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幽靈》(5)

第二十一章《幽靈》(5)

第五部

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會記得哈利,記得他那張爬著疤痕的臉、劃出傷口的下巴、纏著繃帶的脖子,還有他的聲音。突然,她心中非常確定……一切都會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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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在奧克西瓦河上灑下瀲灧波光,讓這條污濁小河看起來宛如穿過城市的閃亮金鏈。只有少數女人敢獨自行走在河邊的荒涼小徑上,瑪蒂娜是其中之一。今天在燈塔餐廳的工作忙碌而漫長,她頗為疲憊,但心情愉悅。今天是美好而漫長的一天。一名少年從暗處現身,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臉,咕噥地說了聲「嗨」,便退了回去。

里卡爾說過好幾次,請她改走另一條路回家,畢竟她現在有孕在身,但她說那是回基努拉卡區最短的一條路,並拒絕讓任何人從她手中奪走享受這座城市的權利。再說她認識很多住在橋下的人,走這條路讓她覺得比去奧斯陸西區的一些時髦酒吧還來得安全。她經過急診室和松內廣場,朝藍調夜店的方向走去。這時她聽見前方人行道上傳來沉重急促的腳步聲,一名少年穿過黑夜朝她的方向奔來,沿路拿著手電筒照亮前方。少年和瑪蒂娜擦肩而過,她瞥見他的面孔,聽見他的喘息聲消失在遠處後方。那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她在燈塔餐廳見過這個人。但她見過的人實在太多了,有時她看見熟面孔后,第二天同事就跟她說那人已經死了好幾個月或甚至好幾年了。不知為何,那張面孔讓她又想起哈利。她不曾跟任何人說過關於哈利的事,里卡爾就更不可能了,但哈利在她心中創造出一個小空間、一個小房間,有時她可以去那裡看看他。剛才那人會不會是歐雷克?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想起哈利?她轉過身,望著少年奔跑的背影,覺得他奔跑的樣子像是有惡魔在後面追他,或是他急於逃離什麼。她並未看見有人在追他。少年的身影漸去漸遠,不久之後就消失在黑暗中。

伊蓮娜看了看錶。十一點零五分。她靠上椅背,看著櫃檯上方的屏幕。再過幾分鐘就要開始登機。父親發來簡訊,說會去法蘭克福機場接他們。她全身冒汗且酸痛。戒毒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一切都會很順利。

斯泰因捏了捏她的手。

「怎麼樣,小妹?」

伊蓮娜微微一笑,也捏了捏他的手。

一切都會很順利。

「我們是不是認識她?」伊蓮娜低聲說。

「誰?」

「那個深色頭髮的女人,她一個人坐在那裡。」

他們來到時,女子已坐在他們對面,就在登機門旁,正在閱讀一本孤獨星球出版的泰國旅遊書。她長得很美,那種美不會隨歲月褪去。她還散發出一種氛圍,一種寧靜的幸福感,雖然她現在孤身一人,但她的內心彷彿正在歡笑。

「我不認識,她是誰?」

「我不知道,她讓我想到一個人。」

「誰?」

「我不知道。」

斯泰因哈哈大笑,這種兄長式的笑聲令人覺得平靜安心。他又捏了捏她的手。

廣播提示音響起,拉得老長,接著是金屬摩擦般的說話聲,宣布飛往法蘭克福的航班現在開始登機。旅客紛紛站起,擁向櫃檯。伊蓮娜拉住正要站起的斯泰因。

「怎麼了,小妹?」

「等人少一點再過去。」

「可是……」

「我不想在登機橋里……跟那麼多人擠在一起。」

「好,我真蠢,你覺得怎麼樣?」

「還好。」

「那就好。」

「她看起來很孤單。」

「孤單?」斯泰因朝女子望去,「我不這樣覺得,她看起來很開心。」

「對,可是也很孤單。」

「又開心又孤單?」

伊蓮娜大笑:「不是,我弄錯了,應該是跟她長得很像的那個男人很孤單。」

「伊蓮娜?」

「什麼事?」

「還記得我們說好的嗎?盡量想些開心的事,好不好?」

「好。我們兩個人做伴就不孤單。」

「對,我們相互扶持,直到永遠,對不對?」

「直到永遠。」

伊蓮娜挽住哥哥的手臂,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想起那個救出她的警察。哈利,他說他叫哈利。她第一個想到的是歐雷克經常提起的那個哈利,那個哈利也是警察。但她根據歐雷克描述而想象出來的哈利更高、更年輕,也許比讓她重獲自由的那個醜男人更帥。但那男人也去找過斯泰因,所以她已經知道他就是哈利·霍勒。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會記得哈利,記得他那張爬著疤痕的臉、劃出傷口的下巴、纏著繃帶的脖子,還有他的聲音。突然,她心中非常確定,雖然不知道這種確定的感覺從何而來,但那感覺清楚浮現:

一切都會很順利。

只要離開奧斯陸,她就可以把一切拋在腦後。父親和她所諮詢的醫生跟她說,她不能接觸任何上癮物質,諸如酒精或毒品。小提琴還是會在,永遠都會在,但她會對它敬而遠之,就好像古斯托的鬼魂將永遠纏繞著她一樣,此外還有易卜生的鬼魂,以及那些曾經向她購買死亡白粉的可憐靈魂。她只能順其自然,也許幾年之後它們會逐漸淡去,到時她就可以返回奧斯陸。最重要的是她會順利度過這段時間,她會設法建立起一種值得去過的生活。

她看著那個正在看書的女子。女子抬起頭來,彷彿察覺到有人在看她,臉上掠過耀眼的微笑,目光又回到旅遊書上。

「走吧。」斯泰因說。

「走吧。」伊蓮娜說。

楚斯駕車來到誇拉土恩區,駛上托布街,轉入王子街,又開到羅督斯街。他提早離開派對,坐上自己的車,隨興所至駕車上路。天氣寒冷清朗,夜晚的誇拉土恩區十分熱鬧。妓女在後頭呼喚他,她們一定是聞到了他散發出的睾丸素氣味。藥頭正在削價競爭。一輛雪佛蘭的科爾維特跑車傳來重低音的砰砰聲響。一對情侶在電車站擁吻。一名男子高聲歡笑著奔過街頭,身上的西裝外套敞開飄動,另一名穿著同款外套的男子跟在後頭奔跑。卓寧根街街角有個身穿阿森納隊球衣的傢伙,那人楚斯沒見過,一定是新來的。警用無線電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楚斯感覺到一種奇特的幸福感: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感覺、重低音的砰砰聲、所有事物正在運作的韻律。他坐在車上看著這些雖然不知道彼此存在,卻又驅使彼此轉動的小齒輪。只有他能看見整體。事情就應該是這樣才對,因為這座城市現在屬於他了。

舊城區教堂的牧師打開門鎖,走了出來,聆聽墓園裡樹梢的窸窣響聲,抬頭望向月亮。這是個美麗夜晚。音樂會非常成功,很多人來觀賞,比明天清早會來參加禮拜的人還多。他嘆了口氣。明天他將對空長椅佈道的主題是關於罪得赦免。他走下台階,穿過墓園。他決定要講的這個主題,跟周五那場葬禮上的一樣。根據死者的前妻所說,死者生前涉及犯罪交易,這一生也做過許多為非作歹之事,因此很少有人會考慮來參加喪禮,實在沒必要跑這一趟。出席葬禮的只有那位前妻和他們的小孩,再加上一名從頭到尾都大聲抽泣的同事。前妻偷偷跟牧師說,那位同事可能是全航空公司唯一一位沒跟死者睡過的女空服員。

牧師經過一個墓碑,在月光下看見上頭有白色痕迹,像是有人曾在上面用粉筆寫字又擦去。那是阿斯基·卡托·魯德(又名阿斯基·厄勒古)的墓碑,墓碑上刻的名字是「A.C.魯德」。墓園自古流傳下來的規定是,經過一代后,墓地的租約自動失效,除非支付延長使用的費用,這等於是替富人保留的特權。但不知何故,阿斯基的墳墓保存了下來。一旦墳墓的歷史非常久遠,就會受到保護。也許是因為政府樂觀地希望古墓能成為景點:這塊墓碑位於奧斯陸東區最貧窮的地區,死者親屬只買得起小墓碑,上頭只能刻上名字的首字母和生卒日期,下方沒有任何題字,因為石匠是依照鐫刻的字數來收費的。一名官員甚至堅稱死者的正確姓氏應該是「魯伍德」,為了省錢所以略去一個「伍」字。有則傳言說阿斯基的遊魂依然四處飄蕩,但這則傳說沒激起太多漣漪。最後阿斯基終於被人遺忘,可以好好安息了。

牧師走到墓園柵門前時,後方牆邊閃出一個人影,牧師心頭一驚。

「求您行行好吧。」一個粗嘎聲音說,一隻大手向前伸了出來。

牧師看著帽子下的面孔。那是一張爬滿皺紋的老臉,鼻子高挺,耳朵甚大。令人驚訝的是那人有一雙清澈純真的藍色眼睛。是的,純真。牧師給了那可憐人二十克朗,繼續踏上回家的路時,心中如是想著:那是一雙初生嬰兒般的純真藍眼珠,裡頭沒有罪愆需要赦免。這句話明天的禮拜可以拿出來講。

我們已經來到了盡頭,老爸。

我坐在這裡,歐雷克站在我面前,他雙手握著那把敖德薩手槍,彷彿那是他的生命所系。他緊緊握槍,暴怒咆哮:「她在哪裡?伊蓮娜在哪裡?告訴我,不然……不然……」

「不然怎樣,死毒蟲?反正你也不敢開槍,諒你也沒那個膽,歐雷克,你是好人那一邊的。來,放輕鬆,我們一起分享這一管好不好?」

「媽的我才不要,你先告訴我她在哪裡。」

「那我就自己享用全部啰?」

「一半,那是我最後的了。」

「成交,先把槍放下來吧。」

那個白痴真的照做,他真是教不會,跟那次他走出猶太祭司樂隊演唱會的時候一樣容易受騙上當。他彎下腰,將那把外形怪異的手槍放在地上。我看見槍身側邊的控制桿撥到了C,這表示手槍啟動了連發功能,只要在扳機上輕輕一扣,就會……

「她在哪裡?」歐雷克問道,直起身子。

一旦少了對準我的槍口,我就感到怒意上涌。這小子竟敢威脅我,跟我養父一樣。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麼事我最不能容忍,那就是受人威脅。因此我沒編個好聽的故事給他,沒說伊蓮娜在丹麥一家隱秘的戒毒中心,與世隔絕,不能跟任何可能讓她再吸毒的朋友聯絡。我可沒說這類的屁話。我在傷口上補刀。我不得不這樣做。我的血液裡帶有劣質基因,爸,所以你說話前應該三思。反正我的血也不多了,大部分都流到了廚房地上。我是個白痴,竟然在傷口上補刀。

「我把她賣了,」我說,「為了換幾克小提琴。」

「什麼?」

「我在奧斯陸中央車站把她賣給一個德國人,我不知道那傢伙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搞不好住在慕尼黑。那傢伙現在可能坐在慕尼黑的公寓里,跟朋友一起讓伊蓮娜用她那張小嘴幫他們吸屌。她可能已經嗨翻了,根本分不清哪根屌是誰的,因為她心裡想的只是她的真愛。她的真愛叫作……」

歐雷克目瞪口呆站在那裡,不停眨眼,一臉蠢相,如同那天演唱會結束后他給我五百克朗的時候。我像該死的魔術師一樣張開雙臂。

「小提琴!」

歐雷克只是不停眨眼,震驚到當我撲向那把槍的時候他無法反應過來。

我只是一廂情願這麼想。

因為我忘了一些事。

那天他跟蹤我,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清醒,不能吸毒。他也有兩下子,也懂得判讀別人的心思,至少懂得判讀小偷的心思。

我應該早點想到這些才對。我應該跟他分享半管才好。他先一步搶到手槍,可能還稍微碰到了扳機。控制桿指向C。我倒地之前看見他驚訝的表情,聽見一切都安靜下來,聽見他在我旁邊蹲下,聽見低微的哀鳴猶如怠速的引擎聲,彷彿他想哭卻哭不出來。接著他慢慢走進廚房。真正的毒蟲會以特定順序來行事。他把針筒放在我旁邊,甚至問我要不要分享一管。聽起來不錯,但我已不能說話,只能聆聽。我聽見他踏著緩慢沉重的步伐下樓,剩我孤單一人,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孤單。

教堂鐘聲停止了。

故事應該也說完了。

現在已經不那麼痛了。

爸,你在那裡嗎?

魯弗斯,你在那裡嗎?你是不是在等我?

反正我記得老頭子說過一句話,死亡可以讓靈魂得到自由,真的嗎?媽的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們走著瞧吧。

[1]哈希什(hashish),由印度大麻的花及葉榨出的樹脂麻醉藥。

[2]大發,日本汽車品牌。

[3]下塔吉爾,俄羅斯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州城市,是俄羅斯主要的鋼鐵工業中心。

[4]世界知名服裝品牌,始創於荷蘭。

[5]日本任天堂公司製造的著名遊戲機款,俄羅斯方塊是GameBoy上最受歡迎的遊戲之一。

[6]?re,挪威的貨幣單位,一克朗等於一百歐爾。?re也有耳朵之意。

[7]芬太尼,一種高效止痛藥,過量使用會抑制呼吸,嚴重時可導致死亡。

[8]這裡指的是HawaiiFive-0,即《夏威夷特勤組》。

[9]歐雷克(Oleg)的首字母。

[10]摩爾達維亞是東歐的一個地區,包括了今羅馬尼亞東北部、摩爾多瓦、烏克蘭的局部地區,位於喀爾巴阡山和普魯特河之間。

[11]犯罪題材的美劇,講的是美國巴爾的摩警察和毒匪的故事。

[12]Heroine是女英雄,Heroin是海洛因,兩者發音相同。

[13]戽斗,一種取水灌田用的舊式農具,用於形容人的相貌時指下巴比一般人長且向前突出。

[14]崔斯可,挪威文為Tresko,意思是木鞋。崔斯卓(Treschow)因有一雙遺傳自父親的汗腳而經常穿這種四不像的木鞋,以為木頭會吸他的腳臭,故得了「崔斯可」這個綽號。《雪人》一書對此有詳細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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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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