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37)
這一年的暑假過後,嘉興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業的時候,我就仍舊轉入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
孤獨者
——自傳之六
裡外湖的荷葉荷花,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堤邊的楊柳,影子也淡起來了。幾隻殘蟬,剛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
因為是中途插班進去的學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課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學生們,彷彿是兩個國家的國民。從嘉興府中,轉到了杭州府中,離家的路程,雖則是近了百餘里,但精神上的孤獨,反而更加深了!不得已,我只好把熱收斂,轉向了內,固守著我自己的壁壘。
當時的學堂里的課程,英文雖也是重要的科目,但究竟還是舊習難除,中國文依舊是分別等第的最大標準。教國文的那一位桐城派的老將王老先生,於幾次作文之後,對我有點注意起來了,所以進校后將近一個月光景的時候,同學們居然贈了我一個「怪物」的綽號;因為由他們眼裡看來,這一個不善交際,衣裝樸素,說話也不大會說的鄉下蠢才,做起文章來,竟也會得壓倒儕輩,當然是一件非怪物不能的天大的奇事。
杭州終於是一個省會,同學之中,大半是錦衣肉食的鄉宦人家的子弟。因而同班中衣飾美好,肉色細白,舉止嫻雅,談吐溫存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少。而最使我驚異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同學,總有一個比他年長一點的同學,附隨在一道的那一種現象。在小學里,在嘉興府中里,這一種風氣,並不是說沒有,可是決沒有像當時杭州府中那麼的風行普遍。而有幾個這樣的同學,非但不以被視作女性為可恥,竟也有熏香傅粉,故意在裝腔作怪,賣弄富有的。我對這一種形看得真有點氣,向那一批所謂face的同學,當然是很明顯地表示了惡感,就是向那些年長一點的同學,也時時露出了敵意;這麼一來,我的「怪物」之名,就愈傳愈廣,我與他們之間的一條牆壁,自然也愈築愈高了。
在學校里既然成了一個不入伙的孤獨的遊離分子,我的感,我的時間與精力,當然只有鑽向書本子去的一條出路。於是幾個由零用錢里節省下來的僅少的金錢,就做了我的唯一娛樂積買舊書的源頭活水。
那時候的杭州的舊書鋪,都聚集在豐樂橋,梅花碑的兩條直角形的街上。每當星期假日的早晨,我仰卧在床上,計算計算在這一禮拜里可以省下來的金錢,和能夠買到的最經濟最有用的冊籍,就先可以得著一種快樂的預感。有時候在書店門前徘徊往複,稽延得久了,趕不上回宿舍來吃午飯,手裡夾了書籍上大街羊湯飯店間壁的小麵館去吃一碗清面,心裡可以同時感到十分的懊恨與無限的快慰。恨的是一碗清面的幾個銅子的浪費,快慰的是一邊吃面一邊翻閱書本時的那一剎那的恍惚;這恍惚之,大約是和哥倫布當現新大陸的時候所感到的一樣。
真正指示我以做詩詞的門徑的,是《留青新集》里的《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後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麼,讀了之後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彷彿是當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陳的醇酒。
既與這些書籍生了曖昧的關係,自然不免要養出些不自然的私生兒子!在嘉興也曾經試過的稚氣滿幅的五七詩句,接二連三地在一冊紅格子的作文簿上寫滿了;有時候興奮得厲害,晚上還妨礙了睡覺。
模仿原是人生的本能,表欲,也是同吃飯穿衣一樣地強的青年作者內心的要求。歌不像歌詩不像詩的東西積得多了,第二步自然是向各報館的匿名的投稿。
一封信寄出之後,當晚就睡不安穩了,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溜到閱報室去看報有沒有送來。早餐上課之類的事,只能說是一種日常行動的反射作用;舌尖上哪裡還感得出滋味?講堂上更哪裡還有心思去聽講?下課鈴一搖,又只是逃命似地向閱報室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