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20)

20.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20)

「你!你醒了么?」

他點了一點頭,笑微微的回答說:

「醒了。***廁所是在什麼地方的?」

「我領你去吧。」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條夾道的時候,電燈點得明亮得很。遠近有許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耳朵里來。白天的節,他都想出來了。一想到酒醉之後,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面上又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裡之後,他問那侍女說:

「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著說:

「是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四十五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罷!」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那侍女說: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漲紅了,袋裡摸來摸去,只有一張紙幣了,他就拿了出來給她說:

「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吧。」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厲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聲的說:

「謝謝!」

他直的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來。

外面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曆的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掛在天空的左半邊。淡青的圓形蓋里,也有幾點疏星,散在那裡。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會,看看遠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裡招引他。細浪中間,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象是山鬼的眼波,在那裡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麼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己。

「我怎麼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裡死了吧。我所求的愛,大約是求不到了。沒有愛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么?唉,這乾燥的生涯,這乾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裡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裡擠我出去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這裡,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的滴下來。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面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迴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那又瘦又長的影子,不覺心痛起來。

「可憐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地步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面一看,那燈台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裡盡它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時候,海面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裡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嚇,我如今再不能見你的面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裡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他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嘆了一聲,他便斷斷續續的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

「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原載小說集《沉淪》,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五日上海泰東圖書局初版

銀灰色的死

雪后的東京,比平時更添了幾分生氣。從富士山頂上吹下來的微風,總涼不了滿都男女的火熱的心腸。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恆的天空遊動的那顆明星出現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鋪,都裝飾得同新郎新婦一樣,竭力的想多吸收幾個顧客,好添些年終的利澤,這正是貧兒富主,一樣多忙的時候。這也是逐客離人,無窮傷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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