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京·表情(2)
第15章北京·表情(2)
但也曾見過她溫暖柔和的瞬間。是一次上完她的課後,匆忙間忘記了一本書,返身去拿的時候,便在門口,被她的歌聲,一下子擊中。記得她唱的是一首蘇格蘭的民歌,那種憂鬱和哀傷,是雨水洗過的水杉林,明凈,純美,一路流轉上去,便是那淡藍高遠的天空。她竟是把這首曲子,演繹到比原唱歌手還要唯美。那個下午,我就那樣傷感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聽她一首首地唱歌。昔日那些聽來枯燥的名曲,那一刻,全都像注入了魂靈一樣地舒枝展葉,魅力非凡。它們將我年少的心,一點點地浸潤著,直到,重新透出那鮮亮的色彩。她大約唱了一個多小時吧,而後在我不經意的一聲咳嗽里,戛然而止。門很快地打開來,她淡漠掃我一眼,那種熟悉的高傲和冰冷,即刻讓我從她營造的夢境里驚醒,飛快地進去抓起書本,便跑開了。但,那個夏日傍晚清透的歌聲,還有鏡片背後那雙紅腫的眼睛,我卻是再也難以忘記。
半年後,她便離婚了。這在那時風氣保守的小城,是極其轟動的,關於她的許多流言,如那春日的柳絮,一時間滿城飛舞。她的很多事情,就是那時才漸漸清晰,知道她原本是有過簡單的快樂的,如果沒有什麼意外,她該是能夠和愛人一起天長地久。可惜,她太熱愛唱歌,第一次懷孕,因為唱歌過於用力,嬰兒早產;第二次,又是因為如此,嬰兒臍帶繞頸,窒息而亡。她終於無法再生兒育女,這樣的打擊,讓她自此變得神經敏感,脾氣暴戾,只有當她上課給我們唱歌的時候,才會重現那少女般的神聖和美好;也只有那時候,她是幸福的,一種無人能及的,靈魂上的幸福。
但更多的,是傳言她要去北京了,而且,有可能被聘任為她畢業的那所音樂學院的老師。果然不久后,她自己就得意向我們透露,說有人正在幫她辦北京的戶口,或許等我們畢業的時候,她也離開了小城,去尋那神往已久的音樂夢想。那時候的她,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宛若一個飛向理想的孩子。我們是相信了她的話的,甚至,開始略略地羨慕她。有準備要報考她母校的學生,還很謙卑地,頻頻去找她輔導,亦小心翼翼地試探,能否在高考時給一些適當的「幫助」。她在我們的恭維和仰慕里,一掃往日的陰霾,課,竟也是上得有聲有色起來。
我們高中畢業的時候,她果然去了北京。但並沒有學生懷念她,尤其是那些她輔導過的學音樂的學生,都不屑再將她提起。後來才知道,她原本爽快答應的「幫助」,全部成了空頭支票。那時我們都以為,她是太過自私,不過是像她自己炫耀的那樣,說幾句話就會辦成的事情,卻還是言語吝嗇,不肯相助,讓許多唱歌優秀的學生,在複試時,與理想擦肩而過。
幾年後的同學聚會上,一個她不肯幫助的男生,眉飛色舞地向我們聊起,他在畢業個人的演唱會上,因為出色的表現,曾怎樣讓觀眾席上的她,自尊受挫,虛榮盡失,且當場泣不成聲。一群人想起她往昔的種種,皆開心大笑。是一個女生,突然神情黯然,低聲說道:可是,對於她,我們真正了解了有多少呢?誰能想到,她大學畢業的時候,因為優秀的成績,原本是要留校任教的,但最終被人頂替。她曾經那麼熱愛唱歌,為了它,她甚至可以丟掉一切,可命運還是沒有青睞於她。後來,她告訴我們有人在幫她辦北京的戶口,也不過是個謊言,但她還是為了夢想,辭職來到北京。她以為從前的老師,念及她曾經的輝煌,會伸手相助,但沒有人再想起她。她在京城裡四處碰壁,終於無路可走,最後去了一個小學,過彈琴唱兒歌的生活。她終於連最愛的美聲,也沒法唱了。一個為了理想奮爭過的女子,最終敗給了無情的現實,如果你們了解這種被理想厭棄的疼痛,就不該再這樣,雪上加霜地給她嘲弄了吧。
原來,她是這樣一個心高氣傲、讓人敬仰的女子;原來,與理想的抗爭,會是如此地艱難。那些絢麗的謊言,清麗的歌聲,真實的眼淚,還有種種的掙扎、苦痛,俗世中的我們,又有誰,會真正地懂得?
周末與男友去一個朋友家做客,路程有一些遠,但我們還是騎上那輛花50元從舊貨市場淘來的二手車,上了路。正是涼爽的秋天,遠山在明朗的天氣里顯得愈發地清晰,楓葉火一樣紅透了半邊的天,雲朵悠遊地在藍天下飄浮,一簇一簇,像是小孩子隨意扯下的棉花糖。男友吹著民歌小調,我則附和著配以現編的詞,兩個人猶如秋遊般,閑閑地騎在寬闊的郊外大道上,時不時地,會有人從飛馳的汽車裡,探出頭來,看一眼我頭上戴著的插滿菊花的柳條,笑著打個呼哨,以示向我們的悠閑問好。
這樣磨磨蹭蹭地,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朋友的家。朋友看見我們破舊的纏滿草屑的自行車,還有兩個人被風吹亂了的頭髮,便吃驚地叫道:你們幹嗎這麼傻,騎車跑這麼大老遠過來,打車又花不了多少錢!你看今天來的客人里,就你們特殊,別人哪個不是打車過來的。一席話說得我和男友面紅耳赤,覺得像是農村人進了省城人鋪了乾淨地板的家,那一雙沾滿泥巴的腳,不知道是該跨進去還是停下來。
那頓飯當然沒有吃好,一桌子的好菜在我們面前,都沒了味道。男友覺得周圍的男人們都在笑話他不能掙錢過舒服一點的生活,我則在那些穿著艷麗的女人們面前自慚形愧,好像人人都窺見了我們自行車上那個不按也響的破鈴鐺。結果那天回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打了輛車,並將那輛來時曾經給我們帶來許多快樂的車子,扔在後備廂里,就像扔掉花朵里一條醜陋的蟲子。
單位里新來了一個男同事,有擅長八卦的女人,很快地從別處打聽到這個同事的前科,說他好借人錢,計謀也多,最喜跟領導專營;尤其對於女人,更是拿捏到位,會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將你利用,讓你幫他得了功名還要反過來向他道謝。
起初也曾提防於他,時時處處小心為上,基本不與他產生交集。但後來卻發現這位同事似乎並非像別人所說的那樣詭計多端,相反,他還有別的男同事不曾有的寬容和大度,從來不跟女士一般計較,幾次將我們兩個合寫的稿子,只署上我自己的名字。
所以便開始棄掉最初的芥蒂,開始敞開自己的心扉,與他坦蕩相處。有時候中午飯,我們吃厭了盒飯,會去樓下的小吃店裡,要兩份開胃的小冷盤,一小盤水煮的毛豆和花生,邊吃邊看窗外流動的風景,或者談談自己過去幾年裡的煩心事。這樣的時光總是覺得短暫,像那嚼在嘴裡的小菜,意猶未盡。
後來有一天,他說有急事,想問我借八百塊錢,其實錢就在我的抽屜里放著,是剛剛發的工資,而且他也看到我放入其中。可是就在我將手伸向抽屜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他最初來時單位女人的警告,我猶豫了片刻,終於輕咳兩下,低頭撒謊說,手頭緊張,剛還了這月房貸,實在是沒有多餘。他並沒有說什麼,只說再去借別人的試試,但我還是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了點滴的失望。
單位的女人們趁火打劫,說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了,偏偏我不聽勸,非要跟他做什麼朋友,怎麼樣這次被他算計上了吧。我左右搖擺的心,在外人的挑撥里,終於在與他相隔一條寬闊河流的對面,停了下來,且再不肯前行。
他最終從別處借到了錢,而那個肯借他錢的同事,則取代了我的位置,成為午飯時陪他坐在窗邊愉悅聊天的朋友。而我,則因為外人的幾句流言蜚語,至此與他再也回不到昔日暢通無阻的共事時光。
很多時候,我們就這樣被外人的意見左右,掌控,猶如一層劣質的釉彩,塗在我們原本光滑如玉的潔凈生活里,我們明知道它們在時光里會很快脫落,並被一陣風吹走,可是依然為此焦灼,失落,不安,自責,晦暗,並將生活真正的底色,在這樣的自怨自艾中,完全地掩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