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5)
g君含了滿足的微笑,盡在那裡閉了一隻眼睛——這是他的脾氣——細看他那未完的傑作。我催了他好幾次,他才起來收拾畫具。我們二人慢慢的走回家來的時候,他也好像倦了,不願意講話,我也為那種憂鬱所侵襲,不想開口。兩人默默的走到燈火熒熒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開口問說:
「這一張畫的題目,我想叫它『殘秋的日暮』,你說好不好?」
「畫上的表現,豈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聽了我這句話,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說:
「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談的神秘的靈感喲!我畫的畫,老喜歡依畫畫時候的感節季來命題,畫面和畫題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麼,『殘秋的日暮』也覺得太衰颯了,況且現在已經入了十月,十月小陽春,那裡是什麼殘秋呢?」
「那麼我這張畫就叫作『小春』吧!」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一條熱鬧的橫街,兩人各雇著洋車,分手回來的時候,上弦的新月,也已起來得很高了。我一個人搖來搖去的被拉回家來,路上經過了許多無人來往的烏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縱橫倒在那裡的,只是些房屋和電杆的黑影。從燈火輝煌的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蒼茫四顧,也忽而好像是遇見了什麼似的,心裡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鬱,更深起來了。
(一九二四)十三年舊曆十月初七日
移家瑣記
一
流水不腐,這是中國人的俗話,stagnatepond,這是外國人形容固定的頹毀狀態的一個名詞。在一處羈住久了,精神上習慣上,自然會生出許多霉爛的斑點來。更何妨洋場米貴,狹巷人多,以我這一個窮漢,夾雜在三百六十萬上海市民的中間,非但汽車,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連吸一口新鮮空氣,也得走十幾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這一回卻因朋友之介,偶爾在杭城東隅租著了一所適當的閑房,籌謀計算,也張羅攏了二三百塊洋錢,於是這很不容易成就的戔戔私願,竟也貓貓虎虎地實現了。小人無大志,蝸角亦乾坤,觸蠻鼎定,先讓我來謝天謝地。
搬來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為計時日的正確,只好把一段日記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陰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點起床,窗外下著蒙蒙的時雨,料理行裝等件,趕赴北站,衣帽盡濕。攜女人兒子及一僕婦登車,在不斷的雨絲中,向西進。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盤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綠,淺淡尚帶鵝黃。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較多,視孟東野稍為富有,沿途上落:被無產同胞的搬運夫,敲颳去了不少。午後一點到杭州城站,雨勢正盛,在車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濕矣。
新居在浙江圖書館側面的一堆土山旁邊,雖只東倒西斜的三間舊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樓一底的弄堂洋房來,究竟寬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開始做室內裝飾的工作。沙是沒有的,鏡屏是沒有的,紅木器具,壁畫紗燈,一概沒有。幾張板桌,一架舊書,在上海時,塞來塞去,只覺得沒地方塞的這些破銅爛鐵,一到了杭州,向三間連通的矮廳上一擺,看起來竟空空洞洞,像煞是滄海中間的幾顆粟米了。最後裝上壁去的,卻是上海八雲裝飾設計公司送我的一塊石膏圓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藍氏,面上刻出的是聖經里馬利馬格大倫的故事。看來看去,在我這間黝暗矮闊的大廳陳設之中,覺得有一點生氣的,就只是這一塊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二
向晚雨歇,電燈來了。燈光灰暗不明,問先搬來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個亮一點的燈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雖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決不是世外的桃源,這樣要捐,那樣要稅,居民的負擔,簡直比世界哪一國的都,都加重了;即以電燈一項來說,每一個字,在最近也無法地加上了好幾成的特捐。「烽火滿天殍滿地,儒生何處可逃秦?」這是幾年前做過的疊秦韻的兩句山歌,我聽了這些話后,嘴上雖則不念出來,但心裡卻也私私地轉想了好幾次。腹誹若要加刑,則我這一篇瑣記,又是自己招認的供狀了,罪過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