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坎薩城保衛戰（二）
奧列格公爵走出了大廳，他站在走廊上，猶豫著，突然不知道該往左還是往右。
他扶著石欄，抬頭往天空望去。
積雪雲在近空翻湧，天色暗得像是馬上就要入夜，一如他此時的心情，那樣忐忑又那樣沉重。
「哥哥，奧列格哥哥！」這時他似乎聽到了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呼喚著他，他低頭，看著身邊那個小男孩，他有一頭漂亮的白金色直發，乖巧地包裹住那張紅潤剔透的臉龐，身著絲綢的夏裝，漂亮得好似個女孩子。
他拉著自己的衣角，偏著頭一臉好奇。
「羅賓。」奧列格寵溺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要捏捏他的臉頰——
男孩突然化作輕煙消散，奧列格抓了個空，他呆住了，心裡某個柔軟的地方猛地抽痛，猝不及防。
天空飄起了雪粒，洋洋洒洒，宣告著薩羅尼卡郡的冬天也已經來臨了。
奧列格收回手，埋著頭往左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急匆匆地朝著右邊走去。
黑暗的地下，鐵閘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門口披著厚毛毯的老嫗打著火把，背脊佝僂得像是煮熟的蝦。她朝奧列格難看地笑了笑，露出黑色的牙床，說：「公爵大人不熟悉裡面的路，讓我帶你去吧。」
「不用了。」奧列格表情麻木，從老嫗那裡奪過火把，扔到腳下踩熄：「我不想有人驚擾到他。」
「是是是。」老嫗發出森然可怖的笑聲：「小少爺從小就見不得火。」
奧列格厭惡地皺眉，然後彎腰鑽進了鐵閘門。
一片漆黑的房間中，有人正輕哼著歌，一首東境孩子都很熟悉的童謠。
「棉花巷，棉花巷，棉花巷裡美酒香。大人買酒路匆忙，孩子想著棉花糖……」
嘶啞乾澀的聲音落在奧列格的耳朵里，卻又變成了那道稚嫩清脆的童音。那時候他牽著自己弟弟的手，跑過那條著名的棉花巷，孩子們都在唱著這首歌，羅賓便學了去，一直唱到了今天。
「買完棉花糖，幫忙送新娘，新娘好似紅月亮，睫毛彎彎長又長，世間美無雙，美無雙……」
奧列格在聲音響起的地方站定，低聲呼喚：「羅賓。」
歌聲戛然而止。
長久的沉默。
「外面下雪了嗎，奧列格哥哥？」聲音問。
「啊，剛剛才飄了幾片。大概今夜會下大雪吧，天氣那麼冷。」奧列格輕聲回答道。在這裡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了許多，不復教訓手下軍官時那樣的嚴厲。
「我可以出去堆雪人嗎？」有鎖鏈在黑暗中攢動，帶起嘩嘩的水聲。
奧列格沒有回答，他靜靜地站在那裡，眼眶慢慢紅了。
「哥哥今夜要帶兵出城，所以不能陪你玩。」他說。
於是那人退了回去，似乎期待落空。
奧列格往前伸了伸手，似乎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話到嘴邊卻又止住。
良久后，黑暗中的人又突然問：「不打算帶我一起去嗎？」
「什麼？」
「我說，不打算讓我去替哥哥您打仗嗎？」聲音說：「我唯一存在的作用，就是替哥哥殺人了啊。」
「你是我的弟弟！」奧列格突然憤怒地大吼，「你是伊萬家族的二公子！」
「是，但我同時也是個怪物啊。」聲音怯怯：「我的身體里，住著個恐怖的惡魔……」
「夠了！」奧列格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你不是怪物，你是哥哥最驕傲最信賴的左膀右臂，你是帝國百年難遇的神騎士！」
「不，我不是騎士，我沒有取得過騎士徽章。我殺了父親，我殺了母親，我殺了哥哥的妻子麗安姐姐……」聲音帶著哭腔：「我應該被哥哥所恨著，我奪走了你的一切！」
奧列格瞳孔輕晃，他無力地蹲下，雙手抓著面前的鐵欄杆，使勁搖頭：「不，羅賓，這不怪你，這都不怪你……」
「讓我去替哥哥打仗吧。」鎖鏈的聲音再次響起，那人挪了過來，一隻帶著青色鱗片的「爪子」握住了奧列格的手背：「我知道哥哥你需要我的力量，否則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特意下來找我了。」
奧列格一愣，他呆住了，他自己都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是啊，來到雙月堡已經二十多天了，羅賓也被轉移到這裡二十多天了，可在這之前，他從未想過下來看他一眼。他不關心他是否習慣這裡的生活環境，他不關心他這些日子以來有沒有再發病，他不關心他是否吃得慣北境的食物……他口口聲聲說不恨羅賓，甚至都快說服自己相信了。
但他這一刻突然想起了，自己恨羅賓、自己害怕羅賓。怎麼能不恨他呢？他殺死了自己的父母、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啊！他每一次犯病都會從奧列格這裡奪走一樣他最心愛的東西！怎麼能不害怕他呢？是否他下一次發病之時，就會將目光瞄準自己了呢？奧列格每日都活得提心弔膽，因為自己弟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更因為——這是一件永遠都見不得光的事情。
無數次，奧列格告訴自己，自己的弟弟羅賓已經死了，現在關在地窖里的那頭怪物是兇手，是腐爛在自己心裡的傷疤，是敵人！但每一次他都沒法鼓起勇氣殺死他，他知道如果自己親自動手的話，羅賓不會反抗。他那麼聽自己的話，簡直像個天真懵懂的乖孩子。
但他捨不得，不僅僅因為羅賓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弟弟，更因為……他能幫自己創造奇迹。
他為什麼要帶著羅賓來北境？
不正是因為，想要讓他替自己衝鋒陷陣嗎？他是個怪物，但他擁有常人所沒有的恐怖力量，這份力量是奧列格所迫切需要的。
啊……原來，自己是個如此糟糕的哥哥啊。
奧列格笑了，卻又流出滾燙的淚。
「羅賓。」他隔著鐵欄撫摸自己弟弟那張破碎的臉孔：「想要出去堆雪人嗎？」
羅賓愣了愣，使勁點頭：「嗯！」
「那好。」奧列格說：「今晚哥哥允許你，將你見到的所有敵人，都堆成自己喜歡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