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19)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只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裡只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後面結著一個方結。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圍裙角,心頭便亂跳起來。愈想同她說話,他覺得愈講不出話來。大約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煩起來了,便輕輕的問他說:
「你府上是什麼地方?」
一聽了這一句話,他那清瘦蒼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層紅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聲,他吶吶的總說不出回話來。可憐他又站在斷頭台上了。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聽,如今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呀中國,你怎麼不強大起來!」
他全身起痙來,他的眼淚又快滾下來了。
那侍女看他顫得厲害,就想讓他一個人在那裡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靜安靜,所以對他說:
「酒就快沒有了,我再去拿一瓶來吧。」
停了一會,他聽得那侍女的腳步聲又走上樓來。他以為她是上他這裡來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勢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了。她原來是領了兩三個另外的客人,上間壁的那一間房間里去的。那兩三個客人都在那裡對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嬌滴滴的說:
「別胡鬧了,間壁還有客人在那裡。」
他聽了就立刻起怒來。他心裡罵他們說:
「狗才!俗物!你們都敢來欺侮我么?復仇復仇,我總要復你們的仇。世間哪裡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負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么?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人吧。」
他馬上就想跑回去憤用功。但是他的心裡,卻很羨慕那間壁的幾個俗物。他的心裡,還有一處地方在那裡盼望那個侍女再回到他這裡來。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乾了幾杯酒,覺得身上熱起來。打開了窗門,他看看太陽就快要下山去了。又連飲了幾杯,他覺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朧起來。西面堤外的那燈台的黑影,長大了許多。一層茫茫的薄霧,把海天融混作了一處。在這一層混沌不明的薄紗影里,西方那將落不落的太陽,好象在那裡惜別的樣子。他看了一會,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只覺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熱的雙頰,便自自語的說: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進來了。見他紅了臉,立在窗口在那裡痴笑,便問他說:
「窗開了這樣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這樣好的落照,誰捨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個詩人呀!酒拿來了。」
「詩人!我本來是一個詩人。你去把紙筆拿了來,我馬上寫詩給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後,他自家覺得奇怪起來。他心裡想:
「我怎麼會變了這樣大膽的?」
痛飲了幾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呵呵的笑了一陣。他聽見間壁房間里的那幾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他也放大了嗓子唱著說:
醉拍欄杆酒意寒,江湖牢落又冬殘,
劇憐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宮,
一飯千金圖報易,五噫幾輩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的念了幾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八
一醉醒來,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條紅綢的被裡,被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這一間房間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間房間了。房中掛著一盞十燭光的電燈,枕頭邊上擺著了一壺茶,兩隻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後,就踉踉蹌蹌的走到房外去。他開了門,卻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過來了。她問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