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警察》(3)

第二十四章《警察》(3)

第二部

聲音不太對勁。就像卧室房門的嘎吱聲。

不對勁的是寂靜。不對勁的是少了聲音。

少了嗶的聲音,少了心電圖儀的聲音。安東直覺地把手放在男子額頭上。

6

楚斯·班森從寒冷的街道走進溫暖潮濕的室內,門口上方鈴聲大作,門裡瀰漫著頭髮的臭味和洗髮精的氣味。

「剪髮嗎?」一名年輕男子問道,他頭上頂著閃閃發亮的黑人髮型,楚斯很確定他是在別家髮廊剪的。

「兩百?」楚斯問,拍去肩膀上的雪。三月,破碎承諾的月份。他伸出拇指朝背後比了比,想確定外頭的價目表依然正確:男士兩百,兒童八十五,老人七十五。楚斯看到過有人把狗帶進這裡。

「還是一樣啊,老哥。」美髮師用巴基斯坦口音說,領著楚斯坐上一張空椅。髮廊里只剩兩張空椅。第三張椅子上坐著一名男子,楚斯立刻就把他歸類為阿拉伯人。男子有一對深色眼珠,額頭覆蓋著劉海。男子的目光在鏡中一和楚斯交接,就立刻閃避。也許他聞到了警察的味道,也許他認出了警察的眼神。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很可能在布魯街販毒,但只賣哈希什。阿拉伯人行事謹慎,盡量不賣烈性毒品。男子也可能是皮條客,他身上那條金鏈子能提供的線索只有這麼多,就算真是皮條客也只是小角色,楚斯認得所有大人物的面孔。

他圍上了剪髮圍巾。

「頭髮有點長啊,老哥。」

楚斯不喜歡被巴基斯坦人叫「老哥」,尤其是被巴基斯坦娘炮這樣叫,更甚的是這個巴基斯坦娘炮即將觸碰他的身體。但這些娘炮有個好處,他們不會用「屁股」抵著你的肩膀,側著頭伸手撥弄你的頭髮,在鏡中和你四目相對,問你喜歡這樣還是那樣。他們只是立刻開始工作,不會問你那頭油膩膩的頭髮需不需要洗,而直接在頭上噴水,忽視你可能發出的指示,拿起剪刀梳子馬上開始剪,彷彿在參加澳大利亞剪羊毛大賽。

鏡子下方的架子上有份報紙,楚斯看了看頭版,上頭寫著大同小異的標題:警察殺手的動機是什麼?媒體的推測多半都環繞在失心瘋的仇警人士或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身上。有人說這可能是外國恐怖分子所為,但恐怖分子通常會主動出來邀功,而此事目前並未發生。由於犯案日期和地點的緣故,沒人質疑這兩起命案的相關性,因此警方花了一段時間清查兩名死者曾經逮捕、偵訊或可能冒犯過的罪犯,但什麼關聯都沒發現。於是警方暫時以一個假設作為基礎來進行偵查,那就是殺害埃倫的兇手是他逮捕過的罪犯,為了復仇、因為嫉恨而犯案,標準型的動機。此外,殺害伯提的兇手則另有其人,也有不同動機,但他十分聰明,複製了埃倫命案的手法來欺騙警方,讓警方以為有個連環殺手正在作亂,進而忽略顯而易見之處。但後來警方確實去調查了所謂的顯而易見之處,將兩起命案視為個別案件,但結果也一無所獲。

於是警方又回到原點。殺警兇手仍然逍遙法外。一如往常,媒體不斷緊逼警方:為什麼警方逮不到殺了兩名自己人的兇手?

楚斯看見這些頭條,一方面覺得滿意,一方面也感到憤怒。米凱可能希望媒體到了聖誕節或新年就會遺忘這些命案,把焦點轉移到別的事情上,讓警方安靜工作,讓他繼續當奧斯陸新上任的性感警察署長、金童、城市的守護者,而不是一個失敗者、砸鍋者,坐在鎂光燈前方,臉上散發出挪威國家鐵道式的無能氣息。

楚斯不需要細讀報紙內容,他在家裡已經看過了,也對米凱所發表的調查進度大笑一番。諸如「目前不能多說」,以及「關於這點目前沒有消息」這些語句都出自比耶克內斯(Bjerknes)和霍夫·約翰森(HoffJohansen)合著的《調查方法》一書中關於應付媒體的章節。這本書是警大學院採用的課本,裡面說警察應該使用這些似是而非的句子,因為記者一聽見「無可奉告」就會抓狂,而且說話也要避免使用形容詞。

楚斯細看照片,看米凱臉上有沒有露出一絲走投無路的表情。過去在曼格魯區,每當那些大男孩打算修理米凱這個高傲自大、矯揉造作的小鬼,使得米凱需要幫助時,他總會露出這種神情。他需要楚斯的幫助。當然,楚斯總是挺身而出,而且最後臉上帶著黑眼圈和腫嘴唇回家的人也一定是楚斯,不是米凱。米凱那張俊俏臉龐總是躲過一劫,保留給烏拉。

「別剪太多。」楚斯說。他在鏡中看著自己的頭髮從稍微突出的蒼白額頭上紛紛落下。他的額頭和發達的下巴總讓人覺得他很蠢。有時這有好處,但也只是有時而已。他閉上眼睛,心想他是真的在報紙的記者會照片上看見米凱走投無路的神情,抑或那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停職。驅逐。駁回。

目前楚斯仍支領薪水。米凱曾對他表示歉意,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說這樣對每個人都好,對楚斯自己也好,並要楚斯等他決定該如何處置一個不肯或不能解釋賬戶巨款從何而來的警察。米凱甚至保證說楚斯有權保留一些津貼。因此楚斯理髮不必特地去找便宜的髮廊,他原本就是這家店的常客,況且他現在更喜歡這家髮廊了,因為他喜歡隔壁那阿拉伯人的髮型。

「你在笑什麼,老哥?」

楚斯聽見自己發出粗野的呼嚕笑聲,趕忙停止。就是這呼嚕笑聲給他招來「癟四」這個綽號。不對,給他取這綽號的人就是米凱。那次在學校派對上,大家發現楚斯·班森不僅長得像MTV卡通里的癟四,連聲音也像,真是有趣極了!當時烏拉是不是在場?還是米凱抱著另一個女生坐在椅子上?烏拉有一雙溫柔的眼睛,身穿白色毛衣,玉手纖纖。曾有個周日在布爾區,她用這雙手勾住楚斯的脖子,拉近他的頭,在他耳邊高聲說話,以蓋過川崎摩托車的怒吼聲。她只是想問米凱在哪裡。但他依然記得她雙手的溫度,在晨光中像是要將他融化,讓他站在高速公路的橋上雙腿發軟。她的氣息噴上他的耳朵和臉頰,讓他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即使橋下那些摩托車發出的汽油臭味和橡膠燒焦味將他們包圍,他依然聞得出她口中的牙膏氣味、唇膏的草莓味、身上的毛衣用的是米羅柔順劑。還有米凱親吻過她、擁有過她。或者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但他清楚記得自己回答烏拉說他不知道米凱在哪裡,儘管他其實知情,儘管有一部分的他想告訴她事實。他想摧毀她眼中的溫柔、純潔和天真。他想摧毀米凱。

當然了,他沒這樣做。

為什麼要這樣做?米凱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告訴烏拉米凱在安傑莉卡家對他有什麼好處?烏拉想要哪個男人都不成問題,只是她不要他,她不要楚斯。至少她跟米凱在一起,楚斯就有機會接近她。也就是說,他有機會搞破壞,只是缺乏動機而已。

當時沒有。

「這樣可以嗎,老哥?」

透過娘炮美髮師手裡拿的圓鏡,楚斯端詳自己的後腦。

他呼嚕一笑,站起來,丟了一張兩百克朗鈔票在報紙上,以免碰到美髮師的手。他走進三月天里。春天就要來臨的消息目前仍只是謠言。他抬頭朝警署瞥了一眼,邁步朝格蘭區的地鐵站走去。這個髮型花了九分半鐘的時間就剪好了。他抬起頭,加快腳步。他沒有時限要趕,無事可做。哦,不對,他有件事要做,只是無須花太多工夫,而且他一如往常地擁有許多資源,包括恨意、做計劃的時間、準備失去一切的決心。他朝一家亞洲食品店的櫥窗玻璃望去,確認自己的外型看起來終於符合他現在的身份。

甘納·哈根坐在椅子上,凝視著署長辦公桌上方的壁紙和空辦公椅。牆上有許多掛過照片的深色痕迹,照片掛在那裡多久早已不可考,而且全都是歷任署長的照片,也可能曾經是鼓舞人心的來源。但米凱·貝爾曼顯然不需要它們,他不需要歷任署長用審判的眼神看著他。

哈根想在扶手上輪敲手指,但這張椅子沒有扶手。米凱連訪客椅都換掉了,換成了堅硬低矮的木椅。

哈根是被叫來的,接待室的助理領他進入辦公室,說署長很快就回來。

辦公室門打開。

「你來啦!」米凱快步走到辦公桌后,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腦後。

「有什麼新進展嗎?」

哈根咳了一聲,他知道米凱很清楚目前沒有任何進展,因為米凱交代過他就算殺警案出現再小的進展都要回報。儘管如此,他還是乖乖回答這個問題,說明即使將這兩起命案視為不相關,依然找不到任何線索,也找不到彼此之間有任何其他關聯,唯一顯而易見的關聯就是兩名警察遭殺害的地點都是他們曾經偵辦過的未破命案的發生地點。

哈根說到一半,米凱就起身站到窗前,背對他,搖晃身子,假裝正在聆聽,再找機會插話。

「你得解決這個狀況,哈根。」

哈根打住話頭,等米凱繼續往下說。

米凱轉過身來,臉上的白斑浮現紅色光澤。

「而且我不得不質疑你在國立醫院派人全天候看守的決定,現在有兩個奉公守法的警察遭到殺害,難道不應該把人手全都派去調查嗎?」

哈根用驚訝眼神看著米凱:「看守病房的人不是我的手下,他們是市中心警局的警員和挪威警大學院的實習生,我不認為這會讓調查工作受到影響,米凱。」

「是嗎?」米凱說,「但我還是想請你重新考慮這個決定,畢竟時間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我看不出來有人要殺害這個病人的跡象,反正他們應該知道他永遠都不可能出庭做證。」

「醫生說病情有了起色。」

「那件案子已經不屬於最優先處理的事項。」署長立刻回話,口氣幾乎帶有怒意。他深呼吸一口氣,換上親切的表情。「不過派人看守的事還是由你決定,我不過問,明白嗎?」他露出微笑。

哈根幾乎脫口說出「不明白」,但仍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只是微一點頭,試著搞懂米凱到底想說什麼。

「很好。」米凱說,雙手一拍,表示談話結束。哈根的心情跟他來時一樣困窘,想站起來,卻仍坐在椅子上。

「我們正在考慮要換個不同的方法。」

「哦?」

「對,」哈根說,「把調查組拆成幾個人數較少的小組。」

「為什麼?」

「讓非主流想法可以有發揮的空間。大團體的力量比較大,但不適宜跳脫框架的思考方式。」

「我們必須跳脫框架……來思考?」

哈根不理會米凱話中的諷刺之意:「我們一直在兜圈子,只能見樹不見林。」

哈根看著警察署長。米凱當過警探,當然清楚這種情況,大團體可能會卡在既定路線中,原本的假設久而久之變成了事實,無法看見其他的可能性。然而米凱卻搖了搖頭。

「小團體會失去完整辦案的能力,責任會分散,彼此會互相阻礙,同樣的工作會重複進行。一個協調良好的大團體總是最好的選擇,只要有個堅強果決的人來領導就可以了……」

哈根緊咬牙根,感覺臼齒的凹凸表面,同時希望他心中對這句影射之語的反應在臉上看不出來。

「可是——」

「領導者改變策略很容易被解讀為走投無路和承認失敗。」

「可是我們的確失敗了。現在已經是三月,這表示從第一起命案發生至今已經六個月了。」

「哈根,沒有人會追隨一個失敗的領導者。」

「我的部屬不盲目也不愚蠢,他們知道我們陷在難以突破的窠臼里,也明白好的領導者必須具備改變策略的能力。」

「好的領導者必須懂得激勵人心。」

哈根吞了口口水,把他想回嘴的話也給吞下去。他想說的是,他在軍校教領導力的時候,米凱還在四處亂跑玩彈弓呢。還有,媽的,既然米凱那麼懂得激勵部下,那要不要來激勵他啊?但他太疲憊也太沮喪,沒力氣把他知道最容易激怒米凱的話給咽回去。

「你還記得嗎?以前哈利·霍勒領導的獨立小組都運作得很成功,不然沃斯道瑟村的命案是不可能破的——」

「我說的話你應該都聽得很清楚了,哈根。我更想改變調查工作的管理階層,因為管理階層會影響部屬的文化,而我們現在的文化似乎還不夠目標導向。如果沒別的事,再過幾分鐘我就要去開會了。」

哈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蹌地朝門口走去,彷彿坐在低矮木椅上的這一小段時間讓他雙腿血液循環不良。

「對了,」米凱在哈根背後說,他聽見米凱捂嘴打了個哈欠,「古斯托案有什麼進展嗎?」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哈根答道,卻不轉身,以免米凱看見他的臉。他的臉跟他的雙腿正好相反,血液循環異常良好,血管正承受極大壓力,他的聲音也因為憤怒而顫抖。「這案子已經不屬於最優先處理的事項了。」

米凱等哈根關上門,聽見他跟接待室的秘書說再見,才在高背辦公椅上癱坐下來。他叫哈根來並不是為了詢問殺警案的偵辦進度,而且他懷疑哈根可能也已經發現了。他叫哈根來是因為一小時前他接到伊莎貝爾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里當然又扯了一堆什麼命案遲遲難破讓他們兩個人顯得十分無能,還有她和他是如何的不一樣,她可是有選民的支持作為後盾。米凱只是發出的單調的「嗯」和「哦」作為響應,等待她說完好把電話掛斷,但她一直說到最後才投下震撼彈。

「他要脫離昏迷了。」

米凱雙肘擱在桌子上,雙手抱頭,垂眼看著辦公桌的亮光漆面,看著自己的模糊輪廓。女人認為他長得好看。伊莎貝爾就坦白說過這是她選擇他的原因,她喜歡有魅力的男人。這也是為什麼她會跟古斯托那個長得像貓王的傢伙上床的原因。長得好看的男人經常讓別人誤解。米凱想起那位曾對他毛手毛腳、想親吻他的克里波警察,又想起伊莎貝爾和古斯托。想象他們在一起,想象他們三個人在一起。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回到窗前。

一切都已經開始進行了。她就是這樣說的,「開始進行」。他只要等待就可以了,這樣應該可以讓他感覺比較鎮定,比較能應付周遭的人。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拿刀往哈根身上插,還狠狠轉動?難道只是為了看哈根露出痛苦表情嗎?難道只是為了看到另一張受到折磨的臉孔,跟現在他映照在桌上的臉孔一樣嗎?反正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現在所有事都在她的掌控中。該做的總得去做,然後他們就可以回到原本的步調。他們可以忘了魯道夫、古斯托以及那個眾人談論不休的哈利·霍勒。隨著時間過去,這些遲早都會被遺忘,甚至連這兩起殺警案也會被遺忘。

米凱想檢驗這是不是真的是他要的,卻又作罷。他知道這就是他要的。

7

史戴·奧納吸了口氣。他正面對療程中的十字路口,這時他必須做出決定,也已經做出了決定。

「關於你的性慾還有些尚未解決的事。」

患者眼望著他,緊閉的嘴唇露出微笑,眯著雙眼,抬起了手,異常細長的手指似乎想去調整直紋外套上的領帶結,卻沒這麼做。奧納注意到這個動作很多次了,這讓他聯想到打破強迫行為的患者仍擺脫不掉一開始的起始手勢,手要去做某個動作卻又停下,動作沒有完成,但想做什麼昭然若揭。猶如疤痕、跛行。猶如迴音,提醒你任何事情都不會完全消失,凡走過必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留下痕迹。猶如童年。猶如你曾經認識的人。猶如你吃過卻難以下咽的食物。猶如你曾經有過的熱情。猶如細胞記憶。

患者的手放回到大腿上,他清了清喉嚨,聲音緊繃刺耳:「媽的這是什麼意思?現在是要來弗洛伊德那套嗎?」

奧納看著男子。最近他看見一部犯罪劇集里警察對人們情緒狀態的解讀:肢體語言很正常,聲音卻透露出異常。控制聲帶和喉嚨的肌肉十分細膩,發出的話語能產生可供辨識的不同聲波。奧納在警大學院教書時,常對學生強調說這稱得上奇迹,還說人耳是更為敏銳的工具,不僅可以解讀母音和子音的聲波,還能聽出說話者的體溫、感覺和緊張程度。比如說偵訊時聆聽就比觀看更重要,聲調的微小升高或極其細微的顫抖都是更具意義的指標,它們比交抱的雙臂、緊握的拳頭、瞳孔的大小,以及那些新潮流心理醫師認為非常重要的因素更重要,這些因素根據奧納的經驗通常都只會帶來混淆,誤導警方。眼前這位患者的確說了粗話,但聽在奧納耳中仍主要呈現壓力模式,告訴他這位患者處於防衛狀態,而且憤怒。一般說來這不會給經驗老到的心理醫師帶來困擾,正好相反,強烈的情緒通常代表突破即將發生。但這位患者的問題在於事情以錯誤的順序發生,他雖然定期來諮詢好幾個月了,但奧納卻仍未跟他建立聯結,兩人之間沒有親密感,也沒有信任。由於療程缺乏效果,奧納甚至考慮要建議中止諮詢,也許將他轉介給其他醫生。若在安全氛圍中,憤怒是好事,但在現在的情況下,患者可能只會進一步地封閉自己,而且更為退縮。

奧納嘆了口氣,他顯然做了錯誤決定,但如今已然太遲,因此他決定繼續前進。

「保羅。」他說。保羅的眉毛經過細心修拔,下巴還有兩道小疤痕,顯然動過拉皮手術,這些都讓奧納在首次諮詢的前十分鐘就對此人做出判斷。「我們這個社會看起來容忍度很高,但壓抑同性戀傾向的狀況還是很常見,」奧納仔細觀察患者的反應,「我為很多警察做過諮詢,其中有一位跟我說他私底下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十分開放,但在工作上卻不能公開,否則他就會被雪藏。我問他確定真的會這樣嗎?壓抑通常來自我們強加給自己的期望,以及我們對別人期望的解讀,尤其是我們身邊的親友和同事。」

奧納停了下來。

患者並未瞳孔放大、臉面潮紅、抗拒目光相觸、出現逃避的肢體語言。恰好相反,他的兩片薄唇出現一絲輕蔑的微笑。奧納反而發現自己的雙頰溫度升高。天哪,他恨死這個患者、恨死這份工作了!

「那這位警察,」保羅說,「他有依照你的建議去做嗎?」

「時間到了。」奧納說,根本沒看時鐘。

「我很好奇,奧納。」

「我發誓過要盡保密義務。」

「那我們叫他X就好了。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你不喜歡這個問題,」保羅微微一笑,「他聽從你的建議,結果不是太好對不對?」

奧納嘆了口氣:「X做得太過火,他誤判情勢,在廁所親了一個同事,結果遭到雪藏。重點是事情有可能很順利。下次諮詢之前,你可以至少思考一下這件事嗎?」

「但我不是同性戀啊。」保羅朝喉嚨抬起手又放下。

奧納微微點頭:「下周同一個時間?」

「我不知道。我沒有好轉對不對?」

「慢慢有進展了。」奧納說,這句話是反射式的回應,就跟保羅朝領帶抬起手一樣。

「對,你說過好幾次了,」保羅說,「可是我有種白花錢的感覺,媽的你就跟那些逮不到連續殺人犯和強暴犯的無能刑警一樣……」奧納頗感驚訝,他注意到保羅的聲音漸低且安靜下來。他的聲音和肢體語言傳達出和這句話截然不同的訊息。奧納的大腦像是進入自動導航模式,開始分析患者為何會特別拿這件事來比喻,而答案十分明顯,根本無須深入分析。自從秋天以來,奧納的辦公桌上就放著報紙,而且總是翻到報道殺警案的版面上。

「保羅,要逮到連續殺人犯不是件容易的事,」奧納說,「我對連續殺人犯頗為了解,事實上那是我的專長,就跟做心理諮詢一樣。但如果你想中止諮詢,或是你想試試看其他醫生,都是可以的。我認識很多高明的心理醫生,他們可以幫助你——」

「你是不是想擺脫我,奧納?」保羅側過頭,有著無色睫毛的眼皮閉了起來,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些。奧納難以判斷這個笑容是在嘲笑他的同性戀理論,還是稍微表露出真實的自己,或者兩者皆是。

「請別誤會。」奧納說,心裡卻很清楚保羅一點也沒誤會。他的確想擺脫保羅,可是身為專業心理醫師絕對不能把棘手患者一腳踢開。但這只是更讓他備受折磨對不對?他稍微調整領結:「我想治好你,但彼此信任非常重要,而現在好像——」

「我今天只是心情不好,奧納,」保羅張開雙手,為自己辯護,「抱歉,我知道你很好。你以前為犯罪特警隊分析過連續殺人犯對不對?你幫那個警監逮到過在命案現場留下五芒星符號的兇手。」

奧納觀察保羅,看著他起身扣上外套。

「沒錯,對我來說你已經夠好了,奧納。下周見,我會想想看我是不是同性戀。」

奧納沒起身,他聽見保羅在走廊上等電梯,口裡哼著歌。這曲調有點耳熟。

的確,保羅說的話有些地方引人注意。他沒說一般人常說的「連環殺手」,而是說警方慣用的「連續殺人犯」。他稱呼哈利·霍勒為警監,一般人卻連警階都搞不太清楚。民眾通常會記得報上寫的兇殘犯案手法,例如刻在屍體附近的五芒星,不會記得看似無關緊要的小細節。但其中最引起奧納注意的是——這點可能對治療非常重要——保羅把「那些逮不到連續殺人犯和強暴犯的無能刑警」拿來跟他相比。

奧納聽見電梯來了又去。他想起那是什麼曲調了。他把《月之暗面》這張專輯找來聽過,想看裡頭是否隱含著任何暗示可以用來解讀保羅的夢境。這首歌叫《腦部傷害》,歌詞講述的是瘋子。瘋子出現在草地上、大廳里,出現在診療室里。

強暴犯。

遇害警察並未遭到強暴。

當然這可能是因為保羅對這件案子沒那麼感興趣,所以才把遇害警察跟過去在相同地點遭到殺害的被害人搞混,或是他以為連續殺人犯總會強暴被害人,或是他夢見遭到強暴的警察,這自然可以強化他壓抑同性戀傾向的理論,或是……

奧納的手做出動作卻停在半空中,他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正要去調整領結。

安東·米泰啜飲一口咖啡,低頭看著睡在病床上的男子。他不是應該感到喜悅嗎?就像莫娜說的那種喜悅,她總是稱之為「掃去陰霾的日常小奇迹」。是的,醫師分析可能死亡的昏迷病患突然改變心意,把自己拖回這個世界,蘇醒過來。這當然是件好事。但這個躺在枕頭上蒼白枯槁的男子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只代表他的任務即將告一段落。當然這並不表示他跟莫娜的關係也會結束,反正他們從不曾在此處度過親密時光。如今他們反而不用再擔心當她進出病房時,同事會注意到他們注視彼此的溫柔目光,也不用擔心他們交談得太久,或是一有人出現就非常突兀地停止對話。但安東有點煩惱,因為這些因素正是這段關係擦出火花的原因。秘密私通、暗度陳倉、看得到卻碰不到的興奮感。他必須等待,必須從家裡偷溜出來,必須騙勞拉說他要加班。他滿口謊言,謊言說得越來越溜,心裡清楚這些謊言遲早會令他窒息。他也知道自己的不忠行為並未讓他在莫娜眼中成為一個更好的男人,而且她想象得到未來有一天他也會用同樣的借口來欺騙她。莫娜跟他說這種事曾發生在她身上,別的男人欺騙過她,當時她比現在更年輕苗條,所以如果安東想甩掉她這個臃腫的中年婦女,她一點也不會感到訝異。他說你不要這樣說,就算是認真的也不要說,說這種話只會讓你的魅力打折扣,也會讓我的魅力打折扣,這種話會把我變成一個佔便宜的人。但現在他很高興她說了那些話,這段關係總得在某個地方打住,她已替他找好了台階。

「你是在哪裡拿的咖啡?」新來的男護士問道,他拿起掛在床尾的病歷,推了推圓框眼鏡,低頭讀著。

「走廊那邊有台濃縮咖啡機,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用,不過你可以——」

「謝謝你拿咖啡來。」護士說。安東覺得這人口音有點奇怪。「可是我不喝咖啡。」護士從外套口袋拿出一張紙看了看,「我看看……他需要一些異丙酚。」

「那是什麼?」

「這表示他會睡上好一陣子。」

安東打量這名護士,看著他把針頭插進一瓶裝有透明液體的小瓶子里。這護士有點矮,身材有點結實,長得有點像一位著名演員。這演員不以英俊著稱,是少數不憑長相而闖出名號的演員,他有醜陋的牙齒,還有一個很難讓人記住的義大利名字,就跟這護士一樣。剛才護士自我介紹過,但安東已經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脫離昏迷的病人情況很複雜,」護士說,「也很脆弱,所以得小心地讓他恢復意識才行,只要打錯一針,就可能把他們送回到原來的昏迷狀態。」

「原來如此。」安東說。剛才這護士向安東出示證件,說出了密語,並等候安東打電話向勤務中心確認他確實在排班表上。

「所以你在麻醉方面很有經驗嘍?」安東問。

「對,我在麻醉科服務過很長一段時間。」

「但你現在已經不在麻醉科了?」

「我去旅行了兩三年。」護士拿起針筒對著光線,稍微推了推活塞,讓針頭噴出細小水珠。「這病人看起來像是有過一段滄桑的人生,為什麼病歷上沒有名字?」

「他必須保持匿名,難道他們沒跟你說嗎?」

「他們什麼都沒跟我說。」

「他們應該說的,據說有人想置他於死地,這就是我坐在外面走廊上的原因。」

護士朝病人的臉龐傾身彎腰,閉上眼睛,看起來像是在吸入病人的氣息。安東看了不禁打個冷戰。

「我見過這個人,」護士說,「他是不是奧斯陸人?」

「我發過誓必須保密。」

「我不也是嗎?」護士捲起病人的袖子,拍了拍手臂內側。這護士說話似乎有哪裡怪怪的,安東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針頭插入肌膚,安東再度打個冷戰。在完全的寂靜之中,他彷彿聽見鋼針摩擦肌膚的聲音,以及活塞受到壓迫,將藥劑擠出針筒的聲音。

「他在奧斯陸住了好幾年,後來搬到國外,」安東說,吞了口口水,「可是又跑了回來,據說是因為一個年輕人的緣故,那人是毒蟲。」

「很悲傷的故事。」

「對啊,不過現在看來這故事會有個快樂結局。」

「現在要下定論可能還太早,」護士說,拔出針頭,「很多昏迷病患的病情會反覆。」

這時安東聽出這護士說話哪裡怪了,雖然極其細微,但他的S發音口齒不清。

兩人走出病房。護士消失在走廊盡頭后,安東又回到病床旁,查看心電圖,聆聽規律的嗶嗶聲,這聲音彷彿深水潛艇發出的聲吶聲。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做,但他模仿那個護士,傾身在病人臉旁,閉上眼睛,感覺病人的氣息噴在他臉頰上。

阿爾特曼。護士離開前,安東仔細看了一下他的名牌。護士名叫席古·阿爾特曼。安東有個直覺,決定隔天去查一下這個人的背景,他可不想讓德拉門事件重演,這次他不想再犯下任何錯誤。

8

卡翠娜·布萊特坐在椅子上,雙腳擱在桌子上,話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電話另一頭的哈根正在講另一通電話。卡翠娜的手指在面前的鍵盤上飛舞。她知道背後窗外的卑爾根市正沐浴在陽光中,街道因為受到雨水洗禮而閃閃發光。這場雨下了一早上,十分鐘前才停止。根據卑爾根的平均法則,待會兒應該又會再飄起毛毛細雨,但這時陽光稍稍露臉。卡翠娜希望哈根可以趕快講完電話,回到他們的對話上。她只想交出她從卑爾根警局取得的資料,然後走進來自大西洋的新鮮空氣中,這空氣比她的前任長官哈根此時正在奧斯陸東區辦公室里呼吸的空氣要甘美多了。

哈根再度憤怒咆哮:「還不能跟他說話?這什麼意思?他到底脫離昏迷了沒?……對,我知道他現在還很虛弱,可是……什麼?」

卡翠娜希望過去這幾天她找到的數據可以讓哈根的心情好一點,她瀏覽頁面,查看自己瞭然於心的信息。

「媽的我才不管他的律師怎麼說,」哈根說,「媽的我也不管會診醫生怎麼說,我現在就要訊問他!」

卡翠娜聽見哈根用力掛上電話,終於回到這邊的電話上。

「怎麼回事?」她問。

「沒什麼。」哈根說。

「你剛剛說的是他嗎?」她問道。

哈根嘆了口氣:「對,是他。他要脫離昏迷了,可是醫生又開了鎮靜劑給他,說至少要再等兩天我們才能跟他說話。」

「這種事不是應該謹慎一點比較好嗎?」

「也許吧,但你也知道,我們現在就得交出一些成績,那兩起殺警案已經搞得我們顏面無光了。」

「等個兩天應該沒區別吧。」

「我知道啊,可是我總得罵罵人才行,爬到主管的位子有一半原因不就是為了可以罵人嗎?」

卡翠娜無言以對,她對當主管一點興趣也沒有,就算有,待過精神病院的人也不會是入主大型主管辦公室的第一人選。她的診斷已經從狂躁抑鬱症、邊緣型人格疾患、躁鬱症,再演變到健康,至少她現在只要服用粉紅色小藥丸就能保持情緒穩定。用藥物來治療心理疾病一直存在諸多爭議,然而對卡翠娜而言,持續服藥給了她質量較好的新生活。但她發現長官一直在留意她,只有必要時才會派她去現場執行任務。反正無所謂,她喜歡坐在狹小的辦公室里,面對高畫質計算機屏幕,獨自使用連警方都毫不知情的搜索引擎。查看、搜索、找尋。追蹤看似消失在地球表面的人,從看似隨機的活動中看出模式。這就是卡翠娜的專長,而且她不止一次對奧斯陸的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隊做出貢獻,因此警方只好容忍這個精神病患者在辦公室里活動。

「你說有資料要給我。」

「這幾周部門裡都很閑,所以我調查了一下那兩個遭到殺害的警察。」

「是你在卑爾根的長官叫你……」

「不是不是,因為我覺得這總比看色情網站或玩接龍要有趣多了。」

「我洗耳恭聽。」

卡翠娜聽出哈根想讓自己聽起來樂觀,卻難掩心中的絕望。他可能已經受夠了自己心中的希望再度燃起,接下來幾個月又遭到摧毀。

「我搜尋過資料庫,想看看馬里達倫谷和翠凡湖畔發生的強暴殺人案里是不是有哪個名字一再出現。」

「謝謝你,卡翠娜,可是我們也查過,這過程簡直煩死人了。」

「我知道,可是我用的方法有點不一樣。」

哈根重重嘆了口氣:「繼續說吧。」

「我發現偵辦這兩件案子的團隊不太一樣,兩者都參與的只有兩名鑒識中心人員和三名警探,但這五個人並不完全了解究竟有誰接受過偵訊,而且這兩件案子都尚未釐清、必須保密,檔案也很多。」

「對啊很多,就是因為很多,所以才沒有人能完全記得調查工作的每一件事,不過每一個接受過偵訊的人都會在警方的中央登記系統里留下記錄。」

「這就是重點所在。」卡翠娜說。

「什麼重點所在?」

「接受偵訊的人必須登記,偵訊記錄也會根據相關案件來歸檔,但這裡面有個灰色地帶。比如說,如果被偵訊者已經入獄,那偵訊就會以非正式的形式在監獄里進行,被偵訊者也不用登記,因為他早就登記在案了。」

「但偵訊記錄還是會留存在案件檔案里啊。」

「通常是這樣,除非該次偵訊主要是為了別的案件,而在那起案件中,被偵訊者是主要嫌犯,也就是說,馬里達倫谷命案只是該次偵訊的一小部分,警方只是例行公事,姑且問一問。這麼一來,這次偵訊就會被歸到第一起案件中,後來當警方在搜尋資料時,就不會把他跟第二起案件聯繫在一起。」

「有意思,所以你發現了……」

「這個人是奧勒松市一起性侵案的主要嫌疑犯,他因為在奧塔鎮一家旅館攻擊和企圖強暴一名未成年少女而被警方找來訊問。在這次偵訊過程中,他也被問到馬里達倫谷命案,但後來檔案歸到了奧塔鎮性侵案里。有趣的是,這個人也因為翠凡湖命案被警方找來,但這次只是例行詢問。」

「然後呢?」卡翠娜終於在哈根口中聽見感興趣的口氣。

「這三件案子他都有不在場證明。」卡翠娜說。剛剛她才給哈根打了氣,而現在她可以說是感覺到而非聽到哈根像泄了氣的皮球。

「原來如此,你今天還有什麼來自卑爾根的有趣消息想跟我說嗎?」

「還有。」卡翠娜說。

「我等一下要開會——」

「我調查了這個人的不在場證明,他在這三件案子的不在場證明都一樣,有證人確認當時他在家,證人是個年輕女子,當時警方認為這個證人是可靠的,因為她沒有前科,跟嫌犯沒有關係,他們只是租房住在同一棟房子里。但如果你繼續追蹤她的名字,就會發現一些有趣的事。」

「例如?」

「例如盜用公款、竊取毒品、偽造文書。如果你再仔細搜尋後來她被警方找來偵訊的記錄,就會發現同一件事,要不要猜猜看是什麼?」

「虛假陳述。」

「很遺憾地,我們不習慣用新的角度來看舊的案子,至少不會這樣去看像馬里達倫谷和翠凡湖命案這種複雜的老案子。」

「這女人到底叫什麼名字?」哈根口中又出現了感興趣的語氣。

「依里雅·雅各布森。」

「有沒有她的地址?」

「有,她在警方登記系統、國家戶政局和其他——」

「好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把她給找來!」

「——比如失蹤人口記錄系統里都有數據。」

奧斯陸的電話那頭傳來一陣長長的靜默。卡翠娜想出去散散步,走到布里根的漁船邊,買一袋鱈魚頭,拎回她位於莫倫普里斯區的公寓,慢悠悠地煮一頓晚餐,然後觀賞《絕命毒師》劇集,並希望天空再度下雨。

「很好,」哈根說,「至少你給了我們一個可以偵查的方向。這傢伙叫什麼名字?」

「瓦倫丁·耶爾森。」

「他在哪裡?」

「這才是重點所在,」卡翠娜說,聽見自己又說了一次這句話,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我找不到他。」

「他也失蹤了?」

「他不在失蹤人口名單上,這點很奇怪,因為他就像是從地球表面上消失了一樣。他沒有地址、沒有登記電話、沒使用信用卡,甚至連銀行賬戶都沒有。上次選舉沒去投票,去年沒坐過火車也沒乘過飛機。」

「你有沒有用Google搜尋?」

卡翠娜哈哈大笑,直到她發現哈根不是開玩笑,才收起笑聲。

「放輕鬆,」她說,「我會找到他的。」

兩人掛上電話。卡翠娜起身穿上外套,加快行動速度,因為雲層已從奧斯古島上空飄來。她正要關閉計算機,忽然想起哈利跟她說過的一句話:我們經常忘記去查看顯而易見的地方。她快速輸入幾個字,等待網頁顯示。

接著她口中爆出幾句卑爾根粗話,同時注意到開放式辦公室里有許多人轉頭朝她望來,但她懶得跟他們保證說她並不是精神病發作。一如往常,哈利是對的。

她拿起電話,撥打號碼。鈴響第二聲,哈根就接了起來。

「你不是要去開會嗎?」卡翠娜說。

「推遲了,我正在派人去找這個瓦倫丁·耶爾森。」

「不用了,我已經找到他了。」

「哦?」

「說他從地球表面上消失一點也不為過,因為我想他真的已經從地球表面上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說?」

「對,他已經死了。國家戶政局已經把他標成黑白的了。抱歉我從卑爾根打了這通白痴電話給你,現在我要抱著羞愧的心情回家啃魚頭了。」

她掛上電話。窗外又開始飄雨了。

安東·米泰從咖啡杯上抬起頭來,看見哈根急匆匆地走進警署六樓幾乎空無一人的員工餐廳。安東已經盯著咖啡杯看了好一段時間,思索他的人生原本可能有什麼發展,又想到他早已停止去設想這件事,也許這就是初老的癥狀。他已翻開手上拿到的牌,也看見了牌面。你不可能拿到一副新的牌,所以只能盡量把這手牌打好,並夢想著可能拿到別的牌。

「抱歉我來遲了,安東,」哈根說,在安東對面的椅子上癱坐下來,「我剛才接到從卑爾根打來的一通蠢電話。最近怎麼樣?」

安東聳了聳肩:「就是不停地工作啊。我上樓的時候看見有許多年輕人經過,我想給點建議,但他們並不覺得有必要聽一個失意的中年大叔說話,他們似乎覺得人生就像鋪在他們面前的一條紅地毯。」

「那家裡呢?」哈根問。

安東又聳了聳肩:「很好。老婆一直發牢騷,說我太努力工作,但我待在家裡的時候她也一樣發牢騷,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

哈根發出不置可否的聲音,讓安東自行去解讀。

「你還記得你結婚那天嗎?」

「記得。」哈根說,稍微看了看錶,他這麼做不是因為他不知道現在幾點,而是給安東一個暗示。

「最糟的部分是當你站在那裡許下山盟海誓的時候,你的確是認真的。」安東發出空洞的笑聲,搖了搖頭。

「你今天是有事來找我談嗎?」哈根問說。

「對,」安東伸出食指在鼻子上摸了摸,「昨天晚上我值班的時候來了一個護士,他看起來有點可疑,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你知道像我們這種老手都會注意到一些地方,所以我去查了他一下,結果發現他幾年前曾經涉及幾宗命案,後來被釋放,從嫌犯的名單中被剔除,儘管如此……」

「我知道了。」

「所以我想最好跟你說下這件事,你可以去跟醫院的管理階層說,也許能低調地把他調離。」

「我會處理的。」

「謝謝。」

「是我該謝謝你,幹得好,安東。」

安東微微鞠躬。聽見哈根向他道謝,他覺得很開心,因為在警界里,這位修士般的犯罪特警隊隊長是他唯一覺得感謝的人。那件案子發生之後,是哈根解救了他的危機,當時哈根打給德拉門市的警察首長,說他們對安東太嚴苛了,既然他們不需要安東的經驗,那麼奧斯陸警署需要。事情就是這樣,現在安東在奧斯陸警署一樓服務,但仍住在德拉門市,這是勞拉定下的條件。安東搭電梯去一樓,感覺腳步輕盈多了,背也挺得更直,連嘴角都微微上揚。他覺得好事就要發生。他可以買花送給……他思索片刻……送給勞拉。

卡翠娜望向窗外,輸入號碼。她的公寓位於挪威人所稱的「高地基樓層」,高得看不見外面的行人,但可以看見行人撐的雨傘。透過窗玻璃上在強風中顫動的雨珠,還可以望見普德峽灣大橋連接市區和洛斯弗區那一端山腳的隧道口。但這時她正看著五十英寸電視,畫面中的化學老師兼癌症患者正在煉製冰毒。她覺得這劇情怪得好有趣。她之所以購買這台電視是基於她的個人口號:為什麼單身男人總擁有最大的電視?她還依照非常主觀的方式把DVD排放在馬蘭士播放器的下方。左方的經典老片層架上,第一張和第二張放的是《日落大道》和《雨中曲》,下方層架上放的是比較近期的電影,其中的新片竟然是《玩具總動員3》。第三個層架上放的是CD,雖然她已經把這些CD全都拷貝到了硬碟中,但由於念舊的緣故,她還是沒把它們送給二手店。她的音樂品味很窄,只聽華麗搖滾和前衛流行。她偏愛英國音樂,歌聲最好具備雌雄同體的特質,像是大衛·鮑伊、火花樂隊、高個子莫特樂隊、史蒂夫·哈雷、馬克·波蘭、小臉樂隊和洛克西音樂樂隊,山羊皮樂隊則是她喜歡的當代樂隊。

化學老師正在跟老婆上演相同的爭吵戲碼。卡翠娜按下DVD播放器的快進鍵,同時打電話給貝雅特。

「我是隆恩。」電話那頭傳來幾乎有如小女孩般的高音聲調,她接起電話只說出必要的話。在挪威,對方接起電話若不報上姓氏,就代表這是個大家庭,你必須說明要找隆恩家的哪一個人才行。但在這個例子中,隆恩代表的就只是寡婦貝雅特·隆恩和她的兒子。

「我是卡翠娜。」

「卡翠娜!好久不見,你在幹嗎?」

「我在看電視,你呢?」

「我正在玩大富翁,被這個小男生殺得片甲不留,一邊在吃比薩這種慰藉食物。」

卡翠娜思索片刻。貝雅特的兒子多大了?反正已經大到會玩大富翁,還打敗母親了,可見時間過得有多快。卡翠娜正想說自己也在吃慰藉食物——鱈魚頭,卻又想到現在單身女人都喜歡說這種近似沮喪的諷刺話語,來取代原本應該說的話,那就是她覺得少了完全的自由,自己可能活不下去。這麼多年來,有時她會覺得應該打電話跟貝雅特聊聊天,就像以前她會打電話跟哈利聊天一樣。她和貝雅特都是三十多歲的單身警察,父親也都是警察,智力都高於平均水平,同樣都是現實主義者,不會幻想或渴望白馬王子的出現。倒是白馬可能還不錯,可以載她們去目的地。

她們有很多話可以聊。

但卡翠娜總是沒有真的打給貝雅特,除非有公事要談。

她們連在這方面都很相像。

「我打來是想跟你討論一個名叫瓦倫丁·耶爾森的人,」卡翠娜說,「他是個已經死亡的性侵犯,你記得什麼關於他的事嗎?」

「等一下。」貝雅特說。

卡翠娜聽見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的聲音,並記下她們又多了一個相像的地方:她們總是隨時待命。

「原來是他啊,」貝雅特說,「我見過他幾次。」

卡翠娜知道貝雅特把瓦倫丁的照片調了出來,顯示在屏幕上。據說貝雅特腦部負責辨識人臉的梭狀回中儲存著每個她見過的人的面孔。對她來說,「我對人過目不忘」這句話十分貼切。此外,腦部研究員曾給她做過檢查,判定她是全世界極少數擁有這種能力的三十多人之一。

「他曾因為翠凡湖和馬里達倫谷命案而接受偵訊。」

「對,我對這人有點印象,」貝雅特說,「但我記得這兩件案子他好像都有不在場證明。」

「有個跟他住同一棟公寓的人發誓說事發當晚他都在家。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沒有採集過他的DNA?」

「如果他有不在場證明,我們應該不會採集他的DNA,那時候要分析DNA手續很複雜,成本又很高昂。除非對方是主要嫌犯,而且又找不到其他線索。」

「我知道,可是鑒識中心成立DNA鑒定部以後,你們不是就開始清查舊日懸案的DNA嗎?」

「對,可是馬里達倫谷和翠凡湖命案都沒採集到生物跡證。還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瓦倫丁·耶爾森已經得到報應了,而且還加倍奉還。」

「哦?」

「對啊,他遭人殺害。」

「我知道他已經死了,可是我不知道……」

「沒錯,他在伊拉監獄服刑的時候遭到殺害,陳屍在囚室里,被人打成肉泥。犯人通常都不喜歡猥褻小女孩的人。兇手一直沒逮到,可能也沒人認真去調查。」

一陣靜默。

「抱歉,我沒能幫上忙。」貝雅特說,「他要我跟他玩『碰運氣』遊戲了,所以……」

「希望他降臨在你身上啰。」卡翠娜說。

「什麼?」

「幸運之神啦。」

「對啊。」

「最後一件事,」卡翠娜說,「我想找依里雅·雅各布森這個人談一談,她就是為瓦倫丁提供不在場證明的人,只是她失蹤了,不過我做了點調查。」

「是嗎?」

「她的地址沒變,可是沒納稅、沒領社會保障金、沒刷信用卡、沒有旅行記錄、沒打手機。一個人的活動這麼少,通常只有兩種可能,而最常見的就是已經死亡。可是後來我又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樂透,她買了一張樂透彩票,金額是二十克朗。」

「她玩樂透?」

「說不定她也希望幸運之神降臨在她身上。反正呢,這表示她屬於第二種可能。」

「是什麼?」

「故意不想被人找到。」

「現在你希望我幫你找到她?」

「我手上有她最後登記在奧斯陸的地址,還有她買樂透的攤子,而且我知道她吸毒。」

「好,」貝雅特說,「我會聯絡我們的卧底人員。」

「謝謝。」

「不用謝。」

一陣短暫靜默。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有。你覺得《雨中曲》這部片子怎麼樣?」

「我不喜歡音樂劇,為什麼這樣問?」

「你會不會覺得靈魂伴侶很難找?」

貝雅特咯咯一笑:「會啊,改天我們來聊聊這件事。」

兩人掛上電話。

安東雙臂交抱坐在椅子上,耳中聆聽著寂靜,雙眼看著走廊。

莫娜已進入病房照顧患者,很快就會出來,給他一個淘氣的微笑,說不定還會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撫摸他的頭髮。或者她會和他輕輕一吻,讓他碰觸她的舌頭。她的舌頭總是帶有薄荷味。接著她會朝走廊盡頭走去,以挑逗的姿態擺動性感豐臀。也許她不是刻意這麼做,但他喜歡認為她是刻意的。她收緊肌肉,搖擺臀部,昂首闊步,對他——安東·米泰——賣弄身材。是的,就像人家說的,他應該心懷感激。

他看了看錶。就快換班了。他正要打哈欠,就聽見一聲尖叫。

他立刻跳起來,打開房門,由左而右掃視病房,確定房裡只有莫娜和患者兩人而已。

「他是不是……」安東開口說,卻沒把話說完,因為他聽見那聲音依然存在,心電圖儀依然發出刺耳聲響,即使在走廊上也聽得見短促規律的嗶嗶聲,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莫娜的指尖抵在鎖骨和胸骨的交接處,那個位置勞拉稱之為「寶石窩」,因為她的心形項墜就憩息在那兒。項鏈是安東送她的結婚紀念日禮物,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慶祝這個日子。也許當女人害怕、興奮和喘不過氣時,她們的心會上升到那個位置,因為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勞拉也會像這樣把手指放在那裡。跟勞拉一樣,莫娜的這個位置吸引了安東的全部注意力,儘管她對他眉開眼笑地低聲說話,彷彿害怕吵醒病人,而她的話聲彷彿來自遙遠之處。

「他說話了。他說話了。」

卡翠娜花了不到三分鐘,就溜進了奧斯陸警區計算機系統的後門,這裡她十分熟悉,可是要找出奧塔旅館性侵案的偵訊錄音檔案甚是困難。警方已對錄音帶和錄像帶進行了全面數字化,但索引歸檔完全是另一回事。卡翠娜試過了所有她想得到的關鍵詞:瓦倫丁·耶爾森、奧塔旅館、強暴等,但卻什麼也沒找到,正打算放棄,一個男性的尖銳聲音突然充滿整個房間。

「那是她要求的不是嗎?」

卡翠娜感覺一陣電流竄過全身,就像那次她和父親坐在船上,父親冷靜地宣布說魚兒上鉤了。不知為何,這時她立刻知道這就是瓦倫丁的聲音。

「有意思。」另一個聲音說,話聲低沉,幾乎像在討好。這是警察想逼出答案的口吻。「為什麼你會這樣說?」

「女人總會用各種方式來要求做那檔子事不是嗎?事後才覺得羞愧,跑去報警,可是她們心裡其實清楚得很。」

「所以奧塔旅館的這個少女,她是自己要求做那檔子事,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她會要求的。」

「你是說如果你沒有在她開口要求之前就先強暴她的話?」

「我是說如果我真的去過那裡的話。」

「你剛剛才承認那天晚上你去過那裡,瓦倫丁。」

「那是為了引誘你對這件性侵案再多講一點細節,你知道一天到晚坐在牢房裡很無聊的,總是得……想辦法找樂子。」

一陣靜默。

接著瓦倫丁發出尖銳笑聲。卡翠娜打個冷戰,把身上的羊毛衫裹得更緊了些。

「你看起來好像很生氣……那是什麼表情啊,警官?」

卡翠娜閉上眼睛,回想瓦倫丁的臉。

「先把奧塔性侵案放到一邊好了,說說馬里達倫谷的那個女孩吧,瓦倫丁。」

「那個女孩怎樣?」

「那是你乾的對不對?」

這次的笑聲更大了:「你得再練習得更熟練一點,警官。偵訊的正面迎戰階段必須像拳擊手一樣給予對方重重一擊,不能只是像輕輕拍頭一樣。」

卡翠娜覺得瓦倫丁的遣詞用字比大部分犯人都更有水平。

「所以你否認嘍?」

「不是。」

「不是?」

「不是。」

警官深深吸了口氣,卡翠娜聽得出他微微顫抖,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說:「這表示……你承認你在九月的時候在馬里達倫谷犯下強暴和殺人案?」至少這位警官經驗夠豐富,知道要具體陳述出他希望瓦倫丁承認的罪行,這樣事後辯方律師才沒辦法辯稱說當時被告誤會了警方指的是哪件案子。但卡翠娜也聽出瓦倫丁回答時口氣相當輕鬆愉悅:「這表示我用不著否認。」

「搞什麼——」

「因為我有一樣東西,第一個字是『不』,最後一個字是『明』。」

一陣短暫靜默。

「你怎麼能立刻確定那天晚上你一定有不在場證明,瓦倫丁?那已經是好一陣子以前的事了。」

「因為當時他告訴我的時候,我腦子裡就想過那時我在做什麼。」

「誰告訴你什麼?」

「就是強暴那個女孩的傢伙。」

一陣長長的靜默。

「你是在耍我們嗎,瓦倫丁?」

「你說呢,薩克里松警官?」

「你怎麼會認為我叫這個名字?」

「史納里路四十一號,是不是啊?」

又是一陣靜默。瓦倫丁又發出笑聲,再度說話:「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有人在你的麥片粥里尿尿一樣。」

「你對這件性侵案知道些什麼?」

「這座監獄專門關變態,警官。你以為我們平常都聊些什麼啊?就像我們常說的一句話:謝謝分享你的故事。他自以為沒有透露太多,可是我看過報紙,也記得那件案子。」

「這個人是誰,瓦倫丁?」

「那會是什麼時候呢,薩克里松?」

「什麼什麼時候?」

「如果我告密,什麼時候可以放我出去啊?」

卡翠娜很想快進,跳過不斷出現的靜默。

「我等一下回來。」

椅子刮擦聲響起,門輕輕關上。

卡翠娜靜靜等待,聆聽瓦倫丁吸氣和呼氣的聲音。這時她發現一件怪事,她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彷彿喇叭傳出的呼吸聲把她家客廳的生命力都給吸走了。

薩克里松警官離開不過幾分鐘,感覺卻像半小時。

「好。」薩克里松說,椅子刮擦聲再度響起。

「動作真快。我會獲得減刑對不對?」

「你知道刑責不是我們負責的,但我們會找法官談,好嗎?所以誰可以證明你不在現場,還有誰強暴了那個女孩?」

「那天我整個晚上都待在家裡,跟女房東在一起,除非她罹患阿茲海默症,否則她可以證明。」

「為什麼你可以這麼輕易地就想起來?」

「我對性侵案的發生日期都很敏感的,因為你們只要找不到嫌犯,遲早都會跑來找我問話。」

「原來如此。好了,說出那個價值不菲的答案吧,是誰幹的?」

瓦倫丁刻意慢慢回答,每個音節都清楚發音:「猶大·約翰森。據說他是警方的老朋友。」

「猶大·約翰森?」

「你在犯罪特警隊服務,卻不認得這個惡名昭彰的強暴犯嗎,薩克里松?」

拖著腳步的聲音傳來:「你怎麼知道我不認得這個名字?」

「你的表情空白得像外層空間,薩克里松。除了……呃,除了我之外,約翰森是最了不起的強暴犯,而且他心裡住著一個殺人犯。他自己還不知道這件事,但他心中那個殺人犯要蘇醒只是遲早的事,相信我。」

卡翠娜想象自己聽見薩克里鬆口水直流、下巴掉下來的聲音。她聽著靜默聲響和錄音的吱吱聲,覺得自己彷彿聽見薩克里松心跳加速,眉間沁出汗水,努力抑制住自己興奮和緊張的心情,因為他知道自己就快接近重大突破,他就要摘下警探帽子上象徵榮耀的羽毛了。

「他怎麼……他怎麼……」薩克里松的結巴話聲被一陣吼聲給打斷。過了一會兒,卡翠娜才明白喇叭里傳出的扭曲吼聲是笑聲,瓦倫丁的笑聲。那尖銳的大笑逐漸變成喘息的嗚咽聲。

「我是逗你開心的,薩克里松。猶大·約翰森是同性戀,他就住在我的隔壁囚室。」

「什麼?」

「你想不想聽個故事?這故事比你編出來的那個更有趣哦。猶大在干一個少年的時候被當場逮到,逮到他們的是少年的媽媽。很不幸的,少年還沒出櫃,他家很有錢,也很保守,所以他們就報案說猶大強暴。猶大啊!他連一隻蒼蠅都沒殺過。不對,是蒼蠅,還是跳蚤?蒼蠅,跳蚤。蒼蠅,跳蚤。反正呢,你要不要考慮接下這件案子,我可以告密,告訴你後來那個少年做過的一兩件事。我想交換減刑的條件還是成立的吧?」

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傳來。椅子砰的一聲往後倒落在地上。咔嗒聲,接著是一片寂靜。錄音機被按掉了。

卡翠娜坐在原地盯著計算機屏幕看,她發現窗外的夜色已然降臨,鱈魚頭已經冷了。

「對對對,」安東說,「他說話了!」

安東站在走廊上,手機抵在耳邊,一邊查看剛來到的兩位醫生的證件。醫生臉上混雜著驚訝和煩躁的表情,認為安東應該認得他們才對。

安東揮手放行,他們趕緊進門查看病人。

「可是他到底說了什麼?」哈根在電話那頭問。

「她只聽見他咕噥說了幾句話,聽不清楚他說什麼。」

「現在他醒了嗎?」

「還沒,他只是發出咕噥的聲音,然後又昏迷了,可是醫生說他隨時都有可能醒來。」

「原來如此,」哈根說,「有什麼情況隨時通知我,什麼時間打電話給我都可以。」

「好。」

「很好很好。依照規定,病人有什麼狀況,醫院方面都應該要跟我聯絡,不過……好吧,他們有他們的考慮。」

「那是當然。」

「對,他們有他們的考慮,對不對?」

「對,是的。」

「嗯。」

安東聆聽接下來的靜默,哈根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這位犯罪特警隊隊長掛上了電話。

9

早上九點半,卡翠娜的班機在加勒穆恩機場降落,她搭上機場快線,直接前往奧斯陸,也就是說,直接鑽入奧斯陸的地底。她在奧斯陸住過一段時間,城市風景的匆匆幾瞥並未激起她的懷念之情。缺乏熱情的天際線、低矮溫和的覆雪山脈、單調乏味的鄉間。列車內是一張張冷漠的無表情臉孔,不像在卑爾根,陌生人之間會自然而然地閑聊幾句。這時這條造價昂貴的線路出現信號故障,列車在漆黑的隧道里停了下來。

儘管她所屬的霍達蘭警區仍有三起性侵案尚未偵破,但她還是申請前來奧斯陸出差,並提出充分理由。這三起性侵案的作案手法有點類似瓦倫丁曾經犯下的案件,因此她提出一個論點,那就是如果他們能證明這三件案子都是瓦倫丁乾的,也許就能間接協助克里波和奧斯陸警區偵辦那兩起殺警案。

「為什麼我們不能讓奧斯陸警方自己去處理呢?」卑爾根犯罪特警隊隊長孔特·米勒-尼爾森如此反問道。

「因為他們的破案率是百分之二十點六,我們是四十點一。」

米勒-尼爾森聽了哈哈大笑,卡翠娜知道機票已是囊中之物。

列車晃了晃,再度前進。車廂內紛紛響起嘆息聲,有的是代表鬆了口氣,有的是代表煩躁,還有的是代表急切。卡翠娜在桑維卡市下車,搭計程車前往埃克斯馬卡區。

計程車在葉興路三十三號前停下。卡翠娜開門下車,站在灰色泥雪裡。眼前這棟磚砌建築是伊拉監獄,除了高聳的柵欄之外,看不出這裡住著全挪威罪行重大的殺人犯、毒販和性侵犯。監獄章程說明這家國立機構只收容……「需要特殊協助」的男性犯人。

需要協助,所以他們不會越獄。需要協助,所以他們不會毀傷別人的身體。需要協助,所以不知為何社會學家和犯罪學家都相信這些人有希望成為良好公民、能對人類做出貢獻、能在社會上良好運作。

卡翠娜在卑爾根的精神病院住過一段不短的時間,深知一個既定事實,那就是即使是非罪犯的脫離常軌者都對社會福利沒有興趣,也缺乏和別人相處的經驗,除了跟他們自己內心的惡魔相處,他們只希望不受打擾,但這不一定表示他們不會去打擾別人。

她通過安全關卡,出示證件以及她通過電子郵件收到的許可文件,然後被帶進接待室。

一名獄警正在等她,他雙腳張開站立,雙臂交疊,身上的鑰匙咔咔作響。由於訪客是警察,因此他比平常更挺直腰桿、裝出自信。這是因為警察算是警界里地位最高的階層,通常獄警、警衛甚至停車場管理員都會給警察特殊待遇。

卡翠娜碰到這種情況都會比平常更加禮貌和善。

「歡迎來到下水道。」獄警說。卡翠娜很確定平常這位獄警不會用這句話來迎接訪客,他顯然經過細心的事前準備,因為這句話既帶有黑色幽默,又對自己的工作表達適切的諷刺意味。

卡翠娜心想,下水道的這個意象用得還挺貼切的。這時她走在監獄的走廊里,也可以說走在這個監獄系統的腸道里。這裡就像是法律的消化系統,把被判有罪的犯人分解成散發惡臭的褐色物質,每到一定時間就得把這些物質排泄出去。每一扇門都關著,走廊上空蕩無人。

「這裡是性變態者的單位。」獄警說,打開走廊盡頭的鐵門。

「他們有自己的單位?」

「對。把性侵犯集中在同一區,他們便不那麼容易被鄰居給做掉。」

「做掉?」卡翠娜語帶驚訝地說。

「對,性侵犯在這裡也遭受痛恨,就跟在社會上其他地方一樣,不相上下。而且這裡的殺人犯比你我的自制力更薄弱,所以只要哪天他們心情不好……」獄警拿起一把鑰匙,用誇張的手勢在脖子上劃了一下。

「他們會被殺掉?」卡翠娜拉高嗓門,話聲驚恐,她心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演得太過火了?但那獄警似乎不以為意。

「呃,也許還不至於被殺掉,但這些變態常常不是斷手就是斷腳,他們老是說自己在樓梯上或浴室里跌倒了,總不能打小報告說自己是被誰給打傷的吧?」獄警在背後鎖上門,吸了口氣,「你有沒有聞到?這是精液在電暖器上立刻蒸發所發出的味道,好像已經滲進金屬里,沒辦法除去。很像燒焦的人肉臭味對不對?」

「何蒙庫魯茲(Homunculus)。」卡翠娜說,吸了口氣,但只聞到新粉刷的牆壁氣味。

「什麼?」

「十七世紀的人認為精液里含有小人,也就是何蒙庫魯茲。」她說,看見獄警對她怒目而視,心想自己可說錯了話,她應該假裝十分震驚才對。

「所以說,」她趕緊又說,「瓦倫丁跟他的同類一起關在這裡很安全嘍?」

獄警搖了搖頭:「有人散播謠言說馬里達倫谷和翠凡湖命案的少女都是他強暴的。對犯人來說,猥褻小孩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使是最惡名昭彰的強暴犯也痛恨兒童強暴犯。」

卡翠娜心頭一震,但這次不是演出來的,只因獄警說「兒童強暴犯」這幾個字時是如此漫不經心。

「所以瓦倫丁被毒打了一頓?」

「可以這樣說。」

「那你們知道這謠言是誰開始散播的嗎?」

「知道,」獄警說,打開下一道門,「是你們散播的。」

「我們?你是說警察?」

「有個警察來這裡訊問犯人關於兩起案件的事,可是他透露了太多內情。」

卡翠娜點了點頭。她聽說過這種事,警方確定某個犯人性侵孩童,但苦無證據,所以就用其他方式讓那人受到懲罰,只要把消息透露給最有力量或最不受控制的囚犯就行了。

「你們默認這種事嗎?」

獄警聳了聳肩。「我們獄警能做什麼?」他又壓低嗓音說,「也許對於這件案子我們並不特別排斥……」

兩人經過娛樂室。

「什麼意思?」

「瓦倫丁·耶爾森是個噁心的王八蛋,從裡到外都邪惡無比,讓你不禁會想上帝到底讓這種人來世界上做什麼。我們這裡有個女獄警——」

「嘿,你來啦。」

這話聲甚是柔和,卡翠娜往左看去,只見鏢靶旁站著兩名男子。她和說話的微笑男子目光相接,男子頗瘦,將近四十歲,殘餘的幾綹金髮往後梳,貼在發紅的頭皮上。卡翠娜心想,皮膚病。或是這裡有間日光浴室,只因犯人需要特殊幫助。

「還以為你不來了呢。」男子緩緩將飛鏢從標靶上拿下,目光沒有離開她。他拿起一支飛鏢,往標靶的紅色中心射。正中紅心。他咧嘴而笑,上下搖動飛鏢,把飛鏢插得更深,再拔出來,嘴唇發出吸吮的聲音。一如卡翠娜所預料,另一名男子沒笑,只是用擔心的神情看著同伴。

獄警輕輕拉了拉卡翠娜的手臂,想把她拉開,但她抬起手臂,掙脫獄警的手,頭腦快速轉動,思索該如何反擊,並否決使用有關飛鏢和器官大小的暗喻。

「你的髮膠里要不要少加點奇力潔馬桶清潔劑?」

卡翠娜繼續往前走,但注意到這句話就算沒有正中紅心,也相去不遠。男子臉面漲紅,臉上笑容更大了,並對她做了個像是致敬的動作。

「瓦倫丁有可以聊天的人嗎?」卡翠娜問道。獄警打開囚室的門。

「喬納斯·約翰森。」

「他的綽號是不是叫猶大?」

「對,他因為強暴一個男人而入獄。這種人在這裡不是很多。」

「現在他在哪裡?」

「他逃走了。」

「怎麼逃走的?」

「不知道。」

「不知道?」

「聽著,這裡關了很多壞人,但不是一座高度戒護監獄,這裡很多犯人都是被減刑的。以猶大的情況來說,他的刑期已經減輕了很多,像瓦倫丁也只是因為強暴未遂而被關進來,慣犯會被關在別的地方,所以我們不會浪費資源在看守這些人上面。這裡每天早上都會清點人數,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會人數不符,這時每位犯人都必須回房,讓我們清查到底是誰不見了。但如果人數符合,就會按照日常作息運作。這就是我們為什麼會發現約翰森逃走,也立刻通報警方。當時我沒多想,一直到後來我們因為別的案子而忙得團團轉。」

「你是說……」

「對,瓦倫丁的命案。」

「所以案發當時猶大不在這裡?」

「沒錯。」

「你認為是誰下的手?」

「我不知道。」

卡翠娜點了點頭,但這個回答給得太堅定也太快了。

「我保證不會說出去,所以我再問一次,你認為是誰殺了瓦倫丁?」

獄警發出吸吮牙齒的聲音,仔細打量卡翠娜,彷彿在檢查他第一次看見她時有哪裡漏看了。

「這裡有很多人痛恨和害怕瓦倫丁,有人可能認為遲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為瓦倫丁一心想要報復。殺害瓦倫丁的人一定也很痛恨他,因為他……該怎麼說呢?」卡翠娜看著獄警的喉結在領子上方上下跳動。「因為他被打成了肉醬,我從來沒見過那種情景。」

「是鈍器造成的嗎?」

「這我不清楚,但他被打得不成人形,這點是可以確定的。他的臉變成了一團肉泥,如果不是他胸前有個嚇人的刺青,我絕對認不出他來。我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可是後來我做了很多噩夢。」

「他刺了什麼樣子的刺青?」

「什麼樣子?」

「對,他……」卡翠娜發覺自己忘了扮演和善的警官,因此打起精神,隱藏煩躁的心情,「他身上刺的是什麼?」

「呃,天知道。那個刺青有張猙獰的臉,側邊好像被拉長,有點像是卡住了,掙扎著想要離開。」

卡翠娜緩緩點頭:「可是卻離不開它被囚困的身體?」

「對,就是這樣,你知道那——」

「不知道。」卡翠娜說。她心想,但我知道那種感覺。「後來你們沒找到這個猶大?」

「是你們沒找到他。」

「對。你認為我們為什麼找不到他?」

獄警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可是我知道這個猶大不屬於你們的優先偵辦事項。就像我剛剛說的,他罪行不嚴重,會再度觸法的概率也很低。其實他就快服刑期滿了,真不知道這白痴是不是腦袋發燒了。」

卡翠娜點了點頭。出獄引起的。隨著出獄的日子越來越近,犯人開始嚮往自由,突然覺得在監獄里多關一天都難以忍受。

「這裡有其他人可以跟我說說瓦倫丁的事嗎?」

獄警搖了搖頭:「除了猶大之外,沒人想跟他有什麼瓜葛。大家都很怕他,他只要走進一個地方,整個氛圍都會變得不一樣。」

卡翠娜又問了更多問題,直到她發現自己只是在為申請出差和搭飛機尋找正當理由而已。

「你開始跟我說瓦倫丁做出什麼事了。」她說。

「有嗎?」獄警立刻說,看了看錶,「哎呀,我得去……」

回程路上經過娛樂室,卡翠娜只看見那個頂著泛紅禿頭的瘦削男子。男子直挺挺地站著,雙手垂在身側,看著空蕩的標靶,反正標靶上一根飛鏢也沒有。他緩緩轉頭,卡翠娜不由得回望著他。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無光,灰濛濛的有如水母。

男子高聲喊叫,不斷重複兩句話,聲音十分刺耳,猶如鳥兒在警告同類。接著他哈哈大笑。

「別理他。」獄警說。

卡翠娜走出監獄,吸入被雨水浸潤的潮濕空氣。

她拿出手機,關閉錄音功能。剛才在監獄期間錄音機一直開著。她打電話給貝雅特。

「我從伊拉監獄出來了,」她說,「你現在有空嗎?」

「我先去打開咖啡機。」

「哈,你還沒——」

「你是警察,卡翠娜,應該習慣喝咖啡機煮的咖啡吧?」

「聽著,以前我常去市場街的莎拉餐廳吃飯,再說你也需要離開化驗室一下。我們去吃頓午餐吧,我請客。」

「沒錯,你要請客。」

「哦?」

「我找到她了。」

「找到誰?」

「依里雅·雅各布森。她還活著,如果我們動作快的話。」

兩人約好四十五分鐘后碰面,並掛上電話。

卡翠娜利用等計程車的時候播放錄音,按下快進鍵,回到紅頭皮男子發出大聲警告的地方。

「瓦倫丁還活著。瓦倫丁會殺人。瓦倫丁還活著。瓦倫丁會殺人。」

「他今天早上醒來的。」安東說,他和哈根快步穿過走廊。

西莉亞一看見他們走來就站了起來。

「你可以走了,西莉亞,」安東說,「我來接班。」

「你不是再過一小時才上班嗎?」

「我說你可以走了,去偷閑一下吧。」

西莉亞用打量的眼神看了看安東,又看了看哈根。

「我是甘納·哈根,」哈根說,傾身向前,伸出了手,「犯罪特警隊隊長。」

「我知道你是誰,」她說,跟哈根握了握手,「我是西莉亞·格拉夫森,希望有一天能成為你的部屬。」

「太好了,」哈根說,「你可以從聽安東的話開始做起。」

她朝哈根點了點頭:「你是我的長官,當然沒問題……」

安東看著她把東西收到包里。

「對了,今天是我實習的最後一天,」她說,「接下來我得專心準備考試了。」

「西莉亞是實習生。」安東說。

「我是警察學院的學生,現在叫作挪威警察大學學院了。」她說,「督察長,我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哈根說,聽見她把督察長這個大頭銜搬出來,不禁露出苦笑。

「聽說哈利·霍勒這個傳奇人物以前是你的屬下,大家都說他沒捅過婁子,每一件他負責偵辦的案子最後都破了,這是真的嗎?」

安東發出謹慎的咳嗽聲,看著西莉亞,試圖打斷她的話,但她不予理會。

哈根臉上的苦笑更大了:「首先,你有辦法坦然接受一件案子到最後有可能難以偵破,而不把它視為捅婁子嗎?」

西莉亞沒有回答。

「就哈利和未破案件來說……」哈根搓揉下巴,「好吧,這樣說也許沒錯,但也要看你從什麼角度來看。」

「從什麼角度來看?」

「他從香港回來調查女友的兒子所涉及的命案,雖然他設法讓歐雷克獲釋,也有人出面自首,但古斯托·韓森的命案一直不算完全偵破,至少不算正式偵破。」

「謝謝。」西莉亞說,淺淺一笑。

「祝你工作順利。」哈根說。

安東目送西莉亞朝走廊另一頭走去。他心想,他這樣做除了因為男人總喜歡看年輕貌美的女人,也是為了稍微拖延即將發生的事,因為他注意到犯罪特警隊隊長哈根十分緊繃。哈根轉身面對關著的房門,扣上外套,搖晃腳跟,彷彿準備接球的網球選手。

「我要進去了。」

「好,」安東說,「我在這裡看守。」

「好,」哈根說,「很好。」

午餐吃到一半,貝雅特問卡翠娜她在跟哈利合作辦案期間,有沒有跟他上過床。

一開始貝雅特說有個卧底人員認出照片中曾經做過偽證的女子依里雅·雅各布森。卧底人員說她住在亞歷山大柯蘭斯廣場附近,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裡,那棟房子受到警方監視,因為屋裡有冰毒的交易,但警方對依里雅沒興趣,她不販毒,頂多只是購買毒品。

接著她們穿插著談論公事、私事和美好的舊日時光。貝雅特說卡翠娜出現在警署走廊上時,犯罪特警隊有半數隊員為了看她脖子都差點扭到。卡翠娜對這種說法稍微提出抗議,心想女人總喜歡用強調對方以前有多美麗的方式來挫挫彼此的銳氣,尤其當彼此都是美女的時候。貝雅特雖然從不曾令男人為了看她而扭到脖子,但她也不是那種暗箭傷人的人。她總是默默臉紅、勤勞忠誠,從不用骯髒手段。但顯然她有點變了。也許是因為她們喝了點白酒的緣故。無論如何,問出如此直接且私人的問題,一點也不像貝雅特會做的事。

卡翠娜正在開心地大口嚼食皮塔餅,因此只是搖了搖頭。

「可是,」吞下皮塔餅之後她說,「好吧,我是有過這種念頭。哈利跟你說過什麼嗎?」

「哈利幾乎什麼事都會跟我說,」貝雅特說,端起杯子喝完最後一口酒,「我只是在想他否認他跟你有過什麼是不是說謊……」

卡翠娜招了招手,示意結賬:「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們交往過?」

「我見過你們看彼此的目光,聽過你們對彼此說話的語氣。」

「哈利跟我總是吵翻天,貝雅特!」

「我就是這個意思。」

卡翠娜大笑:「那你跟哈利呢?」

「我跟他不可能啦,我們太要好了,而且我已經跟哈福森在一起了……」

卡翠娜點了點頭。哈福森這位年輕警探來自斯泰恩謝爾市,他曾是哈利的搭檔,也是貝雅特孩子的父親,但不幸在一次出勤時因公殉職。

一陣靜默。

「怎麼了?」

卡翠娜聳了聳肩,拿出手機,把那段錄音的最後一部分播放出來。

「伊拉監獄有很多瘋子。」貝雅特說。

「我自己也進過精神病院,所以我知道什麼叫作瘋子,」卡翠娜說,「我疑惑的是,這個人怎麼知道我是因為瓦倫丁的事情去的。」

安東坐在椅子上,看著莫娜朝他走來,享受眼前看見的景象,心想這可能是最後幾次見到她了。

她大老遠過來臉上就掛著微笑,直接朝他走來。他看著她走路時一腳踏在另一腳前方,彷彿走在隱形的直線上。很快她已來到他面前,下意識地轉頭查看是否有人走來,伸手撥了撥一頭長發。他沒站起來,只是伸出手臂抱住她的雙腿,抬頭看著她。

「今天也是你值班?」

「對啊,」她說,「阿爾特曼離開了,他被調回癌症病房了。」

「那我們會更常看到你嘍。」安東露出微笑。

「我可不敢打包票,」她說,「測驗顯示他蘇醒得很快。」

「反正我們還是會碰面啊。」

他用說笑的口吻說,但這句話不是玩笑話,她也心知肚明。難道這就是她看起來如此僵硬的緣故,以至於笑容變成了苦笑?以至於她把他推開,同時回頭看了看,彷彿有人可能在看他們?安東放開了手。

「犯罪特警隊隊長在裡面。」

「他在裡面幹嗎?」

「跟他說話。」

「說什麼?」

「我不能說。」他說,而沒說「我不知道」。天哪,他實在太可悲了。

這時房門打開,哈根走了出來,停下腳步,看了看莫娜,又看了看安東,目光又回到莫娜身上,彷彿他們臉上寫了加密信息。莫娜臉上一紅,快步從哈根身旁走過,進入病房。

「怎麼樣?」安東說,強作鎮定。這時他發現哈根的眼神顯示他對他們的關係一無所知,而非心知肚明。哈根看著安東,彷彿他是火星人似的。哈根露出難以理解的表情,彷彿他所持的信念完全遭到推翻。

「裡面那個人……」哈根說,用拇指朝背後比了比,「你一定要好好看著他,安東。你聽見了嗎?一定要好好看著他。」

哈根大踏步朝走廊另一頭走去,嘴裡不斷亢奮地重複最後這句話。

10

卡翠娜看見來應門的人,還以為她們找錯了地方,因為眼前這位面容憔悴的白髮老婦不可能是依里雅·雅各布森。

「有什麼事嗎?」女子問道,用懷疑的眼光怒目而視。

「我剛才打過電話,」貝雅特說,「我們想請教關於瓦倫丁的事。」

女子甩上了門。

貝雅特等門內拖沓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才按下門把,推開了門。

走廊上的鉤子上掛著許多衣服和塑料袋。卡翠娜心想,又是塑料袋,為什麼毒蟲總喜歡跟塑料袋為伍?為什麼他們總堅持要用這種又薄又不可靠的包裝用品來存放、保護、運送所有家當?為什麼他們總喜歡偷自行車、衣帽架和茶具,從不偷行李箱或包?

這間公寓雖然骯髒,但比起卡翠娜見過的大部分毒窩算是不錯了。也許住在這裡的依里雅對生活環境還有點要求,決定自己動手打掃。卡翠娜自然而然地認為會打掃的只有依里雅一人。她跟著貝雅特走進客廳,只見一名男子躺在長沙發上,正在睡覺,很顯然是嗑了葯。屋裡瀰漫著汗水、香煙、被啤酒浸濕的木頭,以及卡翠娜聞不出也不想聞出的甜膩氣味。牆邊堆著毒蟲必備的贓物,一疊又一疊的兒童衝浪板都包在透明塑料袋裡,尖端的圖案都是大白鯊的咬痕,表示衝浪板被咬去了一塊。天知道他們要如何變賣這些玩意。

貝雅特和卡翠娜繼續走進廚房,依里雅已經在小餐桌前坐下,給自己卷了根煙。桌上鋪著一小塊桌布,窗台上擺著一個飾以塑料花的糖碗。

卡翠娜和貝雅特在她對面坐下。

「這裡車子總是川流不息。」依里雅說,朝烏藍德街的車流點了點頭,她的聲音跟卡翠娜預料的一樣沙啞。卡翠娜在看見這間公寓和這名有一張滄桑老臉的三十多歲女子之後,就料到她一定有一副沙啞的嗓音。「它們總是來來去去,不知道到底要去哪裡?」

「回家,」貝雅特答道,「或是離開家。」

依里雅聳了聳肩。

「你也離開了家,」卡翠娜說,「登記數據上的地址……」

「我把那間房子賣掉了,」依里雅說,「那是我繼承來的,對我來說太大了,又太……」她伸出又干又白的舌頭,在捲煙紙上舔了舔。卡翠娜在心裡替她完成這個句子:又太難以抗拒把它賣掉的誘惑,因為她領的救濟金已不足以支付買毒的費用。

「那裡有太多不好的回憶了。」

「什麼回憶?」貝雅特問,卡翠娜卻打了個冷戰。貝雅特是鑒識專家,卻不是偵訊專家,她問的這句話範圍太廣,等於是詢問對方一生的悲慘遭遇,而自怨自艾的毒蟲最會慢條斯理、巨細靡遺地交代自己的人生。

「瓦倫丁。」

卡翠娜坐直身子。看來貝雅特還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做了什麼事?」

依里雅又聳了聳肩:「他租了那間公寓的地下室。他……在那裡。」

「在那裡?」

「你們不了解瓦倫丁,他很不一樣,他……」

依里雅想點亮打火機,卻點不亮。「他……」她又點了好幾次。

「他瘋了?」卡翠娜不耐煩地說。

「不是!」依里雅眉頭一蹙,把香煙和打火機都丟在地上。

卡翠娜暗自咒罵自己一聲,這次輪到她問出外行的誘導性問題。

「每個人都說瓦倫丁瘋了!可是他沒瘋!他只是會……」依里雅低頭望向窗外街道,壓低嗓音,「他只是會散發一種氣氛,讓大家都非常害怕。」

「他是不是打你?」貝雅特問。

又是個誘導性問題。卡翠娜試著向貝雅特使眼色。

「沒有,」依里雅說,「他沒打我,他是勒我。只要我不順他的意,他就勒我。他力氣很大,一隻手就可以捏住我的脖子,捏到我覺得天旋地轉。我根本扳不開他的手。」

卡翠娜認為依里雅臉上泛起的微笑代表某種面對絕望的自嘲,但她繼續往下說:「……奇怪的是這讓我覺得亢奮,激起我的慾望。」

卡翠娜不自覺地拉長了臉。她讀過腦部短時間缺氧會對某些人造成這種影響,但依里雅面對的可是性侵犯。

「然後你們發生性關係?」貝雅特問,俯身撿起地上的香煙,點燃后遞給依里雅。她立刻把煙夾到口中,傾身向前,趕緊吸了幾口,以免沒點得很完全的煙又熄了。她呼出了煙,頹坐在椅子上,彷彿體內什麼破了,彷彿她的身體是個袋子,被煙燒了個洞。

「他也不是每次都想干,」依里雅說,「完事後他會出去,我只是坐下來等他快點回來。」

卡翠娜必須刻意控制自己,才不至於發出嗤之以鼻的聲音,或流露出任何輕視的態度。

「他都出去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什麼都不會說,我也……」依里雅又聳了聳肩。卡翠娜心想,這就像是她對人生的態度,把認命當作止痛劑。「……可能我也不想知道。」

貝雅特清清喉嚨:「那兩名少女遇害的晚上,你為他提供了不在場證明,就是馬里達倫谷命案和——」

「對啦對啦。」依里雅插嘴說。

「可是你所供述的那兩個晚上,其實他不在家對不對?」

「媽的我記不得了,而且我要遵照指示,不是嗎?」

「什麼指示?」

「我跟他可以說是……從開始交往的第一天晚上就……呃,你知道,就是第一次的晚上,他跟我說以後只要有人被強暴,警察就會來問我這些問題,只因為以前有件案子他是嫌犯,但警察沒辦法將他定罪,所以日後一有新案子發生,而他沒有不在場證明,警察就會想盡辦法讓他背黑鍋,不管他有多無辜。他說警察只要認為誰曾經逃過法網,就會用這種方式來對待他們。所以不管警察問的是什麼時間,我都要發誓說他在家。他說這樣可以替我們省去很多麻煩、節省很多時間。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

「你真的認為在那些強暴案里他都是無辜的嗎?」卡翠娜問,「儘管你知道他以前強暴過別人。」

「媽的我才不知道呢!」依里雅吼道。他們聽見客廳傳來低沉的呼嚕聲。「我什麼都不知道。」

卡翠娜正要再逼問,卻感覺貝雅特伸手在桌底捏了捏她的膝蓋。

「依里雅,」貝雅特柔聲說,「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又願意跟我們談這些事?」

依里雅看著貝雅特,挑起發白舌頭上看不見的煙屑,思索片刻,做出決定。

「他被判有罪不是嗎?罪名是強暴未遂。後來有一天我要把地下室租給別人,就去裡面打掃,沒想到卻發現那些……那些……」突然間她說話有如鬼打牆般不停跳針,「……那些……」布滿血絲的雙眼睜得老大,泛著淚光。

「那些照片。」

「什麼樣的照片?」

依里雅吸了吸鼻子:「女生的照片,都很年輕,都是小女生,嘴巴上綁了一種東西……」

「口塞?」

「對,口塞。她們不是坐在椅子上就是坐在床上,床單上還有血跡。」

「那麼,瓦倫丁……」貝雅特說,「他在照片里嗎?」

依里雅搖了搖頭。

「那也可能是假裝的,」卡翠娜說,「現在網路上流傳的一些所謂強暴照片都是專家拍的,專門提供給有這種癖好的人看。」

依里雅又搖了搖頭:「她們看起來太害怕了,從眼神就看得出來。我……認得這種害怕,因為當瓦倫丁想……想要……」

「卡翠娜的意思是說拍照的人不一定是瓦倫丁。」

「鞋子。」依里雅吸了吸鼻子。

「什麼?」

「瓦倫丁有一雙又長又尖的牛仔靴,旁邊有扣環,有張照片里這雙靴子就擺在床邊的地上,所以我知道那些照片一定是真的。那些強暴案可能真的是他乾的,就跟他們說的一樣。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的……」

「還不是?」

「照片里可以看見床鋪旁邊的壁紙,壁紙的花紋就跟那間地下室的壁紙花紋一樣。那些照片就是在那間地下室里拍的,那張床就是我跟他……」她閉上眼睛,兩顆淚珠滾落。

「結果你怎麼做?」卡翠娜問道。

「你說呢?」依里雅嘶了一聲,用前臂擦了擦鼻涕,「我去找你們啊!去找你們這些應該保護人民的公僕啊!」

「那我們怎麼說?」卡翠娜問,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厭惡之情。

「你們說會調查,還拿著照片去質問瓦倫丁,但他當然會想辦法狡辯。他說那些都是遊戲,她們都不是被逼的,他也不記得那些小女生的名字,後來他再也沒見過她們,不然可以去問問看有沒有人報案。結果沒有,事情就到此為止,也就是說,對你們來說到此為止,對我來說才只是開始……」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瘦削的食指,抹了抹兩隻眼睛的下方,顯然以為自己化了妝,想避免妝被弄花。

「哦?」

「他們在伊拉監獄一周可以打一通電話,有天我接到一通電話,說他想跟我說話,所以我就去看他。」

卡翠娜不用聽也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我坐在訪客室等他,他來了以後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覺得他的手好像又掐住了我的脖子,媽的我根本不能呼吸。他坐了下來,說只要我敢跟別人提起關於不在場證明的事,他就會殺了我,還說如果我以為他會被關很久那可就大錯特錯。然後他就起身離開。這麼一來我就明白了,只要我知道這些事,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一有機會他就會殺了我。我直接回家,鎖上每一扇門,在家裡害怕得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有個所謂的朋友打電話來借錢,她染上了一種新型海洛因的毒癮,後來他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提琴。以前我都掛她電話,但這次我沒有。隔天晚上她就來我家,給我注射這種玩意,讓我覺得我這輩子都要擁有它。我的天哪,它真是太有幫助了。小提琴……它解決了一切……它……」

卡翠娜在這個身心俱毀的女人眼中看見逝去的愛閃耀著光芒。

「結果你也上癮了,」貝雅特說,「所以你賣了房子……」

「那不只是為了錢,」依里雅說,「我必須逃跑才行,我必須躲開他,所有可以找得到我的線索都必須切斷。」

「你再也不用信用卡,搬家也不跟戶政機構報備,」卡翠娜說,「連社會保障金都不領了。」

「當然不領。」

「就算瓦倫丁已經死了?」

依里雅沒答話,也沒眨眼,只是坐著動也不動,夾著煙的手指被煙熏黃,香煙燒到煙屁股,煙灰上翹。卡翠娜聯想到被車燈照到的動物。

「你聽說他死亡的消息應該鬆了口氣吧?」貝雅特柔聲問道,意在試探。

依里雅彷彿洋娃娃般機械式地點了點頭。

「他還沒死。」

卡翠娜立刻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關於瓦倫丁,剛才依里雅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你們不了解瓦倫丁,他很不一樣。這句話不是過去式,而是現在式。

「不然你們以為我幹嗎跟你們說這些?」依里雅在桌上按熄香煙,「他離我越來越近了,每天都更靠近一點,我感覺得到。有時候我早上醒來,都可以感覺他的手掐著我的喉嚨。」

卡翠娜想說這叫作妄想症,是海洛因帶來的後遺症,但突然間她沒那麼確定了。依里雅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成了喃喃低語,目光在廚房的黑暗角落裡來回搜尋。這時卡翠娜也感覺到了,彷彿有隻手正掐著她的喉嚨。

「求求你們,在他找到我之前,你們一定要先找到他。」

安東·米泰看了看錶。六點三十分。他打個哈欠。莫娜隨同醫生來看了病人幾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事情發生。像這樣坐在這裡,他有很多時間可以思索。事實上時間有點太多了,因為思緒在過了一陣子之後就會出現負面的傾向。倘若他可以為這些負面思緒做點事,那還沒關係,但他無法改變德拉門命案,也無法改變他在犯罪現場下方的森林裡發現一支警棍卻決定不回報的事實。他無法回到過去,收回曾經說出的話,改寫那段他傷害勞拉的時光。他也無法改變他和莫娜共度的第一個夜晚,以及第二個夜晚。

突然他心頭一驚。那是什麼?好像是從走廊盡頭傳來的。他仔細聆聽。四周又恢復安靜,但剛才的確有聲音傳來,而這裡除了心電圖儀那規律又尖銳的聲響之外,不應該有別的聲音才對。

他靜靜起身,解開槍套扣帶,拿出手槍,打開保險。你一定要好好看著他,安東。

他在原地等待,但沒人出現。他踏出腳步,在走廊上緩緩移動,試著轉動每扇門的門把,但全都上了鎖,也理應全都上了鎖。他拐過轉角,看見下一條走廊鋪展在眼前,燈火通明。這條走廊上也沒人。他停下腳步,靜靜聆聽。什麼聲音也沒有。說不定剛才他聽錯了。他把槍放回槍套。

真的是聽錯了嗎?不對,他聽見了。某種東西創造出聲波,傳到他敏感的耳膜上,讓耳膜產生反應,雖然細微,但足以讓神經接收,傳送信號到大腦。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但發出聲音的原因可能有一千零一種,可能是老鼠,可能是燈泡砰的一聲爆破,可能是夜晚溫度驟降使得醫院裡的木材收縮,也可能是飛鳥撞上窗戶。

這時他稍微平靜下來,才發現自己的脈搏跳得飛快。他應該再次開始訓練體能,讓身材結實,恢復成那個真正的他。

他正想回去,又想既然來了,何不拿杯咖啡?他走到紅色的濃縮咖啡機前,拿起唯一的綠色膠囊,只見亮晶晶的封蓋上寫著「馥緹奇歐」。他突然想到,那聲音可能是有人偷溜進來偷咖啡而發出的。這裡的咖啡膠囊昨天不是還有好多個嗎?他把膠囊放進咖啡機,突然間他注意到膠囊上有個小孔,換句話說,膠囊已經用過了。不對,不可能,用過的話封蓋經過擠壓應該會出現棋盤狀的痕迹。他開啟咖啡機的電源,機器開始發出嗡嗡聲,這時他才想到接下來二十秒鐘,機器聲會掩蓋所有其他聲音。他後退兩步,離開機器雜訊的中心。

杯子滿了之後,他查看咖啡。黑色的,色澤一致。膠囊沒使用過。

最後一滴咖啡滴進杯子時,他似乎又聽見那個聲音,跟剛才同樣的聲音,但這次是從另一頭、從那間病房的方向傳來的。難道他在走過來的路上漏看了什麼?他把杯子交到左手,再度把槍拔出來,往回走,踏著間隔平均的大步,不去看杯子但保持平衡,感覺滾燙的咖啡燙著他的手。拐過轉角。沒人。他呼了口氣,繼續朝他的椅子走去,正要坐下,又停住動作,回到病房前,打開了門。

病人身上蓋著被子,看不見身體。

心電圖儀的信號依然穩定,他看見綠色屏幕上的細線由左而右跑動,隨著嗶聲而跳動。

他正要把門關上。

但某樣東西讓他改變心意。

他走進門內,讓門開著,來到病床邊,低頭看著病人。

是這人沒錯。

他蹙起眉頭,把臉湊到病人嘴邊。這人在呼吸嗎?

有的。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可能是藥品的味道。

安東回到門外,關上房門,看了看錶,喝掉咖啡,又看了看錶,發現自己度分如年。他希望值班時間趕快結束。

「他同意跟我說話真是太好了。」卡翠娜說。

「同意?」獄警說,「這單位里的男人絕大部分都願意用一隻右手來交換跟女人單獨相處的幾分鐘時間。里科·賀瑞姆是個潛在強暴犯,你確定要跟他共處一室?」

「我懂得照顧自己。」

「這句話那個牙醫也說過。不過呢……好吧,至少你穿的是褲子。」

「褲子?」

「那天她穿的是裙子和絲襪,在沒有警員陪同下,就讓瓦倫丁坐在牙醫椅上,你可以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卡翠娜想象了一下。

「她穿成那樣……結果付出了代價……好了,我們到了!」獄警打開囚室的鎖,推開了門,「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就好。」

「謝謝。」卡翠娜說,走進門內。

紅頭皮男子坐在桌前,在椅子上旋轉過來。

「歡迎光臨寒舍。」

「謝謝。」卡翠娜說。

「坐這張椅子吧。」里科站了起來,把椅子抬到她面前,再回到整理整齊的床鋪上坐下。這距離保持得不錯。卡翠娜坐下,感覺到里科留在椅子上的體溫。卡翠娜把椅子挪近一點,里科卻在床上坐得後退了一點。她不禁心想,他會不會是那種心裡其實害怕女人的人,所以才不強暴女人,只是觀看她們,向她們暴露自己,打電話給她們說些猥褻的話語,卻不敢採取行動。里科的犯罪記錄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反而令人覺得乏味。

「你曾經對我喊說瓦倫丁沒死。」卡翠娜說,傾身向前。里科又往後退縮,他的肢體語言是防衛性的,臉上的笑容卻一如往常那樣粗魯無禮、充滿仇恨、下流淫穢。「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卡翠娜?」里科以鼻音說,「就是我認為他還活著啊。」

「瓦倫丁·耶爾森被發現陳屍在這座監獄里。」

「那是大家這麼以為。外面那傢伙應該跟你說過他對那個牙醫做過什麼事情吧?」

「裙子和絲襪,顯然這激發了你的想象力。」

「是激發了瓦倫丁的想象力,而且真的是這樣。那個牙醫以前一星期來兩天,當時很多人抱怨牙齒有問題。結果瓦倫丁用牙鑽逼她脫下絲襪,罩在頭上,然後在牙醫椅上干她。不過後來他說:『她只是躺在那裡像只任人宰割的動物。』一定有人給過她遇到緊急狀況時該如何應對的爛建議。於是瓦倫丁拿出打火機,沒錯,他拿出打火機點燃了那雙絲襪。你見過尼龍布料燃燒的時候會熔化吧?跟你說,這激起了她的強烈反應,不停尖叫掙扎。她的臉被尼龍絲襪給燒焦了,那個臭味還留在牆壁上好幾個星期。我不知道後來她怎麼樣了,但我猜想她以後應該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強暴了吧。」

卡翠娜看著里科,心想,這是張受氣包的臉,因為遭遇過無數次毆打,所以咧嘴而笑已經成為他下意識的防衛動作。

「如果瓦倫丁沒死,那他在哪裡?」她問說。

里科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他拿起被子蓋在膝蓋上。

「里科,如果我來這裡是浪費時間,請跟我說,」卡翠娜嘆了口氣,「我在精神病院待過很長一段時間,現在再看到瘋子已經覺得很無趣了好嗎?」

「你不會以為我會免費贈送情報給你吧,警官?」

「我的警階是特別探員。代價是什麼?減刑嗎?」

「下周我就出獄了。我要五萬克朗。」

卡翠娜爆出哈哈笑聲,而且盡量笑得很洪亮,同時看見里科的雙眼浮現怒意。

「那我沒辦法幫你。」她說,站了起來。

「那三萬,」里科說,「我身上一克朗也沒有,出獄以後我得買張機票,飛得越遠越好。」

「我們只有在情報給案子帶來重大進展的時候才會發獎金,而且是大案子。」

「如果這就是大案子呢?」

「那我得請示長官。我認為你有些事想告訴我,但我來這裡不是為了以我手上沒有的籌碼談判。」她朝門口走去,伸手打算敲門。

「等一下。」紅頭皮男子說,聲音細弱。他把被子蓋到了下巴:「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卡翠娜敲了敲門。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里科拿出一個銅色器具,令卡翠娜的心跳彷彿停止片刻。有一瞬間,她以為里科掏出的是一把槍,但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個自製刺青器,有根釘子突出於一端。

「我是這裡的刺青師,」里科說,「而且是一流的。你知道他們是怎麼認出那具屍體是瓦倫丁的嗎?」

卡翠娜看著里科,看著他充滿恨意的小眼睛和濕潤的薄嘴唇,泛紅頭皮在稀疏頭髮底下閃閃發亮。刺青。惡魔的臉孔。

「我還是沒有東西可以給你,里科。」

「你可以……」他做個鬼臉。

「怎麼樣?」

「你可以解開上衣的扣子,讓我看一下……」

卡翠娜用難以置信的眼神低頭看去:「你是說……這個?」

她用雙手捧著乳房,同時感覺床上的里科似乎放出高熱。她聽見外頭的鎖孔傳來鑰匙的咔啦聲。

「警員,」她高聲說,目光依然緊盯著里科,「請再給我們幾分鐘時間。」

她聽見咔啦聲停了下來,又聽見獄警說了幾句話,腳步聲漸去漸遠。

只見里科的喉結宛如小異形在肌膚底下爬上爬下,彷彿想破繭而出。

「繼續說啊。」她說。

「那你先……」

「條件是這樣,我不會解開上衣的扣子,但我可以把一個乳頭擠出形狀,讓你看見,前提是你提供的情報要夠好……」

「當然夠好!」

「你敢動一下,交易就取消,好嗎?」

「好。」

「那好,說來聽聽吧。」

「把惡魔臉孔刺在他胸膛上的人是我。」

「在這裡?就在這座監獄里?」

里科從被子底下拿出一張紙。

卡翠娜朝他走去。

「停下來!」

她停下腳步,眼望著他,抬起右手,找尋輕薄的胸罩纖維底下的乳頭,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用力擠壓。她並未試圖忽視疼痛,而是坦然迎之。她弓起了背,知道乳頭充血發硬,並展示給里科看,聽見他呼吸加速。

里科把那張紙遞給她,她踏上一步,抽過那張紙,後退坐回到椅子上。

那是張圖稿,圖案符合獄警的描述,也就是惡魔的臉孔,臉的一側被拉長,彷彿有鉤子鉤在臉頰和額頭上,痛苦尖叫,想要掙脫。

「我以為這個刺青在他生前已經跟著他很多年了。」卡翠娜說。

「我可不這麼認為。」

「什麼意思?」卡翠娜細看圖稿上勾勒的線條。

「我的意思是說,那刺青是他死後才刺上去的。」

卡翠娜抬起頭來,看見里科的目光依然緊緊盯著她的上衣。「你是在瓦倫丁死了以後才幫他刺青的?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你聾了嗎,卡翠娜?瓦倫丁沒死。」

「可是……那是誰?」

「兩顆扣子。」

「什麼?」

「解開兩顆扣子。」

她解開三顆扣子,把上衣拉到一旁,露出胸罩,讓他看見依然硬挺的乳頭所呈現出來的輪廓。

「猶大,」里科用粗啞的嗓音低聲說,「我是替猶大刺青的。瓦倫丁把他藏在行李箱里整整三天,就這樣鎖在行李箱里,你能想象嗎!」

「猶大·約翰森?」

「大家都以為他越獄了,但其實瓦倫丁殺了他,把他藏在行李箱里。沒有人會去行李箱里找人對不對?瓦倫丁把他打得不成人形,連我都想搞不好變成肉醬的人會是我,這個代罪羔羊可以是任何人。他全身上下唯一完整的地方是胸部,好讓我可以幫他刺青。」

「猶大·約翰森。原來被發現的是猶大·約翰森的屍體。」

「我把真相說出來了,這下子我死定了。」

「他為什麼要殺害猶大?」

「瓦倫丁在這裡是人人痛恨的對象,因為他猥褻過十歲以下的小女生。另外還有那個牙醫的事,這裡很多人喜歡那個牙醫,獄警也是。他會發生意外只是遲早的事,像是用藥過量致死,卻布置得像自殺。所以他只好先下手為強。」

「他不能只是越獄就好嗎?」

「這樣警察一定會找到他,他必須安排得好像他已經死了才行。」

「而他的好兄弟猶大……」

「很有利用價值。瓦倫丁跟我們其他人不一樣,卡翠娜。」

卡翠娜不去理會這句話把她也包括了進去。「你是共犯,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只是替死人刺青而已,況且你必須逮到瓦倫丁。」

「為什麼?」

紅頭皮男子閉上眼睛:「最近我常常做夢,卡翠娜。他一定會回來加入生者的行列,但首先他必須除掉過去,每個知道內情的人都是他的障礙,我就是其中一個。下周我就要出獄了,你一定得先逮到他……」

「……以免他逮到你。」卡翠娜幫他把話說完,目光失去焦距,因為她腦中浮現里科所敘述的場景,他在那裡替死亡三日的屍體刺青。她心情起伏,沒注意周遭情況,也沒聽見任何聲音,直到她感覺脖子沾上小水滴,聽見里科發出低沉喉音,低頭看去,才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踉蹌地朝門口走去,感覺一陣作嘔。

安東·米泰醒了過來。

他的心臟劇烈跳動,張口大力吸氣。

迷惑的雙眼眨了好幾下才能聚焦。

他看著眼前的白色牆壁,發現自己依然坐在椅子上,頭倚在後方牆壁上。他睡著了。他在值勤期間睡著了。

這種事從沒發生過。他抬起左手,覺得手有二十公斤重。為什麼他心跳這麼快,彷彿跑了半程馬拉松?

他看了看錶。十一點十五分。他竟然睡了一個多小時!這怎麼可能?他覺得心跳逐漸緩和下來。一定是最近這幾個星期壓力太大,而且來這裡值班,日常作息被打亂,還得應付勞拉和莫娜。

他是被什麼吵醒的?難道又有別的聲響?

他豎耳聆聽。

沒有任何聲音,只有令人顫抖的寂靜。他的大腦雖然還處在夢遊般的恍惚狀態,卻隱約察覺到有什麼事不對勁。這感覺就像他在德拉門的家裡睡覺一樣。他知道船隻的引擎聲在打開的窗外隆隆駛過,大腦卻彷彿什麼都沒察覺。但只要卧室房門發出細小的嘎吱聲,他就會立刻跳起來。勞拉說自從德拉門命案發生后,他就開始出現這種行為。那件案子里,警方在河邊發現年輕男子勒內·卡爾納斯。

他閉上眼睛,又再張開眼睛。天哪,他又睡著了!他站起身來,只覺得頭暈目眩,便又坐下。他眨了眨眼,覺得自己的感官都像是罩在一層霧裡。

他低頭看了看椅子旁的空咖啡杯。他得去給自己弄杯雙份濃縮咖啡才行。哦,不對,可惡,咖啡膠囊已經用完了。他得打電話請莫娜給他帶一杯咖啡來,再過一會兒她就會來巡房了。他拿出手機。他將莫娜的電話儲存為「國立醫院聯絡人甘倫」。這只是以防萬一,以免勞拉查看他的手機通話記錄,發現他經常撥打這個號碼。當然他回家時就會刪去簡訊。安東打算等他有辦法看清楚手機時再打電話給莫娜。

聲音不太對勁。就像卧室房門的嘎吱聲。

不對勁的是寂靜。

不對勁的是少了聲音。

少了嗶的聲音,少了心電圖儀的聲音。

安東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衝進病房,猛力眨眼,想驅離暈眩,看向亮著綠光的心電圖儀屏幕,看著上頭水平的直線。

他跑到床邊,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蒼白面孔。

他聽見走廊傳來跑步聲,一定是心電圖儀監測不到心跳,觸動了值班室的警鈴。安東直覺地把手放在男子額頭上,感覺依然溫暖。然而安東見過很多屍體,知道毋庸置疑。病人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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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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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警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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