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4)

24.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4)

「幾時我想畫畫教堂里的宗教畫看。」

「那好得很啊!」

貓貓虎虎的這樣回答了一句,我就轉換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裡來了。落後了幾步,他也背著畫具,慢慢的跟我走來。

喝了兩斤黃酒,吃得滿滿的一腹。我和g君坐在洋車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時候,太陽已經打斜了。本來是有點醉意,又被午後的陽光一烘,我坐在車上,眼睛覺得漸漸的朦朧起來。洋車走盡了粉房琉璃街,過了幾處高低不平的新開地,交入南下窪曠野的時候,我向右邊一望,只見幾列鱗鱗的屋瓦,半隱半現的在西邊一帶的疏林里跳躍。天色依舊是蒼蒼無底,曠野里的雜糧,也已割盡,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後的陽光,和遠遠躺在陽光里的矮小的壇殿城池。我張了一張睡眼,向周圍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說:

「『秋氣滿天地,胡為君遠行』,這兩句唐詩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國的日子,我在這裡餞你的行,那麼再比這兩句詩適當的句子怕是沒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臉上已漲得潮紅的g君也笑著對我說:

「唐詩不是這樣的兩句,你記錯了吧!」

兩人在車上笑說著,洋車已經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蘆花叢里,一片灰白的毫芒,無風也自己在那裡作浪。西邊天際有幾點青山隱隱,好像在那裡笑著對我們點頭。下車的時候,我覺得支持不住了,就對g君說:

「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覺,你在這裡畫吧!現在總不過兩點多鐘,我睡醒了再來找你。」

陶然亭的聽差來搖我醒來的時候,西窗上已經射滿了紅色的殘陽。我洗了手臉,喝了二碗清茶,從東面的台階上下來,看見陶然亭的黑影,已經越過了東邊的道路,遮滿了一大塊道路東面的蘆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見前後左右,儘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蘆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擴張著陰影,西側面的高處,滿掛了夕陽最後的餘光,在那裡催促農民的息作。穿過了香冢鸚鵡冢的土堆的東面,在一條淺水和墓地的中間,我遠遠認出了g君的側面朝著斜陽的影子。從蘆花鋪滿的野路上將走近g君背後的時候,我忽而氣也吐不出來,向西的瞪目呆住了。這樣偉大的,這樣迷人的落日的遠景,我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太陽離山,大約不過盈尺的光景,點點的遙山,淡得比春初的嫩草,還要虛無縹緲。監獄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許多有諧調的樹林的枝幹高頭。蘆根的淺水,滿浮著蘆花的絨穗,也不像積絨,也不像銀河。蘆萍開處,忽映出一道細狹而金赤的陽光,高沖牛斗。同是在這返光里飛墮的幾簇蘆絨,半邊是紅,半邊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幾分鐘,又回頭向東北三面環眺了幾分鐘,忽而把什麼都忘掉了,連我自家的身體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幾步,在灰暗中我看見g君的兩手,正在忙動。我叫了一聲,g君頭也不朝轉來,很急促的對我說:

「你來,你來,來看我的傑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畫架上,懸在那裡,正在上色的,並不是夕陽,也不是蘆花,畫的中間,向右斜曲的,卻是一條顏色很沉滯的大道。道旁是一處陰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後,有許多灰黑凋殘的古木橫叉在空間。枯木林中,半彎下弦的殘月,剛升起來,冰冷的月光,模糊隱約的照出了一隻停在墓地樹枝上的貓頭鷹的半身。顏色雖則還沒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氣,卻從這幅未完的畫面直向觀者的臉上噴來。我蹙緊了眉峰,對這畫面靜看了幾分鐘,抬起頭來正想說話的時候,覺得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驚恐的,是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在我們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個很淡很淡的黑影,動了一動。我默默的停了一會,驚心定后,再朝轉頭來看東邊天上的時候,卻見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懸挂在空中。又停了一會,把驚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的對g君說:

「這張小畫,的確是你的傑作,未完的傑作。太晚了,快快起來,我們走罷!我覺得冷得很。」我話沒有講完,又對他那張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冷痙,忽而覺得毛都竦豎了起來;同時自昨天來在我胸中盤踞著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憂鬱,又籠罩上我的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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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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