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26)
三更人靜,門外的巷裡,忽傳來了些篤篤篤的敲小竹梆的哀音。***問是什麼?說是賣餛飩圓子的小販營生。往年這些擔頭很少,現在冷街僻巷,都有人來賣到天明了,百業的凋敝,城市的蕭條,這總也是民不聊生的一點點的實證吧?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總睡不著覺。夜半挑燈,就只好拿出一本新出版的《兩地書》來細讀。有一位批評家說,作者的私記,我們沒有閱讀的義務。當時我對這話,倒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所以書店來要我出書簡集的時候,我就堅決地謝絕了,並且還想將一本為無錢過活之故而拿去出賣的日記都教他們毀版,以為這些東西,是只好於死後,讓他人來替我印行的;但這次將魯迅先生和密斯許的書簡集來一讀,則非但對那位批評家的信念完全失掉,並且還在這一部兩人的私記里,看出了許多許多平時不容易看到的社會黑暗面來。至如魯迅先生的詼諧憤俗的氣概,許女士的誠實莊嚴的風度,還是在長書短簡里自然流露的餘音,由我們熟悉他們的人看來,當然更是味中有味,外有,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絕對不認識他們的人,讀了這書,至少也可以得到幾多的教訓。私記私記,義務云乎哉?
從夜半讀到天明,將這《兩地書》讀完之後,神經覺得愈興奮了,六點敲過,就率性走到樓下去洗了一洗手臉,換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門,打算去把這杭城東隅的侵晨朝景,看它一個明白。
三
夜來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像馬加彈姆式的沙石馬路上,還滿漲著淤泥,天上也還浮罩著一層明灰的雲幕。路上行人稀少,老遠老遠,只看得見一部慢慢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車的后形。從狹巷裡轉出東街,兩旁的店家,也只開了一半,連挑了菜擔在沿街趕早市的農民,都像是沒有灌氣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蕭條復蕭條,衰落又衰落,中國的農村,果然是破產了,但沒有實業生產機關,沒有和平保障的像杭州一樣的小都市,又何嘗不在破產的威脅下戰慄著待斃呢?中國目下的形,大抵總是農村及小都市的有產者,集中到大都會去。在大都會的帝國主義保護之下變成殖民地的新資本家,或變成軍閥官僚的附屬品的少數者,總算是找著了出路。他們的貨財,會愈積而愈多,同時為他們所犧牲的同胞,當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來。結果就變成這樣的一個公式:農村中的有產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產者集中大都會,等到資產化盡,而生財無道的時候,則這些素有恆產的候鳥就又得倒轉來從大都會而小都市而仍返農村去作貧民。轉轉循環,絲毫不爽,這形已經繼續了二三十年了,再過五年十年之後的社會狀態,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會的癥結究在哪裡?唯一的出路究在哪裡?難道大家還不明白嗎?空喊著抗日抗日,又有什麼用處?
一個人在大街上踱著想著,我的腳步卻於不知不覺的中間,開了倒車,幾個彎兒一繞,竟又將我自己的身體,搬到了大學近旁的一條路上來了。向前面看過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淺淺的池塘。這附近一帶,我兒時原也來過的。二十幾年前頭,我有一位親戚曾在報國寺里當過軍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陸軍小學堂里當過學生。既然已經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沒有睡覺,頭腦還有點兒糊塗,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涼的妙藥。
天氣也漸漸開朗起來了,東南半形,居然已經露出了幾點青天和一絲白日。土山雖則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壞。湖上的群山,環繞在西北的一帶,再北是空間,更北是湖外境內的祥的青山了。東面迢迢,看得見的,是臨平山,皋亭山,黃鶴山之類的連峰疊嶂。再偏東北處,大約是唐棲鎮上的超山山影,看去雖則不遠,但走走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環視了一周,由遠及近,用大量觀察法來一算,我才明白了這附近的地理。原來我那新寓,是在軍裝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遙接著城牆,圍繞在軍裝局的匡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曉的時候,還聽見了一陣喇叭的吹唱,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時候,還看見了一名荷槍直立的守衛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