻最虛弱的,一出生就被遺棄了。
但阿爾法卻偏偏對它特別關注,並賦予了它一個名字:
彼得。
為了讓彼得變強壯,阿爾法關起儲物間的門,讓它跟其他小貓在飢餓中廝殺。
只有成為最強的人,才能得到愛吧?
在50多年前的集中營里,43的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吧?
或許只有成為讓門格勒醫生滿意的孩子,這個他本應該叫爸爸的人,才會笑著擁抱他。
「我知道彼得一定能做到的。」
「如果不殺死別人,別人就會殺死你。為了活下去可以不計一切,要有這種覺悟才能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
「怪物就沒有生存的權利嗎?」
「為什麼不去怪只有一個奶頭還把它生下來的媽媽呢?為什麼不去怪切掉貓媽媽其他奶頭的人類呢?彼得只是想活下去,它已經死過一次,變成了怪物,如果現在拋棄它,對它公平嗎?」
那時候我就應該想到了。
弟弟阿爾法在那隻小貓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哥哥呀。
弟弟阿爾法愛著他的哥哥,他的人格並不是沒有43的人格強大,而是他比誰都了解43的痛苦。他能看見無堅不摧的身體下面那顆和瞎了眼睛的小貓一樣的支離破碎的心。
「阿爾法……是你嗎?」歐琳娜爬到阿爾法的身邊。
他的太陽穴上有一個彈孔,把精緻的臉蛋毀了一半。就在剛才,在我叫出「彼得」的那個瞬間,43停滯了一秒。就在那一秒,出現的是阿爾法的人格,他反手朝自己的頭上開了一槍。
「……咳……」阿爾法的嘴裡嗆出了血,似乎是自言自語,他的眼睛失神地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夠了……都結束吧……我會……陪著你……咳咳……」
歐琳娜托起阿爾法的頭,眼淚滴在了他的臉上。
「在打雷嗎……好黑……」阿爾法的瞳孔開始慢慢放大,「琳……能再叫我的名字嗎?」
歐琳娜抱著阿爾法的頭泣不成聲:「對不起,你在夢裡給我看過那張粉筆畫……你告訴了我他叫彼得,你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對不起……阿爾法…」
阿爾法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說了……會保護你的……」
「咳咳……我很喜歡這個名字……阿爾法……喜歡聽……你喚我……我……可以擁有……這個名字嗎?」
「我……能叫你媽媽……嗎?」
歐琳娜捋了捋阿爾法的頭髮,他金色的頭髮被鮮血染紅了。
「阿爾法……沒有媽媽……」阿爾法似乎已經聽不到歐琳娜的聲音,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我想從口袋裡翻出哪怕一塊手絹,給他擦一擦臉上的血跡,卻摸到了一塊折起來的紙片。
我腦海里電光一閃,那是瓦多瑪的相片啊!
瓦多瑪,你是不是知道今天會發生的一切,所以才把照片交給我?
「阿爾法!你看,這是你們媽媽的照片!她從來沒想過拋棄你們!她是吉卜賽人,她一直……她一直都在找你們,她從來沒離開過你們,她在集中營的時候也許精神就開始有點問題,但她從來沒離開過這附近!她從來沒有拋棄過你們!」
照片中的瓦多瑪,不,她的真名叫莉莉婭—她坐在雙胞胎的旁邊,即使多麼恐懼後面的門格勒,仍然死死地抓著嬰兒床。
吉卜賽頭領說,發現莉莉婭的時候她就已經瘋了。
保安說,莉莉婭三天兩頭來說要找孩子,一直到她完全失明之前,她都沒有放棄過。
莉莉婭即使瘋了,也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兩個孩子啊。
「你們的媽媽,她叫,叫莉莉婭.多巴!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找你們!」我把照片湊到阿爾法的臉前,他空洞洞的眼睛似乎閃了一下。
「她……在哪……」
我一時語塞,過了幾秒說:「……她死了,兩天前。我很抱歉。」
「沒……關係,馬上……能見到……媽……」他的眼神漸漸渙散開來,「……把……我和哥哥留在這兒……」然後,他的手從歐琳娜手裡滑了下來。
外面的雨停了,漆黑的夜空中似乎有一群飛鳥掠過。
1988年2月23日?陰
我和歐琳娜收拾行李,在清晨離開了約書亞大廈。
四小時后,新聞里播報了一條消息:下城區約書亞大廈頂樓因管道老化引起了煤氣爆炸,消防車在4小時后將大火撲滅,截至目前發現兩具遺體,初步懷疑為六樓一名87歲徳裔老婦以及一名墨西哥裔安保人員……
2月23日到年底的日記,陸陸續續記載了我爸和我媽離開了加州去了一個南方小鎮。
雖然我爸媽對新聞報道中只發現兩具屍體一直有點疑惑,但阿爾法開槍自殺在他們面前是不爭的事實,可眼下肚子里的我才是他們最擔心的。
即使美國在1973年就通過了全國墮胎法案,但是由於信仰問題,很多州仍然拒絕執行。尤其在保守的南方各州,墮胎幾乎跟殺人等同。
我爸通過浩民師兄的關係,輾轉聯繫到一間願意進行手術的私人診所。可是手術前的超聲波報告卻顯示胎兒一切正常。我爸和我媽都覺得難以置信,又找了幾家醫院,結果也完全一樣。
後來我爸媽決定相信檢查報告,冒一次險—當我媽懷孕20周時又去做了一個詳細檢查,看著彩超圖上已經長出小手小腳的我,爸媽喜極而泣,並知道了我是個女孩。
可就在我爸媽最高興的時候,我爸發現他的身體出了狀況。
就在某一天,我爸切菜的時候,一不小心刀切到手指。當時菜刀還是新買的,特別鋒利,手指的傷口很深,幾乎都能見到骨頭了。可他卻沒有流血。
我爸非常吃驚,又拿菜刀把自己的手掌劃開,同樣的,仍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他想起了43說過的話。
「到達『門』之前,你付出了什麼作為『祭獻』?」
43說,他獻出的是「時間」,所以他後來再也沒有老過,他的「時間」停止了。我爸想起,他在被注射的那一瞬間,看到的是一滴被無限放大的血珠。
他付出的「祭獻」是「血液」,所以他身體裡面的血不見了。
沒有血的人,還能算人嗎?
那道門究竟是什麼?它通往哪裡?為什麼只有被注射的一瞬間才能看到?
縱然我爸的心裡有一百個問題,可是我媽臨盆在即,他還是向她隱瞞了這件事情。
1988年底的某個晚上,我媽在半夜突然羊水破了,比預產期早了一周。
我爸急忙開車把她送到醫院,醫生說我的胎位不正,我媽在裡面生了六個小時還沒有出來。
我爸在走廊上,一包接一包地吸煙,從晚上九點折騰到凌晨。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有個小護士拍醒他,說外面有人讓她交給他一封信。
我爸在南方沒有熟人,搬來的一年中也幾乎沒交到朋友。
信裡面是一張照片—一張站在醫院門口的大合照。上面有很多不同年齡的孩子,兩兩一堆,穿著同樣的衣服和鞋,在陽光下大家都笑得很開心。在這群孩子中間,站著一個年邁的醫生,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笑起來露出一排白牙。
是門格勒醫生!
他牽著一個孩子,但那個孩子的臉卻被前面的人群擋住了。
照片的後面,有一行稚氣的字:
親愛的Shin:
或許你已經忘了我跟你說過,我的時間停止了。
槍無法殺死我,但我還是謝謝你。
謝謝你殺死了我僅存的良知。
我找到我的爸爸了。
P.S.:珍惜時光。總有一天你和你的孩子,都會是我的。我會來找你,還要拿回你拿走的東西。
沒有署名。
照片上,門格勒背後用葡萄牙語和英語寫著一行字—巴西聖荷西天使診所,雙胞胎之家。
門格勒沒死。
在戰後,他改名換姓逃到了巴西,換了個地方仍在繼續他的研究。
我爸倒吸了一口涼氣。
緊接著傳來的,是我在產房裡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