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手與腳一樣高貴(1)
第16章手與腳一樣高貴(1)
晨是我們這所藝術院校里,最讓人羨慕且嫉妒的女生。不僅才華橫溢,容貌也美,什麼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是恰好。老師無限寵愛,男生們亦是瘋狂追逐。她從來對外人的吹捧都是不屑一顧,走在路上眼睛永遠不會斜視,看人的時候,只是淡淡一瞥。這樣淡漠的一瞥,幾乎會將所有女孩子的驕傲,無情地打消掉。而且她竟是沒有男友,據說不屑找我們瘋狂迷戀的那些青澀男生。這讓我們愈加地氣短,攜男友走過她身邊的時候,都會微微地低了頭,將那自卑隱到塵埃里去。
我們理所當然地便猜想,她定是生活在優越的家庭里,否則她的個性里,不會有這樣鮮明的高傲和冷酷。直到有一年暑假,我為了學費,留在距學校有七里遠的一個衣服批發市場里打工。來這裡買衣服的人,大多是這個城市裡,收入很低的市民。衣服已是價位極低,但每天還是會有因為討價還價,而動怒甚至罵粗的店主和買家。這樣瑣碎無邊的市井百態,我早已是習慣,但還是偶爾會因為與這樣一群喧囂嘈雜的市民,為幾元甚至幾角的差價,喋喋不休,而覺出自己的黯淡和無助。
是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聽見鄰攤位的女老闆,倐地一下子提高了嗓門嚷:買不起就別在這裡湊熱鬧,60塊錢兩件衣服,還想去哪裡找?!也就是快收攤了,否則80塊我都不賣給你!長這麼漂亮一女孩,站在這裡磨蹭半天,就為5塊錢,你不感到難堪我這賣衣服的都覺得沒面子!
有些好奇,便走近了去看,視線剛一落上去,便火烤似的啪一下子跳開了。那個在店主和外人的不屑掃視里,滿面通紅的女孩,竟是一直讓我們覺得卑微羞怯的晨!一直以為光鮮靚麗的晨,驕傲是從骨子裡生長出來的,卻原來,她只是用此,極力掩蓋住生活丟給她的殘破與不堪。
晨最終拿走了那兩件衣服,以她丟掉平日里的尊嚴,而換取來的55元的價位。她以為在這樣擁擠的市井裡,無人會注意她華麗衣裙的下擺處,破損的一角,卻不知道,無意中,竟被我窺去了爬滿虱子的尷尬的襯裡。
想起另一個熟識的人。是在筆會上認識的,那次筆會,他幾乎出盡了風頭。幫女孩子們提包、跑腿,給雜誌社的編輯們熱情地出謀劃策;每到一處景點,拍下的照片里,也必是他笑容最美;開會發言的時候,他總是第一個,而且洋洋洒洒,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出色的口才;吃飯的時候,他的胃口最好,而且妙語連珠,給一頓飯,增添了不少的樂趣和滋味。
大家都在他的面前,因為自己笨拙的口才和黯淡的表現,而覺得遺憾。是到快要走的時候,總編單獨把他叫到辦公室里去;他看我們一臉的嫉妒,笑笑,說,唉,沒辦法,人受歡迎了,擋也擋不住呢!我因為幫忙分發洗好的照片,沒想那麼多,就一頭闖進了總編辦公室。卻沒想,看見他正背對著我,蹲在地上,雙手插進凌亂的頭髮里,低低地哀求總編:我真的沒有錢,旅遊的費用,能不能緩一緩?好像,你們還有一筆稿費,沒有發給我,雖然不多,先交上這一點好不好?我不是真的裝糊塗,實在是手頭緊,600塊,真的是沒有……
原來他是唯一一個自費來參加筆會的作者,先前他自己營造出的,那些絢麗的光芒,不過是一個華麗的影子,無意中轉身,才現出那個在捉襟見肘里,躲閃不及的自己。
而生活,就在這樣的時刻,脫落我們仰慕的光環,露出蓬頭垢面的另一個側面。
「良子足浴」的田小美,是我在洗腳城,所熟識的唯一一個女孩子。每天下午提了衣服去她們隔壁的健身館,練習跆拳道的時候,都會遇見她。她倚在陽光薄涼的前台,神情安靜地看著門前各色男人投下的影子。我們很少說話,至多,是她羞澀地飛一抹微笑給我。而我,亦在她純凈的視線里,溫和又略帶疏離地朝她點一下頭,便很「正人君子」地,高昂著頭,從她們門前繞個大彎,去隔壁二樓宣洩一天剩餘的精力。
練習間歇的時候,便常有男人,將「良子足浴」的20多個女孩子,一一地點評過來。談及次數最多的,當然是恬淡溫柔的田小美。這個名字,帶著一點點的曖昧和嚮往,如一粒晶瑩透亮的糖塊,被他們一次次地含在嘴裡,滋味無窮地嚼來嚼去。但我卻是不喜歡,雖然我與他們一樣,對足浴行業的女孩子,有一種天然的不屑和鄙薄,可是,我依然很固執地認定,田小美,是與她們不一樣的。儘管從他們的口中,我知道田小美同樣來自外市一個無名的小鎮,知道她只讀到初中,便因為弟弟,輟學出來打工;知道她為了掙錢,會說一些甜美虛假的話,給常來的顧客;知道她給家裡寫信寄錢,從來都是留隔壁健身俱樂部的地址;知道她也懷著同樣不可企及的夢想,希望嫁給某個來洗腳的有錢又肯真心愛她的男人。可是田小美清澈又憂傷的雙眸,還是時不時地,就讓我在看到的時候,覺得心底有隱隱的疼痛,一絲絲地,在撕扯著。
我不知道田小美工作的環境,究竟是怎樣地高雅和富麗,但我卻去過她和其他女孩子居住的地方。其實與健身館,也只是隔了一道窄窄的牆,透過窗戶,一眼便可以看到那一排被「良子足浴」租下的陰濕破舊的二層小樓。大約是70年代的房子,木頭的護欄已經朽掉,雨天生鏽的鐵絲上,雜七雜八地晾著抽了線的絲襪,繡花的鞋墊,還有她們招牌似的紅艷俗氣的行業制服。偶爾我會看到田小美,從裡面走出來,趴在搖晃欲墜的灰色欄杆上,發獃,或是給誰啪啪地寫簡訊。我曾一度以為,她定是愛上了一個陽光熱情的帥氣男人,否則,她的眉眼裡,不會有如此深的柔情,那種甜蜜與幸福,甚至將她所居住的破舊黯淡的拆遷小樓,也給映亮了。她不過是二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理當像那些花兒一樣的大學生,在愛情的晨露里,漫不經心又飽滿瑩潤地,綻放開來。可是後來,我才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田小美愛上的,不過是常來找她洗腳的一個商人。或許他曾給過她什麼許諾,亦或許田小美什麼也不在乎,她,只是在應該愛的最美的一段年華,遇到了他,然後,就義無反顧地去愛了。
我是寧願相信後者的。但是流言,還是沸沸揚揚地傳遍了整條街,說田小美看似純真,原來是最善於攻心的女子,會把喜歡看她一眼的每一個男人,都結實地纏住,而後在手腳相觸的細節里,穩穩拿捏著他們的心。一旦他們對她示了好,便再也別想沒有付出,就輕易地逃離田小美的掌心。這樣的話,說得多了,便有了一層貌似真實的底子,灰濛濛的,好像健身館的玻璃上,難以清除的污垢。我看見過田小美髮簡訊時的喜悅與悵惘,我亦知道她被人孤立時的寂寞與哀傷,可是為什麼,我也在芳香無比的春天裡,因為空氣里飄來散去的柳絮,便微微皺了眉頭?
幾個月後,我被一個經銷商,強行拉著去了「良子足浴」。彼此無聲息地交流了接近一年,這是第一次,我與田小美,在這裡相遇。她顯然與我一樣,有點滴的尷尬,但隨即,她輕輕走過來,幫我脫掉鞋子,將我的腳,泡到瀰漫著名貴的草藥香氣的熱水裡。我們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說,而一旁的經銷商,與另一個洗腳的女孩,早已像暑氣里的糖塊,聊得化成了粘稠的一灘。我的視線,飄忽在對面演得拙劣的一部愛情肥皂劇里。偶爾,田小美會問我,這樣按摩疼嗎?我慌亂地搖一搖頭,又即刻將視線移到光線朦朧的天花板上去。是在最後她幫我穿襪子的時候,我突然間看到了她的手。那是怎樣一雙被浸泡得腫脹粗糙、又骨節寬大的手啊,看見它們,你永遠也無法想到,擁有這雙手的女子,竟是如此地柔弱秀美,惹人疼惜。我微微低下頭去,輕聲道:你一天,要洗多少?田小美沒有看我,只是柔聲道:只知道每天要從早晨10點做到凌晨1點,至於數目,哪來得及去數呢?我的心,在這句溫柔的話里,有刀割一樣的疼痛,淡漠地劃過,那殷紅的血,終於滲出來了。
我此後再不肯去「良子足浴」,甚至從旁邊經過,我都覺得不忍。這樣一晃又是一月,有一天,我練完跆拳道出來,看見一個面容青澀的男生,正指著田小美,怒氣沖沖地喝斥著什麼。走近了,便聽見他說:你騙我和父母,花你寄來的錢,你說你做最體面的工作,拿一份最乾淨的錢,沒想到,你掙錢的手,原來這樣臟!你不配再做我的姐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