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77)
「那個不中用的死鬼,還去提起他作什麼?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了弱症死掉了。可惡的那老齋夫,他於那小兒子死後,向我敲了一筆很大的竹杠,說是我把他的兒子弄殺的。」
說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陣。
等李文卿和鄭秀岳走到那學校的洋樓旁門口的時候,顧竹生和吳一粟卻已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各捏了一筒大學的章程。顧竹生見了李文卿,就放著他的那種同小貓叫似的聲氣說:
「今天事務員不在,學校里詳細的形問不出來,只要了幾份章程。」
李文卿要鄭秀岳他們也一道和他們回上海去,上他們的旅館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見人的吳一粟卻向鄭秀岳丟了一個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門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顧竹生坐上了黃包車,而鄭秀岳他們卻慢慢地在兩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車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為怕再遇見剛才別去的李文卿他們,所以吳一粟和鄭秀岳走得特別的慢。但走到了離車站不遠的一個轉彎角上,西面自上海開來的火車卻已經到了站了。他們在樹蔭下站立了一會,看這火車又重複向西的開了出去,就重新放開了平常速度的腳步,走上海濱旅館去吃飯去。
這時候黃黃的海水,在太陽光底下吐氣光,一隻進口的輪船,遠遠地從煙突里放出了一大捲煙霧。對面遠處,是崇明的一縷長堤,看起來彷彿是夢裡的煙景。從小就住在杭州,並未接觸過海天空闊的大景過的鄭秀岳,坐在海風飄拂的這旅館的迴廊陰處,吃吃看看,更和吳一粟笑笑談談,就覺得她周圍的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她和吳一粟兩人,只有她和他,象亞當夏娃一樣,現在坐在綠樹深沉的伊甸園裡過著無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濱旅館,實在另外也沒有旁的客,所以他們坐著談著,竟捱到了兩點多鐘才喝完咖啡,立起身來,雇車到了炮台東面的長堤之上。
是在這炮台東面的絕無一個人的長堤上,鄭秀岳被這四周的風景迷醉了,當吳一粟正在教她向石條上坐下去息息的時候,她的身體突然間倒入了他的懷裡。
「吳先生,我們就結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讀書了。」
走在她後面的吳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體,聽到了這一句話,卻呆起來了。因為他和她雖則老在一道,老在談許多許多的話,心裡頭原在互相愛著,但是關於結婚的事,他卻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第一他是一個孤兒,覺得世界上斷沒有一個人肯來和他結婚的;第二他的現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夠他一個人的衣食,要想養活另外一個人,是斷斷辦不到的;況且鄭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閨女,他怎麼配得上她呢?因此他聽到了鄭秀岳的這一句話,卻呆了起來,默默的抱著她和她的眼睛注視了一忽,在腦裡頭雜亂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鄭秀岳談過的許多話的內容回想了一下,他終於流出來了兩滴眼淚,這時候鄭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濕起來了。四隻淚眼,又默默對視了一會,他才慢慢的開始說:
「蜜司鄭,你當真是這樣的在愛我么?」
這是他對她說到愛字的第一次,頭靠在他手臂上的鄭秀岳點了點頭。
「蜜司鄭,我是不值得你的愛的,我雖則抱有一種很空很大的理想,我雖則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戀愛,但我曉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穢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會,不會犯那種自辱的,自辱的**了。……」
說到了這裡,他的眼淚更是驟雨似地連續滴落了下來。聽了他這話,鄭秀岳也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因為她也想起了從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經污穢得不堪的身體。
二十二
兩人的眼淚,卻把兩人的污穢洗清了。鄭秀岳雖則沒有把她的過去,說給他聽,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顆後悔的心,已經是純潔無辜,可以和他的相對而並列。他也覺得過去的事,既經懺悔,以後就須看他自己的意志堅定不堅定,再來重做新人,再來恢復他兒時的純潔,也並不是一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