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艾琳
第17章艾琳
猶他州。
經過入冬后的好幾場暴雪,70號公路上的積雪已經快有一米高了。鏟雪車在每周三的清晨勞作,盡量在聖誕前夕保證公路暢通。可從11月開始,大部分遊客寧願選擇搭飛機繞遠,也不願意駕車穿過這裡。儘管雪已經掃走,路面仍然結了一層堅硬的冰,這對任何一輛高速行駛的車都是致命的,稍有不慎就有翻車的危險。除了對風雪頗有經驗的老司機之外,沒有人願意輕易嘗試這條號稱「冬季殺手」的公路。
而艾琳此刻正在這條路上,她要去的地方很遠,從地圖上看,穿過70號公路是無法避免的麻煩。她開著一輛1994年產的雪佛蘭皮卡,收音機里的鄉村搖滾也掩蓋不了發動機發出的噪音,那聲音就像一個年邁的骨質疏鬆患者在呻吟。
窗外是連綿起伏的猶他山脈,上面覆蓋了皚皚白雪,這是美國北方特有的一種風景。這些山脈總是看上去很近,似乎走路也能到達,事實是就算駕車也要一到兩小時。這是地平線造成的「錯視」,可惜在很多沒有經驗的旅客發現這一點時,他們已經燒光了所有汽油,彈盡糧絕,只能等待救援。
山脈的四周,車窗的兩邊,是一望無盡的平原,上面除了乾枯的稻草什麼都沒有。這種草只有在春夏之交時才會有曇花一現的翠綠,其他大部分時候是枯黃色。但現在連那種黃色也看不見了,因為上面結滿了凍霜。風像強盜一樣從四面八方襲來,鼓足勁地吹著單薄的車窗,尋找一切細碎的縫隙妄圖乘虛而入。
艾琳活動了一下握著方向盤的手指,不經意地又看向副駕座上的那個亞洲女孩。
二十分鐘前,她剛開進這片山谷區不久,看見一個黑影在路邊閃動。一開始她以為是某種動物,或者是自己在銀色的冰雪世界里產生的幻覺,直到她看清那一大團黑色棉服中露出的半截小臉。
那人站在積雪的高處揮動手臂,拇指朝下,那是希望搭乘順風車的標誌。
皮卡很快開了過去。艾琳從後視鏡里看著那個身影,她不知道這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附近沒有任何城鎮,沒有一個加油站或民居,艾琳甚至沒有在他身邊看到一輛拋錨的汽車。
那個人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座雕像,艾琳心想。
後視鏡里的黑點越來越小,艾琳的理智告訴她,她這次的出行絕對不適合搭乘任何一個陌生人。可她是在北方長大的人,她知道在這種季節的傍晚,如果她不施以援手,等待那個人的除了死神不會有其他人。
兩分鐘后,皮卡倒回到了那個黑點身邊,艾琳搖下車窗:「上來吧。」
揭開羽絨服的帽子,艾琳才看清楚上車的是個女孩,黃皮膚黑頭髮,蜷在座位上瑟瑟發抖。
她沒說話,準確地說是因為太冷說不出話。她機械地在大腿上搓著手,小臉已經凍得失去表情,連睫毛上都結著一層薄薄的冰。
艾琳把暖氣開到最大,儘管這輛老爺車上的暖氣並不太好使,風口對著女孩。
「來暖合一下,要喝口咖啡嗎?」
女孩點了點頭,艾琳把保溫壺裡的咖啡遞過去,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女孩微微顫抖了一下縮回手。艾琳知道接下來她會感覺到痛,臉和紅腫的手指都會痛得要命,這是凍傷后的普遍反應。
「謝謝。」女孩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是上午到現在唯一經過的車。」
艾琳能聽出她的口音,她不是本地人。
是遊客嗎?猶他州的冬季不是沒有遊客,每年這個時候總有一些不怕死的年輕人來這裡體驗雪山攀岩或是風箏滑雪。她在電視里見過,那是玩命的遊戲,直升機把遊客空投到雪山高處,狂風中的風箏能把人拽離地面10英尺以上,沒有足夠的臂力就會在雪地里把骨頭摔碎。
或許她在雪裡迷了路,和嚮導走散了,艾琳心想。可她難道是獨自一人從雪山上下來的?
喝完咖啡,女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的眼睛開始恢復神采,羽絨服上的雪花化成水珠,順著袖口淌下來。
「原諒我,但我得說,」艾琳咳了一聲,「獨自一人站在平原雪地上?天氣預報說夜裡這區域會降溫到零下20度,這是保守的情況,也許會到零下40度。你竟在這種天氣一個人跑到荒郊野外,你不想活了嗎?」
「我……沒有聽天氣預報。」過了一會兒,女孩低聲說,「我在傑克郡下車的時候覺得沒那麼冷,在那兒甚至不需要戴手套……」
「你是從傑克郡走到這裡來的?」艾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傑克郡離70號公路有三十多公里,是進入平原的最後一個補給點,沒有人會蠢到從傑克郡徒步穿越這片開闊地,這無異於自殺。
女孩沒說話,而是轉頭看著窗外。
「年輕人總以為必須做什麼驚為天人的事,才能證明生命的重量,」艾琳喃喃地說,「卻不知在年邁時,它會如約而至,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我快沒時間了,這是距離最近的一條路。」
「你要去哪兒?」艾琳問。
「你呢?」
「我……去內華達州,和我的親戚過聖誕,」艾琳有點結巴,隨即她好像想到了什麼,「我在中途不住宿,也不會開進城市,所以無論你要去哪兒,我只能捎你一段路。」
「你可以把我放在猶他州和內華達州交界的加油站,你經過的任何一個。」
艾琳努力回想兩州交界的地方有什麼,但除了荒蠻之地這個詞,她什麼都想不到。
「你去那裡幹什麼?」過了一會兒,艾琳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問道。
「去找一個人,」女孩說,「一個朋友。」
「據我所知,那一片沒有城鎮—也許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有一兩個,但所有人都朝外面搬走了……沙漠化太嚴重,早已不適合居住。」艾琳輕聲道,她心裡害怕這個遊客對美國了解不深,走錯了路,「你未必會那麼幸運,再遇見一個願意停車的人。」
「我知道他在那裡。」女孩緩慢又堅定地說。
車又開了幾小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視線很不好,除了皮卡的車燈外沒有一點其餘的光線,連天上都烏雲密布。
「我們今晚在車裡過夜,」艾琳把車靠在路邊,「車裡有充煤油的老式電暖器,我能保證不太冷但未必夠暖,後座有毛毯和枕頭,你可以去那裡睡。」
「那是你的床,我在這兒打個盹兒就好。」
艾琳打開後座的氣風燈:「要來點吃的嗎?」
女孩點點頭,艾琳從後座遞給她一袋麵包和香腸。她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應該是很久沒吃飯了。可她並沒有在幾小時的旅途中提出來,也沒有索求過任何食物。她的小心翼翼讓艾琳有些心疼。
「慢點吃,我帶了很多。」
「這些已經夠了,」女孩抬起頭看著艾琳,「畢竟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艾琳一時間有些恍神,她怎麼會知道?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艾琳隨口問。
「你……可以叫我汪旺旺。」女孩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
艾琳慢慢模仿著這三個字的發音,它們在英語里沒有任何意義,這也許是個中國或日本的名字,她心裡想著。
「這不是英文名,是你家鄉的語言嗎?有什麼含義嗎?」
「這是我最喜歡的名字,」汪旺旺說,「但它不再是我的了。」
「為什麼?」艾琳問,「你改名了嗎?」
汪旺旺沒有回答,只是轉頭看著艾琳的眼睛,就像看進了她心裡:「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過去,艾琳。」
艾琳震驚地看著她,她不記得自己告訴過這個女孩她的名字。
第二天清晨,她們繼續趕路,中午之前看到了「內華達州歡迎您」的公路牌。汪旺旺一直盯著窗外發獃,她們又開了一會兒,汪旺旺突然對艾琳說,前面出口有一個加油站,自己在那裡下車就可以。
艾琳把車開下了公路,那是一個老式的廢棄加油站,坐落在沙漠邊上,便利店的招牌掉了下來,裡面的物資都搬空了。不過內華達州的天氣相對好很多,起碼地面上沒有積雪,但風沙猛烈。
「你確定你要在這兒下車?」艾琳疑惑地問。
汪旺旺點了點頭,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20元鈔票:「這是我所有的錢了,如果您能給我一點水和麵包,我將感激不盡。」
艾琳沒有接錢:「如果你身無分文,找不到你的朋友的時候,你又該怎麼辦?」
「我會找到他的。」
「你可以拿走這袋麵包和水,但我覺得你這個決定蠢透了。」艾琳一臉擔心,「如果你要進城的話,我想,我可以送你到城市邊上。」
「謝謝你,」汪旺旺搖了搖頭,「再見。」
艾琳看著她走遠了幾步,突然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又掉頭走了回來。
「艾琳,」汪旺旺打開車門,「不要再往前走了。我知道你的計劃—你想一直開到舊金山,在那裡乘船去阿拉斯加。你可以在那裡躲上十幾年,警察不會找到你,但你永遠也見不到你的女兒了,想想你的南希。」
艾琳像觸電一樣晃了晃,她驚訝地盯著汪旺旺,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你是誰?」
「我不是你曾經遇到過的任何一個人,」汪旺旺說,「事實上我們才認識幾個小時,但我知道你在做一件錯事,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我知道你誤殺了那個叫肖恩的男人……他打你,在喝醉酒的時候打你,在賭輸錢的時候打你,你以為你能忍受,直到他把手伸向你們的女兒……」
「不要再說了!」艾琳渾身顫抖起來。
「我知道你很害怕,但想想你的女兒,此刻她正躺在醫院裡,她在問護士媽媽在哪裡。」
「不……南希……」
想起女兒,艾琳捂住嘴,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警方會在地窖里找到他的屍體,即使我去自首,警方也會把南希的監護權從我手上奪走……所有人都會知道她的媽媽是個殺人犯,我毀了我自己的生活,也毀了南希的。」
「你一走了之後,你知道她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嗎?警察會在地窖里發現她爸爸的屍體,會把媽媽列成頭號嫌疑人全國通緝。你的女兒會被送去寄養家庭,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直到她十八歲,就會被福利部門扔進社會自生自滅。這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不……不是這樣的,」艾琳掩面而泣,「我該怎麼辦……」
汪旺旺握住艾琳的手,沉默了很久說:「你愛南希,你讓我想起我的媽媽。」
艾琳困惑地抬起眼睛。
「把車開到拉斯維加斯,在城外找一家廢車修理廠,我聽說那裡對賭徒的典當品從不問出處。你去那裡把車賣了,然後趕回家。」汪旺旺平靜地說,「然後報警說你的丈夫失蹤了,也許又去賭了,他總會連續幾天開車出門賭錢,但這次去的時間有點長。沒有人會關心他去哪兒了,你的鄰居們,還有社區的神父,都知道肖恩是個什麼人,沒人會同情他,就算他再也不回來,在外地出了什麼事,也是罪有應得。」
「你說什麼?」艾琳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目測才十幾歲的女孩。
「現在是冬天,屍體腐爛得很慢,趁臭味沒散開,找個晚上把他埋了。」汪旺旺嘆了口氣,「然後跟南希好好生活。」
「如果……萬一以後被人發現了呢?」
「我看不見未來的事,但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拼盡一切保護我愛的人。」汪旺旺重新拿起水和麵包,關上車門。
「等等!」艾琳從車上跳下來,追了兩步。
「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為什麼會知道!」
汪旺旺回頭看了看艾琳,嘴巴動了動,但終究沒說話,轉身走進了沙漠。
艾琳獃獃地站在風裡,在寒冬的聖誕前夕,她不確定自己遇到的一切是真實的。
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
內華達州,距離拉斯維加斯200英里,某片荒無人煙的土地上。
汪旺旺有點後悔,她或許真的應該聽從艾琳的勸告,不在那個廢棄的加油站下車。即使她的直覺告訴她,那個地方已經十分接近,但嚴寒中的身體逐漸不受她的意志支配,凍僵的手指連指北針都握不住了。
比預計的更快,艾琳所說的風暴來臨了。雪夾雜著冰從天空飄下來,刮在臉上的感覺跟尖刀削肉一樣。儘管汪旺旺已經攏緊了羽絨衣的帽檐,但她的鼻孔里還是結滿了冰碴兒,堵得她只能微微張開嘴呼吸。
這個冬天太不尋常,在這之前將近十年,內華達都沒有迎來過這麼大的風雪。
她想起一個北方的同學曾經告訴她,在他的家鄉,很多人都無法熬過冬天,他們最終因為寒冷而死去。她還聽說過在南極的企鵝群里,總會有這麼一兩隻,突然就瘋了一樣離開自己的群落,一直往雪山上走,最後凍死在冰川里。科學家們說,那些企鵝發瘋的原因是因為寒冷,因為遙遙無期的冬季而癲狂。
汪旺旺甩了甩頭,她不想就這麼陷入和企鵝一樣的絕望當中。她努力地想回憶一些溫暖的事,她回憶爸爸曾經的擁抱,迪克、沙耶加和她坐在草地上數著賣燒烤掙來的錢,回憶漆黑的礦洞中達爾文拉住自己的手。
可在零下20攝氏度的嚴寒中,她關於溫度的記憶開始鬆散,最終飄逝而去。她的意識開始逐漸喪失。
閉上眼睛,她以為自己會看到某些溫暖的時光,一些陽光明媚的午後,哪怕是某張燦爛的笑臉,可短暫的漆黑之後,她看見的是冷冰冰的醫院搶救室,她的爸爸躺在病床上,胸口猙獰的大洞已經開始萎縮。
她繞過哭泣的母親,走進病房。
「我們已經儘力了。」醫生的話在耳邊迴響,他正在撤走醫療器械。
這是她無憂無慮前半生的終結。從那天開始,謎團接踵而來。
原來成長並不是緩慢而溫柔的,它像此刻的暴風雪一樣突如其來,你毫無選擇,一夜間就被推進深淵。
她看到了加里,那個在不見天日的礦洞中變異的孩子,他的生命停止在了迎來陽光的前一刻。他還緊緊握著她的手,試圖把那塊已經被高溫融化的巧克力塞給她。
原來臨死之前,對她而言最無法釋懷的,是仇恨和痛苦。
這些痛苦,在一個十幾歲女孩的心裡曾經是一條條血肉模糊的傷口,之後結出醜陋的痂。她不會告訴任何人,她還在疼。
她沒忘記。
隨著最後一絲力氣的消逝,她倒在了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