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守夢者（二）

「TRAUME公司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之下誕生的。從一開始，它就是一所軍工研究所，只不過它研究的武器是通過夢境的形式來達成的，而它的實驗對象，就是這些花了大價錢來築夢的『尋夢者』。」

「這樣……這樣是不對的……」陸佟顫抖著聲音，無力地後退：「這樣子……簡直就是在……將所有人的生命，當作玩笑一樣在戲弄……」

「在利益面前，人性是無比骯髒的。」邱穀雨說：「我的導師接受了軍方的條件，開啟了這項有違人道主義的實驗。所謂的『和解』其實也是他為我和羅琳所設置的一個圈套，他想要獲得我倆的協助，而從被告知這些真相的那一刻起，也就意味著我和羅琳再也無法從中脫身……」

陸佟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浮現的那些畫面，畫面里，一隊持槍的黑衣人闖進了三人所在的會議室，金髮的導師坐在高位上，眯眼笑著，而羅琳和邱穀雨被黑衣人擒住按在桌子上，有人掏出針管，朝著兩人的脖子上狠狠扎去……

「我和羅琳成了被軍方囚禁的傀儡。軍方拿我們的自由甚至性命作為威脅，要麼乖乖配合我的導師、助他完成這項骯髒的腦控武器實驗，要麼讓我們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在這樣的壓力之下，我選擇了屈服。但羅琳，她是個天生的鬥士，她寧願死也不願成為助紂為虐的千古罪人……」

在那凝固的畫面里，陸佟看見了羅琳死之前的畫面，這個倔強的女人回頭，最後看了自己的愛人一眼，無聲地說了句告別的話，然後轉身，從TRAUME高樓的窗戶上跳下，如同一隻飛向自由的小鳥……

邱穀雨奔到窗前，他想要去拉住羅琳的手，但被注射了大量麻醉劑的他沒有那樣的力氣，羅琳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脫落，邱穀雨看著那道光離自己越來越遠，終消失在了窗外如山般沉重的黑夜之中……

就在這一切發生的幾天前，他剛剛向她求婚成功。他們本來約定好了的，等兩人的工作都穩定了之後，就在外面租一套屬於兩人的小屋，然後正式開啟有彼此陪伴的幸福人生。

那是名為「邱穀雨」的男人，這輩子第二次意識到所謂「生命」的重量。他從小渴望獲得幸福，但生活似乎總是愛跟他開這樣惡劣的玩笑。每當他以為自己已經抓住了「幸福」的尾巴之時，上帝就會剝奪走他珍視的一切，然後——將他打回原形。

「很諷刺吧？」他笑了笑，對陸佟說：「我從不過分奢求那些過於美好的事物，我只期望著能收穫每個人都有權利獲得的那一點點幸福，但即使是這樣，我也總是一敗塗地。所以說到底，我又是否做錯了什麼呢？」

即使這一切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但陸佟依然能從邱穀雨平靜的話語里感受到那份憤怒和絕望，他朝著這個世界發出最誅心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是陸佟也一直在尋求著答案的……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遭來這樣的災禍呢？

為什麼人人都能收穫的，那些渺小而普通的幸福，就偏偏自己會得不到呢？

「後來呢？」陸佟問：「在羅琳選擇了自殺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才會導致她變成了奧蘭多里的那個羅琳？」

邱穀雨沉默，他盯著築夢機里羅琳沉睡的臉龐，不自主地浮出一抹安心的微笑，說：「我答應了我導師的條件。」

「什麼條件？」

「我協助他完成『腦控武器』的實驗，而他幫我——復活羅琳。」

「什麼！？」陸佟的瞳孔猛地一縮：「復活羅琳？這怎麼可能！這又不是遊戲，現實世界里沒有復活道具！」

「對，你說的沒錯。在現實世界里，人死不能復生，這是最殘酷的法則，也是最基本的定律。」邱穀雨緩緩說，「但你別忘了，在TRAUME公司的理念里，一個人死亡的標準，不在於身體的腐朽，而在於記憶的消亡。」

彷彿一道驚雷在腦海里炸響，這一刻陸佟似乎想到了某種可能，他看了看築夢機里的羅琳，再聯想到夢境世界熟悉的那張臉龐，喃喃地說：「你將羅琳的腦部，連接到了夢境世界里……」

「沒錯。」邱穀雨說：「而今羅琳的靈魂，就存在於夢境世界里。她的肉身雖然死了，但只要腦部不死，她就能在那片世界里永生不朽。」

「你、你瘋了！」陸佟驚呼。

「如果上帝虧待了我，那我就創造一個世界，然後——自己成為其中的上帝！」邱穀雨低聲說：「至少在我所創造的世界里，我將再次見到自己的愛人，並且再也不用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了。」

「可你為什麼要將這麼多人都牽扯進去！他們都與你無冤無仇，你得到了自己的愛人，可他們呢？他們的親人卻因為你的這一瘋狂舉動而承受著失去愛人的痛苦，這樣的罪孽又該由誰來償還呢！」陸佟大聲吼道。

「你錯了，陸佟。」面對陸佟聲嘶力竭的質問，邱穀雨卻搖了搖頭，低聲說：「將這一萬五千名尋夢者牽扯進來的，並不是我邱穀雨……」

「不是你，那會是誰？陳盛說過，沒有誰比你更了解築夢這一過程了，你是TRAUME的首席築夢師，整個系統都是由你一手搭建完成的，除了你還有誰能將所有人都困在同一片夢境世界里呢！」

邱穀雨依然搖頭，問：「你知道奧蘭多大陸——你所處的那片夢境世界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嗎？」

「林志曾經跟我說過，奧蘭多工程，是TRAUME公司為第一個『永眠者』所開啟的築夢工程。他是由你負責架構而起的夢境世界，而服務的對象，是一個曾經在你大學期間資助過你的大財閥的孫女，同時也是一名ALS患者。」

「沒錯。」邱穀雨點頭：「那你有沒有思考過，為何掌管奧蘭多大陸的，卻不是這名大財閥的孫女呢？」

「什麼意思？」陸佟問。

「既然整個奧蘭多工程都是為她所建立的，那麼理所應當她才是這片世界的上帝才對。她想誰死就誰死，她想誰活就誰活……她想醒來，那麼系統自然就會響應她的要求將她喚醒，又怎麼可能允許別人操控她所掌管的世界呢？」

陸佟一愣，林志之前的話在他的腦海里迴響。「每個永眠者都是花了大價錢來我們公司尋找築夢服務的。短暫的一夜好夢很好滿足，但長久的甚至永久性質的夢境服務卻並不那麼簡單。而每個永眠者所想要體驗的夢境又都不盡相同，他們中有的人想要一片奇幻世界，有的人想要一片未來世界，有的人想要一片西部世界，有的人想要一片仙俠世界……我們的工作就是在滿足客戶這些要求的情況下，構築起一個可以獨立運行的智能系統。這樣即使以後外面的現實世界消失了，這片獨立於現實之外的虛擬世界也將持續地運轉下去，讓我們的客戶得以實現『永生之夢』。」

「TRAUME公司里現有的『永眠者』有上百號人，我們分別為他們都構築起了類似這樣一套獨立運行的智能系統——也就是以他們的要求而建立的完整而獨立的夢境世界，在那裡，他們就是上帝。」邱穀雨說：「但偏偏，將所有人困在一起的卻是這片『奧蘭多大陸』，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

「這難道不是你刻意而為之的結果嗎？」陸佟皺眉。

邱穀雨笑著搖了搖頭：「你把我想得太高明了，陸佟。我雖然是TRAUME公司的首席築夢師，這片奧蘭多大陸也的確是經由我之手架構而起的，但我卻想不到任何辦法可以做到將一萬五千名尋夢者的靈魂困在一起，那已經超脫了我所認識的『築夢』範疇了。」

「況且，如果我真的是奧蘭多大陸的上帝，我又怎麼會只出現在意識表層，而不是跟你一樣現身於奧蘭多大陸之上，去與我的愛人和家人們團聚呢？」邱穀雨問。

陸佟愣了愣，邱穀雨的話讓他產生了疑惑，按理來說，是他幫助墨晨進入到了夢境世界，在他完成這件事之後，所有人都陷入到了同一片夢境之中。也是他賜予了自己『天眼』，將所有的屬性裝備打包發送給了自己……而現在，他似乎想表達，其實掌控這一切的，並不是他邱穀雨？

如果不是他，那又會是誰？那名大財閥的孫女嗎？

「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陸佟低聲問。

「真相往往比你所想的更加黑暗，陸佟，甚至比我自己所思考的都更加黑暗。」邱穀雨低聲說：「在羅琳自殺以後，我從我的導師那裡接到了第一個築夢任務，就是架構這樣一個可持續運行下去的夢境世界。具體的要求的確是由那名大財閥的孫女來提供的，期間還出現過很多的測試版本，包括你玩過的那個網路RPG遊戲《拂曉神劍》。」

「其實這本該是一片很簡單的遊戲世界才對，那名大財閥的孫女酷愛玩RPG遊戲，因此所有的設定都是基於她的興趣愛好而來的，甚至連世界觀的背景架構，都是由她本人書寫完成的。可是，當『奧蘭多工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的導師突然找到了我，並要我將一個人的腦部秘密地連接進奧蘭多工程中去。」

「誰的腦部？」

「羅琳的。」邱穀雨輕聲說。

「什麼！？」陸佟瞪大了眼。

「我的導師告訴我說，這是讓羅琳『復活』的必要手段。」邱穀雨解釋說：「本來按照我的理解，只要將羅琳的腦部連接進夢境世界里，她就能以原本的姿態在裡面復活。但導師卻告訴我說，雖然羅琳的腦部還保存完好，但她的身體已經死亡，記憶細胞經過這麼長時間之後，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損害。我們人的記憶總是產生新的、然後遺忘舊的，而羅琳的大腦已經無法產生新的記憶細胞了。舊的記憶細胞逐漸死亡，她就正一天天的變成一張白紙，而等到所有的記憶細胞全部損壞之後，她就真的徹底死亡了。如果我只是將她連接進夢境世界里的話，那她最多也只是一個沒有感情和認知的NPC，無法與我相認，也無法與我相愛。」

「所以……為了趁她的腦部還保留著部分記憶細胞的時候，你必須將她連接進已經構築好的夢境世界里……為了、讓她能夠復活……」陸佟顫抖著聲音說。

「沒錯。本來奧蘭多工程是為那名大財閥的孫女所準備的，但出於私心，我讓羅琳成為了第一個連接進夢境世界的主人，也讓她……成為了那裡的上帝。」邱穀雨低聲說。

「可這又有什麼大的關係嗎？雖然你欺騙了那名大財閥的孫女，但也只不過是讓這片夢境世界多了一個擁有獨立人格的存在罷了，為何後面會牽扯進更多的人呢？」陸佟問。

邱穀雨沉默，他垂下頭，似乎在思考，最後輕聲說：「問題就在於，羅琳的大腦，其實已經被我的導師秘密地改造過了。」

「改造！？」

「我讓魔鬼統治了那片世界，陸佟。」邱穀雨低聲說：「你在夢境世界里所看到的那個『羅琳』，她並不是我的愛人，她是代表TRAUME公司的魔鬼、是我導師所埋下的病毒。」

「這是……什麼意思……」陸佟打了個寒顫。

「你不是問我，到底是誰造成的這一切嗎？我可以告訴你答案，那個人，就是羅琳。」邱穀雨的語氣中透露出失落，甚至含著絕望：「從我將羅琳的大腦連接進奧蘭多工程的那一刻起，我就再無法對其進行任何干涉。她接管了一切，並擅自改變了我所架構的那片夢境世界，將其改造成了——為軍方服務的實驗場地。」

「軍方！？」陸佟震驚地看著邱穀雨：「那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立即停止這項工程！」

「即使在TRAUME公司內部，知曉這個秘密的也唯有寥寥數人而已。」邱穀雨說：「你不是說自己見到過林志嗎？他是TRAUME公司的世界觀架構師。像他這樣的內部員工，卻跟你一樣被困在了夢境世界里出不來，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是什麼？」

「我們是築夢工程的開發者，同時也是築夢工程的實驗品。」邱穀雨緩緩說道：「為了創造夢境世界，我們每個人都至少會將自己的大腦連接進築夢機里一次。林志這個人太聰明，但他並不懂得如何隱藏自己的心思。這七年來，TRAUME公司內部像林志這樣的聰明人又何止一個呢？但沒有任何人能夠將秘密帶出公司，原因就在於，他們所有人，都被迫成為了『永眠者』中的一員。」

陸佟瞪大了瞳孔，他突然感覺到黑暗中探出一雙無形的大手，那雙手抓住了他的心臟，將他的靈魂拽出、拉扯著變形。魔鬼笑著，它似乎在嘲弄著他的怯弱與無力。他以為自己能夠通過努力改變夢境世界，但他忘記了，在現實世界，他只是個連大學都沒考上的、平凡的18歲少年，而現實世界的魔鬼，比夢境世界的魔鬼還要殘忍和恐怖得多……

「你以為這一萬五千多名尋夢者都是被我用手段困在這裡的嗎？不，你錯了。我雖憎恨現實世界，但我從不曾想過要報復。我所渴求的，只是一點點常人所能擁有的幸福而已，就像賣火柴的小姑娘在寒夜裡渴求著那一絲絲的溫暖，哪怕這份溫暖和幸福也只存在於虛幻和妄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