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行在我生命左側的旅者(2)
第13章行在我生命左側的旅者(2)
第二天當然是起晚了,慌裡慌張地抓起書包便衝出門去,等到了教室,看見那個男生微笑著走過來,這才想起書本里的情書。一臉羞紅地打開書包,伸進手去。然後,我的臉,立刻由緋紅變成難看的青紫,那封情書,竟是不翼而飛!放學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果然見母親正襟危坐地在等候著我。我起初還死不認賬,後來乾脆一口咬定那是我寫的一篇小說,母親找不到辦法,最後一拍桌子,說:那我下午就去你們班主任那裡,看到底你這是小說還是情書!我終於蔫了,但也使出了最厲害的一個殺手鐧,頭一昂,英勇道:你要是真這樣讓你的女兒丟盡臉面,那我以後就真的破罐子破摔給你看!母親當場呆愣住,漲紅著臉將我足足盯了有十分鐘,終於頹然地朝後一倚,不再說話。
這樣的爭鬥,後來又有過許多次,每一次,我與母親,幾乎都是打個平手。等到最小的弟弟也即將大學畢業的時候,一向咄咄逼人的母親,眼睛里的潰敗和失落,終於勢不可擋。那時的母親,開始主動地向我們求和,語氣里,竟是有了難得聽到的一縷溫柔。也不再像我和姐姐談婚論嫁時那樣,武斷地出手干涉。她學會了細言細語地與小弟商量,略帶懇求地問他,能否別跟那個繪了文身的女孩來往?或是換女朋友,別太頻繁好么?弟弟總是不耐煩,說她好好的生活不懂得享受,瞎操什麼心呢。母親聽了便朝我和姐姐抱怨,說老三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怎麼說都不管用,如果你們有時間,就幫我教育教育他。
我和姐姐卻是都笑,說您老還真是操心太多,有那時間跟他生氣,還不如找街坊鄰居閑聊呢。這句倒是像一把鑰匙,啪地一下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將聽來的張家長李家短的瑣碎新聞,趣味橫生地描述給我們。起初聽起來還新鮮,後來就發現母親不知何時患上了健忘症,剛剛說過一遍的話題,沒過幾天,又打電話來給我們絮叨。甚至,一件事她能給我們說上四五遍。我向來對母親的談話都是心不在焉,所以她在旁邊說上N遍陳年舊事,我照例眼睛瞟著電視屏幕,嗯嗯啊啊地點頭應和著她;卻是心直口快的姐姐,沒有耐性聽她這樣無休止的嘮叨,一把將她打斷,朝她嚷:這事你都講過一百八十遍了,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母親在這句話里,總是戛然而止,眼睛,尷尬地四處看著,終於落在一盆衣服上,訕訕說一句:忘了洗了,就起身離開。
也就是從這時,母親學會了沉默。常常在做完家務后,就守在電視機旁,茫然地看著,直看到屏幕上一片雪花,她的頭,朝沙發上一歪,昏沉沉地睡過去。是我出來倒水,喚醒她,這才起身關了電視,走進自己的卧室。我們的繁忙,和她不肯打攪我們工作的自製,終於讓我們彼此,找不到話說。
而母親那個曾滔滔不絕的話匣,就這樣在歲月里,花瓣一樣,黯然關閉。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J城本身有很強的容納力,我在生活的小區里,去圖書館的路上,或者乘坐的公交里,常會碰到許多智障的孩子、夫妻或是女人。他們行走在J城的喧囂里,與我們一樣離不開俗世煙火的味道,卻又與這個世界,有著鮮明的疏離和隔膜。他們永遠不會理解我們的匆忙、狂躁、慾望、暗鬥明爭,而我們,也同樣不明白他們的精神世界里,除去吃飯穿衣睡覺,會不會聽到花開花落的咔嗒脆響,賞到冬去春來的蔥蘢綠意,抑或看到霓虹閃爍的城市繁華。我們彼此,行走在同樣的路上,卻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倏然隔開;就像一艘艦艇,在江面上乘風破浪時,寂然劃開的白色水道。
我的房東,有一個20歲的智障兒子,幾乎每天傍晚,我都會看見他跟著房東,在樓下小區花園裡閑逛。基本上,他與房東,都是各自逛各自的,房東與周圍的熟人閑聊,他也從不閑著,口中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外人當然都聽不懂,就連他的母親,也不理會他的自言自語,但他卻依然說得自得其樂,看到什麼,都好奇地評論幾句。儘管,這樣的評論,除了換來外人好奇的注視,再不會有任何的回應。他總是穿得乾淨得體,所以如果他安靜地坐著,並不會有人將他視為智障。但偏偏他愛言語,坐著,站著,走著,皆會像個剛剛學話的孩子,口中停不下來。偶爾,注意到有人看他,他才會突然停止,歪頭,凝視著看向路人。他的眼睛里,有嬰兒的純凈與專註,也有老者的溫和與寧靜。但更多的,是外人始終無法進入的個人的喜樂世界。
聽說,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在附件一家沒有生機的工廠,做清潔工。每月二百元的工資,他卻做得有滋有味。像正常人一樣,早起上班,到了單位,套上工作服便去清理一天的垃圾。我曾經路過那家工廠,看見他滿頭大汗地推著一大袋建築垃圾,朝門口走過來。日頭正盛,別人都在樹蔭下喝茶聊天,唯獨他,喜滋滋地一遍遍來回跑著,像個玩得帶勁的孩子。別人愈是讓他停下來,他就愈是幹得起勁。我相信那一刻的他,有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的快樂,正是這種快樂,讓他在一個人的世界里,活得怡然。
離小區不遠的一個市場,有一對夫婦,男人寡言少語,女人更是省略掉了所有的辭彙,只用簡單的比劃來表達自己的不悅或者欣喜。他們有一個小攤,賣水煮的花生和毛豆,有時候也有蝸牛和扇貝。男人常常一邊照料生意,一邊給輪椅上的女人,換掉胸前被口水浸濕的毛巾。聽說女人是在結婚兩年後的一場大病中,導致大腦受損而且下肢癱瘓的。那時他們剛剛有了孩子,男人時常一邊抱著嗷嗷待哺的孩子,一邊給她拿換洗的衣服。這樣一過就是20年,他們的孩子,去了別的城市,只剩他們夫妻,在家門口擺攤掙取零花的費用。女人的智力,大約相當於一個10歲的女孩,喜歡咯吱咯吱地嚼零食,更喜歡在路邊吃吃地朝著人笑。偶爾,她的丈夫走開片刻,她一個人看著攤子,見人來買花生,就會有手足無措的慌亂。
記得一次我去買毛豆,只剩她一個人看攤。我指指她手邊秤好的一包一斤的毛豆,而後給她一張5元的紙幣。她將毛豆遞給我,便對著紙幣發獃。我笑,說,你該找我2塊錢。她茅塞頓開似的抱過盛零錢的盒子便翻來覆去地找,最後,終於像個勝利的將軍似的,開心地將右手一揚,而後便朝我伸過來。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張兩毛的票子,便擺擺手,說,是兩塊,不是兩毛。她卻以為我不要,留給她做小費,硬是往我手裡塞,執拗中帶著點可愛的善良。這樣爭執了一陣,我沒有辦法,只好在旁邊一個攤子上換開了零錢給她,這才平息了她的激動。走的時候,她像完成了一件大的任務,鬆了口氣,而後朝我努力地擺手再見。習慣了公平買賣、互不相欠的我,竟是在她孩子氣的揮手裡,浮起絲絲的感動和溫情。此後再看到她傻氣地沖我打招呼,也會微微笑著回應她,儘管,或許她並不會記住我,只是出於一種本能的好奇。但我知道,自己,是記著她那顆真純的心的。
當我走在路上,坐在車中,穿梭在小區旁邊擁擠的菜市場里,看見那些陌生的智障人,他們神情專一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聽著售票員報站的聲音,或是一張張地幫顧客找著鈔票,每一個動作,都認真到近乎固執。當有人好奇地觀望,他們則會拿同樣的眼神,毫無自卑地看過來,只不過,與世人的猥瑣相比,他們的心,是坦蕩的。他們不會琢磨路人,亦不會因為路人的嘲弄,而心生仇恨。他們只是看著這一切的過往,猶如一個哲人,看見世人的庸碌、可笑與嫉恨,不過是拈花一笑。
並不是羨慕他們,我只是感動於上蒼,讓我們這些健康的人,知道世間的許多事情,原本無需斤斤計較,能夠擁有生命,來世走上一遭,已屬奇迹,那又何必執拗於慾望、功利與虛榮。而這些安心於走路或者凝視的智障人,我更願意將他們看成降落到人間的天使,不管是飛翔還是墜落,他們只關注花開花落的美麗與恬淡。至於那些消逝時永遠帶不走的東西,不過是他們刻意的遺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