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過氣女星

第一百二十八章:過氣女星

「醫生會跟你說的。」護士一本正經地回答。接著,好像有種力量迫使她繼續講:「那人竟然沒死,真是奇迹。可能腦震蕩,幾根筋骨碰傷,左臂受傷。」

「他神志清醒嗎?」陳晨問。

「清醒。他躺不住,老起來,叫我們實在難辦。」她轉過臉對劉方說:「他口口聲聲說必須見你。」

三人走進房間,裡面六張床,都有人了。護士用手一指遠處角落用帘子隔開的床位,劉方和陳晨走過去,繞到帘子后而。

杜冷定在床上半坐半躺著,臉色蒼白,前額貼著一大塊橡皮膏,左臂吊著繃帶。

劉方開腔:「我們聽說你被汽車撞了。」

「不是被車撞了,」杜冷定說道,「有人要殺死我。」他說話聲音很微弱,還有點顫抖。

「誰?」陳晨問。

「我不知道,但一切都有了著落,全在情理之中。」他轉向劉方。「兇手要殺的不是何遠強,也不是白婉柔,而是我。」

劉方瞧著他,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這樣想有什麼根據?」

「何遠強被殺害,因為他當時穿著我的黃色雨衣,一定有人見過我穿那件雨衣進大樓,當何遠強穿著它走出我的診所,就被誤以為是我。」

「那是完全可能的。」陳晨說。

「當然可能,」劉方評了一句,轉身對杜冷定說:「當他們發現殺錯了人,就衝到你的診所,扒下『你』的衣服,一看原來是個小黑丫頭,這下子可氣壞了,惱火極了,直到把『你』打死,才消氣解恨。」

杜冷定不與劉方一般見識,繼續擺他的道理。「白婉柔之死,是因為他們找我算帳,可是我不在。白婉柔做了替死鬼。」

劉方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幾張紙片。「我與出事地點的警察分局局長談過話了。」

「事出有因。」

「根據警方報告,你不遵守交通規則亂穿馬路。」

「亂穿馬路?杜冷定無力地重複,兩眼瞪著劉方。「當時沒有汽車過呀,所以我……」

「確有一輛汽車,」劉方糾正他,「只是你沒看見。那時下著雪,能見度很低,你驀地跑到馬路中央,司機剎車,剎不住,輪子打滑,往前沖,把你撞倒。司機見勢不妙,慌忙逃跑。」

「不完全符合事實,那車的前燈沒打開。」

「你認為那就是殺死何遠強和白婉柔的證據?」

「有人千方百計要殺死我。」杜冷定一再重複。

劉方直搖頭。「講不通,不能成立。」

「什麼講不通?杜冷定追問。

「你真的想要我相信你編造的那一套鬼話?什麼神秘的兇手,別裝蒜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可怕。「你知道白婉柔懷孕了嗎?」

杜冷定閉上眼睛,頭重重地落在枕上。原來白婉柔要跟他說的就是這件事,其實他已猜中幾分。他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不,我不知道。」

杜冷定的腦袋又開始嘣噔嘣噔直跳,好像有東西在敲打,渾身痛得難受,感到陣陣噁心,正要按鈴叫護士,可是轉念之間,把手縮回去了。他決不能讓劉方稱心如意。

「市府大樓的檔案卷宗我都查閱過了,」劉方洋洋得意地說,「你那位聰明伶俐的、懷孕的接待員早先是娼妓,對不對?」杜冷定的腦袋嘣噔嘣噔跳得更厲害了。劉方接著說:「她的身世你過去知道不知道?你不必回答。我替你回答吧。四年前她以拉客的罪名被捕受審,那晚你從法庭把她領走,這個你不會不知道。試問,一位體面的醫生雇一個娼妓在高級診所當接待員,豈不有點奇異?簡直是海外奇談。」

「沒有哪個人生下來就是妓女,」杜冷定說,「我是想幫助她重新做人。」

「順便沾點便宜?」

「你這個卑鄙的傢伙?」

「那晚你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的寓所。」

「她過夜了嗎?」

「過夜了。」

劉方咧嘴笑了。「好小子?你白白撿了個俊婊子,帶到家裡過夜。你要她幹嗎,陪你下棋?要說你沒有同她睡覺,那麼你準是個同性戀。這就把你跟何遠強聯繫上了。如果你同白婉柔發生關係,很可能你們一直繼續下去,終於你把她打中了。現在虧你有臉胡扯這種荒誕不經的故事,叫我相信什麼瘋子開著車到處殺人!」劉方一扭頭,大步走出病房,滿臉通紅,怒氣沖沖。

杜冷定的頭陣陣抽痛。陳晨望著他,心裡很著急。「不要緊吧?」

「你得幫我的忙,」杜冷定說,「現在有人要殺死我。」這話聽著好像耳邊響起一曲輓歌。

「誰會有殺死你的動機呢?」

「不知道。」

「有沒有仇家?」

「沒有。」

「跟別人的太太或女友姘居過嗎?」

杜冷定搖搖頭,剛搖頭就懊悔做這個動作。

「親屬中有沒有人為了錢財而要你的命?」

「沒有。」

陳晨嘆息不已。「好吧,就算任何人都沒有殺害你的動機。病人呢?最好你給一份名單,我們可以逐個調查。」

「不能照辦。」

「告訴我病人的名字就行了。」

「對不起,」他說話相當費勁兒,「如果我是牙醫或手病腳病方面的醫生,名單沒問題,一定給你。可是,你明白我的病人都是有問題的,大多數人問題嚴重。你去盤問他們,不僅毀了病人,也毀了我,往後我沒法再替人治病了。所以,名單是萬萬不能給的。」說完他往後一仰,倒在枕頭上,顯得精疲力竭的樣子。

陳晨默默地望著杜冷定,好一會兒才說:「一個人以為別人都要殺他,在醫學上叫什麼名堂?」

「偏執狂。」他注意到陳晨的臉部表情。「你該不會認為我是……」

「設身處地想想吧。」陳晨說。「咱倆換個位置,如果我躺在床上,像你剛才這樣說法,你是醫生,替我看病,會怎麼想法?」

頭部像刀扎般劇痛,杜冷定痛得緊閉雙跟,似乎這樣能好受些。眼睛閉著,耳朵聽得見陳晨說:「劉方在等我。」

杜冷定立即睜開眼睛。「慢……我可以證明我說的是實情。」

「怎麼證明?」

「想殺我的人決不會就此罷休,他還要下毒手的。我希望有人在我身邊,下次動手,就可逮住。」

陳晨盯著杜冷定。「醫生,果真有人要殺你,那麼全世界所有的警察統統動員起來也保不住你的性命。今天殺不了你,還有明天;這裡干不掉你,可以在別處幹掉你。不管你是國王也罷,總統也罷,或者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大家都一樣。生命只不過是一條纖細的線,一下子就可扯斷。」

「你就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了嗎?」

「我可以給你提幾點小小的建議:寓所的門全部安上新鎖,每天仔細檢查,窗戶關緊。除了熟人,一概不讓進。」

杜冷定點點頭,他的嗓子又干又痛。

「你住的公寓樓有個門房和一個開電梯的人,」陳晨接著說,「這兩人你信得過嗎?」

「看門人已幹了十年,開電梯的也開了八年。我信得過他們。」

陳晨點頭表示同意。「好,叫他們擦亮眼睛,提高警惕,他們警惕性高,別人就不容易偷偷摸到你的住家。回頭說你的診所,是不是打算雇個新接待員?」

聽這話,杜冷定眼前立時浮現出一個陌生人坐在白婉柔座椅上的場景,不禁火冒三丈。「眼下沒有這個意思。」

「可以考慮雇個男士嘛。」陳晨說。

「我考慮考慮。」

陳晨轉身要走,又站住腳。「我倒有個主意,」他帶著猶豫的口氣說,「可能扯得遠些了。」

「什麼主意?」他恨自己話音里流露出急切的心情。

「殺死劉方老搭檔的那個傢伙……」

「二狗子。」

「他果真精神錯亂嗎?」

「沒錯。他被送進冀州立醫院,那所醫院專收容精神病罪犯。」

「也許這傢伙怪你呢,就是因為你一句話,他就被當做精神病人給關起來了。我去了解一下,弄弄清楚他是不是逃跑了或被釋放了。十二點之前給我掛個電話。」

「多謝。」杜冷定心裡很感激。

「我就是幹這一行的。如果你與二狗子串通一氣,那麼我與劉方就對你不客氣了。」陳晨走了兩步又站住。「我替你了解二狗子的事你不必對劉方提。」

「請放心,我決不提一字。」

兩人相視而笑。陳晨終於走了,留下杜冷定孤單一人。

那天上午杜冷定的處境已很困難,現在他的處境則更困難。他明白要不是因為劉方的性格,自己早就被逮捕了。劉方復仇心切,而要復仇必先掌握各種確鑿的證據,件件證據都需落實。開車撞人後逃跑會不會是偶然交通事故。當時路面上有雪,車輪打滑撞著人是可能的。但令人不解的是前車燈為什麼都不亮?車子又從哪兒突然殺出來的呢?杜冷定堅信無疑:兇手已開始對他採取行動,一定會繼續攻擊,決不肯就此住手。想到此他進入夢鄉了。

第二天清早,秦光和李可瑜到醫院看望杜冷定。他倆在新聞廣播中聽到車禍的消息。

秦光和杜冷定同歲,個頭比杜冷定小,瘦骨嶙峋。兩人同鄉,來自滬上,後來一同就讀醫學院。

李可瑜金髮碧眼,紅紅的臉,身高五點三英尺,胸部與身材相比顯得過大。她很活潑、開朗,同她談上五分鐘話,你就會覺得已是多年老朋友了。

「你臉色很難看呀。」秦光說,仔細端詳杜冷定。

「我讚賞你的臨床態度,秦光。頭痛好多了,渾身上下還隱隱作痛。」

李可瑜把一束石竹遞給杜冷定。「我們給你帶來了一些花兒,老朋友,不幸的老朋友。」她彎下身去親吻他的臉頰。

「怎麼發生的?」秦光問道。

杜冷定沒有立即回答,猶豫片刻才說:「車禍。司機開車闖了禍后便逃跑了。」

「禍不單行呀?可憐的白婉柔,我已在報上看到她慘死的消息。」

「令人髮指。」李可瑜說。「我挺喜歡白婉柔的。」

杜冷定感覺喉嚨緊繃繃、像堵了東西似的。「我也挺喜歡她。」

「有希望抓住兇手嗎?」

「他們正在偵查。」

「今天早晨報紙上說一名叫劉方的警官已接近破案,只待抓人了。你聽到這個消息了嗎?」

「有所耳聞。」杜冷定乾巴巴地說。「劉方喜歡隨時向我通報情況,所以我消息比較靈通,還算跟得上形勢。」

「警察神機妙算,高深莫測,平時人們想不到,只有在需要他們的時候,才領教到他們神通廣大。」李可瑜發了一通議論。

「林志醫生讓我看了你的X光片子,」秦光說,「有幾處嚴重碰傷,幸虧沒有腦震蕩。幾天以後就可以出院。」

杜冷定心中有數:形勢緊迫,刻不容緩;別說幾天,一天都耽誤不起。

三人談完正事,又聊了半小時家常,大家都小心翼翼避而不談白婉柔。秦光和李可瑜提到何遠強,不知道他是杜冷定的病人。由於某種個人的原因,劉方沒有把這段故事透露給報界。

秦光和李可瑜起身要走,杜冷定說他想跟秦光個別交談幾句。李可瑜在外面等的時候,杜冷定就向秦光介紹了胡慶懷的病情變化。

「真是遺憾,」秦光說,「當初把他轉到你那兒去,我就知道病情嚴重,不過總希望還有救,起碼不至於惡化。現在我們只好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辦這件事?」

「出院以後立即辦理。」話雖這麼說,杜冷定心裡卻老大不願意,真要把胡慶懷關進精神病院,也不是現在,還不到時候;先得搞清楚何遠強和白婉柔是不是他殺害的。

「老朋友,需要什麼東西,儘管開口;用得著小弟的,只管吩咐,打個電話就行了。」

秦光走後,杜冷定靜靜地躺著,心裡盤算著下一步怎麼走。既然任何人都沒有殺他的動機,合乎情理的推論就是:殺死何遠強和白婉柔的是個精神失常的人,這人對他心懷不滿。符合這個推理的只有兩人:胡慶懷和二狗子。如果胡慶懷提出何遠強遇害那天上午不在現場,那麼就要勞駕陳晨作進一步調查。如果胡慶懷能提供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他將集中精力於二狗子身上。想到這裡,兩天來的抑鬱情緒為之一掃而光,精神為之一爽。他覺得自己終於有所作為了,事情總算有點進展吧。此時此刻他只求馬上出院。

杜冷定按鈴叫護士,對她說他要見林志醫生。十分鐘后林志醫生來到病房,他是個侏懦,藍眼睛炯炯有神,幾簇黑須從臉頰向兩邊支著,杜冷定與他相識多年,對他十分敬重。

「噢,睡美人醒了,氣色不好啊。」

這話杜冷定已經聽膩了。「我感覺良好,我要出院。」

「什麼時候?」

「現在。」

林志醫生用責備的目光望著他。「你才來,既來之,則安之,多待幾天嘛。回頭我找漂亮的護士來跟你作伴。」

「多謝了,不過,我真的要走,非出院不可。」

林志醫生嘆口氣:「好吧。你是醫生,真正的醫生。依我之見,你需要住院靜養,不宜下地活動。」他凝視著杜冷定說:「願為閣下效力,不知有何吩咐?」

杜冷定搖搖頭。

「我叫護士給你取衣服。」

半小時后服務台替杜冷定叫了輛計程車。十點一刻他到了自己的診所。

那天第一個病人是於莉莉,二十年前她是紅極一時的影星,可惜好景不常,一夜之間成了明日黃花:她嫁給了一個伐木工人,從此退出影壇。從那以後,她結婚離婚,不下六次。現在她住在京城,丈夫是個進口商。

她已在過道里等了一會兒。當她抬頭看見杜冷定朝她走來,就怒目圓睜,怒容滿面,正要發作,但是待杜冷定走到跟前,她心裡想好的訓話竟雲消霧散了。「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她的訓話變成了問話。

「碰上了一次小小的交通事故。遲到了,真對不住。」他開了門鎖,把於莉莉讓進候診室。白婉柔用過的桌椅立時映入服簾,現在人去物猶在。

「我已看到關於白婉柔的報道,」於莉莉說,「是不是情殺?」

「不是。」杜冷定簡單地回答一句,就打開通往裡屋的門。「給我十分鐘,我得準備一下。」

他查閱了日曆牌,給幾個病人掛電話,取消當天的預約。只有三個電話打不通或人不在。每一個動作都引起他胸部和手臂的疼痛,頭部又開始砰砰敲打。他從抽屜里取出兩片止痛藥,用水吞服下去,然後走到候診室,把門打開,讓於莉莉進來。他咬緊牙關決意在五十分鐘內排除一切雜念,全神貫注地聽取、思考病人的問題。於莉莉在長榻上躺下,裙子高高聳起,開始自述。

二十年前於莉莉真稱得上絕代佳人,至今仍可見當年丰采。杜冷定從未見過像她那樣的大眼睛:含情脈脈,天真無邪。誘人的嘴唇富於性感,緊身的印花布衫襯托出堅挺的胸部。杜冷定懷疑她注射過激素,但不便單刀直入地詢問,只等她有朝一日吐露實情。她身體其他部位長得十分勻稱,大腿尤其迷人。

往治療過程中,遲早會出現一種現象:女病人感到自己愛上了杜冷定,從病人與醫生的關係自然地轉變為病人與保護人、愛人的關係。但是於莉莉的情形可不同一般,自從她第一次踏進診所以來,她一直在勾引杜冷定與她發生關係,她千方百計挑逗、引誘他,在這方面她不愧為行家。

後來,杜冷定忍無可忍,不得不警告她,如果再不老實,就要把她攆出去。以後一段時間她收斂些了,言談舉止都比較注意,不敢越軌,不過她並沒有改邪歸正,暗中不斷地研究策略,想找到弱點,乘虛而入。

「我這個人很野,野性十足。」她當時說。說著就做出撩人的姿勢,傻獃獃地望著杜冷定。「明白我的話什麼意思嗎?」她問道。

通過幾次談話,杜冷定了解到她的身世。她出生在一個小煤礦市鎮。父親是一個十足的蠢蟲,每星期六晚上與一群鍋爐修理工酗酒作樂,回到家便痛打老婆,拿她出氣。於莉莉當時身子已經長開了,瞼蛋又漂亮,她知道在廢煤堆里跟礦工瞎混可以掙些錢,就常常到那裡去;有一天她父親發現了她的不軌行為,氣勢洶洶地衝進木屋,大叫大嚷,也聽不清叫嚷些什麼,他把老婆趕出屋去,反鎖上大門,解下粗粗的皮帶,狠狠抽打於莉莉。

當她敘述這一幕的時候,杜冷定注意到她的臉部毫無表情。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生身父母。」

「你逃跑了?」

於莉莉在長榻上扭來扭去,帶著驚奇的口吻問:「什麼?」

「你父親暴打你之後——」

「逃跑了。」於莉莉說,把頭往後一揚,發出一陣狂笑。「我才不逃跑呢,是那隻老母狗把我趕出來的。」

這時杜冷定開了錄音機。「你想談什麼呢?」杜冷定問道。

「我能談什麼呢?當然是男女之事。」於莉莉說。「咱倆一塊兒分析分析你吧,你為什麼這樣規規矩矩、老老實實?」

杜冷定沒有搭理她的挑逗,卻問道:「你為什麼認為白婉柔死於情殺?」

「因為人世間的事都使我聯想到情愛,親愛的,懂嗎?」邊說邊扭擺,順手把裙子往上撩了撩。

「把裙子放下來,於莉莉。」

她膘了他一眼。「對不起……醫生,你錯過了星期六一場盛大的生日晚會。」

「跟我談談那場晚會吧。」

她略微遲疑了一下,用擔心的口氣問:「你不會討厭我吧?」

「我已對你說過不必徵得我的同意,只需徵得一個人的同意就行,這個人就是你本人。是非曲直是人們自己規定的,沒有規則就沒法進行比賽或做遊戲。記住:規則是人訂的,人為的。」

接著是一陣沉默,然後她開口了:「那次生日晚會真稱得上盛會,我丈夫請了一支六人樂隊。」

他等她往下講。

她扭轉身來注視著杜冷定。「你不會瞧不起我吧?」

「我願意幫助你。人在一生中都做過傻事或者不光彩的事,但不等於非得繼續做傻事,繼續做不光彩的事。」

她盯著他看,然後躺倒在長榻上。「我曾對你說起過我丈夫楊槐嗎?我總懷疑他那活不行。」

「說過這話。」杜冷定答道。她每次總要提到這一情節。

「結婚六年我從沒有開心過。每次他總有借口……嗯……」她撇撇嘴,多少怨苦在撇嘴中。「哼……星期六那天晚上,當著楊槐的面,跟他大吵大鬧了一場。」說到這兒,她失聲痛哭。

杜冷定遞給她幾片紙巾,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於莉莉一生中,處處讓人佔了便宜,事事得不償失。她初到片場時,先在一家汽車餐館當服務員,好不容易掙來的工資,大部分都用來孝敬一個不學無術的戲劇指導,不到一個星期,指導叫她搬去同居,從此她承包了全部家務勞動,學戲練藝變成了單純的床上活動。

過了幾星期,她醒悟了,覺得這樣混下去沒有意思,指導是個飯桶,窩囊廢,她跟他還不是花錢買罪受,於是就出走跑到貝弗利鎮,在一家旅館附設的雜貨店裡找到一份出納員的工作。

終於時來運轉,有一年聖誕節前夕店裡來了一位顧客——電影製片公司的老闆,搶在節前為妻子買一件禮物。臨走他遞給於莉莉一張名片,並且叫她給他打電話。一星期後,於莉莉應邀試了鏡頭。雖說她沒受過正規訓練,表演技巧不大高明,卻佔了三項有利條件:臉蛋俊俏,體態優美,特別上鏡。所以製片公司錄用了她。

頭一年於莉莉在十幾部電影里演不起眼的配角,大獲成功,開始引人注目,戲迷的讚美、求愛信源源而來。她的角色愈演愈大,知名度自然愈來愈高,可是就在那年年底,她的恩人——製片公司老闆死於心臟病,於莉莉提心弔膽唯恐公司解僱她,然而事情發展大出於莉莉所料,新老闆把她叫去,宣布了宏偉的計劃,說正用得著她。

這樣她簽了新合同,加了薪水,買了一套大些的公寓,多少年來她一直夢想著四面都有鏡子的卧室,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於莉莉步步高升,由演配角進而演乙級片的主角,她的戲很叫座兒,只要是她演的,觀眾都愛看,捨不得錯過一部。紅顏成了紅角,開始演甲級片主角。

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如今人老珠黃、今非昔比。杜冷定看她躺在長榻上,哭得淚人兒似的,也不禁動了側隱之心。

「要不要喝點水?」杜冷定問。

「不要,」她說,「我沒事兒。」她從手提包里掏出手絹,又擦眼淚,又擤鼻涕。「感觸往事,抽搭唏噓,真不像話,多多原諒。」說著她一骨碌從長榻上爬起來。

杜冷定坐著,紋絲不動,一聲不吭,靜候於莉莉抑制住感情。

「我為什麼嫁給楊槐這樣的男人呢?」

「這個問題非常重要。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我怎麼知道呢?」於莉莉尖叫起來。「你是專家。倘使我知道他們那副德性,你想我會嫁給那些窩囊廢嗎?」

「你怎麼想的?」

於莉莉目不轉睛地看著杜冷定,顯出憤慨、厭惡、震驚的神色。「你以為我願意送上門去?」她霍地立起身來,怒氣沖沖,大有興師問罪之勢。「嗨,你這個狗雜種!你說我喜歡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睡覺?」

「你自己說呢?」

這一下可把她惹急了,她隨手操起一隻花瓶,朝他扔去,幸好沒有擊中,打在一張桌了上,砸得粉碎。「算是回答你了吧?」

「沒有。那隻花瓶二百元錢,算在你的賬上。」

「我真的喜歡偷漢子?」她輕輕自語。

「這得由你自己說。」

她把聲音放得更低了。「我一定病得很厲害。唉,天呀,我有病。杜冷定,請幫幫我!救救命!」

杜冷定坐不住了,走到她跟前。「你得讓我幫你才行。」

她沒有說話,只是連連點頭。

「於莉莉,回到家裡好好想想自己的感覺,我說的不是在做一件事的時候的感覺,而是在做之前的感覺,認真地想想為什麼要做那件事。當你弄清楚這些以後,才算有了自我認識,自我了解,自我發現。」

她望著他,好像吃了寬心丸兒,心裡舒暢,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又擤鼻子,邊擤邊說:「你真是大好人。」她拿起手提包和手套,問道:「下星期再見」」

「對,下星期再見。」杜冷定替她開門,於莉莉離去。

杜冷定知道於莉莉的問題該怎麼解決,別人可以助一臂之力,但不能包辦代替,還得靠她本人逐步認識,逐漸自我解脫,她必須明白金錢買不來愛情,同時她必須認識到:只有當她自愛、自重、自我奉獻時,她才值得別人愛,別人才會自我奉獻。

不認識這一點,她會繼續把愛情當商品,用她的肉體去交換。他知道她正經歷巨大的痛苦,遭受精神磨難,對她充滿了同情,但他不能表示親近,而只能不動個人情感,裝出超然的樣子去幫助她脫離苦海。

他很清楚,在病人的心目中,他好像奧林匹斯山神,居高臨下,俯視人世。對病人的痛苦和煩惱漠然置之,卻一味賣弄學問,高談闊論。其實他十分關心病人的痛苦和煩惱,盡一切努力幫助他們減輕乃至解脫痛苦,減少乃至排除煩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與病人的談話常常在夜裡的夢中重現,繼續折磨他那顆充滿同情的、痛苦的心。病人當然無從知道,他們所看到的杜冷定是神像。

往開業頭六個月里,杜冷定常常害頭痛,眼睛發花,具有他所治療的病人的癥狀,這在心理學上叫「神入」他幾乎用了一年時間才學會引導和控制自己的感情。

杜冷定把於莉莉的錄音帶鎖好,回過頭來考慮自己的危險處境。

他走到電話跟前,向問訊處打聽19管區的號碼。

交換台把他接到偵查處,他聽到一個低沉雄渾的男音:「我是劉方。請找陳晨聽電話。」

「等一等。」

杜冷定聽到「卡嗒」——劉方放下聽筒的聲音。一會兒有人拿起聽筒:「我是陳晨。」

「杜冷定。想問一下:有什麼消息?」

對方沒有立即回答。「我去調查過了。」陳晨好像存心賣關子。

「不用兜圈子,只要說『在?或『不在』,」杜冷定的心怦怦地跳,好不容易才問:「二狗子還在近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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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逃脫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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