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21)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邊,在一群亂雜的住屋的中間,有一間樓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氣里。這一家人家,在這年終忙碌的時候,好象也沒有什麼生氣似的,樓上的門窗,還緊緊的閉在那裡。金黃的日球,離開了上野的叢林,已經高掛在海青色的天體中間,悠悠的在那裡笑人間的多事了。
太陽的光線,從那緊閉的門縫中間,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時候,他那一雙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睜開了。他大約已經有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在黑漆漆的房內的光線里,他的臉色更加覺得灰白,從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顴骨,同眼下的深深的眼窩看來,他卻是一個清瘦的人。
他開了半隻眼睛,看看桌上的鐘,長短針正重疊在x字的上面。開了口,打了一個呵欠,他並不知道他自家是一個大悲劇的主人公,又仍舊嘶嘶的睡著了,半醒半覺的睡了一忽,聽著間壁的掛鐘打了十一點之後,他才跳出被來。胡亂地穿好了衣服,跑下了樓,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雙破皮鞋,跑出外面去了。
他近來的生活狀態,比從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從十月底到如今,兩個月的中間,他總每是晝夜顛倒的要到各處酒館里去喝酒。東京的酒館,當爐的大約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婦。他雖然知道她們是想騙他的金錢,所以肯同他鬧,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陽西下的時候,他總不能在家裡好好的住著。有時候他想改過這惡習慣來,故意到圖書館里去取他平時所愛讀的書來看,然而到了上燈的時候,他的耳朵里,忽然會有各種悲涼的小曲兒的歌聲聽見起來。他的鼻孔里,也會脂粉,香油,油沸魚肉,香煙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來。他的書的字裡行間,忽然會跳出一個紅白的臉色來。一雙迷人的眼睛,一點一點的擴大起來。同薔薇花苞似的嘴唇,漸漸兒的開放起來,兩顆笑靨,也看得出來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齒,也看得出來了。他把眼睛一閉,他的面前,就有許多妙年的婦女坐在紅燈的影里,微微的在那裡笑著。也有斜視他的,也有點頭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脫下來的,也有把雪樣嫩的縴手伸給他的。到了那個時候,他總會不知不覺的跟了那隻縴手跑去,同做夢的一樣,走了出來。等到他的懷裡有溫軟的**坐著的時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經不在圖書館內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這樣的一家酒館里坐到半夜過後一點鐘的時候,才走出來,那時候他的神志已經不清了,在路上跌來跌去的走了一會,看看四面並不能看見一個人影,萬戶千門,都寂寂的閉在那裡,只有一行參差不齊的門燈,黃黃的在街上投射出了幾處朦朧的黑影。街心的兩條電車的路線,在那裡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著了大學的鐵欄杆,仰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銀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靜的電車線路上,電柱上,電線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頂上,都灑滿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覺得自家一個人孤冷得很,好象同遇著了風浪后的船夫,一個人在北極的雪世界里漂泊著的樣子。背靠著了鐵欄杆,他盡在那裡看月亮。看了一會,他那一雙衰弱得同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滾下了兩顆眼淚來。去年夏天,他結婚的時候的景象,同走馬燈一樣,旋轉到他的眼前來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嶺,一面寬廣的空中,好象有江水的氣味蒸過來的樣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這空空蕩蕩的方面一望,人們便能生出一種靈異的感覺來,知道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頭的區中,有幾點人家,沿了一條同曲線似的青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間。在一個多多夢的夏天的深更里,因為天氣熱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會,又從床上爬了起來,到朝溪的窗口去納涼去。燈火已經吹滅了,月光從窗里射了進來。在藤椅上坐下之後,他看見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臉上。定睛一看,他覺得她的臉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沒有半點分別。看了一會,他心裡害怕起來,就不知不覺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