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北京·表情(1)
第14章北京·表情(1)
北京S大的一個學生公寓,在海淀的一個居民區里,這裡的房子,已經飆升到每平米3萬多元,每每經過公寓門口的中介公司,看到小區的售樓信息,心底便不由得感慨,進而覺得自己一年才1000元的兩人間宿舍,簡直是白白撿來的一般。及至後來,得知門口一個只有宿舍一半大的小蒸包鋪,月租都達到千元的時候,更是心內愧疚,感覺里好像那錢,是自己拿了一樣。
但小區里租住的外鄉人,並沒有因為我的憂慮,而有絲毫的減少。他們像是寄生的微生物,在北京本土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繁盛葳蕤,直至某一天,可以和本地人一樣,有同樣安閑的表情,除了未改的鄉音,再也無法從衣著面容上,區分他們的來處。這樣的變化,猶如貝殼的紋路,如此地細微,那樣地寂靜,無聲無息中,就完成了一個緩慢又艱難的蛻變。
小區的一個商場里,有幾個外鄉妹,剛來的時候,她們皆神情小心,心內惶恐,似乎北京是一個飛速旋轉的過山車,你要麼被它吸納住,要麼在失聲尖叫中,被無情地甩出車外,摔成慘烈的碎片。每有顧客進來,她們皆笑臉相迎,微微欠下去的身體里,含著卑微,嵌著緊張。小城鎮的膽怯與自卑,在蹩腳的普通話里,藏也藏不住。若是顧客稍稍有些不滿,將溢滿自負的北京話一揚,她們的臉,即刻就紅下去。視線左右躲閃著,始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其實她們初來北京時,始終都處於這種飄忽不定、找不到倚靠的狀態,夾雜著濃重方言的普通話,帶有鮮明地方特色的妝扮,略顯土氣的走路方式,甚至發獃時的模樣,看人時的好奇與嚮往,皆讓她們,很輕易地便從本地的人群中,劃開來。
半年之後再見她們,已然想不起她們初來時的模樣。且不說衣服首飾和髮型,皆是最新潮的樣式,普通話里,也有了張揚的京味;有更聰明的,已經說得像模像樣。視線,在顧客看過來的時候,不僅不會慌亂地躲開,甚至不等人來看,她們已經毫無懼色地迎上去了;偶爾,她們還會大膽地逡巡著店鋪里陌生的顧客,將他們從頭到腳,一一檢閱。閑時她們便聚在一起,邊嗑著瓜子,邊嘻嘻哈哈地談笑著,有人經過,還會對著那人的背影,稍稍刻薄地評論幾句。她們已經能夠做到像本地的女孩子一樣,淡定從容地走在北京的喧囂繁華之中了。
那對賣早點的中年夫婦,租住的小屋,只有幾平米。摺疊的床放開,便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他們顯然已在這個小區里,住了不短的時間,常來吃飯的人,路過的時候,就會沖著小小的窗口,大聲打個招呼。他們的普通話,說得儘管笨拙,但語氣卻絲毫不怯,有一股小老闆的清高與自足。知道自己早點做得足夠地好,所以並不擔心生意會差,亦不會用過分的熱情招攬顧客,每日只需將桌椅板凳碟盤碗筷擦拭乾凈了,擺在路邊上,等人來「自助」即可。
幾乎每個星期,他們都會請一個帶有東北口音的女人,來做小時工,幫他們將店鋪從內到外地清掃一遍。都是外鄉人,但卻有鮮明的區別。中年夫婦在東北女人面前,很有一種本地通的驕傲與自豪,東北女人怯怯地問小區里還有沒有其他人家需要活做,他們淡定地笑笑,回她,放心好了,下次再來,肯定會告訴你,我們在這裡,也算是認識不少的人了。東北女人感激地說聲謝謝,便低下頭去,將手裡的抹布,擦得更帶勁了。而一旁的夫婦,則相視一笑,繼續享受小時工給他們帶來的片刻的安閑。
而小區一些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則時常會看到一些收廢品的、擺小攤的或是修車子的外地人。我很好奇他們的住處,一次「尾隨」收廢品的一個中年男人,竟發現他也住在這個「富人區」里,只不過,他住的地方,幾乎沒人能夠想象得到。是小區一個被保安忘記了的廢棄的廠區里,他與賣水果的妻子,把這片地收拾得像一個安靜的農家小院,大片的空地,足夠他們盛放廢品。房子很窄,他們便在外面搭起一個簡易的棚子,做飯,洗衣,晾曬雜物,甚至,在角落裡,還養了五六隻活蹦亂跳的小雞!或許,明天,他們就會被人攆走,或許,他們就這樣被人遺忘在這個悠閑的角落,但那一刻的恬淡與幸福,卻是讓我再也不能忘記。
曾經問過那對從福建來的早點鋪夫婦,是否想念自己一年才能見一次面的孩子?好幾次,他們都笑而不答,再問,才悵惘地說:那麼遠,想也沒有辦法。隔了片刻,又補充道:不過等孩子考到北京來,就好了。我注意到他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外人無法察覺的喜悅和想往,就像,那樣的美好,不過是瞬間,便會到來。
或許,這些外地來京的人,在房價飛漲的北京,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那些夜晚明亮的燈火,溫暖的,只是風雨兼程趕回家去的人;但是,他們依然在這個城市裡,像一叢叢柔韌的葦草,悄無聲息地鋪陳開來,且以最倔強的表情和姿態,義無反顧地,向那最高處生長。而一個寬容的城市,怎能拒絕如此不息的激情?
她是高中時教我們音樂的老師,人極驕傲清高,看不起那些沒有才華卻自命不凡的學生。那時音樂並不被學校重視,不過是蔥花一樣的几絲點綴,除了幾個真正打算考藝術學院的學生,我們這些普通人,大多都是不怎麼聽她的課的。常常是她在課上,唱歌唱到淚流滿面,而我們,卻在台下嘻笑打鬧,紙條翻飛;偶爾還會極誇張地模仿她的樣子,微閉起雙眼,又將手放在胸前,做撕心裂肺狀。其實並不是不喜歡她的歌聲,她的音質,的確是美;但與她的長相和脾氣,卻是極不相稱。只那一臉的雀斑,已是讓人生厭,再加上她從不肯微笑,那神情里,更是有一種冷冷的陰鬱和淡漠,似乎這世間每個人,都欠了她。而且明明知道學校是輕視音體美課的,還不肯放過沒完成作業的學生,直逼迫一個男生為了練一首曲子,半夜起來在陽台上凄厲歌唱。
所以熱愛八卦的我們,理所當然地認定,她的婚姻生活,必是不幸,否則,一般女子臉上的幸福和寧靜,她不會少。曾有學生悄無聲息地跟蹤她至家門口,竟是聽得她進去后就與丈夫吵開了架,學生自覺愧疚,悄然開溜,但還是帶回一句話來,說她的丈夫,朝她嚷:沒有見過你這樣心高虛榮的女人!像是一個無法破解的謎語,我們始終無法確切地得知,到底是什麼讓她變得如此尖刻,且與這個世俗的世界,格格不入,彼此相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