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誤會

殷離和宋青書是從水路來重慶,江面一覽無遺,可以觀察後方是否有尾巴。在他們倆身後倒是只有一艘船,但殷離已遠遠看過了，不過是個拄拐佝僂的老婆婆，因此也就沒有再注意。船夫帶著他們倆過了兩岸重山之後，就到了朝天門碼頭。

殷離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進重慶，這些年來為免觸景傷懷，她已經有意無意地遠離了這個城市,人家總說物是人非事事休，可當一個人到了個物非人非的地方，那就是連想頭也沒了。不來的話,至少還能在腦中保有固有的記憶。

這個重慶,同殷離記憶中的那個，就沒有什麼地方是一樣的。如果硬要說的話，大概嘉陵江的江水還有些相似，一樣的河寬水深、濤急浪飛，讓人望而生畏。

就是碼頭的模樣，也是完全不同的。——當然是不同的，相隔了六七百年的碼頭，怎麼可能一樣。

殷離站在這個從前不算特別熟悉，但也見過不少回的朝天門碼頭，一臉的平靜。她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麼樣的表情才好。高興、或者惆悵，似乎都不太合適。港口獨有的強勁風力吹得殷離有些睜不開眼，她微微側頭，避開了正面的風勢，才對宋青書說：「這兒似曾相識。我小時候，那邊……大概那邊的地方有一個廣場，有一年春天，我爹媽喜歡帶我到那兒放風箏。不過大部分的年份，我們都是在另一個地方放風箏，那兒地方大，風也順，能把風箏放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宋青書順著殷離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是一個生了不少雜草的斜土坡，上面堆了不少雜物，有削得渾圓的支木，也有大概是從船上下來，抑或等著裝上船的貨物。光看這個模樣，是想象不出殷離所說的廣場長什麼樣的。大概同他們武當放大版的習武場差不多吧，宋青書想。

「我小時候也常常跟著六叔去放風箏。不過武當山上沒有太合適的地方，我們一般是去山下的村莊放。用的是我爹給做的風箏，不會重心不穩，也不會斷線。」宋青書語氣中隱隱有種自豪。

殷離由衷讚歎：「伯父好厲害！我爹就不會做這些，所以我的風箏都是買的……」

宋青書看著她微微笑道：「那……你要不要順路去趟武當，我給你看看我爹做的風箏？」

殷離就紅了臉，她低著頭和鞋尖交流了好一番，才支支吾吾問道：「你爹……會不會……？」&1t;

殷離雖然沒有明確地說出口，宋青書也聽明白了。這個問題確實不太好回答，宋青書也是一時腦子發熱才說出那樣一句話來，他猶豫了一下，斟酌道：「我爹只要知道無忌師弟之事罪魁禍首不是你，問題應該不大，你不用擔心。」

殷離暗自鬆了一口氣，也就沒有再問。

說話間他們已經上到了梯坎的盡頭，一道灰黑的城牆赫然矗立在眼前，不少行人穿梭於城洞，來來往往，也算熱鬧。這就是有名的朝天門了。進了朝天門，就是這會兒重慶的主城區了。碼頭附近也有不少客棧，但是碼頭附近的客棧就和以後火車站附近的所謂酒店一樣，那個住宿條件通常是一個比一個坑爹。本著要住就住好客棧，順便也慣慣故鄉的從前的想法，殷離二人並沒有立即就住下了。他們背著包袱，繼續往更深入的城區走。

從方向上來說，殷離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往解放碑那個方向走，不過重慶的地勢轉頭一道坎，回頭一道彎，一向錯綜複雜到令人髮指，現在的地形走向又和殷離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所以她也摸不準自己是不是走對了。走了沒太久，殷離就看到一個寺廟，如果從地理位置看，這個寺廟是後世的殷離頗為熟悉的，小什字的羅漢寺，她媽作為一個較虔誠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就會到這來上上香，祈求個平安之類的。

而現在，讓殷離駐足的原因，當然並不是這個。而是因為，它叫濟平寺！jipingsi！

殷離終於知道九陽神功是在哪裡了。

殷離往四下里看了看，發現那個拄拐的老婆婆也正在亦步亦趨地往這邊而來。

雖然並不覺得那個老婆婆有問題，出於本能的謹慎，殷離還是打算等到了晚上再去造訪。她默默地記住這裡的坐標，抬腳繼續往前走去。附近有不少民房，這些房子都建在高低不平的地勢中，這就導致它們的造型得順著山勢來，基本都是吊腳樓。這樣的房子有許多前門搭著樓梯才能挨著地面，後門開出就是平地。更有甚者，三層樓高，前門依然搭著樓梯接地面，後門開在第三層，下兩層就連著坡。

這樣的建築，其實就連從前，也只在殷離幼小的記憶中出現過，且無一例外，這樣的記憶都伴隨灰黑與老舊，是屬於十幾年前的老街建築，圍起來當古董，沒人敢住的。但現在殷離眼中所見的，分明是尚且新鮮明亮的色彩。

「唉，都是老古董啊。」

殷離感嘆道。可惜城中的地勢太複雜，她連自己家大概會在什麼地方，都找不到了。

宋青書想了想，還是沒有問殷離後世的房子長什麼樣這樣的問題。

又走了很長一段路，殷離和宋青書才進了城，找了家客棧住下。對付完午飯，趁午休時間，殷離敲開了宋青書的房門。她開門見山：「九陽神功就在濟平寺中，晚上我們夜探寺廟吧。」

宋青書以為這寺廟和楊柳山莊一樣是受了委託保管東西的，因而有些疑惑：「為何要夜探？我們也可以直接去拜訪。」

「在佛祖座下，難不成你想當著人家和尚的面去掀他們的佛像？」殷離說著，用眼神瞟瞟宋青書腰帶上的八卦標誌。

宋青書也看了看自己的腰帶，適時地保持了應有的沉默。

殷離就道：「那就這樣定下啦。晚上我來找你，我們一起跳窗啊。」

宋青書無奈地點點頭，見殷離開始打呵欠，就送了她回房去睡午覺。

也就是這時候，一個身影悄悄地離開了。

晚上殷離和宋青書拿經書的過程超乎想象的順利，雖然是在四大金剛和無數怒目圓睜的羅漢的注視下推開的佛祖，讓人心裡有點惴惴的，但這寺中並沒有什麼武僧，因此整個過程完全沒驚擾到別人。這本九陽神功大約是密封得好的關係，保存得不錯，看起來並無什麼陳舊感。藍封面，白線裝，和現在外面街上賣的那些空白書也差不了多少。殷離甚至能大膽猜測一下，她拿到手的這個版本，就是當初那個段某某的好基友隨手在街上買了個空本子抄出來的。回了客棧后，殷離隨手翻了翻，贊道：「這字寫得不錯，清秀工整，要不是知道過手的是個漢子，我都要懷疑是那段前輩收的後宮之一了。」說著就把它遞給了宋青書：「你自己抄一本，抄完再把原本還我。」

宋青書高高興興接過書，還保證道：「我今晚就給它抄完。」

「又不急，你明天抄也一樣的，幹嘛要熬夜。」

就算殷離那麼說，不過九陽神功這種東西，摸在手裡的心情都不一樣，宋青書還是很激動的。幾乎一個晚上，宋青書都在奮筆疾書，抄完最後對了一遍，確認沒有紕漏后，宋青書就合上了書。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外面已經隱隱是黎明的模樣，就打著呵欠心滿意足地熄燈躺床上去睡了。

然而待宋青書睡去不久，房中就吹進了一道煙。

這道煙便是周芷若吹的了。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行走江湖，就不能有一刻的輕忽。要不然，怕是怎麼死的還不知道。

周芷若何等聰明之人，自那日意外在楊柳山莊花園中探知宋青書存了和殷離和好的心思，就知道自己是不能明面上硬跟著了。因此宋青書找她談說，等此間事了，他打算和殷離去蝴蝶谷，希望她能回峨眉去的時候，周芷若再沒什麼說的，當場就答應了下來。

但是答應是答應下來了，她也做好了暗中盯梢的萬全準備，她料想無論是宋青書還是殷離，都不會想到自己仍會偷偷盯住他們倆。

周芷若在外頭等了片刻，就翻了進來，她並沒有直接去看桌上的書，而是先去查看了一下宋青書的情況，見他睡得死沉，毫無反應，心中暗道：師父給的葯果真都十分管用，也不知道她哪來的這麼多好毒藥。可惜那殷離於醫毒一道果然鑽研頗深，周芷若上回稍稍一試，還未施展，就已經叫她看出端倪了。弄得周芷若完全無法從殷離身上直接下手，只能鋌而走險迂迴走宋青書路線。

思及此，周芷若就走到桌邊，摸走了那個「原本」，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本看起來一模一樣，連字跡也一模一樣的藍封線裝本，放在了桌上。

其實她下午就悄悄進寺廟去把真本取了出來，考慮到武當的九陽功內容比峨眉派的全上許多，周芷若又不知道武當九陽功的心法是哪裡殘缺，哪裡不殘的。若把假的給宋青書看，說不定他一眼就看出問題來了。因此周芷若認為自己換書之事不能讓武當知道，給宋青書看的只能是真九陽神功。

但此種境況下，若是殷離和宋青書真的和好，那周芷若豈不是做了無用功，要麼是她峨眉派暴露，要麼是魔教拿到九陽神功全本？因此周芷若怎麼可能會給這兩個人徹底和好的機會？她觀察了一陣子殷離，摸清了她的性格脾氣后，就決定利用殷離對自己和宋青書的懷疑，來徹底打碎殷離對宋青書的那點信任了。

這也是為什麼楊柳山莊中，她要故意去撞見殷離。——周芷若深知彼時彼景，什麼都不說，才最好呢，那樣那殷離才想得更多，才錯得更離譜。

周芷若心裡有了譜，做起事來自然步步皆有章法。因此為將此事做得滴水不漏，周芷若去寺廟中拿了真本后，她又從街上買了兩本空白書。周芷若先變換字跡照著真本抄了一遍，偽裝成真本的樣子，包在那個密封羊皮紙中，在天黑前悄悄地放了回去，又灑上些塵土掩蓋痕迹。她料想殷離和宋青書大半夜去，一定不敢點火摺子，只能摸黑幹壞事，即使那點塵土不算特別與周圍融為一體，他們也是發現不了的。

做完這些，周芷若又回客棧照著真本抄了本將來給殷離用的假九陽神功，為防殷離發現頁數上的端倪，她也只是酌情刪減增改，這裡漏一句重要的，那裡添一句狗屁不通的，至於那些剩下的不能刪減的，她也是盡量對一些字眼作了改動，比如聚改成散，導改成排，匯改成溢之類……

雖然殷離直接把書給宋青書抄讓周芷若有點意外，但同時這也降低了周芷若將真本換回的難度和暴露的可能性，她簡直求之不得。因此等宋青書抄完，直接就動手了。

到時無論如何，殷離也只可能懷疑宋青書偷梁換柱，不可能懷疑到她頭上了。以周芷若這些日子觀察來看，殷離對宋青書的信任並不夠，這也是周芷若信心的來源，她有很多種方法讓殷離完全沒有辦法再信任宋青書。而且這殷離口是心非嘴硬得很，周芷若預計他們兩個一旦反目，宋青書從殷離嘴巴里翹出她眼中所見到的真相的幾率很低，這樣，她峨眉派就摘得很乾凈了。退一萬步講，就是殷離真的和宋青書對峙，周芷若也有的是辦法摘清自己，宋青書即便懷疑她，也找不到任何證據證明。

正想著，周芷若忽然聽到走廊里傳來走動的聲音，她倒退兩步，略為警惕地看著門口，不一會，就見門口隱約出現了個來回走動的身影，看那身形，應該就是殷離沒錯了。

周芷若看看緊鎖著的房門，又看看身後睡得香的宋青書，想了想從身上摸出解那迷煙的解藥扣在手中。她看著那個似乎為什麼事猶豫不決的殷離，在隱隱透亮的黑暗中微微一笑。

門外的殷離又來回走了兩步，想想還是覺得不要叫醒宋青書的好。雖然她一想到九陽神功也很激動，這麼早就醒了睡不著，但畢竟宋青書大概抄了一晚上呢，還是讓他再睡睡吧。殷離又退了兩步，轉身趴在紅漆木的欄杆上，去看院中的那棵高大銀杏樹，那一片片還綠燦燦的扇子葉看起來是那麼美。天還蒙蒙微亮，清晨的風中都透著一股清涼味道，讓殷離的心也跟著快要飛起來了一樣。

就在她有種想要趁現在四周沒人，悄悄唱一唱簡單愛來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情的時候，殷離忽然聽到宋青書房中傳來一個聲音：「多謝宋師兄。」

只這一句，殷離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樣。

這是周芷若的聲音。

她不可能聽錯。

這是怎麼回事？殷離想。周芷若不是回峨眉了嗎？她怎麼會在這裡……難道自己之前猜測的那些都成真了……？

殷離忽然想到，自己一貫起得晚，常常要賴床賴到日上三竿，要不是今天太激動，她也不會這麼早就醒了。照理來說，周芷若這個時候和宋青書悄悄見個面，她是完全不會知道的。

……那麼宋青書這些天回心轉意，其實是為了成功從她手裡騙到九陽神功？不……他完全不用這樣的，她殷離是個多講信用的人啊，就算提前分手了，考慮到兩人一起冒險的情誼，也一定會分他一本九陽神功……

也許她應該十分豪邁地回身一腳踹開這扇肯定從裡面鎖上了的大門，質問宋青書為什麼周芷若會在這裡，然後呢……然後被他們兩個合力圍毆嗎？

這樣一來，也太苦逼了。

明教首席醫師識人不清，被武當三代弟子騙了好幾個月，不但感情被騙去了，連九陽神功也給騙去了，最後還被人家武當和峨眉這兩個正派弟子合力圍毆，狼狽逃離……

不，不能這麼慘，殷離一身冷汗地想。就算她被甩了，在江湖上怕是也得不到什麼正面評價，別人估計會說她勾引人家，然後說宋青書那叫幡然悔悟！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先甩人！而且還不能這麼快跟宋青書翻臉，她得先把自己那本九陽神功拿回來。然後再瀟洒帥氣冷酷無情地甩了宋青書——至少明面上得是這樣。

哦，借口是什麼，就用之前的那個，就說她已經一點也不喜歡宋青書，專門等著九陽神功當分手費好了。絕對、絕對不能讓宋青書發現自己已經發現了他們兩個的奸-情。

殷離彷彿十分鎮定地想，又傻傻地在欄杆上趴了一會兒，才直起身用凌波微步靜悄悄地迴轉了自己的房間。

輾轉騰挪一瞬間，院中曦光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