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一輯短篇小說・沉淪(22)
「怎麼你的面上會這樣涼的?」
「輕些兒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經睡著在那裡,別驚醒了他們。」
「我問你,唉,怎麼你的面上會一點兒血色都沒有的呢?」
「所以我總是要早死的呀!」
聽了她這一句話,他覺得眼睛里一霎時的熱了起來。不知是什麼緣故,他就忽然伸了兩手,把她緊緊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貼上她的面上的時候,他覺得她的眼睛里,也有兩條同泉似的眼淚在流下來。他們兩人肉貼肉的泣了許久,他覺得胸中漸漸兒的舒爽起來了,望望窗外看,遠近都灑滿了皎潔的月光。抬頭看看天,蒼蒼的天空里,有一條薄薄的雲影,浮漾在那裡。
「你看那天河。……」
「大約河邊的那顆小小的星兒,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麼星呀?」
「織女星。」
說到這裡,他們就停著不說下去了。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他又眼看著那一顆小小的星,低聲的對她說:
「我明年未必能回來,恐怕你要比那織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學的鐵欄杆,獃獃的盡在那裡對了月光追想這些過去的節。一想到最後的那一句話,他的眼淚便連連續續的流了下來,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見一條溪水來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來。沿窗擺著的一張漆的桌子,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來。桌上的一張半明不滅的洋燈,燈下坐著的一個二十歲前後的女子,那女子的蒼白的臉色,一雙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線,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了他的眼睛里來。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搖了一搖頭,便自自語的說: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個電報,總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總也是真的,可憐她吐血吐到氣絕的時候,還在那裡叫我的名字。」
一邊流淚,一邊他就站起來走,他的酒已經醒了,所以他覺得冷起來。到了這深更半夜,他也不願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獄似的家裡去。他原來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裡的,他住的樓上,也沒有火缽,也沒有生氣,只有幾本舊書,橫攤在黃灰色的電燈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願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上野的火車站去。原來日本火車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車室里,有火爐生在那裡,他上火車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走到了火車站,清冷的路上並沒有一個人同他遇見,進了車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長廊上,只看見兩排電燈,在那裡黃黃的放光。賣票房裡,坐著二三個女事務員,在那裡打呵欠。進了二等待車室,半醒半睡的坐了兩個鐘頭,他看看火爐里的火也快完了。遠遠的有機關車的車輪聲傳來。車站裡也來了幾個穿制服的人在那裡跑來跑去的跑,等了一會,從東北來的火車到了。車站上忽然熱鬧了起來,下車的旅客的腳步聲同種種的呼喚聲,混作了一處,傳到他的耳膜上來,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車站來了。出了車站,他仰起頭來一看,只見蒼色圓形的天空里,有無數星辰,在那裡微動,從北方忽然來了一陣涼風,他覺得有點冷得難耐的樣子。月亮已經下山了。街上有幾個早起的工人,拉了車慢慢的在那裡行走,各店家的門燈,都象倦了似的還在那裡放光。走到上野公園的西邊的時候,他忽然長嘆了一聲。朦朧的燈影里,息息索索的飛了幾張黃葉下來,四邊的枯樹都好象活了起來的樣子,他不覺打了一個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靜靜兒的聽了一會,他覺得四邊並沒有動靜,只有那轆轆的車輪聲,同在夢裡似的很遠很遠,斷斷續續的仍在傳到他的耳朵里來,他才知道剛才的不過是幾張落葉的聲音。他走過觀月橋的時候,只見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樓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間。兩行燈火,好象在那裡嘲笑他的樣子。他到家睡下的時候,東方已經灰白起來了。
中
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氣,午前十一點鐘的時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套上了一雙破皮鞋,就跑出到外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