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38)

166.第三輯孤獨人生・零餘者(38)

第一次的投稿被採用的,記得是一模仿宋人的五古,報紙是當時的《全浙公報》。***當看見了自己綴聯起來的一串文字,被植字工人排印出來的時候,雖然是用的匿名,閱報室里也決沒有人會知道作者是誰,但心頭正在狂跳著的我的臉上,馬上就變成了朱紅。洪的一聲,耳朵里也響了起來,頭腦搖晃得像坐在船里。眼睛也沒有主意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雖則從頭至尾,把那一串文字看了好幾遍,但自己還在疑惑,怕這並不是由我投去的稿子。再狂奔出去,上操場去跳繞一圈,回來重新又拿起那張報紙,按住心頭,復看一遍,這才放心,於是乎方始感到了快活,快活得想大叫起來。

當時我用的假名很多很多,直到兩三年後,覺得投稿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了,才老老實實地用上了我的真名實姓。大約舊報紙的收藏家,翻起二十幾年前的《全浙公報》、《之江日報》以及上海的《神州日報》來,總還可以看到我當時所做的許多狗屁不通的詩句。現在我非但舊稿無存,就是一聯半句的字眼也想不起來了,與當時的廢寢忘食的熱心形來一對比,進步當然可以說是進了步,但是老去的頹唐之感,也著實可以催落我幾滴自傷的眼淚。

就在那一年(一九〇九年)的冬天,留學日本的長兄回到了北京,以小京官的名義被派上了法部去行走。入陸軍小學的第二位哥哥,也在這前後畢了業,入了一處隸屬於標統底下的旁系駐防軍隊,而任了排長。

一文一武的這兩位芝麻綠豆官的哥哥,在我們那小小的縣裡,自然也聳動了視聽;但因家裡的經濟,稍稍寬裕了一點的結果,在我的求學程序上,反而促生了一種意外的脫線。

在外面的學堂里住足了一年,又在各報上登載了幾次詩歌之後,我自以為學問早就超出了和我同時代的同年輩者,覺得按步就班的和他們在一道讀死書,是不上算也是不必要的事。所以到了宣統二年(一九一〇)的春期始業的時候,我的書桌上竟收集起了一大堆大學中學招考新生的簡章!比較著,研究著,我真想一口氣就讀完了當時學部所定的大學及中學的學程。

中文呢,自己以為總可以對付的了;科學呢,在前面也曾經說過,為大家所不重視的;算來算去,只有英文是頂重要而也是我所最欠缺的一門。「好!就專門去讀英文吧!英文一通,萬事就好辦了!」這一個幼稚可笑的想頭,就是使我離開了正規的中學,去走教會學堂那一條捷徑的原動力。

清朝末年,杭州的有勢力的教會學校,有英國聖公會和美國長老會浸禮會的幾個系統。而長老會辦的育英書院,剛在山水明秀的江干新建校舍,改稱大學。頭腦簡單,只知道崇拜大學這一個名字的我這毛頭小子,自然是以進大學為最上的光榮,另外更還有什麼奢望哩?但是一進去之後,我的失望,卻比在省立的中學里讀死書更加大了。

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是禱告,吃飯又是禱告;平時九點到十點是最重要的禮拜儀式,末了又是一篇禱告。《聖經》,是每年級都有的必修重要課目;禮拜天的上午,除出了重病,不能行動者外,誰也要去做半天禮拜。禮拜完后,自然又是禱告,又是查經。這一種信神的強迫,禱告的迭來,以及校內枝節細目的窒塞,想是在清朝末年曾進過教會學校的人,誰都曉得的事實,我在此地落得可以不說。

這種叩頭蟲似的學校生活,過上兩月,一位解放的福音宣傳者,竟從免費讀書的候補牧師中間,揭起叛旗來了;原因是為了校長褊護廚子,竟被廚子毆打了學膳費全納的不信教的學生。

學校風潮的生,經過,和結局,大抵都是一樣的;起始總是全體學生的罷課退校,中間是背盟者的出來複課,結果便是幾個強硬者的開除。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在這一次的風潮里,我也算是強硬者的一個。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

大風圈外

——自傳之七

人生的變化,往往是從不可測的地方開展開來的;中途從那一所教會學校退出來的我們,按理是應該額上都負著了該隱的烙印,無處再可以容身了啦,可是城裡的一處浸禮會的中學,反把我們當作了義士,以極優待的條件歡迎了我們進去。這一所中學的那位美國校長,非但態度和藹,中懷磊落,並且還有著外國宣教師中間所絕無僅見的一副很聰明的腦筋。若要找出一點他的壞處來,就在他的用人的不當;在他手下做教務長的一位紹興人,簡直是那種奴顏婢膝,諂事外人,趾高氣揚,壓迫同種的典型的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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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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