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警察》(2)
第一部
他突然有個預感,就跟他在盲目滑雪時得到的預感一樣。
他感覺得到他看不見的東西:有人站在外頭的黑暗中注視著他。
他抬頭看去。
1
這是個溫暖而漫長的九月天,陽光將奧斯陸峽灣照得有如一池亮燦燦的熔銀,將帶有一抹早秋色彩的低緩山脈照得熠熠生輝。每當碰上這麼美麗的日子,奧斯陸居民總發誓他們會永遠住在這裡。太陽沉落在烏靈山後,最後幾道金光灑在鄉間,灑在簡樸的矮房子上,這些房子見證了奧斯陸的樸實出身。陽光灑在華麗豪宅上,這些豪宅述說的是挪威的石油開發成果,石油讓挪威成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富裕國家。陽光灑在斯滕斯巴肯公園山坡頂的毒蟲身上,灑在這個井然有序的小社群里,這裡的用藥過量致死率是歐洲城市的八倍。陽光灑在庭院里,這裡架有彈跳床,周圍設有保護網,國民健康手冊建議在彈跳床上玩耍的孩童一次不能超過三個。陽光灑在山林上,這片山林環抱著半座城市,本地人將這座城市稱為「奧斯陸大鍋」。陽光不肯放開這座城市,它伸長手指,猶如火車車窗內揮別的手,遲遲難以放下。
今早太陽升起時,空氣冷冽清澈,陽光有如舞檯燈光那般刺眼。不久氣溫回升,天空轉為深藍色,空氣中蘊含著一種實實在在的喜悅感,就是這種感受讓奧斯陸的九月成為一年當中最美好的月份。溫柔的夜幕緩緩降臨,馬里達湖附近山坡上的住宅區飄散著蘋果和雲杉的溫暖芬芳。
埃倫·文內斯拉攻向最後一座山坡的坡頂,他感覺到了乳酸堆積所造成的肌肉酸痛,但仍專註於讓雙腳保持正確的垂直姿勢,不停踩動卡式踏板,膝蓋稍微內縮。保持正確姿勢非常重要,尤其是在身體疲憊的時候,因為大腦會不斷釋放出叫你改變姿勢的信息,好讓不那麼疲憊但效率較低的肌肉接手。他感覺堅固的自行車骨架吸取他踏出的每一分力量。他切換到低速擋,站起身來,加快速度,維持相同的踩踏頻率,大約每分鐘九十轉。他查看心率監視器,上面顯示一百六十八。他用頭燈對準裝設在手把上的衛星導航儀,這台導航儀內存有奧斯陸及其周邊地區的詳細地圖。這台自行車和這些配備花了他一大筆錢。嚴格說來,像他這樣剛退休的警探不該花這麼多錢,但他現在必須面對不同人生階段的挑戰,因此維持體能顯得格外重要。
倘若他夠坦誠,會承認其實自己面對的挑戰變少了。
乳酸在他大腿和小腿內產生灼熱感,雖然難受,但也是之後定有所獲的美妙保證,包括彙集的內啡肽、一碰就痛的肌肉、問心無愧的輕鬆感,以及日落後若氣溫沒有大幅下滑,可以和妻子在陽台上享受一瓶啤酒。
眼前突然豁然開朗,他來到了坡頂,路面變得平坦,馬里達湖就在前方。他慢下速度。他已離開市區。說起來挺令人難以相信的,只要從這座歐洲首都的市中心奮力騎車十五分鐘,就能置身於農田草地和蒼鬱森林的懷抱中。眼前的小徑為薄暮所籠罩,他的頭皮沁出汗水,在炭灰色的貝爾牌安全帽底下發癢。光是這頂安全帽的價錢,就抵得過他買給孫女莉娜·馬里亞當作六歲生日禮物的自行車。他沒把安全帽脫下,因為自行車騎手的意外死亡通常是頭部受創所致。
他又看了看心率監視器。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二。一陣舒爽微風吹來,帶來遠處市區的歡呼聲。那聲音一定是從伍立弗體育場傳來的,今晚有場重要的國際賽事正在舉行,好像是挪威隊對上斯洛伐克或斯洛維尼亞隊。埃倫想象那些掌聲是為他喝彩的。已經有好一陣子沒人給他鼓掌了,最後一次是在布爾區的克里波刑事調查部退休歡送會上,現場準備了好幾層的蛋糕,部長米凱·貝爾曼也前來致辭。後來米凱官運亨通、步步高升,最後終於坐上警署頂端的寶座。那天埃倫接受大家的掌聲,直視眾人的目光,對每位弟兄表示感謝,準備發表簡短感言時甚至還一度哽咽。他的感言言簡意賅、陳述事實,十分符合克里波的傳統。他的警探生涯有起有落,但不曾捅出什麼大婁子,至少就他所知沒有,因為你永遠不可能確定自己查出的真相百分之百正確。現在DNA鑒識技術日新月異,高層已指示警方運用新技術來檢視被束之高閣的舊日懸案,但風險也隨之而來,像是真相、新的真相、結論。警方若只是重新檢視懸案也就罷了,但埃倫不明白為什麼要浪費資源在早已偵結的案子上。
天色漸暗。路燈雖亮,但他還是差點騎過頭,錯過指向森林的木製指示標誌。它就立在原地,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他轉個彎,騎上柔軟的森林土地,沿著小徑緩緩前進,小心翼翼保持平衡。頭燈光線照亮前方,只要一轉頭,光線就會受到兩側茂密雲杉林的阻擋。無數黑影在他前方掠過,彷彿受驚而匆忙改變形狀以潛藏起來。每當他想象自己和她易地而處,腦海中就會出現這個畫面:她遭到囚禁和強暴三天之後,手持手電筒,沒命奔逃。
前方突然出現亮光,映入埃倫的眼帘。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亮光來自她的手電筒,她又再度上路奔逃,而他騎摩托車在後追趕,追上了她。前方的光線搖曳晃動,接著就朝他筆直射來。他停下車子,翻身下車,頭燈照向心率監視器。心跳已降到一百以下,挺不錯的。
他解開帽帶,脫下安全帽,抓了抓頭皮。天哪,太爽了。他關閉頭燈,把安全帽掛在手把上,推著自行車朝亮光走去,感覺掛著的安全帽抵在自行車骨架上。
他在手電筒光線的前方停下腳步,強力光束照得他雙眼發疼、目眩眼花。他似乎聽見自己濃重的呼吸聲。奇怪,他的心跳速率怎麼會這麼低?他發覺那一大圈顫動的圓形光束後方出現動靜,有個東西高高舉起,接著就響起低低的破空之聲。這時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不該脫下安全帽的,自行車騎手的意外死亡通常是……
他的思緒似乎開始斷斷續續,彷彿時間出現位移、畫面突然斷線。
埃倫驚詫地直視前方,感覺一大顆溫熱汗珠滾落額頭。他開口說話,但話語毫無條理可言,大腦和嘴巴之間的聯結好像出現阻礙。低微的破空之聲再度傳來,接著聲音就消失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連他自己的呼吸聲都不見了。他發現自己跪了下來,自行車緩緩倒向路旁的水溝。黃色光線在他眼前舞動,但是當那顆汗珠滑到鼻樑,滲入眼睛之後,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第三下重擊感覺有如一根冰柱鑽入他的頭、頸、身體,剎那間凍結一切。
他心想,我不想死。他想把手臂高舉過頭防衛,四肢卻不聽使喚。他知道自己已經癱瘓。
他沒感覺到第四下重擊,但是從濕潤土壤的芬芳氣味來分析,他已倒在地上。他眨了幾下眼睛,視線再度變得清楚。他看見自己臉旁的泥地上有一雙骯髒的大靴子。鞋跟抬起,靴子騰空,又落回地面。這動作不斷重複:鞋跟抬起、靴子騰空。對方似乎正在跳躍。跳躍是為了加重力道。他腦中出現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他必須記住她的名字,他不能忘記她的名字。
2
警員安東·米泰從紅色的奈斯派索D290小型咖啡機上拿起半滿的塑料杯,彎腰放在地上,因為四周沒有桌椅可以放置。他拿起另一個咖啡膠囊,下意識地查看鋁箔包裝上是否沒穿孔,表示沒使用過,才把它放進咖啡機,然後拿了個空塑料杯放在噴嘴底下,按下一個亮燈的按鈕。
他看了看錶。咖啡機發出呻吟聲,噴出液體。午夜十二點的換班時間就快到了。她正在家裡等他。但他心想應該先教教新來的女同事熟悉這裡的規矩才行,畢竟她還只是個實習生。女同事的名字是不是叫西莉亞?安東看著噴出的液體。如果換作男生,他還會不會主動幫忙拿咖啡?他不確定,反正無所謂,他早已放棄回答這類問題。房裡突然安靜下來,他聽見最後幾滴近乎透明的液體滴進杯子。膠囊里的顏色和味道都用完了,但一定要連最後一滴液體也接住才行。對那位年輕女同事來說,這個大夜班將會非常漫長,沒人陪伴、沒有活動、無事可做,只能盯著國立醫院裡尚未上漆的光禿水泥牆,也因此他決定離開前要跟她喝杯咖啡。他拿著兩個塑料杯往回走,腳步聲回蕩在四壁之間,穿過緊閉且上鎖的一扇扇房門,心裡知道門內沒東西也沒人,有的只是更多的光禿牆壁。至少這次挪威政府藉由擴建國立醫院來鞏固國家的未來,明白挪威人民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年老、衰弱、貪婪。政府做了長遠打算,一如德國人建造高速公路、瑞典人建造機場。但德國人和瑞典人是否有過這種感覺?三十年代穿過德國壯麗的荒野而行駛在水泥巨物上的摩托車騎士,或是六十年代匆匆穿越過於龐大的阿蘭達機場的瑞典旅客,是否也有過這種感覺?他們是否感覺到鬼魂的存在?儘管這些大型建設全新落成,未遭破壞,尚未發生車禍或墜機,但鬼魂已然存在。汽車車燈隨時可能照到站在人行道上的一家子,他們茫然地看著車燈,身上淌血,皮膚蒼白,父親遭尖物刺穿,母親頭部扭向怪異方向,孩子失去一隻胳臂和一條腿。燒得焦黑的屍體穿過行李轉盤的塑料簾,進入阿蘭達機場的入境大廳,身上依然發出高熱、引燃橡膠,張開的嘴巴發出無聲慘叫、冒著裊裊黑煙。沒有一位醫生能告訴安東醫院的這個側翼未來要做什麼用途,唯一能確定的只是未來有人會死在這些門內。這種氛圍已然瀰漫在四周,看不見的屍體帶著躁動不安的靈魂已被醫院收治。
安東拐過轉角,眼前出現另一條走廊,走廊上燈影稀疏,牆壁光禿,兩側對稱,給他一種彷彿看見立體錯視畫的奇特感覺。所謂立體錯視畫就是運用作畫技巧在平面上呈現出三維空間的畫作。走廊遠處坐著一名制服女子,看起來宛如牆上掛的一小幅畫。
「這杯咖啡給你。」他說,在女子身旁停下腳步。她是不是二十歲?不對,應該再成熟一點,可能二十二歲。
「謝謝,我自己帶了。」女子說,從放在椅子旁邊的小背包里拿出一個保溫瓶。她的語調隱約有一絲輕快感,可能是因為帶有北部方言的口音。
「這杯比較好喝哦。」安東說,手依然伸在半空中。
女子遲疑片刻,接過杯子。
「而且免費,」安東說,不動聲色地把手背在身後,將熱燙的指尖貼在冰冷的外套上,「那邊有台咖啡機我們可以隨意使用,就在走廊的——」
「我來的時候看見了,」她說,「可是依照規定我們不能離開病房門口,所以我自己從家裡帶了咖啡來。」
安東喝了口咖啡:「想得很周到,可是通到這間病房的走廊只有一條,這裡是四樓,而且從這裡到咖啡機之間的門全都上了鎖,就算我們正在煮咖啡,也不可能看不到有人通過。」
「聽起來很安全,但我還是守規定比較好。」她對安東淺淺一笑,接著可能為了抵消自己態度中所隱含的斥責意味,啜飲了一口咖啡。
安東有點惱怒,正想說經驗的累積可以促進獨立思考,話還沒到嘴邊,就注意到走廊深處似乎有動靜,彷彿有個白色人影朝這裡飄來。他聽見西莉亞站起身。人影逐漸清晰,原來是個豐腴的金髮護士,身穿寬鬆的醫院制服。安東知道這名護士今晚值夜班,明晚休假。
「晚安。」護士說,露出頑皮的微笑,手拿兩支針筒,走到病房門前,伸手握住門把。
「等一下,」西莉亞說,上前一步,「我得看一下你的證件,還有,你有今天的密語嗎?」
護士對安東露出驚訝表情。
「除非我同事可以為你擔保。」西莉亞說。
安東點了點頭:「進去吧,莫娜。」
護士把門打開,安東看著她走進門內。病房裡黑魆魆的,安東依稀看見床邊擺著儀器,被子底下有腳趾突出。這位患者很高,院方不得不調來一張加長型病床。房門關上。
「做得好。」安東說,對西莉亞笑了笑,同時察覺到她不喜歡這種態度,也察覺她認為他是大男子主義者,把年輕女同事視為低等之人。可是老天爺,她不過是個實習生,受訓期間應該跟資深警察學習才對。安東身體微晃,不確定該如何處理眼前這種情況。西莉亞先開口說話。
「我剛剛說過,規定我都讀過了。你的家人應該在等你回家吧?」
安東把咖啡杯湊到嘴邊。她對他的婚姻狀況有什麼了解?難道她在暗示他跟莫娜之間有不尋常的關係?難道她知道他曾多次在莫娜下班后載她回家,而且還有進一步發展?
「你的包上有泰迪熊貼紙。」西莉亞微微一笑。
安東喝了一大口咖啡,清了清喉嚨:「我沒什麼事,今天又是你第一天值班,也許你應該利用這個機會提出疑問,你知道,不是每件事規定上都有寫。」他變換站姿,希望她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啰,」西莉亞說,語氣中帶著二十五歲以下才有的狂妄自信,「裡面那個病人是誰?」
「我不知道。規定裡面有寫說他的身份不能透露,必須保持匿名。」
「可是你知道內情。」
「是嗎?」
「莫娜。你一定跟她聊過,才會用名字叫她。她跟你說了什麼?」
安東打量西莉亞。她頗有姿色,這點可以肯定,但她不親切,也不嫵媚,對他來說身材有點太瘦。她頭髮凌亂,上唇彷彿被太緊的肌腱拉住,露出不整齊的門牙,但仍青春無敵。他敢打賭,她黑色制服底下的肉體肯定緊實勻稱。如果他把知道的事告訴她,會不會是因為他下意識做了計算,希望順從的態度可以讓自己跟她上床的概率提高萬分之一?或者是因為像西莉亞這樣的女子五年內就能當上警監或警探?她們會成為他的上司,而他仍會是基層警察,位於晉陞階梯的最底層,只因德拉門命案永遠會像一堵牆般擋在他前方,是個難以抹滅的污點。
「謀殺未遂案,」安東說,「大量失血,送進醫院的時候幾乎沒有脈搏,始終處於昏迷狀態。」
「為什麼要派人看守?」
安東聳了聳肩:「他撐過來的話可能成為證人。」
「他知道什麼?」
「跟毒品有關的事,層級很高,他如果醒來,提供的線索也許可以把奧斯陸的海洛因大毒梟繩之以法,我們也可以知道當初是誰想置他於死地。」
「所以長官認為兇手可能回來把他了結?」
「對。對方如果發現他還活著,又得知他在這裡,的確可能回來再度下手,這就是我們得在這裡看守的原因。」
西莉亞點了點頭:「他撐得過來嗎?」
安東搖了搖頭:「院方認為他們可以幫他維持幾個月的生命,可是他脫離昏迷的概率很低。反正呢……」安東又變換站姿,她追根究底的目光令他覺得不自在,「在他醒來以前我們都得守在這裡。」
安東跟西莉亞道別,心情沮喪,從接待區步下樓梯,走進秋日夜晚,坐上他停在停車場的車子,這才發現手機在響。
是勤務中心打來的。
「馬里達倫谷發生命案,」值班人員說,「我知道你剛下班,可是他們需要人手搜查犯罪現場,你又已經穿上制服……」
「要多久?」
「最多三小時就會讓你離開。」
安東十分詫異。由於嚴格的規定加上預算限制,警方現在都盡量避免讓人員加班,就算為了方便調度也不能破例,因此他直覺認為這起命案一定有特殊之處,只希望被害人不是小孩。
「好。」安東說。
「我會把坐標傳給你。」現在警方有了新配備,那就是衛星導航儀,內部存有詳細的奧斯陸各區地圖和信號發報器,可讓勤務中心追蹤位置。值班人員一定是根據位置信息與他聯絡的,因為他離命案現場最近。
「好,」安東說,「三小時。」
三小時后勞拉應該已經上床睡覺了,但她習慣知道他會幾點下班回家,於是他發簡訊給她,然後掛擋,朝馬里達湖前進。
安東根本不用看衛星導航。伍立弗斯特路口停著四輛警車,再往前還拉起橘白相間的封鎖線,說明這裡就是命案現場。
他從置物箱里拿出手電筒,朝封鎖線外的警察走去。樹林里除了有閃光,還有刑事鑒識小組的探照燈燈光,這些亮光總讓他聯想到拍片現場。這些大陣仗其實一點也不愚蠢。現在鑒識人員不只拍照片,還拍攝高畫質錄像,除了拍攝被害人,也拍攝犯罪現場,以便日後重複觀看,停格放大,查看先前以為無關案情的線索細節。
「發生了什麼事?」安東問一名警察,那警察雙臂交抱,在封鎖線旁簌簌發抖。
「命案。」警察話聲沉重,眼眶泛紅,臉色異常蒼白。
「我聽說了。這裡誰負責指揮?」
「鑒識中心的隆恩。」
安東聽見樹林里傳來嗡嗡話聲,顯然鑒識中心來了很多人。「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隊還沒派人來嗎?」
「等一下有更多同人會來,屍體才剛發現不久。你是來接替我的嗎?」
有更多同人會來。儘管如此,勤務中心卻還是把他調來加班。安東仔細打量那名警察,只見他身穿厚外套,身體卻抖得越來越厲害,天氣應該沒那麼冷才對。
「你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
警察點點頭,默然不語,低頭用力跺了跺腳。
安東心想,媽的這小子還太嫩。他吞了口口水。
「安東,是值班人員派你來的嗎?」
安東抬頭望去,只見兩人穿過灌木叢走來,但他沒聽見他們發出聲音。他見過鑒識人員像笨拙的舞者般扭曲身體,在犯罪現場以這種姿態走路,小心翼翼踏出腳步,彷彿是在月球上漫步的航天員。讓他聯想到航天員的也許是他們身上的白色連身工作服。
「對,我是來接班的。」安東對女子說。他認得這女子,警界里應該沒有人不認得她,她就是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隆恩,有「女雨人」的稱號,因為她擁有超強的臉孔辨識能力,經常在指認銀行搶劫犯或模糊破碎的監控攝像時派上用場。據說只要是前科犯,就算經過仔細偽裝,她也還是認得出來,而且她那頭金髮底下的小巧腦袋儲存了數千張大頭照。看來這起命案一定很特殊,否則不會三更半夜驚動上級長官親自出馬。
貝雅特身形嬌小,面色蒼白近乎透明,但她身旁的男同事卻滿臉通紅。他面有雀斑,臉頰上留著兩片紅色絡腮鬍,雙眼略為突出,彷彿腦壓過高,讓他呈現出瞠目而視的表情。不過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當他除下白色兜帽時露出的一頂雷鬼帽,顏色是由綠、黃、黑組成的牙買加配色。
貝雅特拍了拍那名顫抖警察的肩膀:「你先回去吧,西蒙。建議你喝點烈酒再上床睡覺,不過別跟人說是我叫你這樣做的。」
西蒙點了點頭,三秒鐘后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現場狀況是不是很可怕?」安東問道。
「你沒帶咖啡來?」雷鬼帽男子問,打開一個保溫瓶。安東一聽男子的口音就知道他來自外地,不是奧斯陸人。一如大多數出身東部地區的挪威人,安東對方言既沒概念也沒興趣。
「沒有。」安東說。
「來犯罪現場最好自己帶咖啡,」雷鬼帽男子說,「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會待多久。」
「別這樣,畢爾,他也調查過命案,」貝雅特說,「是德拉門命案對不對?」
「對。」安東說,搖晃腳跟。其實應該說他「以前」負責調查命案。他沒想到貝雅特竟然會記得他。他吸了口氣:「是誰發現屍體的?」
「就是他。」貝雅特說,朝西蒙駕駛的那輛警車點了點頭。引擎聲響起。
「我的意思是誰報案的?」
「死者的老婆,因為死者外出騎自行車卻遲遲沒回家,」雷鬼帽男子說,「他出去了一小時,他老婆擔心他心臟病發。他用了衛星導航,裡面有發報器,所以一下子就找到人了。」
安東緩緩點頭,想象這副情景:一男一女兩名警員按下門鈴,看著死者的妻子,咳了一聲,神情肅穆。這表情是為了告訴這位未亡人,他們帶來的是難以開口的壞消息。未亡人露出抗拒的表情,一點也不想聽,但內在的情緒卻如潰堤般爆發出來。
安東的腦海中浮現出妻子勞拉的容顏。
一輛救護車駛來,沒開警笛,也沒閃藍色警示燈。
安東心裡逐漸明白過來:警方對失蹤報案快速響應,立刻追蹤衛星導航儀的信號,派出大批警力並要求人員加班,還有一位警員渾身發抖無法自抑只好先行回家。
「死者是警察對不對?」他低聲說。
「我猜這裡的氣溫應該比市區低個一度半。」貝雅特說,撥打手機里的某個號碼。
「我同意,」雷鬼帽男子說,把保溫瓶蓋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咖啡,「皮膚還沒變色,所以大概介於八點到十點之間?」
「死者是警察,」安東又說了一次,「這就是為什麼會派這麼多人來這裡對不對?」
「卡翠娜?」貝雅特打通電話,「你能不能幫我查個資料?桑德拉·特韋滕命案,對。」
「該死!」雷鬼帽男子高聲說,「我叫他們等屍袋來了再移動的。」
安東轉過頭去,只見兩名男子抬著一副擔架,費力地穿過樹林。白布底下露出一雙自行車鞋。
「西蒙認識死者,」安東說,「所以才抖成那樣對不對?」
「西蒙說他們在厄肯區一起工作過,那時文內斯拉還沒調去克里波。」雷鬼帽男子說。
「找到日期了嗎?」貝雅特對手機說。
一聲大叫傳來。
「搞什麼?」雷鬼帽男子說。
安東轉過頭去,只見一名抬擔架的警員在小徑旁的水溝里滑倒,手電筒的光束掃過擔架、掃過滑落的白布,也掃過……那是什麼?安東凝目望去。那是頭部嗎?躺在擔架上的確實是一具屍體,但那真的是頭部嗎?安東在犯下那個「重大過失」之前,曾在犯罪特警隊任職多年,也看過不少屍體,卻從未看過這種狀態的屍體。那個沙漏狀的物體令他聯想到周日家裡的早餐,聯想到勞拉煮的半熟白煮蛋,上面依然掛著幾片蛋殼,從破掉的蛋里流出的蛋黃已干,沾在半軟的蛋白上。那真的是……一顆頭嗎?
救護車的後車燈消失在夜色中,安東獃獃望著黑夜,不斷眨眼。他突然發現這一切彷彿是回放。他見過類似的情景:身穿白衣的人員、保溫瓶、白布底下露出的雙腳。這些就跟剛才他在國立醫院看見的情景相仿,彷彿那是預兆一般。還有那顆頭……
「謝啦,卡翠娜。」貝雅特說。
「你在問什麼?」雷鬼帽男子問。
「我跟埃倫在這裡工作過。」貝雅特說。
「這裡?」雷鬼帽男子問道。
「就在這裡。當時埃倫負責調查一起命案,那應該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死者名叫桑德拉·特韋滕,遭人強暴殺害。她年紀很小,還只是個孩子。」
安東吞了口口水。孩子。回放。
「我記得那件案子,」雷鬼帽男子說,「命運真是捉弄人,讓你死在自己調查過的命案現場。你想想看,桑德拉命案不也是發生在秋天嗎?」
貝雅特緩緩點頭。
安東眨眼,不停眨眼。他曾經見過那樣子的屍體。
「該死!」雷鬼帽男子低低咒罵一聲,「你該不是那個意思吧?」
貝雅特拿過他手中的咖啡,啜飲一口,再放回他手上,點了點頭。
「靠。」雷鬼帽男子低聲說。
3
「似曾相識。」史戴·奧納說,望著史布伐街的雪堆。這是個十二月的早晨,天色灰暗,顯然今天的白晝不會很長。他回過頭來,目光越過桌面,看著坐在對面椅子上的男子。「『似曾相識』是指我們出現一種『這個場景我見過』的感覺。我們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最後這句「我們」指的是所有心理學家,而不只是心理諮詢師。
「有些心理學家認為當人疲憊的時候,傳送到腦部的信息會出現延遲,因此當這些信息浮現時,其實已在潛意識裡存在了一段時間,因此我們會有一種曾經見過的感覺。似曾相識通常出現在一周工作快結束時,這正是人們比較疲倦的時候,也正是研究工作的著力點:周五是似曾相識的日子。」
奧納也許想露出微笑,但笑容並不是一種專業能力,無法治癒患者,因此他想露出微笑只是因為這個房間需要一點笑容。
「我說的不是這種似曾相識。」患者說。這位患者算是奧納的客戶,也是顧客。再過大概二十分鐘,他就會去櫃檯繳納諮詢費,這筆錢將會用來支付這家診所的開支。這裡共有五位心理諮詢師執業。診所所在的四層樓建築平凡無奇、樣式老派,坐落在史布伐街,這條街穿過奧斯陸東區頗為高級的地段。奧納朝男子背後牆上的時鐘偷偷瞄了一眼。還剩下十八分鐘。
「那比較像是我一直做的一場夢。」
「像是一場夢?」奧納的目光掃過他放在辦公桌抽屜里一份打開的報紙,報紙放在這裡患者看不到。近年來心理諮詢師時興坐在患者對面的椅子上,因此當這張大桌搬進診療室時,奧納的同事都咧嘴而笑,並拿當代治療理論來問他,心理諮詢師和患者之間的障礙物不是越少越好嗎?奧納立刻回答說:「對患者來說可能很好。」
「就是我夢到的夢境。」
「這很常見。」奧納說,伸手捂住嘴巴,打個哈欠。他懷念那張從他的診療室搬出去的老沙發,現在它被放在接待室,旁邊是一具杠鈴架,上面放著一支杠鈴。那張沙發是心理諮詢師之間的笑話:患者坐在那張沙發上,心理諮詢師要看報紙就更方便了。
「可是我不想夢到那個夢境。」患者忸怩地笑了笑,他的稀疏頭髮梳得十分整齊。
要開始進行夢境驅魔了,奧納心想,也露出淺淺一笑,作為響應。患者身穿細直條紋西裝,打著紅灰相間的領帶,腳踏晶亮的黑皮鞋。奧納身穿花呢外套,雙下巴底下打了個色彩活潑的領結,一雙褐色鞋子已經好一陣子沒清潔了。「也許你可以跟我說說夢境的內容。」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
「是的,但你可以再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就像我剛才說的,夢境從《月之暗面》這張專輯的最後一首歌《蝕》的逐漸淡出開始,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主唱大衛·吉爾莫爾唱著『太陽之下萬物和諧』……」
「這就是你夢到的?」
「不是!對,我是說現實中這張專輯也是到這裡結束,在唱了一小時的死亡和瘋狂之後,以樂觀的態度結束,好讓你認為船到橋頭自然直,最後一切都會回到和諧。可是當音樂逐漸淡出,你又會聽見有個聲音在背景里低聲說一切都是黑暗的,你懂嗎?」
「不懂。」奧納說。根據心理治療手冊,這時心理諮詢師應該問「我懂不懂很重要嗎?」之類的,但他實在懶得這樣說。
「邪惡之所以存在,並非因為一切事物皆邪惡。宇宙空間是黑暗的,我們生來就是邪惡的,邪惡是我們自然的起點。光亮有時會出現,但是很短暫,因為我們都必須回到黑暗之中。這就是夢裡頭髮生的事。」
「繼續說。」奧納說,在椅子上搖晃,望向窗外的陰鬱天空,只為了隱藏他的心思:他寧願看天空,也不想看著男子臉上同時露出的自憐與自滿神情。男子顯然認為自己非常特別,認為心理醫師都會認真看待他的病例。他一定看過其他醫生。奧納看著有雙弓形腿的停車場管理員宛如警長般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心想自己還有什麼別的工作能做,並立刻得出結論:沒有。再說,他喜歡心理學,他喜歡扛著沉甸甸的真實知識,帶著直覺和好奇,穿梭在已知和未知的領域中。至少他每天早上都這樣對自己說。那他為什麼還會這樣坐在這裡,心裡巴不得眼前這人趕快閉上嘴巴、滾出他的診療室、滾出他的人生?他厭惡的究竟是這名患者,還是心理諮詢師這份工作?他之所以被迫做出改變,全是因為英格麗德對他明確下達最後通牒,說他必須減少工時,多陪伴她和他們的女兒奧蘿拉。於是他放棄曠日費時的研究工作、犯罪特警隊的顧問工作和挪威警大學院的教書工作,來做上班時間固定的全職心理諮詢師。給生活重心排出優先順序似乎是個重大決定。而對於他所放棄的那些工作,他真的念念不忘嗎?他是否懷念給那些用殘酷手法殺人的病態兇手做心理分析,害得他夜裡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又被哈利·霍勒警監給拎起來,要他立刻回復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他是否懷念哈利把他變成哈利的分身,變成一個饑渴、疲憊、偏執的獵人,只要有人打擾他工作就大發雷霆,只因世界上只有這份工作最重要,也因此慢慢疏遠了同事、家人和朋友?
媽的,他懷念那種重要性。
他懷念那種救人性命的感覺。不是拯救那些理性思考、有自殺傾向的人,因為這種人有時讓他不禁想問:既然活著那麼痛苦,改變又是不可能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容許這種人結束生命?他懷念那種活躍積極的感覺,懷念自己參與其中,從兇手手中救出無辜生命的感覺。他做的事沒有其他人做得來,因為他——史戴·奧納——是最棒的,就這麼簡單。是的,他懷念哈利。他懷念那個身材高大、性情乖戾、心胸開闊的酒鬼,這酒鬼在電話那頭請他——其實應該說命令他——善盡自己的社會義務,要求他犧牲家庭生活和睡眠,協助緝捕社會上的敗類。但現在犯罪特警隊已沒有哈利·霍勒這個警監,也沒有人會打電話給他。他的目光再度掃過報紙。警方又召開了記者會。馬里達倫谷發生一名警官遭謀殺的命案至今已過了三個月,警方卻苦無一絲線索,也沒掌握到任何嫌犯。過去警方碰到這種棘手問題都會打電話來請他協助。這起警官命案發生的地點和日期,和過去一起未破懸案一模一樣,而且遇害的警官就是當初負責偵辦這起懸案的警察。
一切都已成為過去,現在奧納要面對的是一個工作過度、有睡眠障礙的生意人,而他不喜歡這個人。待會兒奧納就會開始問一些問題,以排除創傷后壓力症候群。眼前這名患者並未因為做了噩夢而失去行為能力,他只關心如何讓自己的生產力回到過去的高峰而已。接著奧納會給他一篇有關「意象預演療法」的文章,作者是巴里·克拉科(BarryKrakow)和……他記不得其他名字了。然後再請患者寫下自己的噩夢,下次帶來,這樣他們就能在患者心中排演這場噩夢,一起給夢境創造出一個快樂結局,好讓噩夢的困擾程度降低,或完全消失。
奧納聽著患者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單調聲音,同時思索馬利亞達倫谷命案的調查工作從第一天開始就陷入膠著。儘管此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驚人的相似度,也就是日期地點都一樣,兩名被害人之間的關聯也昭然若揭,但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隊都無法取得重大突破,因此現在只好敦促民眾仔細回想並提供線索,無論線索看起來有多不相干都沒關係。這就是昨天那場記者會的重點所在。奧納懷疑這根本就是警方嘩眾取寵的手法,只是要向民眾表明他們有所作為,不是束手無策。儘管事實就是如此:警方高層無能為力,情急之下只好轉而對民眾說:「不然就來看看你們能不能做得更好啊。」
奧納看了看記者會的照片,認出了貝雅特·隆恩。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看起來越來越像修士,頭頂光禿閃亮,周圍卻留著一圈桂冠似的茂盛頭髮。甚至連新上任的警察署長米凱·貝爾曼也出席了,畢竟被害者是警察自己人。米凱神情緊繃,身形比奧納記憶中更瘦削,那頭討媒體喜歡的鬈髮看起來似乎有點過長,而且頭髮在他歷任克里波部長、歐克林處長,再當上警察署長的這一路上似乎掉了不少。奧納回想米凱那女性化的樣貌、長長的睫毛、帶有白色斑紋的古銅肌膚,這些特點在照片上都不明顯。警官命案遲遲難破,對這位迅速躥升的新任警察署長而言果然是個最難堪的開始。他雖然掃蕩了奧斯陸的販毒幫派,但這功勞很快就會被遺忘。埃倫·文內斯拉這位退休警官雖然不是在值勤時遇害,也並非因公殉職,但大多數民眾都看得出這起命案和桑德拉命案具有某種關聯。因此米凱出動所有警力、動用所有外部人力來偵辦此案,但奧納除外,他已經被他們從人力名單上除名了。當然了,這是他自己要求的。
今年冬天來得早,從這點來看,降雪之日似乎也已不遠。然而警方線索已斷,目前毫無線索可言,貝雅特在記者會上就是這樣說的,顯然警方缺乏刑事鑒識證據。不消說,他們一定查過桑德拉命案的證據,包括證人、親人、朋友,甚至是跟埃倫一同調查這起命案的同事,但是都沒有突破。
診療室陷入沉默,奧納從患者的表情得知他剛才問了個問題,正在等待心理諮詢師的回答。
「嗯,」奧納說,將下巴放在握緊的拳頭上,直視患者雙眼,「你認為呢?」
患者露出困惑的眼神,奧納害怕對方其實是問他要杯水或之類的事。
「你是說她的微笑還是那道光芒?」
「兩者都是。」
「有時我認為她對我微笑是因為她喜歡我,接著我又想她對我微笑是因為她想要我去做什麼事。可是當她收起微笑,她眼中的那道光芒也熄滅了,我再想知道就已經太遲了,因為她已經不跟我說話了。所以我想說不定是因為擴音器的關係,或是什麼的。」
「呃……擴音器?」
「對啊,」患者頓了頓,「我跟你說過啊,我爸常進我房間把那台擴音器關掉,他說我放音樂的時間太長,快要把人逼瘋。我說你有沒有看見開關旁邊的那個小紅燈逐漸熄滅,像眼睛,又像日落。然後我就覺得我失去她了,這就是為什麼在夢境結束時她不再說話,她就是我爸關掉的那台擴音器,我已經沒辦法再跟她說話了。」
「你是不是會邊放音樂邊想她?」
「會啊,我常常這樣,一直到我十六歲為止。而且我只放那一張專輯。」
「《月之暗面》?」
「對。」
「可是她不要你?」
「我不知道。可能吧。那時候她不要。」
「嗯。時間到了。我會給你看一份資料,為下次做準備。下次我們一起為這場夢編排一個新結局。她得跟你說幾句話才行,說幾句你希望聽見她說的話,可能是她喜歡你之類的,你回去能想一下嗎?」
「好。」
患者站了起來,拿下掛在架子上的大衣,朝門口走去。奧納坐在辦公桌前,看著計算機屏幕上亮著的行事曆。行事曆上的約診時間很滿,看起來十分令人沮喪。這時他發現自己又重蹈覆轍了,他又把患者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他在行事曆上把名字找出來:保羅·斯塔夫納斯。
「下周同樣的時間嗎,保羅?」
「好。」
奧納在計算機上輸入,抬頭一看,保羅已經走了。
他站起身來,拿起報紙走到窗前。他們信誓旦旦的全球變暖該死的跑哪兒去了?他看了看報紙,突然又懶得讀,就把報紙丟下。一天到晚啃報紙真是夠了。重擊致死。下手狠毒。頭部遭受致命重擊。埃倫·文內斯拉身後留下妻子、孩子和孫子。朋友和同事震驚萬分。「他為人親切善良。」「很難不喜歡他這個人。」「個性溫厚、誠實、寬容,絕對沒有仇人。」奧納深深吸了口氣。
他看著電話。警方有他的電話號碼,但電話就是一聲不吭,宛如保羅夢中的女子。
4
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伸手撫摸額頭,再往上摸到潟湖入口,手汗沾上後腦勺那圈濃密頭髮。調查組組員坐在他面前。一般命案的調查組編製是十二人,但同事遇害的案件並不尋常,因此K2會議室里擠滿了人,座無虛席,將近有五十人。如果把掛病號的同人也算在內,這個調查組共有五十三名成員。由於媒體的壓力排山倒海而來,未來掛病號的同人只會越來越多。如果要說這起命案帶來了什麼益處,那就是它把挪威最大的兩個命案調查單位較為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所有鉤心鬥角都暫時放到一邊,眾人難得地拋開成見,齊心協力,只為了揪出殺害警察同人的兇手。剛開始的幾周,大家都滿懷熱血、十分投入。儘管缺少刑事鑒識證據、目擊證人、可能動機、可能嫌犯、可能或不可能的線索,但哈根確信案子很快就會被偵破,因為眾志成城、因為警方撒下的羅網如此嚴密、因為他們手中可運用的資源那麼充足,然而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
他眼前這一張張疲憊蒼白的臉孔,在過去這幾周以來露出的淡漠表情越來越明顯。昨天召開的記者會對於提高士氣更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反而像個醜陋的投降宣言。他只是在請求外界協助,不管協助來自哪裡都沒關係。今天又有兩人缺席,而且這兩人絕對是裝病。除了埃倫命案之外,古斯託命案也從偵結變成了未破,因為歐雷克·樊科獲釋之後,外號「阿迪達斯」的克里斯·雷迪也撤回了他的自首。說到這裡,埃倫命案的確帶來了一個正面影響,那就是這件警察遇害的案子完全蓋過了俊美毒販古斯托·韓森遭人射殺的命案,媒體對於這起命案重啟調查連一個字也沒報道。
哈根的目光掃過講台上放著的一張紙,看見上頭只寫著兩行字。晨間會議的報告重點只有這麼兩行而已。
他清了清喉嚨:「早安,各位多半都已經知道,昨天的記者會結束之後,我們接到了一些電話,一共是八十九通,其中有幾通目前正在追蹤。」
至於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就不必多說,那就是經過將近三個月的調查工作之後,如今警方只能退而求其次請求民眾提供線索,但百分之九十五的來電只是浪費警方時間,因為來電的民眾不外乎是經常打來的瘋子、醉鬼、另一半跟別人跑了所以想嫁禍給情敵的人、逃避打掃義務的鄰居、惡作劇者、只想獲得注意力或找人說話的人。哈根口中的「幾通」指的是四通電話,提供了四條線索。他所謂的「正在追蹤」只是謊言,追蹤早已完成,結果是他們依然在原地踏步。
「今天我們這裡來了一位傑出的訪客,」哈根說,話一出口就覺得聽起來很有諷刺意味,「那就是警察署長,他想跟大家說幾句話。米凱……」
哈根合上檔案夾,放在桌上,彷彿裡頭夾著一沓有意思的新數據,而不是僅僅夾了一張紙。他希望直接稱呼米凱的名字可以淡化剛才說的「傑出」二字,轉頭朝站在會議室後方門邊的男子點了點頭。
這位年輕的警察署長雙臂交疊,倚在牆邊,趁著眾人回頭望來的那一瞬間,立刻以簡潔有力的動作離開牆邊,大步走上講台。他臉上掛著淺笑,彷彿正在思索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腳跟一轉,用從容的態度面對講台,兩隻前臂放上去,傾身向前,直視眾人,彷彿要強調他沒帶講稿。哈根突然覺得米凱成功詮釋了剛才他介紹他出場所用的「傑出」二字。
「各位當中可能有人知道我喜歡爬山,」米凱說,「每當我在今天這種天氣中醒來,看向窗外,發現能見度為零,氣象預報還有降雪和強風,我都會想想我征服過的一座高山。」
米凱停了一下,哈根看見這番出人意料的開場白起了作用,米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至少目前如此。但哈根知道小組成員十分勞累,對廢話的忍耐度也達到了史上新低,而且絕對懶得掩飾。米凱還太年輕,最近才當上警察署長,對他們來說又來得太快,眾人不會容許他試探他們的耐性。
「巧合的是,那座高山跟這間會議室的名稱一樣,你們當中也有人用這個名稱來稱呼埃倫命案,那就是『K2』。這是個好名字。K2是世界第二高峰,它是一座蠻荒山峰,也是世界上最難攀登的山,攀登K2的登山客每四人中就有一人會失去性命。那次我們計劃從南坡攻頂,這條路線又被稱為『魔幻路線』,史上經由這條路線成功登頂的記錄只有兩次,因此走這條路線被認為跟自殺沒兩樣。那裡的天氣或風勢只要出現一點變動,你跟整座山就會一起被包裹在白雪之中,溫度低到沒有人可以存活,每立方米含氧量比水底還低。況且它位於喀喇崑崙山脈,人人都知道上面的天氣和風勢捉摸不定。」
他頓了頓。
「高山那麼多,為什麼我一定要爬這一座呢?」
他又頓了頓,這次停頓時間較長,彷彿在等人答覆,臉上依然掛著淺笑。停頓持續著。太久了,哈根心想,警察可不喜歡戲劇效果。
「因為……」米凱用食指輕叩講台桌面,「……因為它是世界上最難攀登的高峰,不論對身體還是心理來說都是如此。攀登的過程中沒有一刻是愉快的,你只會覺得焦慮、勞累、害怕、恐高、缺氧。驚慌失措會招致危險,無動於衷只會引發更多危險。就算登上山頂也沒時間品嘗勝利的滋味,只能趕快留下登頂的證據,拍一兩張照片。不能欺騙自己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不能讓自己陶醉在謊言中,必須保持注意力集中,處理雜事,像機器人一樣井井有條,持續監控狀況,隨時隨地監控狀況。天氣怎麼樣?身體傳來什麼信息?我們在哪裡?我們上來多久了?其他組員狀況如何?」
他從講台後退一步。
「攀登K2就像是持續不斷地上坡,就連下坡也跟上坡沒兩樣,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爬這座山的原因。」
會議室陷入靜默,完全的靜默,沒有暗示性的打哈欠,椅子底下也沒有腳動來動去。天哪,哈根心想,他讓他們聽得聚精會神。
「重點在於兩個特質,」米凱說,「『耐力』和『團結』。我考慮過把『野心』也包括進來,但比起另外兩個特質,它反而沒那麼重要、沒那麼要緊。你們可能會問,少了目標和野心,耐力和團結有什麼意義?那不就像是為戰鬥而戰鬥,是沒有實質回報的榮耀?我會說,是的,為戰鬥而戰鬥,沒有實質回報的榮耀。多年後大家還會談起埃倫案,因為它是爬坡攻頂,因為它看起來絕對不可能達成。山峰太高,空氣太稀薄,天氣太變幻莫測,一切都可能出錯。這就是爬坡攻頂的故事,日後它會成為神話,會成為營火周圍流傳的故事。一如大多數登山客連K2的山腳都到達不了,你可能工作一輩子都碰不上這種案子。這件命案如果才幾周就被偵破,那麼它也很快就會被遺忘。史上的傳奇罪案都有什麼共同點?」
米凱靜靜等待,點了點頭,彷彿眾人已做出回答。
「它們都曠日費時,它們都是爬坡攻頂。」
一個聲音在哈根旁邊低聲說:「他把你比下去了。」
哈根轉過頭去,看見貝雅特站在他身邊,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
他點了點頭,看著聚集在會議室的同人。米凱使的也許是老把戲,但十分有效。幾分鐘前那一張張死氣沉沉的臉孔,如今都被米凱注入了新的活力,彷彿死灰復燃一般。但哈根知道如果案情持續缺乏進展,火焰就算重新燃起也維持不了多久。
三分鐘后,米凱結束激勵講話,走下講台,臉上露出燦爛笑容,耳中聽著熱烈掌聲。哈根盡職地跟著大家拍手,心裡害怕再回到講台上,因為他得上台扮黑臉,宣布調查組將縮編為三十五人。這是米凱做出的決定,但兩人都同意不要由米凱來公布這個消息。哈根站到講台前,放下檔案夾,咳了一聲,假裝翻看檔案,然後抬起頭來,又咳了一聲,露出苦笑說:「各位先生女士,貓王已經離開了。」
一片寂靜,沒有笑聲。
「呃,目前我們還有別的工作得處理,所以有些人會被調去執行別的勤務。」
一片死寂,火焰熄滅。
米凱走出警署中庭的電梯,瞥眼見到一個身影走進隔壁電梯。難道是楚斯?不可能吧?魯道夫·阿薩耶夫的事件發生之後,楚斯就被停職了。米凱走出警署,費力地穿過積雪,坐上等候他的轎車。他登上大位之後得知理論上警察署長配有座車和司機,但前三任署長都沒使用,因為他們認為這會釋放出錯誤信息,讓人以為他們濫用公款,以至於其他經費受到擠壓。但米凱恢復使用座車,並直截了當地表示說他不會讓這種社會民主主義式的狹小器量影響他的生產力,而且這麼一來也可以向基層人員傳達努力和晉陞可以帶來福利的信號。後來公關部部長把他拉到一旁,建議說日後若記者問起,他應該只回答生產力的層面,福利的部分自動省略。
「去市政廳。」米凱坐上後座說。
車子從人行道旁駛離,在格蘭教堂外轉了個彎,朝廣場飯店和晚郵報大樓駛去。近來奧斯陸歌劇院的周圍地區陸續進行拆除作業,但廣場飯店和晚郵報大樓依然主導奧斯陸的小型天際線。但今天看不見天際線,只有皚皚白雪。米凱腦中冒出三個不相干的念頭:該死的十二月、該死的埃倫命案、該死的楚斯·班森。
自從去年十月米凱不得不讓他這位童年好友兼部屬停職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楚斯,也沒跟楚斯說過話。不過上周他似乎在一輛停在富麗飯店外的車子上看見過楚斯。米凱之所以得讓楚斯停職是因為他的銀行賬戶存入了好幾筆巨款,但他不能或不想提出解釋,這使得米凱身為他的上司別無選擇,只能讓他停職。米凱當然知道那些錢是打哪兒來的,那是楚斯為毒梟魯道夫擔任燒毀者、進行證據破壞工作所獲得的報酬。這白痴竟然直接把錢存進自己的戶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這些錢或楚斯都無法指出米凱同樣涉案。世界上只有兩個人能抖出米凱曾和魯道夫合作的事,其中一人是社會事務議員,但她是共犯,另一人則躺在國立醫院的封閉側翼里,昏迷不醒。
車子穿過誇拉土恩區。米凱用陶醉的目光看著妓女頭髮和肩膀上的白雪襯托出她們的黝黑膚色,看著新一批毒販進駐魯道夫離開后所空出來的市場。
楚斯·班森。楚斯和米凱從小在曼格魯區一起長大,他一路跟隨米凱,猶如吸附在鯊魚身上的吸盤魚。米凱擁有頭腦、口才、外表和領導力,綽號「癟四」的楚斯則擁有拳頭、無畏之心和近乎孩子般的忠誠。米凱不論走到哪裡都能結交朋友,楚斯則很難讓人喜歡,每個人碰見他幾乎都會避開。儘管如此,這兩個南轅北轍的人卻湊在了一起。他們的名字總是一前一後,小時候在班上如此,後來在警大學院也是如此。米凱在前,楚斯跟在後頭。後來米凱跟烏拉交往,楚斯依然跟在他背後兩步的位置。時間一年一年過去,楚斯越來越落後,他在公私兩方面都不像米凱那樣有與生俱來的本領,到哪裡都吃得開。一般來說,楚斯這個人很容易領導,也很容易預料,米凱說「跳」,他就會跳。但楚斯的雙眼中有時也會浮現一股黑暗,變成一個米凱完全不認識的人。就像那次警方逮捕一名少年,結果少年卻差點被楚斯用警棍打瞎。那個曾對米凱毛手毛腳的克里波警察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由於這名警員的無禮之舉正好被同事撞見,使得米凱不得不採取行動,以免讓大家以為他好欺負。米凱把那名警察騙到克里波的鍋爐室,埋伏在裡頭的楚斯立刻揮動警棍一陣猛打,起初還很克制,漸漸地下手越來越重,他眼中的那股黑暗似乎擴散開來,將他佔據,雙眼變得又大又黑。最後米凱不得不出手制止,以免那人被活活打死。是的,楚斯的確忠心耿耿,但他也像是座不受控制的自走炮,這點讓米凱感到格外憂心。米凱告訴楚斯說任命委員會決定先讓他停職,直到查出那些巨款從何而來為止。楚斯聽了只是聳聳肩,轉身離去,彷彿沒什麼大不了,彷彿「癟四」楚斯除了工作之外還有別的生活重心。當時米凱也在楚斯眼中看見那股黑暗,那感覺就像是看見引線點燃,火花沿著引線燒進礦坑,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你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引線太長,還是因為火花熄了,於是你靜靜等待,內心忐忑不安,因為你隱約知道爆炸來得越晚,強度就會越猛烈。
車子在市政廳後方停下,米凱下車,走進入口。有人說其實這個入口才是市政廳的大門,挪威建築大師阿爾內貝格(Arneberg)和波爾松(Poulsson)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原本就是這麼設計的,不料後來設計圖卻給弄反了。這個錯誤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被發現,但木已成舟,政府只好下達封口令,將錯就錯,希望搭船從奧斯陸峽灣來到挪威首都的人,不會發現他們看見的其實是廚房入口。
米凱的義大利皮鞋鞋底在石砌地面上輕撫而過,朝接待處前進,櫃檯里的女接待員對他露出燦爛微笑。
「長官早安,議員正在等您。請上九樓,走廊盡頭左邊那間辦公室就是。」電梯逐漸上升,米凱在鏡子里照了照,鏡子忠實反映出他現在的狀況:步步高升。儘管埃倫命案遲遲難破,他的聲勢還是扶搖直上。他稍微整理了一下烏拉在巴塞羅那給他買的領帶,領帶打的是雙溫莎結。以前他在學校教過楚斯怎麼打領帶,但教的是比較單薄而簡單的單溫莎結。走廊盡頭的那扇門微微開著,米凱推門而入。
辦公室空蕩蕩的,辦公桌上空無一物,書架上空空落落,牆上留有掛過畫的淺色痕迹。女子坐在窗台上,她的臉蛋以傳統定義來說算是好看,女人通常會說「長得不錯」。雖然她留著一頭有如洋娃娃般可笑的金色長鬈髮,臉上卻找不到一絲甜美或嫵媚。她個子高大,有著運動型身材,肩膀和臀部都很寬,今天還特地穿上緊身皮裙。她蹺腿坐著,臉上的男性化線條在鷹鉤鼻和兇殘冷酷的藍眼珠襯托下更為明顯,再加上自信、挑釁、輕佻的眼神,使得米凱第一次跟她碰面時很快就做出判斷:伊莎貝爾·斯科延是個積極主動、愛好冒險的人,她就像一頭美洲獅。
「把門鎖上。」她說。
米凱關上門,轉動鑰匙鎖上,走到一扇窗戶前。奧斯陸市區的樓房通常都只有四五層,外觀樸實,因此市政廳顯得鶴立雞群。俯瞰著市政廳廣場的,是一座擁有七百年歷史的阿克修斯堡壘,壁壘很高,上面架有曾經接受戰爭洗禮的古炮。古炮在冷冽強風中彷彿微微顫抖,全身起雞皮疙瘩。雪停了,鉛灰色天空下的奧斯陸彷彿沐浴在藍白色的光線中。米凱心想,這好像屍體的顏色。伊莎貝爾的聲音在四壁間回蕩:「怎麼樣,親愛的?你覺得這片風景如何啊?」
「很漂亮。如果我沒記錯,前任議員的辦公室比較小,所在樓層也比較低。」
「不是那片風景,」她說,「我說的是這片風景。」
米凱轉頭望去,只見這位新上任的社會事務議員張開了雙腿,內褲放在窗台上。她常說她不明白颳了毛的女性私處究竟有什麼魅力,而米凱看著那片陰毛濃密的私處,口裡不斷咕噥說非常漂亮時,心裡想的是刮毛和不刮毛這兩者之間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平衡點。真令人印象深刻。
高跟鞋踏上拼花地板,她走到他面前,拂去他翻領上看不見的灰塵。她不穿高跟鞋就已經高他一厘米,這時簡直高他一個頭,但他並不覺得受到威脅,正好相反,她的高大身材和跋扈個性正好被他視為有趣的挑戰。比起面對烏拉的纖瘦身材和柔順個性,他面對伊莎貝爾時必須拿出更多的男子氣概。「我覺得邀請你來參加這間辦公室的啟用典禮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沒有你的……通力合作,我是坐不上這位子的。」
「彼此彼此。」米凱說,鼻子吸入她身上的香水氣味。這味道怎麼這麼熟悉?這是……烏拉用的香水,是湯姆·福特牌的香水,它叫什麼名字來著?「黑蘭花」。這香水是他去巴黎或倫敦時買回來送給烏拉的,因為挪威很難買得到。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伊莎貝爾看見米凱臉上的詫異神情,雙眼不禁流露出笑意,她伸出雙手鉤住他的脖子,仰頭大笑:「抱歉,我實在剋制不了自己。」
搞什麼鬼?那次的喬遷派對過後,烏拉曾抱怨說這瓶香水不見了,還說一定是他邀請來家裡的貴賓當中有人偷走了。當時米凱確信香水一定是他的童年好友楚斯偷的,他不是不知道楚斯從少年時代開始就為烏拉神魂顛倒,當然這件事他從未跟烏拉或楚斯提過,他也從不曾說過他認為是誰偷了香水,畢竟楚斯偷走烏拉的香水總比偷走她的內褲要好。
「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會是你的問題?」米凱說,「剋制不了自己?」
伊莎貝爾嬌笑連連,閉上眼睛,放開雙手,又粗又長的手指沿著他的背部滑下,伸進他的皮帶,用略為失望的眼神看著米凱。
「怎麼啦,我的種馬先生?」
「醫生說他不會死,」米凱說,「最近甚至還出現蘇醒的跡象。」
「什麼跡象?他動了?」
「不是,他們看見他的腦波圖出現改變,所以做了些神經生理檢查。」
「那又怎樣?」她的唇就在他唇邊,「難不成你怕他?」
「我怕的不是他,而是怕他會說什麼,他可能會把我們的事抖出來。」
「他幹嗎要做這種蠢事?他一個人孤立無援,說了對他又沒好處。」
「這樣說好了,親愛的,」米凱說,把她的手推開,「只要一想到有人可以證明我們為了事業發展而跟毒梟合作——」
「聽著,」伊莎貝爾說,「我們只不過是採取了經過深思熟慮的干預行動,防止市場力量坐大而已。這是經得起考驗的國家社會黨優良政策,我們讓阿薩耶夫壟斷毒品,逮捕其他毒梟,因為阿薩耶夫的貨所導致的用藥過量致死率比較低,相較之下,其他做法都是難以令人滿意的毒品政策。」
米凱聽了不禁微笑:「看來你已經開始在為法庭上的辯論做準備了。」
「我們要不要換個話題,親愛的?」她的手朝他的領帶伸去。
「你應該很清楚這件事在法庭上會被怎樣解讀吧?我之所以可以坐上警察署長的位子、你之所以可以坐上議員的位子,全都是因為我們看起來像是親自掃蕩了奧斯陸的街頭,讓死亡率下降,但實際上我們卻讓阿薩耶夫摧毀證據、除去對手、販賣比海洛因的強度和上癮度都高上四倍的毒品。」
「嗯,你用這種口氣說話讓我心癢難搔……」她將他一把拉過來,舌頭伸進他的嘴巴,大腿在他身上摩擦,磨得絲襪窸窣作響。她拉著他,踏著穩穩的腳步朝辦公桌後退。
「如果他在醫院裡醒來,開始口無遮攔——」
「別再說了,我不是找你來聊天的。」她的手指開始解開他的皮帶。
「我們得解決這個問題,伊莎貝爾。」
「我知道,可是親愛的,現在你是警察署長了,應該懂得事有輕重緩急才對,而現在市政廳方面認為最重要的是這件事。」
米凱擋開她的手。
她嘆了口氣:「好吧,你有什麼計劃?說來聽聽吧。」
「必須讓他感受到威脅,實實在在的威脅。」
「為什麼要威脅他?為什麼不直接把他殺了?」
米凱哈哈大笑,直到他發現她說這話是認真的,笑聲才停下來。
「因為……」米凱直視她的雙眼,語氣堅定,擺出半小時前他在調查組面前擺出的幹練姿態,準備給出一個答案。但她搶先一步。
「因為你不敢。我們可以去電話簿里找找看有沒有人提供『主動安樂死』的服務。你只要搬出警方資源受到濫用的鬼話,把警衛撤掉,這個人就能出其不意地去探病。反正對那傢伙來說是出其不意。或者,你可以派出你的影武者,那個癟四,楚斯·班森,他為了錢什麼都願意做不是嗎?」
米凱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首先,派警員全天候看守病房的是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這樣說好了,如果我駁回哈根的命令,患者卻遭到殺害,我一定會很難看。其次,我們不殺人。」
「聽著,親愛的,政客都沒有比他們的顧問好到哪裡去,這就是為什麼要爬到巔峰的基本前提是要在你身邊安排比你聰明的人,而我已經開始覺得你並沒有比我聰明,米凱。首先呢,你連這個殺警犯都抓不到,現在你又連一個昏迷患者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既然你不想干我,我不得不捫心自問:『我該怎麼應付這個傢伙才好?』請回答我這個問題。」
「伊莎貝爾……」
「聽起來你是在說『不』,好吧,聽我說,這件事我們要這樣處理……」
米凱不得不佩服她,她具有冷靜自持的專業態度,又喜歡擁抱風險,捉摸不定,相形之下她的同事都顯得略遜一籌。有人把伊莎貝爾視為不定時炸彈,這樣想的人一定不了解她就是愛玩那種可以創造出不確定性的遊戲。她是那種可以在短時間內飛得比別人更高更遠的人,但如果失敗,她也會比別人摔得更重更慘。米凱不是沒在伊莎貝爾身上認出自己,他的確看到了,但伊莎貝爾比他更極端。然而弔詭的是,伊莎貝爾這樣並沒有把他同化,反而讓他行事更為謹慎。
「那傢伙現在還沒脫離昏迷,所以我們先按兵不動。」伊莎貝爾說,「我認識一個來自易雷恩巴村的麻醉師,他從事地下交易,提供給我一些藥品,這些藥品是身為政治人物的我在外面拿不到的。跟癟四一樣,為了錢他會去做很多事,為了性他什麼都願意去做。說到這個……」
她坐上桌沿,張開雙腿,唰的一下拉下米凱的褲子拉鏈。米凱抓住她的手腕說:「我們等周三到富麗飯店再做吧。」
「我們不要等周三去富麗飯店才做。」
「我投票支持周三才做。」
「哦,是嗎?」她說,掙脫他的掌握,拉開他的褲子,往下看去,用沙啞的聲音說,「反對者以兩票對一票獲勝,親愛的。」
5
黑夜降臨,溫度驟降,蒼白的月光透入窗戶,灑進斯蒂安·巴雷利的房間。他聽見母親在樓下客廳叫他。
「斯蒂安,找你的!」
剛才他聽見市內電話響起,就希望電話不是找他的。他放下Wii遊戲機的控制器。目前成績低於標準桿十二桿,還有三洞要打,正在朝大師級玩家邁進。他玩的角色是美國高爾夫球選手裡克·福勒,因為里克在《泰格·伍茲:高爾夫球名人賽》這款遊戲中是唯一年紀跟他相仿(他今年二十一歲)又很酷的高爾夫球選手,而且里克跟他一樣都喜歡美國饒舌歌手阿姆和反抗軍樂隊,也喜歡穿橘色的衣服。然而里克負擔得起自己的公寓,斯蒂安卻還只能蹲在家裡,但這只是暫時的,等他爭取到獎學金,就能去阿拉斯加讀大學。在北歐少年滑雪錦標賽中拿到不錯成績的參賽選手都會去讀那所大學。當然了,沒有人曾因為讀了那所大學而變成更棒的滑雪選手,但那又怎樣?阿拉斯加有女人、有葡萄酒、有雪可滑,夫復何求?有剩餘時間再去參加幾場考試就好。畢業后可以找個還過得去的工作,賺的錢可以供自己一個人住。那樣的生活總比現在這樣好,睡在稍嫌太短的床上,牆上貼著美國高山滑雪選手伯德·米勒和挪威高山滑雪冠軍阿克塞爾·倫德·斯溫達爾的海報,吃母親做的炸魚餅,遵守父親定下的家規,訓練喜歡大聲喧嘩的小屁孩。那些小屁孩的「滑雪盲」父母總說,他們有可能成為未來的金牌滑雪選手謝蒂爾·安德烈·奧莫特或拉瑟·許斯。此外斯蒂安也在翠凡斯凱伐滑雪坡操作滑雪吊車,薪資低得連印度童工都不如。這就是為什麼他知道電話是滑雪俱樂部的老闆打來的,因為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只有這位老闆不捨得打手機,原因是通話費有點貴,所以他喜歡強迫別人在還裝有固定電話的老房子里跑下樓梯。
斯蒂安從母親手中接過話筒。
「喂?」
「嘿,斯蒂安,我是巴肯,」巴肯在挪威文中意指「斜坡」,他真的叫這個名字,「有人跟我說滑雪坡的吊車現在還開著。」
「現在?」斯蒂安說,看了看錶。晚上十一點十五分。打烊時間是九點。
「你可以馬上去看一下嗎?」
「現在?」
「除非你現在很忙。」
斯蒂安不去理會老闆的刻薄語氣,他知道自己的表現已經連續兩季都令人失望,但老闆並不認為他缺乏才能,而是認為他老是無所事事。
「我沒車。」斯蒂安說。
「可以用我的車。」母親插口說,她沒離開,依然雙臂交抱,站在斯蒂安旁邊。
「抱歉,斯蒂安,我聽到了哦,」老闆簡潔地說,「一定是漢明運動俱樂部的滑板客闖進去了,我猜他們覺得幹這種事很好玩。」
斯蒂安花了十分鐘駕車開上曲折山路,來到翠凡塔。翠凡塔是一座電視塔,外形宛如一支一百一十八米長的標槍插在奧斯陸西北方的山上。
車子在白雪覆蓋的停車場上停下,他看見停車場里只停著一輛紅色高爾夫汽車。他從車頂廂拿出滑雪板穿上,滑過主建築,往上來到名為「翠凡快運」的主要吊車旁,這裡是整個滑雪設施的制高點,從這裡可以俯瞰翠凡湖和規模較小的丁字形斯凱伐吊車。月光迷濛,天色昏暗,他看不見吊車是否在運作,但聽見下方傳來機器運轉的嗡嗡聲響。
他往下滑去,穿過長而緩的雪坡,突然覺得自己晚上還在這裡頗為奇怪。滑雪場打烊后的一小時,場內似乎還回蕩著滑雪客的歡聲尖叫,包括女生過於誇張的驚懼叫聲、男生渴望受到注意且充滿睾酮的激昂吼聲,以及鋼製滑板割入硬實冰雪所發出的尖銳聲響。即使泛光燈已經關閉,燈光似乎還在空氣中殘留了一會兒。但漸漸地四周安靜下來,也暗了下來,接著又更靜了些,最後寂靜充滿整個山谷,黑暗從森林裡爬了出來,翠凡滑雪場似乎變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就連對這裡了如指掌的斯蒂安都認不得,彷彿這是個陌生星球,寒冷闃黑、杳無人跡。
由於光線暗淡,他必須憑感覺滑雪,預測滑雪板底下的起伏地形。這正是他的特殊專長,他在低能見度、大雪、濃霧、昏暗當中表現最好,他感覺得到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只有極少數的滑雪者擁有這種預知能力。他從白雪上滑過,緩緩前進,延長這種愉悅感。不久之後就來到坡底,在吊車小屋前停下。
小屋的門遭到破壞。
雪地里散落著木片,木門大開。這時斯蒂安才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現在是深夜,此地荒無人煙,而且不久之前才有人做出犯罪行為。說不定這只是惡作劇,然而他無法百分之百確定。當然這只是惡作劇,當然他只是孤零零一個人。
「有人嗎?」斯蒂安抬頭朝發出嗡鳴聲的引擎喊道,丁字架吊車在他上方的纜繩上來來去去、唧唧作響。話才出口他立刻感到後悔。迴音從山間傳來,聽得出他的聲音充滿恐懼。他心裡十分害怕,因為他腦子裡不斷翻攪著「一個人」和「犯罪」這兩個詞,那則老故事也浮現在腦海。白天他不會去想這件事,但有時他值夜班而且滑雪坡沒什麼人時,這則老故事就會從森林裡伴隨著黑暗緩緩爬出。故事敘述某個十二月的深夜,天氣溫和,沒有下雪,一名少女據推測是在市中心遭人下藥,再被車子載上來,手上戴著手銬,頭上罩著頭套。歹徒將少女從停車場扛來這間小屋,破門而入,在裡面強暴她。據說少女只有十五歲,身材嬌小,如果陷入昏迷,一名或數名歹徒的確可以輕易地把她從停車場扛到這裡。你只能希望少女從頭到尾都處於昏迷狀態。但斯蒂安也聽說歹徒用兩根大釘子從少女的鎖骨下方把她釘在牆上,這樣就可以站著強暴她,同時讓自己跟牆壁、地板及少女的接觸降到最低,這也是警方找不到任何DNA、指紋或衣物纖維的原因。不過這傳聞的真實性有待商榷,斯蒂安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是警方在三個地方發現少女,分別是在翠凡湖底發現軀體和頭部,在韋勒山滑雪賽道下方的森林發現下半身的一半,在奧吉恩湖畔發現另一半。由於后兩者的發現地點相隔甚遠,距離被害人遭強暴的地方也很遙遠,因此警方推測強暴者可能有兩人。然而警方手中掌握的也只有推測,兇手始終沒有落網,而且也無法確定兇手是否為男性,因為沒發現精液可以證明兇手的性別。老闆巴肯和其他愛開玩笑的傢伙總喜歡跟首次值夜班的俱樂部年輕員工說:據說在寧靜的夜晚,那間小屋會傳出慘叫聲,還有釘子釘入牆壁的聲音。
斯蒂安從滑雪板上解開靴子,走到門前,膝蓋微彎,小腿緊繃,儘可能不去理會自己快速跳動的脈搏。
天哪,他預期自己會看見什麼?鮮血和內臟?還是鬼魂?
他走進門內,伸手摸到電燈開關,打開電燈。
雙眼看進被燈照亮的小屋。
只見未上漆的松木牆壁上有根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名女子,身上幾乎一絲不掛,只穿著黃色比基尼,遮住古銅色胴體上所謂的重要部位,月份是十二月,月曆是去年的。幾周前一個非常寧靜的夜晚,斯蒂安曾對著這張月曆圖片打手槍。這位月曆女郎十分性感,但最令他興奮的是窗外經過的女生。他坐在小屋裡,手裡握著硬挺的陽具,和那些女生相隔僅一米之遙,特別是那些獨自使用丁字架吊車的女生。她們熟練地握住硬挺的圓桿,將圓桿緊緊夾在雙腿之間,讓吊車拖著她們的臀部往前行進。她們微微弓背,圓桿上方的纜線連接著伸縮彈簧,纜線一往上縮,把她們往前拉,沿著吊車路線前進,逐漸遠離他的視線。
斯蒂安走進小屋。毫無疑問有人進來過。電源控制器遭到破壞,塑料旋鈕裂成兩半掉在地上,只剩下金屬軸心突出在操控台上。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冰冷的金屬軸,試著轉動,但手指太滑沒法轉動。他走到角落的小配電箱前,金屬箱門上了鎖,鑰匙平常連著繩帶掛在旁邊牆上,如今卻不見了。真是怪了。他回到操控台前,想把保護泛光燈和音樂操控器的塑料蓋拉開,拆下一個塑料旋鈕換上去,但又想到這麼一來也得破壞旋鈕才行,因為旋鈕不是粘在金屬軸上,就是以鑄模方式製造的。他需要找個能夠緊緊扣在金屬軸上的東西,比如活動扳手或類似的工具。正當他拉開窗前一張桌子的抽屜時,他突然有個預感,就跟他在盲目滑雪時得到的預感一樣。他感覺得到他看不見的東西:有人站在外頭的黑暗中注視著他。
他抬頭看去。
正好看見一張臉孔,睜著大眼回望著他。
原來是他自己的臉,他的疊影映照在窗玻璃上,雙眼露出恐懼神色。
斯蒂安鬆了口氣。可惡,他太容易害怕了。
就在此時,就在他的心臟恢復跳動之時,他的目光回到抽屜里,眼角餘光卻似乎看見窗外出現動靜,有張臉從他在窗上的倒影上移開,往右移動,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又迅速抬頭,看見的依然是自己的疊影。又或者其實那不是疊影?
他的想象力總是過於豐富。這句話是馬里歐斯和夏拉跟他說的,因為那次他說他覺得那個遭強暴的少女令他感到興奮。當然他不是因為少女遭到強暴殺害而感到興奮,但話又說回來,是的,強暴的部分令他興奮……他補上一句說,他想過這件事。最主要的是那名少女看起來人很好,又很漂亮,他想象她在小屋裡一絲不掛,私處插著一根陽具……是的,就是這個部分令他興奮。馬里歐斯說他是變態,至於夏拉那個渾蛋當然很大嘴巴地把這件事拿去到處說,最後這故事又傳回他耳朵里時,裡頭竟然加上了「斯蒂安說他想加入強暴的行列」。真是最佳損友,斯蒂安心想,一邊翻看抽屜。乘車券、印章、印泥、筆、膠帶、剪刀、折刀、收據本、螺釘、螺帽。媽的!他打開下一個抽屜,裡面沒有扳手,也沒有鑰匙。這時他突然想到只要找到他們常拿去插在屋外雪地里的緊急停止裝置就好了,那個棒狀裝置上有個紅色按鈕,如果發生緊急事故,只要按下按鈕,吊車就會停止。遊客使用吊車總會發生各種狀況,像是小朋友的頭撞上丁字架,或是初學者在丁字架向前拉動時仰天摔倒,身體卻還鉤在上面,被丁字架拉著向前拖行,或是愛顯擺的白痴在吊車行經森林旁邊時,用膝蓋鉤住丁字架,身體傾向一側做出尿尿的動作。
他仔細翻找柜子。那裝置應該很容易找到才對,它大約一米長,以金屬製成,形狀有如鐵鍬,一頭是尖的,便於插在雪堆或冰層里。斯蒂安把遊客遺落的手套、帽子和護目鏡推到一旁。下個柜子放的是消防器材、一個水桶、幾件衣服、急救箱、手電筒,就是沒有緊急停止裝置。
可能有員工晚上鎖門時忘了把裝置收回來。
他拿起手電筒,走到門外,繞了小屋一圈。
還是沒找到。天哪,難道歹徒偷走了緊急停止裝置不成?可是卻沒偷走乘車券?斯蒂安似乎聽見聲響,立刻轉頭望向森林,拿手電筒照去。
是不是鳥?還是松鼠?有時駝鹿會來這裡,但它們通常不會刻意隱藏。要是能讓那該死的吊車停下來就好了,他就可以聽得更清楚。
斯蒂安回到小屋,感覺自己還是在屋內比較放鬆。他從地上撿起裂成兩半的塑料旋鈕,拼回到金屬軸上,試著轉動。沒用。
他看了看錶,快午夜了。他希望能在上床睡覺前打完那場奧古斯塔的高爾夫球賽。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給老闆?那根金屬軸只要能轉個半圈就好了!
他出於本能地猛然抬頭,心臟彷彿停止跳動。
有個影子迅速閃過,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看見了什麼。無論那是什麼,絕對不是駝鹿。他輸入老闆的名字,手指劇烈顫抖,按錯了好幾次才終於輸入正確。
「喂?」
「緊急停止裝置不見了,我沒辦法把吊車停下來。」
「可以用配電箱……」
「配電箱鎖住了,鑰匙不見了。」
他聽見老闆低聲咒罵,又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留在那裡,我過去。」
「帶個扳手之類的東西過來。」
「扳手之類的。」老闆複述一次,一點也不掩飾話中的輕蔑之意。
斯蒂安早就知道老闆對別人的尊重程度取決於對方在滑雪錦標賽的成績高低。他把手機放回口袋,望向黑夜,突然想到小屋裡的燈光使得他可以輕易被人看見,他自己卻看不見別人。他站起身來,關上殘破的木門,關閉電燈,靜靜等待。空蕩的丁字架從山坡上輸送下來,經過他頭頂上方,逐漸加速,在吊車盡頭轉個彎,再重新爬坡上升。
斯蒂安眨了眨眼。
剛才怎麼沒想到這招?
他轉開控制台上的每一個旋鈕。泛光燈的光線灑落整片雪坡,擴音器播放出美國饒舌歌手Jay-Z的《帝國之心》,回蕩在山谷之間。這樣才對嘛,這樣才比較有安心的感覺。
他輪敲手指,又朝那個金屬軸望去,金屬軸頂端有個小孔。他站起身來,拿起掛在配電箱旁的細繩,對摺穿過小孔,在金屬軸上繞一圈,小心拉動。這樣說不定行得通。他再稍微用力。細繩還撐得住。再用力。金屬軸動了。他猛力一拉。
吊車的機器運轉聲戛然而止,呻吟聲拉得老長,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後來到高潮,發出一聲尖銳聲響。
「知道厲害了吧,你這王八蛋!」斯蒂安高聲吼道。
他傾身向前,拿出手機,打算跟老闆說任務完成。他想到老闆一定不會同意他三更半夜把饒舌歌曲開得震天響,便把音響關掉。
他聆聽電話鈴聲響起,耳中聽見的只有鈴聲,四周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快啊,快接電話啊!又來了,那種感覺又出現了,他覺得這裡有人,有人正在看他。
他緩緩抬頭。
一陣涼意從他的後腦擴散開來,彷彿他正在化為石頭,彷彿他看見的是蛇發魔女美杜莎的臉。但那張臉並不屬於美杜莎,而屬於一名男子。男子身穿黑色真皮長大衣,一雙瘋子般的眼睛瞪得老大,吸血鬼般的嘴巴張開,兩側嘴角滴下鮮血,身體似乎飄浮在半空中。
「喂?斯蒂安?你在嗎?斯蒂安?」
斯蒂安沒有回答,他已猛然站起,撞倒椅子,倒退貼上牆壁,十二月的月曆女郎被扯落,掉到地上。
他找到緊急停止裝置了,就插在被掛在丁字架上的男子口中。
「然後他就跟著吊車一直繞圈?」甘納·哈根問,側過頭查看掛在他們面前的屍體。屍體的形狀有點怪異,朝地面的方向拉長,宛如熔化的蠟像。
「那小子是這樣跟我們說的。」貝雅特說,在雪地里跺了跺腳,抬頭朝燈光下的吊車軌道望去,只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鑒識中心同事幾乎跟白雪融為一體。
「有什麼發現嗎?」哈根問道,口氣似乎是說他已經知道答案是什麼。
「一大堆,」貝雅特說,「血跡延伸了四百米,跟著吊車上到坡頂,然後下坡,又延伸四百米回來。」
「我是說除了顯而易見的東西之外。」
「停車場的雪地里有腳印,有人抄了近道直接來到這裡,」貝雅特說,「腳印符合被害人的鞋子。」
「他是走到這裡的?」
「對,而且他是一個人來的,路上只發現了他的腳印。停車場里有一輛紅色高爾夫,我們正在調查車主是誰。」
「沒有兇手留下的痕迹?」
「你有什麼發現嗎,畢爾?」貝雅特問,轉頭望向侯勒姆。侯勒姆正朝他們走來,手中拿著一卷警方的封鎖帶。
「只發現被害人的腳印,」侯勒姆喘息說,「當然這裡還有很多滑雪痕迹,但沒有可見的指紋、毛髮或纖維。說不定我們可以在那根牙籤上發現什麼,」他朝死者口中突出的緊急停止裝置點了點頭,「除此之外我們只能希望病理組能有收穫。」
哈根在外套里簌簌發抖:「說得好像你已經知道找不到什麼證據一樣。」
「這個嘛,」貝雅特說,哈根認得這種口氣,以前哈利·霍勒都用「這個嘛」來作為壞消息的開始詞,「我們在另一個命案現場也沒發現DNA和指紋。」
哈根不知道自己之所以發抖,究竟是因為他離開溫暖被窩直奔這個天寒地凍之處,還是因為鑒識中心主任的這番話。
「什麼意思?」他打起精神問道。
「意思是說我知道他是誰。」貝雅特說。
「你不是說被害人身上找不到證件?」
「對啊,我是過了一會兒才認出他的。」
「你?你對臉孔不是過目不忘的嗎?」
「被害人的雙頰被打得向內凹陷,讓我的梭狀回有點困惑,不過他的確是伯提·尼爾森。」
「他是誰?」
「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他是……」貝雅特深深吸了口氣。哈根心想,別說出來。
「他是警察。」侯勒姆說。
「他任職於下埃伊克爾地區的警局,」貝雅特說,「我們一起調查過命案,就在你來犯罪特警隊之前。當時尼爾森跟克里波聯絡,說那件命案跟他在克斯塔伐鎮偵辦的一起性侵案有許多相似之處,主動要來奧斯陸提供協助。」
「結果呢?」
「不了了之。他人是來了,但基本上他只是延長了整個調查行動,兇手……或者說兇手們一直沒有落網。」
哈根點了點頭:「命案是在哪裡發生的?」
「就在這裡,」貝雅特說,「少女在吊車小屋遭到強暴分屍,屍體分別在這邊的湖裡、南方一公里處,還有反方向七公裡外的奧吉恩湖畔被發現。這就是為什麼當時我們認為兇手可能不止一人。」
「那日期……」
「……一樣,正好是今天。」
「多久以前?」
「九年前。」
一台無線電通話機發出吱吱聲。哈根看著侯勒姆把無線電拿到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再把無線電放下。「停車場的那輛高爾夫登記在米拉·尼爾森的名下,地址跟伯提·尼爾森一樣,一定是他老婆。」
哈根發出一聲呻吟,彷彿豎起了白旗。「我得把這件事回報給署長,」他說,「那個少女的命案就先別提吧。」
「媒體一樣會翻出來的。」
「我知道。我會建議署長暫時先讓媒體自己去臆測。」
「明智之舉。」貝雅特說。
哈根微微一笑,像是表示感謝,現在他非常需要一點鼓勵。他望向山腰上的停車場,望向前方的荊棘道路,再抬頭朝屍體望去,又打了一陣哆嗦。「你知道我看見高大瘦削的男人想到誰嗎?」
「我知道。」貝雅特說。
「真希望他在這裡。」
「他不高也不瘦。」侯勒姆說。
哈根和貝雅特同時朝他看去:「哈利不高也不瘦?」
「我是說這個傢伙,尼爾森。」侯勒姆說,朝掛在丁字架上的屍體點了點頭,「他是一夜長高的。摸摸他的身體就知道了,感覺很像果凍。我見過這種事發生在由於嚴重摔傷而全身骨骼碎裂的人身上,骨骼碎裂使得身體失去支撐,肌肉會一直受到地心引力拉扯,直到屍僵現象發生。很古怪對不對?」
他們看著屍體,不發一語,直到哈根轉動腳跟,徑自離去。
「我說得太詳細了嗎?」侯勒姆問道。
「對他來說可能只是多餘細節,」貝雅特說,「而且我也希望他在這裡。」
「你覺得他還會回來嗎?」侯勒姆說。
貝雅特搖了搖頭。侯勒姆不知道貝雅特是響應他的問題還是針對這整個情況。他轉過頭去,看見森林邊的一根雲杉樹枝晃了晃。一聲凄涼的鳥叫在四下的寧靜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