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警察》(4)
第三部
這痛苦如此強烈,如此錐心蝕骨,以至於他無法呼吸……他聽見自己口中發出聲音,彷彿來自一個陌生人。這聲長長的號叫,在寧靜的住宅區里四處回蕩。
11
病人的喪禮十分簡短,儀式舉行得很有效率,出席者甚為稀少。牧師更是連男子生前備受愛戴,是個值得效法的楷模,身後一定會進入天堂等等這種話都省了,直接跳到說耶穌會赦免一切罪過。
甚至連自願抬棺者的人數都不夠,因此參加者只是走出維斯雅克教堂,進入雪地,把棺木留在聖壇前。來參加告別式的多半是警察,一共四人。他們坐上同一輛車,前往悠思提森餐館。餐館剛開門,有個心理醫生已經坐在裡面等候他們。四人跺了跺腳,清掉靴子上的雪,點了一瓶啤酒和四瓶水,這些瓶裝水並不比奧斯陸提供的自來水更乾淨或更甘美。他們說了聲乾杯,然後依照傳統咒罵死者,喝一口杯中液體。
「他死得太早了。」犯罪特警隊隊長哈根說。
「只是早了那麼一點而已。」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說。
「願他燃燒得熾熱長久。」身穿麂皮流蘇外套的紅髮鑒識員侯勒姆說。
「身為心理醫師,我在此診斷你們都跟情感失去聯結。」奧納說,高高舉起啤酒杯。
「謝謝你,醫生,可是診斷結果應該是『警察』才對。」哈根說。
「那個解剖報告,」卡翠娜說,「我看不太懂。」
「他死於腦梗塞,」貝雅特說,「也就是腦中風。這種事很常見。」
「可是他脫離昏迷了啊。」侯勒姆說。
「這種事隨時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貝雅特淡淡地說。
「謝謝你這麼說,」哈根咧嘴而笑,「現在既然已經把死者送走了,我們都應該往前看。」
「可以快速應付心理創傷是低智商的跡象,」奧納喝了口啤酒,「我只是想點出這一點而已。」
哈根凝視奧納片刻,才繼續說:「我想我們在這裡聚會比在警署好。」
「好,不過為什麼我們要來這裡?」侯勒姆問道。
「為了討論殺警案,」哈根轉過了頭,「卡翠娜?」
卡翠娜點了點頭,又清清喉嚨。
「我會很快把事情說明一下,好讓奧納跟上進度,」她說,「目前有兩名警察被殺,陳屍地點都在未偵破的命案現場,這兩名警察也都參與了命案的調查工作。關於這兩起殺警案,目前我們尚未掌握任何線索、嫌犯或可能動機。關於兩起原始命案,我們懷疑動機可能是性,案子是有一些線索,但都不能指向特定嫌犯。也就是說,我們找了幾個人來訊問,但事後都排除了嫌疑,他們不是有不在場證明,就是不符合兇手的心理側寫。不過現在呢,有一名嫌犯的不在場證明被推翻了……」
卡翠娜從包里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給大家看,那是張照片,上面的男子赤裸著胸膛。照片上有日期和編號,說明這是張警方歸檔的罪犯照片。
「這個人叫瓦倫丁·耶爾森,曾經犯下猥褻罪,對象包括男人、女人、兒童。他第一次遭指控是在十六歲,把一個九歲女童騙到小船上加以性騷擾。來年他的鄰居報案說他試圖在洗衣間里強暴她。」
「他跟馬里達倫谷命案和翠凡湖命案有什麼關聯?」侯勒姆問。
「目前他只符合兇手側寫,還有原本在命案時間為他提供不在場證明的女子已經表示說她說謊,她只是照瓦倫丁的吩咐去做而已。」
「瓦倫丁跟她說警方想讓他背黑鍋。」貝雅特說。
「啊哈,」哈根說,「這可能是他痛恨警察的原因。醫生你說呢?有可能嗎?」
奧納咂了咂嘴:「非常有可能。不過呢,就人類心理來說,我秉持的原則是,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事都是有可能的。」
「瓦倫丁因為猥褻未成年少女而入獄期間,曾經在伊拉監獄強暴一名女牙醫,還把她給毀容了。他確信自己會遭到報復,於是決定越獄。要逃出伊拉監獄不是太難,但瓦倫丁的計劃是假裝自己已經死亡,以免別人來找他麻煩,因此他殺了一個名叫猶大·約翰森的犯人同伴,把對方打得不成人形,再把屍體藏起來。這樣一來,點名的時候猶大沒到,就會被當成越獄。事後他再逼迫另一個會刺青的犯人,把他身上刺的魔鬼臉孔刺在猶大身上唯一完好的地方,也就是胸部。瓦倫丁對這個刺青師說,他只要敢透露半句話,就讓他全家不得好死。然後瓦倫丁在越獄的那天晚上,給猶大的屍體穿上他的囚服,放在他房間的地板上,讓房門微微打開。隔天早上眾人在瓦倫丁房間里發現屍體,一點也不覺得驚訝,他們或多或少料到監獄里這個最遭人痛恨的犯人,總有一天會淪落到這個下場。顯然他們沒核對指紋,連DNA也沒比對。」
桌邊一片靜默。一個客人走進餐館,正想在隔壁桌坐下,但哈根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換到別桌。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瓦倫丁活得好好的,還越獄了,」貝雅特說,「而且他跟那兩起原始命案和殺警案有關。後者的殺人動機是出於對警察的報復,而且他利用先前犯下命案的地方來殺人。可是他到底是想報復什麼?報復盡忠職守的警察?這樣的話我們大概都會成為他的目標。」
「我不確定他的目標是一般警察,」卡翠娜說,「獄警跟我說曾經有個警察去伊拉監獄訊問瓦倫丁,後來這個警察跟一些犯人提到馬里達倫谷和翠凡湖的少女命案。獄警說他不是找犯人去問關於命案的事,反而是泄露案情。這警察說瓦倫丁是個……」卡翠娜鼓起勇氣,「兒童強暴犯。」
卡翠娜看著眾人,就連貝雅特也不禁身子一縮。沒想到一個名詞竟然可以比最慘不忍睹的命案現場照片更震撼人心。
「這句話就算不是直接判了他死刑,也相去不遠了。」
「這個警察是誰?」
「接待我的那個獄警說他不記得了,而且到處都找不到記錄,但你們可以猜猜看。」
「埃倫·文內斯拉或伯提·尼爾森。」侯勒姆說。
「這樣情況就明朗了,你們說對不對?」哈根說,「這個猶大跟兩名遇害警官同樣都遭受極度的暴力。醫生你說呢?」
「的確,」奧納說,「殺人犯是習慣的動物,他們會採用屢試不爽的同一個手法。」
「但對猶大來說,他這樣做有個特定目的,」貝雅特說,「也就是掩飾他逃獄的事實。」
「那也要真的是事實才行啊,」侯勒姆說,「卡翠娜去問的這個犯人可稱不上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證人。」
「這個嘛,」卡翠娜說,「我相信他說的話。」
「為什麼?」
卡翠娜歪嘴一笑:「哈利以前都是怎麼說的?直覺是許多特定瑣事的總和,大腦還沒辦法說得出這些事是什麼。」
「如果把屍體挖出來檢查呢?」奧納問。
「猜猜看怎麼了。」卡翠娜說。
「火化了?」
「瓦倫丁剛好在一星期前立了份遺囑,說他死後想儘快火化遺體。」
「後來再也沒人有他的消息,」侯勒姆說,「直到他殺了文內斯拉和尼爾森。」
「是的,這就是卡翠娜向我提出的假設,」哈根說,「目前為止這個假設還十分薄弱,要說它大膽都還太客氣了。但現在我們的調查組正陷入泥沼,找不出其他假設,所以我想給這個假設一個機會,這就是今天我召集各位來這裡的原因。我希望你們可以組成一個特別小組,只負責追查這條線索,其他的就交給大調查組。如果你們接受這個安排,就直接向我報告……」他大聲地咳了一聲,聲音有如槍響,「而且只向我報告。」
「啊哈,」貝雅特說,「這表示?」
「對,這表示你們是秘密工作。」
「是要向誰保密?」侯勒姆問。
「每個人,」哈根說,「除了我之外絕對不能有其他人知道。」
奧納咳了一聲:「特別要向誰保密?」
哈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頸部的一小片肌膚扭動,他垂下雙目,看起來像一隻在做日光浴的蜥蜴。
「貝爾曼,」貝雅特清清楚楚地說出這三個字,「警察署長。」
哈根張開雙掌:「我只想要結果。以前哈利還在的時候,獨立小團體運作得都非常成功,可是署長堅決表示說他要採用大團體。現在這個唯一的大團體已經沒有任何辦案方向,我們又一定得逮到這個殺警兇手,要是逮不到將會天下大亂。反正日後你們這個小組如果遭到署長責難,我會負起全責。我會說我沒告訴你們他不知道這個小組的存在。如果你們願意被我置於這個尷尬的處境,我會很感謝,不過參不參加還是你們自己決定。」
卡翠娜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和其他人一樣同時朝貝雅特望去,大家都知道真正的決定權操之在她,只要她願意,大家都會願意,否則的話……
「他胸部的這個惡魔臉孔,」貝雅特說,拿起桌上照片,仔細查看,「看起來像是有人想離開,想離開監獄、離開自己的身體、離開頭腦,就跟雪人一樣。說不定他也是這類型的殺人犯。」她抬起了頭,淡淡一笑,「我加入。」
哈根朝其他人望去,看眾人都微微點頭,表示確認。
「很好,」哈根說,「跟以往一樣,我負責領導小調查組,卡翠娜會擔任這個小組的正式組長,由於她屬於卑爾根的霍達蘭警區,所以嚴格來說你們這個小組不需要向奧斯陸警區報告。」
「我們要為卑爾根工作,」貝雅特說,「好吧,有何不可?來,大家為卑爾根干一杯吧!」
眾人舉起杯子。
一行人站在悠思提森餐館外的人行道上,天空飄下毛毛細雨,讓岩鹽、石油和柏油的氣味更為明顯。
「我想借這個機會謝謝大家讓我歸隊。」奧納說,扣上巴寶莉外套的紐扣。
「無敵團隊再度出擊。」卡翠娜露出微笑。
「就跟以前一樣。」侯勒姆說,滿足地拍了拍肚子。
「幾乎一樣,」貝雅特說,「只少了一個人。」
「嘿!」哈根說,「我們不是說好不要再提他嗎?他已經離開了,就是這樣。」
「他永遠不會完全離開的,甘納。」
哈根嘆了口氣,朝天空看了一眼,聳了聳肩。
「也許吧。有個在國立醫院值班的警大學院實習生問我說,哈利·霍勒負責的案子是不是每一件都偵破了。起初我以為她只是愛打聽,只因為她上過他的案例,所以我就回答說古斯託命案不算正式偵破。今天我的秘書跟我說她接到一通警大學院的電話,請我們提供一份這起命案檔案的副本,」哈根露出苦笑,「也許他畢竟還是成為傳奇了。」
「哈利永遠都會被記得的,」侯勒姆說,「無法超越、難以比擬。」
「也許吧,」貝雅特說,「但我們這裡有四個人緊跟在後不是嗎?」
他們看看彼此,點了點頭,簡短地握手道別,分別朝三個方向離去。
12
米凱看見有個人影出現在瞄準器中,他閉起一隻眼睛,緩緩扣動扳機,聆聽自己的心跳。他的心跳沉穩但有力,覺得心臟將血液輸送到手指。人影沒動,他只是覺得好像動了而已。他放開扳機,深呼吸一口氣,再次集中注意力。人影再度進入視線。扣下扳機。人影抽動。那是正確的抽動。那人已死。米凱知道子彈擊中了頭部。
「把屍體送過來,我們要驗屍。」他高聲喊道,放下黑克勒-科赫P30L手槍,取下耳罩和護目鏡。他聽見電子器材和金屬線發出嗡嗡聲響,看見那人影搖搖晃晃地朝他們接近,在他前方半米處停下。
「很好啊。」楚斯·班森說,放開開關。嗡嗡聲停止。
「還不錯。」米凱說,查看靶紙,看見半身軀體和頭部有多個彈孔。他朝隔壁靶道的靶紙點了點頭,那張靶紙的頭已被打爛。「可是沒有你打得好。」
「已經足以通過測驗了,聽說今年有百分之十點二的人不及格。」楚斯熟練地換上新靶紙,按下開關。一個新人影發出嗡嗡聲響,退了回去,在二十米外彈痕斑駁的綠色金屬板前停下。米凱聽見左邊幾個靶道外傳來尖銳笑聲,看見兩名年輕女子擠作一團,朝他們望來。可能是認出他的警大學院學生吧。靶場的各種聲音都有其各自的音頻,因此即使場上槍聲隆隆,米凱還是能聽見靶紙的拍打聲、鉛彈擊中金屬的聲音,接著是子彈掉落在容器里的細小咔嗒聲。容器位於靶紙下方,用來收集打到變形的子彈。
「實際上有超過百分之十的警力無力保護自己或別人,警察署長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不是每個警察都像你做過那麼多訓練,楚斯。」
「你是說我時間多吧?」
楚斯發出令人厭惡的呼嚕笑聲。米凱看著他這位下屬和童年好友,看著楚斯的一口亂牙和紅色牙齦。楚斯的父母從未想過應該帶他去看看牙醫。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卻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難道是因為楚斯剪了新髮型,或是因為停職的緣故?就算是你以為不那麼敏感的人也會受到這種事的影響。這種人尤其如此,因為他們不習慣宣洩情緒,總是將其埋藏在心裡,希望情緒會隨時間消失,因此他們尤其容易崩潰,會對自己的腦袋開上一槍。
但楚斯看起來似乎悠然自得,還會大笑。米凱曾對他說過,他的笑聲會令人驚慌,應該把這笑聲改掉,練習發出比較正常且令人愉悅的笑聲。結果楚斯只是笑得更大聲,伸手指著米凱,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指著他,繼續發出這種怪異的呼嚕笑聲。
「難道你都不想問嗎?」楚斯問道,把子彈裝進彈匣。
「問什麼?」
「我賬戶里的錢。」
米凱變換站姿:「這就是你邀請我來這裡的原因?要我問你這件事?」
「你想知道那些錢是怎麼來的嗎?」
「為什麼我現在要再去煩你這件事?」
「因為你是警察署長啊。」
「是你決定什麼都不說的,雖然我認為這樣做很愚蠢,但我還是尊重你的決定。」
「是嗎?」楚斯把彈匣咔嗒一聲裝到定位,「或者你不再來煩我是因為你早就知道錢是從哪裡來的,米凱?」
米凱看著他的童年朋友,這時他看出哪裡不一樣了,原來是楚斯眼中流露出的兇殘目光。小時候每當楚斯生氣,每當曼格魯的大孩子威脅說要痛扁那個說話高調、長得像女生卻又奪走烏拉芳心的小鬼,米凱把楚斯推到他前面時,楚斯眼中就會露出這種眼神。這動作就像是放出鬣狗,放出飽受鞭笞的骯髒鬣狗,這隻鬣狗已遭受過那麼多毒打,再被多打一頓似乎也沒差別。每當楚斯眼中露出這種鬣狗的目光,就表示他視死如歸,一旦他的尖牙咬上你,就死也不會放開,下巴會緊緊鎖住,保持相同姿勢,直到你跪倒,或他被拉開。但長久以來,米凱看到楚斯露出這種目光的機會少之又少,近期的一次是他們在鍋爐室對付那個同性戀,另一次是米凱說出停職一事的時候。但現在不一樣的是,那目光沒有退去,一直都在,彷彿他處於某種狂熱的狀態。
米凱不可置信地緩緩搖頭:「你在說什麼啊,楚斯?」
「說不定那些錢是直接從你那裡來的,說不定那些錢從頭到尾都是你付的,說不定是你叫阿薩耶夫來找我的。」
「你是不是硝煙味聞得太多了,楚斯。我跟阿薩耶夫沒有一點關係。」
「說不定我們應該去問問他。」
「魯道夫·阿薩耶夫已經死了,楚斯。」
「這也太巧合了吧,不是嗎?每個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
米凱心想,每個人都死了,除了你以外。
「除了我以外。」楚斯咧嘴一笑。
「我得走了。」米凱說,取下靶紙折起來。
「哦,對,」楚斯說,「周三的約會。」
米凱身子一僵:「什麼?」
「我記得你以前每周三的這個時間都會離開辦公室。」
米凱打量楚斯,心下只覺得奇怪,即使他認識楚斯已經三十年了,依然搞不清楚楚斯究竟是愚蠢還是聰明。「對,可是這種推測你最好放在心裡,因為就目前狀況來說,它只會害到你自己而已,楚斯。而且你最好不要跟別人說,如果我被當作證人傳喚,會讓我陷入一個尷尬處境,明白嗎?」
但楚斯已把耳罩戴上,轉頭面對靶紙,透過護目鏡凝視前方。火光閃爍一次、兩次、三次。手槍似乎想脫離他的掌握,但他抓得非常之緊。那是鬣狗的握法。
米凱走進停車場時,褲子口袋裡的手機發出振動。
是烏拉打來的。
「你問過滅蟲公司了嗎?」
「問過了。」米凱說,這件事其實他根本沒多想,更別說去問誰了。
「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你覺得從陽台傳出來的那個味道很可能是死老鼠造成的,但因為陽台是水泥砌的,所以沒辦法做什麼。不管是什麼東西,我們只能任由它腐爛,讓味道自行消散。他們建議不要破壞陽台。」
「你應該找專業的人來建造陽台的,而不是找楚斯。」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陽台他是半夜砌的,事前也沒跟我說。你現在在哪裡,親愛的?」
「我要去跟一個女性朋友碰面,晚上你會回家吃飯嗎?」
「會。還有,不要擔心陽台的事好嗎,親愛的?」
「好。」
米凱掛上電話,心想自己說了兩次「親愛的」,多說了一次,聽起來像謊言。他發動引擎,踩下油門,放開離合器,感覺讓他的頭緊貼頭枕的美妙壓力。這輛全新的奧迪轎車疾速穿越停車場。他想到伊莎貝爾,感覺身體開始血脈僨張,也想到這怪異的矛盾感覺並非虛假。就在他即將去找另一個女人的同時,他感覺到他對烏拉的愛竟前所未有地真實。
安東·米泰坐在陽台上,雙眼閉著,感覺陽光只能勉強曬暖肌膚。春天正在和冬天纏鬥,目前仍是冬天佔上風。他睜開眼睛,目光再度落在旁邊桌上的信件上,信封上印著德拉門健康中心的藍色浮凸標誌。
他知道信封里裝的是什麼。裡面是他的血液檢驗結果。他抬起了手,又把手擱下,拖延拆信的動作,抬頭望著德拉門河。當初他們看到歐西恩鎮西區十一號公園這棟新公寓的廣告小冊時,毫不猶豫就付了定金。多年來要維護勞拉的父母留給她的那棟位於康納魯區的大型木造老宅是件辛苦差事,而且他們的孩子已經獨立,要照顧庭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說賣掉老宅,買間大小適中的現代化公寓,照理說應該可以省下時間和金錢,去做他們已經說了好幾年要做的事,像是一起旅行,造訪遠方的土地,體驗在地球上這短暫一生的剩餘時光。
那為什麼搬家后他們沒去旅行?為什麼他連這件事也拖延了?
安東推了推太陽眼鏡,玩弄那個信封,從寬鬆褲子的口袋裡拿出手機。
難道是因為日常生活過於忙碌,時間就這麼一天天流逝?難道是因為德拉門的風景已如此撫慰人心?難道是因為他害怕兩人在旅途中相處那麼長的時間,會讓彼此露出真正的自己,揭露這段婚姻的真相?還是因為那件案子、那次失足,消耗了他的能量和動力,導致他處於現在這種狀態,只能把日常工作當作逃避,避免自己完全崩潰?而就在這個時候,莫娜正好出現……
安東看著手機畫面。國立醫院聯絡人甘倫。
下方出現三個選項:撥打、傳送信息、編輯。
編輯。人生也應該附有這個按鍵才對,那麼一切都會不同,他會回報發現警棍、不會邀莫娜喝咖啡、不會睡著。
但他確實睡著了。
而且是值勤時坐在硬木椅上睡著了。通常他在值班一整天之後,躺在床上都還入睡困難,因此會發生這種事簡直不可思議。事後他很長一段時間都還處於半恍惚的狀態,即使是死者的臉孔和接下來的騷動都喚不醒他,他只是站在那裡,像個殭屍,腦袋一片混沌,什麼事也不能做,甚至連清楚地回答問題都難以做到。雖然他就算保持清醒,也不一定能救病人一命。驗屍報告指出病人可能死於中風,但安東沒盡到職責是事實。這事其實沒人會發現,他也不會多說一句話,但他心知肚明,清楚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安東低頭看著按鍵。
撥打。傳送信息。編輯。
是時候了。該做點事了。該做點正確的事了。去做就是,不要拖延。
他按下「編輯」。畫面出現其他選項。
他做出選擇。做出正確的選擇。刪除。
接著他拿起信封拆開,展信閱讀。病人被發現死亡后,那天清晨他前往健康中心,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說自己吃了成分不明的藥物,覺得身體有點異樣,擔心是否會出現副作用使得自己無法勝任工作。起初醫生建議他請病假,但安東堅持要抽血檢驗。
他瀏覽檢驗報告,看不懂上面的專有名詞和數值所代表的意義,但醫生加註了兩行結語:
……硝西泮是強烈鎮靜劑的成分,請不要再服用這種藥物,並請先徵詢醫師的意見。
安東閉上眼睛,透過緊咬的牙齒吸入空氣。
該死。
他懷疑得果然沒錯。他被下藥了。有人對他下藥。不僅如此,他還知道手法大概是什麼:咖啡、走廊上的聲響、盒子里只剩一個咖啡膠囊。他曾納悶那個膠囊是不是穿了孔。鎮靜劑一定是利用針頭穿過封蓋打進了膠囊,接著歹徒只要等安東去沖泡加了硝西泮的濃縮咖啡就好。
醫生說病人是由於自然因素死亡,或者說,醫生沒找到證據指出死因存有疑點。但醫生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提出的證詞說,值班醫生在病人心跳停止前兩小時巡過房,在那之後就沒看見有人來過。
安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必須報告這件事,現在就做。他拿起手機。他必須回報說自己捅了婁子,說明他為什麼沒在第一時間說他睡著了。他看著手機畫面。這次就連甘納·哈根也救不了他。他放下手機。他一定會打這通電話,只不過不是現在。
米凱對著鏡子打領帶。
「今天你很棒。」這句話從床上傳來。
米凱知道此言不虛。他看著背後的伊莎貝爾爬下床,穿上絲襪。「是不是因為他死了?」
她把鹿皮床罩蓋到被子上。鏡子上方掛著一對驚人的大型鹿角,牆上掛著許多薩米族畫家的畫作。飯店這一翼的客房都是由女性藝術家設計,也印有她們的名字,像這間客房就印有一位薩米傳統吟念女歌手的名字。這些客房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有些觀光客會順手牽羊,把鹿角給偷走,因為他們堅信鹿角有壯陽的功用。前幾次米凱也想過是否要服用壯陽藥物,但今天就不這麼想了,也許是因為那病人終於死了,令他放鬆不少。
「我不想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說。
「反正我也沒辦法告訴你。」伊莎貝爾說,穿上裙子。
「這件事連提都別提。」
她站在他背後,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不要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嘛,」她竊笑道,「人生不過是場遊戲。」
「對你來說或許是這樣,但我還得對付這些殺人兇手。」
「你不用參加選舉,可是我要,但我有看起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嗎?」
米凱聳了聳肩,伸手去拿外套:「你要先走嗎?」
她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聽著她的鞋子咔嗒作響,走向門口。
「下周三我可能不行,」她說,「議會會期改了。」
「好。」他說,同時發現自己的反應就是這樣——好。呃,不只是這樣,他還覺得鬆了口氣。是的,他的確鬆了口氣。
伊莎貝爾在門口停下腳步,一如往常側耳聆聽走廊上是否有聲響,確定門外沒人。「你愛我嗎?」
他張開嘴巴,看見鏡中的自己,看見自己臉上那個黑洞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聽見她發出咯咯笑聲。
「我是開玩笑的,」她低聲說,「是不是嚇到你了?那就十分鐘嘍。」
房門打開又輕輕關上。
他們說好第二個出去的人要等十分鐘后才離開房間。他已記不得這是他還是伊莎貝爾所提出來的方式,當時他們一定是憂心會在大廳撞見好奇的記者或熟人,但目前為止這種事還沒發生。
米凱拿出梳子,梳理有點過長的頭髮,剛才他衝過澡,頭髮尾端還有點濕。伊莎貝爾從不在他們做完愛之後沖澡,她說她喜歡整天身上都有他的味道。他看了看錶。今天一切都很順利,他不用去想古斯托的事,甚至拖長了去想這事的時間。他拖了那麼久,以至於如果在房裡等足十分鐘,去跟市議會議長開會就會遲到。
烏拉·貝爾曼看了看錶。她手上戴的是摩凡陀腕錶,一九四七年設計款,是米凱送給她的結婚周年紀念禮物。已經過了二十分鐘。她靠在扶手椅上,掃視大廳,心想不知道自己認不認得出他。嚴格說來,他們只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他們要去史多夫納警局找米凱時,他為她開門。他是個頗有魅力、笑臉迎人的北方人。第二次是在史多夫納區的聖誕晚餐上,他們一起共舞,而他逾矩了,和她靠得太近。她其實並不介意,那不過是單純的調情而已,她很樂意陶醉在這種感覺中,反正米凱就坐在餐廳里某個地方,其他妻子也在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跳舞。除了米凱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盯著她瞧,那人手裡拿著一杯飲料站在舞池裡。那就是楚斯·班森。後來她問楚斯要不要跳舞,楚斯只是咧嘴一笑說不要,還說他不會跳舞。
魯納。他的名字叫魯納。這名字悄悄溜進了她的心裡。後來她再也沒見過他,也沒聽過他的消息,直到他打電話來問今天可不可以見面。起初她回絕,說她沒時間,但他說有要事跟她說。他在電話中的聲音有點扭曲。她不記得他說話是這種聲音,但也許只是因為他說話夾雜了老北方口音和東部挪威語的口音,其他地方的人來奧斯陸住一陣子之後,說話常會這樣。
於是她答應了,說反正那天早上她也要進城,可以很快地跟他喝杯咖啡。這並非實話,就跟米凱問她在哪裡時,她回答說要去跟一個女性友人碰面一樣不是實話。她並非故意要說謊,只是這個問題問得她措手不及,她也發現她應該跟米凱說自己要去跟他以前的一位同事碰面。那她為何沒說?是不是因為她懷疑魯納要跟她說的事和米凱有關?她已經開始後悔來這裡了。她又看了看錶。
烏拉注意到前台接待員看了她好幾眼。她脫下外套,裡頭穿的是毛衣和褲子,突顯出她的苗條身材。她不常來市區,因此特地花了點時間化妝和整理一頭金色長發。她的這頭金髮曾讓曼格魯區的男孩開車經過時頻頻回頭,想看她的面貌是否和背影一樣美,而且從他們的表情來看,她的確滿足了他們的期望。米凱的父親曾說她看起來像美國老牌「媽媽與爸爸合唱團」中的美女歌手,但她不知道那是誰,也沒特地去找。
她看了雙推門一眼。越來越多人進入飯店,其中卻看不到她在等的那個目光炯炯的男子。
烏拉聽見電梯門傳來叮的一聲低響,一名身穿皮草外套的高大女子走出電梯。烏拉心想,如果記者問女子那件皮草是不是真的,她可能會否認到底。國家社會黨政治人物都喜歡跟選民說他們愛聽的話。女子是社會事務議員伊莎貝爾·斯科延。米凱上任之後,她去他們家參加過派對。其實那應該算是喬遷派對,但米凱邀請的客人反而大部分都是對他事業有幫助的人,或是對「他們的」事業有幫助的人,米凱總是這樣說。「他們」指的是他和她。楚斯是當晚她認得的少數客人之一,但他並不是個可以聊整晚的對象,再說她也沒時間,因為她忙著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伊莎貝爾看了烏拉一眼,繼續往前走,但烏拉已注意到伊莎貝爾露出一絲遲疑神色。那一絲遲疑表示她認出了烏拉,以至於不得不做出選擇,要不就是假裝沒認出烏拉,要不就是得走過來跟烏拉說幾句話,但她比較不想選擇後者。烏拉也希望避開後者,同樣,她也會避開跟楚斯說話的機會,雖然她喜歡楚斯這個人,畢竟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也始終對她很好,而且忠誠,但她還是不想跟他說太多話。烏拉希望伊莎貝爾選擇前者,放彼此一馬。她看見伊莎貝爾朝雙推門走去,但不知為何突然又改變心意,調了個頭,滿臉堆笑、昂首闊步地走來。是的,昂首闊步。烏拉覺得伊莎貝爾有如一個浮誇的大型帆船船艏雕像,迎面而來。
「烏拉!」伊莎貝爾遠在幾米外就拉高嗓門說,彷彿碰到久未聯絡的好友。
烏拉站了起來,心裡已覺得很不自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接下來伊莎貝爾一定會問的問題:你來這裡做什麼?
「真高興再見到你,親愛的!那天的小派對好溫馨哦!」
伊莎貝爾伸出一隻手搭在烏拉肩上,湊上臉頰,使得烏拉不得不跟她貼了貼臉。小派對?那天可是來了三十二個客人。
「抱歉那天我得提早離開。」
烏拉記得那天伊莎貝爾有點疲憊,而且當她忙著招待客人時,這位迷人的女議員還跟米凱去陽台上待了好一會兒,使她心裡生出一絲醋意。
「沒關係,你能出席就讓我們覺得備感榮幸了,」烏拉希望自己臉上的笑容沒有她感覺到的那麼僵硬,「伊莎貝爾。」
女議員低頭看著她、打量她,彷彿在尋找什麼。她在找的就是那句她還沒問出口的問題的答案:你來這裡做什麼,親愛的?
烏拉決定要說實話,待會兒她也會跟米凱說實話。
「我得走了。」伊莎貝爾嘴巴上這樣說,身子卻沒移動,目光也一直盯著烏拉。
「好,我想你應該比我忙多了。」烏拉說,同時聽見自己發出早已改掉的哧哧笑聲,並氣惱自己幹嗎發出這種蠢笑聲。伊莎貝爾依然看著她,突然間她覺得這名陌生女子正試圖逼她回答這個問題:署長夫人,你在富麗飯店的大廳做什麼?天哪,伊莎貝爾是不是以為她來這裡會見情夫?是不是因為這樣伊莎貝爾才不想輕易把話問出口?烏拉覺得臉上的僵硬漸漸消失,笑容變得越來越自然,現在她臉上的笑容發自真心,她是真的想笑,也知道嘴角已上揚到接近眼角,就要當著伊莎貝爾的面爆出大笑。奇怪的是,伊莎貝爾看起來也似乎想大笑。
「希望很快能再見到你,親愛的。」伊莎貝爾說,用粗大強壯的手指捏了捏烏拉的手。
伊莎貝爾轉身快步穿過大廳,一名門房趕緊上前替她開門。烏拉瞥見她在穿過雙推門前拿出手機。
米凱站在電梯門前。電梯距離薩米女歌手設計的那間客房只有幾步路。他看了看錶。伊莎貝爾只離開了不過四五分鐘,但時間應該已經足夠,畢竟重點是他們不能被人看見同進同出。負責訂房的總是伊莎貝爾,她也會比他早十分鐘抵達,做好準備,躺在床上等候。這是她喜歡的方式。然而這是他喜歡的方式嗎?
幸好從富麗飯店走到議長正在等候的市議會只有短短三分鐘路程。
電梯門打開,米凱走了進去,按下代表一樓的「1」按鍵。電梯向下移動,並在下一層樓停下,電梯門打開。
「GutenTag.(日安。)」
德國觀光客。一對老夫婦。裝著舊相機的褐色皮盒。米凱感覺自己露出微笑。他心情很好。他讓出空間讓老夫婦進來。伊莎貝爾說得沒錯,他的確因為那病人死了而輕鬆不少。他感覺自己的長發滴下一顆水珠,沿著脖子滑下,沾濕襯衫領子。烏拉曾建議他應該為了當上署長而把頭髮剪短,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那青春的容貌不就是重點嗎?他——米凱·貝爾曼——不就是奧斯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警察署長嗎?
老夫婦遲疑地看著電梯按鍵。這是外國人常碰到的問題,究竟「1」代表的是一樓還是二樓?挪威使用的樓層系統到底是哪一種?
「這是一樓。」米凱用英語說,按下按鍵,關閉電梯門。
「Danke.(謝謝。)」老婦低聲說。老翁閉上眼睛,大聲呼吸。米凱心想,潛艇造成的幽閉恐懼症。
電梯靜靜地向下移動。
電梯門打開,三人走進大廳。米凱的大腿感到一陣振動,手機再次收到了信號。他看見一通伊莎貝爾打來的未接電話,正要回撥,手機又發出振動,這次是簡訊。
我在大廳碰見你老婆:)
米凱猛然停步,抬頭一看,但已然太遲。
烏拉就坐在他正前方的扶手椅上,看起來十分迷人,顯然比平常多做了點打扮。迷人的烏拉坐在椅子上,身子僵硬如石。
「嘿,親愛的。」米凱高聲說,耳中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那麼刺耳且虛假,同時也在烏拉臉上看見自己的聲音有多麼不堪。
烏拉緊緊盯著他瞧,臉上的一絲疑惑很快就變成別的表情。他的腦子翻騰不已,同時在吸收和處理信息,尋找關聯,找出結論。他知道自己難以解釋為什麼發梢會濕濕的。烏拉剛剛才碰見伊莎貝爾,現在她的腦子也跟他一樣高速轉動。人類頭腦就是這樣運作,無情又有邏輯地組合所有的瑣碎信息,突然間一切都說得通了。米凱看見烏拉臉上出現另一種表情取代了疑惑,那是確定的表情。她垂下雙目,因此當他走到她面前時,她的目光落在他的上腹部。
她低聲說了句話,他幾乎認不出她的聲音:「你收到了她的簡訊,但已經有點太遲了。」
卡翠娜把鑰匙插進鎖孔並轉動,拉了拉門把,但門卡住了。
哈根踏上前去,大力搖動門板,打開了門。
一股濕熱的霉味撲鼻而來。
「就是這裡,」哈根說,「自從上次用過以後,這裡就沒人動過。」
卡翠娜先走進去,打開電燈。「歡迎來到卑爾根警區的奧斯陸分部辦公室。」她拉長聲調。
貝雅特走進門內:「所以我們就是要躲在這裡?」
日光燈放射出冰冷藍光,灑在方形的水泥房間里,地上鋪著灰藍色油地毯,牆上空無一物。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擺著三套桌椅,桌上各有一台計算機。一張桌子上放著一台沾有褐色污漬的咖啡機和一個大水壺。
「我們被分配到的是警署地下室的辦公室?」奧納目瞪口呆,大聲說道。
「正式說來,你們所在之地屬於奧斯陸地區監獄,」哈根說,「外面走廊的正上方是停車場,順著鐵樓梯走上去,門外就是監獄接待處。」
美國作曲家喬治·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奏起了第一個音,像是在回答這句話似的。哈根拿出手機,卡翠娜回頭望去,看見他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安東·米泰的名字。哈根按下「拒絕」鍵,把手機放回口袋。
「調查組要開會了,我先失陪。」他說。
哈根離去后,其餘的人面面相覷。
「這裡好熱,」卡翠娜說,解開外套扣子,「可是我沒看見裡面有電暖器。」
「這是因為監獄鍋爐就在隔壁,」侯勒姆笑道,把麂皮外套掛在椅背上,「我們都把這個房間叫作鍋爐間。」
「所以你以前來過這裡對不對?」奧納鬆開領結。
「對,我們來過,當時我們的團隊人更少,」他朝房內的桌子點了點頭,「如你所見,只有三個人,最後還是把案子給破了。不過當時的負責人是哈利……」他瞥了卡翠娜一眼,「我不是故意要……」
「沒關係,畢爾,」卡翠娜說,「我不是哈利,我也不是負責人。如果你們要正式向我報告,我是無所謂,這樣哈根才可以撇清關係,可是我光處理自己的事就已經焦頭爛額了,所以貝雅特才是老大,她既資深,又有管理經驗。」
眾人都朝貝雅特看去。貝雅特聳了聳肩:「如果你們都希望我來領導,又有這個需要的話。」
「當然有需要。」卡翠娜說。
奧納和侯勒曼都點了點頭。
「那好,」貝雅特說,「我們就開始工作吧。這裡收得到手機信號,又有網路,還有……咖啡杯。」她從咖啡機後方拿起一個白色杯子,讀出上面用簽字筆寫的字,「漢克·威廉姆斯?」
「那是我的。」侯勒姆說。
貝雅特拿起另一個杯子:「約翰·芬提?」
「那是哈利的。」
「好,那我們來分配工作。」貝雅特說,放下杯子,「卡翠娜?」
「我會繼續監視網路,目前還是沒發現瓦倫丁·耶爾森或猶大·約翰森的活動。一個人要很聰明才能避開電子儀器的耳目這麼久,這更鞏固了越獄的人不是猶大·約翰森的假設。猶大不算是警方的頭號要犯,所以他不可能只為了逃避剩下幾個月的刑期而讓自己活得那麼沒有自由,以達到完全銷聲匿跡的目的。相較之下,瓦倫丁要擔心的比較多。無論如何,他們之中只要有一個人活著,而且在電子世界里有一點動靜,我都可以發現。」
「很好。畢爾?」
「我會研究瓦倫丁和猶大曾經涉及的案件,看能不能找到跟翠凡湖或馬里達倫谷命案的關聯,像是重複出現的名字,或之前被忽略的鑒識證據。我正在列出所有認識他們的人,說不定他們能幫助我們找人。目前我找過的人都願意提供關於猶大·約翰森的信息,至於瓦倫丁·耶爾森……」
「他們噤若寒蟬?」
侯勒姆點了點頭。
「史戴?」
「我也會研究瓦倫丁和猶大的案子,給他們做出心理側寫,評估是否可能為連續殺人犯。」
房間立刻陷入沉默。這是第一次有人講出「連續殺人犯」這幾個字。
「在這起案件中,連續殺人犯不過是個冰冷的專有名詞,不是診斷結果,」奧納猶疑一會兒,又說,「它只是說明這個人已經殺了不止一個人,而且還可能繼續犯案,這樣好嗎?」
「好,」貝雅特說,「至於我,我會觀看有關這些案件的所有監控錄像,包括加油站、全天營業的商店、快速拍照亭。我已經看過兩起殺警案的很多照片,但還沒完全看完,另外還有原始命案的照片。」
「看來現在的工作就夠我們做的了。」卡翠娜說。
「已經夠了。」貝雅特說。
四人站著彼此對望。貝雅特舉起上面寫有「約翰·芬提」的杯子,做了個舉杯姿勢,然後放回到咖啡機後方。
13
「最近好嗎?」烏拉說,靠在廚房料理台上。
「哦,好啊。」楚斯說,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從窄小的料理台上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用烏拉十分熟悉的眼神看著她。那眼神糅合了恐懼和饑渴、害羞和尋找、拒絕和懇求、反對和順從。
烏拉立刻後悔答應楚斯來看她,但楚斯突然打電話來問房子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修理,讓她措手不及。他說他被停職了,整天不知道幹嗎,無事可做。沒有,房子里沒什麼地方需要修理,烏拉說了謊。哦,是嗎?那要不要喝杯咖啡,聊聊往事?烏拉說她不知道……但楚斯只是充耳不聞,說他剛好經過,如果能喝杯咖啡就太好了。於是她回答說好,有何不可?你就來吧,楚斯。
「我還是單身啊,你知道的,」楚斯說,「沒認識什麼人。」
「你會找到人的,一定會的。」她故意看了看時鐘,考慮是不是要說她得去接小孩了,但即使像楚斯這樣的單身漢也應該知道現在時間還太早。
「也許吧。」楚斯說,看著杯子,沒有放下,反而又喝了一口。他惴惴不安,心想這個動作就像是要鼓起勇氣。
「你應該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烏拉。」
烏拉抓住料理台。
「所以如果你碰上麻煩,需要……呃,需要找人聊一聊,可以找我。」
烏拉眨了眨眼睛。她有沒有聽錯?聊一聊?
「謝謝你,楚斯,」她說,「可是我已經有米凱了,不是嗎?」
他緩緩放下杯子:「對,當然,你已經有米凱了。」
「對了,我得開始給他和小孩做晚餐了。」
「對,當然,你在廚房給他做晚餐,他卻……」楚斯打住話頭。
「他卻怎樣,楚斯?」
「卻在別的地方吃晚餐。」
「我不懂你的意思,楚斯。」
「我想你懂。聽著,我是來幫你的,我一向以你的利益為優先,當然還有小孩的。小孩很重要。」
「我要給他們煮頓好吃的,這種全家晚餐很花時間,楚斯,所以……」
「烏拉,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不要,楚斯,請你不要說。」
「你對米凱那麼好,可是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女人跟他——」
「不要,楚斯!」
「可是——」
「請你現在就離開,楚斯。這陣子希望你不要再來我們家。」
烏拉站在料理台邊,看著楚斯推開柵門,走到停在碎石道旁的車子。這條道路盤繞在這棟位於赫延哈爾的新屋周圍。米凱說他會動用一些關係,打電話給幾個議會人士,讓這條路鋪上柏油,但目前為止毫無消息。她聽見楚斯按下遙控器,車子嘩的一聲打開門鎖。她看著他坐上車子,看著他坐在駕駛座上一動也不動,看著遠方。他的身體似乎抽動一下,接著他開始猛力捶打方向盤,打得連方向盤都歪了。這猛烈的暴力舉動讓身在遠處的烏拉看了不禁發抖。米凱說過楚斯會暴怒,但她從不曾親眼目睹。米凱還說如果楚斯沒當警察,一定會成為罪犯。米凱假裝自己很強悍時也說自己跟楚斯一樣,但烏拉不相信他的話。米凱是那麼正直,那麼……有適應力。可是楚斯……楚斯這個人不一樣,他比較陰暗。
楚斯·班森。單純、天真、忠誠的楚斯。毫無疑問,烏拉懷疑過,但她不敢相信楚斯竟然這麼有心機,這麼有……想象力。
富麗飯店。
在富麗飯店發生的事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她不是沒想過米凱可能有外遇,尤其是自從他不再跟她做愛以後,但原因可能有很多種,比如殺警案的壓力太大……可是伊莎貝爾·斯科延?大白天的出現在飯店裡,而且一臉素顏?烏拉突然想到這整件事可能是設計好的,有人知道伊莎貝爾和米凱會在那裡,就表示他們經常碰面。烏拉一想到這裡就想吐。
米凱在她面前突然臉色發白,露出驚恐、罪惡的眼神,像是個偷蘋果被逮個正著的小男孩。他是怎麼辦到的?這個不忠的下流胚子是怎麼辦到的?怎麼能表現得這只是件需要他照拂的小事?他身為三個孩子的父親,卻踐踏了他們所共同建立的美好一切。為什麼他可以表現得像是他才是背負十字架的人?
「我會提早回家,」米凱輕聲說,「到時候我們再來處理這件事,趁孩子還沒……我跟議長約了四分鐘后碰面。」他的眼角是否噙著淚水?這渾蛋是不是竟敢掉下眼淚?
米凱離開后,烏拉竟很快就打起精神。也許當一個人別無選擇,也不可以崩潰時,就會有這種反應。她渾身麻木地撥打那個自稱是魯納的人的電話,但沒有人接。她又等了五分鐘才離去。回到家后,她打電話給她認識的一個克里波女警,對方說這是個預付卡的手機號。問題是:誰會大費周章地騙她去富麗飯店,讓她目睹這一切?難道是八卦報記者?心懷好意的女性友人?站在伊莎貝爾那邊、想報復米凱的人?或者這人並不是要拆散米凱和伊莎貝爾,而是要拆散米凱跟她?這人痛恨米凱或她?或是這人愛她?這人認為只要她跟米凱之間出現裂痕,他就能乘虛而入?她知道只有一個人這麼愛她。
當天稍晚她和米凱談話時,並未提到她的懷疑。米凱顯然以為她會出現在那裡只是巧合,就像意外被雷打到,事情就這麼巧地發生了,只能稱之為命運。
米凱並未說謊,辯稱他不是去飯店跟伊莎貝爾見面,這點她不得不佩服他。他沒有那麼笨。他說她不用特地叫他結束這段逢場作戲,他在伊莎貝爾離開飯店之前就已經把它結束了。他用的就是這四個字:逢場作戲。可能是刻意選擇的,讓這件事聽起來微不足道、骯髒污穢,只要掃到地毯下就可以了。他用的如果是「婚外情」,就是另一回事了。米凱說他在飯店就已經「把它結束」時,她一個字也不相信,因為伊莎貝爾看起來太容光煥發了。但接下來米凱說的話確實是事實,那就是這個醜聞一旦宣揚出去,受傷的不只是他,還會波及她和他們的小孩。此外,這件事還會爆發在一個最敏感的時間點,因為議長找他去談的是從政之事,而且還想邀他入黨,他們考慮在不久的未來讓米凱擔任要職。米凱符合他們想找的候選人資格,他年輕、成功、企圖心強、人氣高。當然還有一關要過,那就是殺警案,一旦米凱偵破殺警案,他們就可以好好坐下來討論關於未來的事,米凱認為這些安排將會讓他在警界和政界發揮高度影響力。目前米凱還沒做出決定,但這種醜聞肯定會讓他失去這個機會。
當然這件事也會影響她和孩子,比起失去家庭,事業上的影響反而是小事。烏拉在米凱的自憐式說辭還沒發展得過於誇張之前就打斷了他的話。她說她已經思考過了,而她的盤算跟他一樣,也顧慮到他的事業、他們的孩子、他們共同擁有的生活。她說她已經原諒他了,但他必須發誓以後再也不能跟伊莎貝爾聯絡,除了他身為警察署長必須參加的會議,且有其他人在場。米凱看起來像是有點失望,彷彿他已做好準備大戰一場,不料碰上的卻只是一場平淡無趣的小衝突,以一個不用讓他付出太多代價的最後通牒作結。烏拉看著楚斯發動引擎,駕車離去。她沒對米凱說出她的懷疑,也沒有打算這樣做。因為說了又能怎樣?就算她的懷疑屬實,那麼當米凱違背諾言,暗中監視的楚斯同樣會敲響警鐘。
車子離去,住家恢復靜謐,只有塵煙留在空中。這時一個念頭出現在她腦際,這是個瘋狂且完全令人難以接受的念頭,但頭腦可不太會過濾自己的念頭。她想到她和楚斯,就在家裡,就在卧室里。當然這只是為了報復。她立刻否決了這個念頭。
落在風擋玻璃上猶如灰色痰液的凍雨被雨水所取代,而且是垂直落下的傾盆大雨。雨刷奮力和水幕搏鬥。安東駕車慢速前進。四周一片漆黑,大雨又模糊了一切,讓他有種酒後開車的感覺。他看了看這輛大眾夏朗車上的時鐘。三年前他們想買新車時,勞拉堅持要買七人座的車,他打趣說難道她計劃組個大家庭嗎?但他知道這只是因為她不希望出車禍時自己坐在小車裡。安東也不希望車禍發生。這裡的路他很熟,也知道晚上這個時候會有對面來車的概率很低,但他還是小心翼翼,不想冒險。
太陽穴的脈搏劇烈跳動,主要是因為二十分鐘前他接到的一通電話,但也是因為他今天沒喝咖啡。他看了那份驗血報告之後就完全沒心情喝咖啡了。不消說,沒喝咖啡真是太蠢了。如今渴求咖啡因的血管大幅收縮,使得頭痛持續發作,猶如砰砰作響的擾人背景音樂。他讀過咖啡癮頭的戒斷癥狀要兩周才會消退。他想喝咖啡,也希望咖啡嘗起來美味,美味得有如莫娜的薄荷味舌頭,但現在他喝下去的咖啡嘗起來恐怕都帶有安眠藥的苦澀餘味。
他鼓起了勇氣打給哈根,打算說出病人死亡那天他被人下藥,而他昏睡期間有人進過病房,即使醫生說病人死於自然因素,事實上也可能並非如此,因此他們最好再做一次更徹底的驗屍。他打了兩次電話,哈根都沒接。他努力過了,嘗試過了,而且他會再試一次,因為總有一天你會承受到后坐力,就像現在,慘事再度發生,又有人遭到殺害了。他踩下剎車,轉了個彎,開上通往艾克沙加的碎石路,再度加速,並聽見小石子打上擋泥板的聲音。
這條路更陰暗,路面凹洞還有積水。午夜即將來臨。第一次命案也是在這個時間發生的,地點在接近相鄰的下埃伊克爾地區的交界處,本區一名警察首先到達現場,因為有民眾報案說聽見衝撞聲,覺得可能是車子衝進了河裡。原本這位警察未經許可便闖入相鄰地區就已經夠糟了,沒想到他還開車輾過現場,破壞了潛在線索。
安東是在一個轉彎處發現警棍的。那是勒內·卡爾納斯遇害后第四天,安東終於有一天休假,但他心情煩躁,因此獨自走進森林繼續搜索,畢竟南布斯克呂警區可不是每天或每年都會發生命案。他離開搜索小組仔細搜查過的地區,就在一個轉彎處後方的雪杉林底下發現那根警棍。就是在那裡他做出了那個蠢決定,以至於毀了他的一切。他決定不回報這件事。可是為什麼?首先,警棍的所在位置距離艾克沙加的命案現場有很大一段距離,不大可能跟命案有關。後來他被問到既然他認為那個地方太遠應該跟命案無關,為什麼還要去那裡搜索?但當時他認為一根標準警棍只會給警方帶來不必要且負面的關注。勒內身上的傷痕可能是任何沉重器具造成的,或是車子墜入崖邊四十米深谷時在車內翻滾造成的。無論如何那根警棍都不是兇器。勒內遭人以九毫米手槍朝臉部射擊,死因毫無疑義。
幾周后,安東跟勞拉提及警棍之事,勞拉勸他回報此事,因為此事是否重要不該由他做主。於是他真的回報了。他去找長官,說出他的發現。「這是個嚴重誤判。」警察署長如此說道。結果他利用休假時間去幫忙調查命案所得到的回報,是被調離現場勤務,留在辦公室接電話。就這麼一個失誤,導致他失去了一切。而且是為了什麼?雖然沒人大聲說出來,但大家都認為勒內是個冷血無恥的渾蛋,他不只欺騙陌生人,還會欺騙朋友,這種人從世界上消失會比較好。但這整件事最令人感到委屈的地方,是鑒識中心並未在警棍上找到任何跟命案有關的線索。安東被雪藏在辦公室里三個月後,面對三種選擇:發瘋、辭職或調職。因此他打電話給老朋友兼同事哈根,並通過哈根的安排調到了奧斯陸警區。正式來說,哈根派給安東的職位算是降職,但起碼安東在奧斯陸可以接觸人群和歹徒,而且任何調職都比待在德拉門警局的陳腐氛圍中要好。德拉門警局處處模仿奧斯陸,還把他們的小警局稱為「警署」,甚至連地址都有抄襲之嫌:格蘭街三十六號,聽起來跟奧斯陸警署坐落的格蘭斯萊達街頗為相似。
安東駕車朝山崖邊開去,一看見光線右腳就本能地踩下剎車。輪胎咬入碎石地面,車子停下。大雨如注,灑落在車子上,幾乎把引擎聲給淹沒。二十米外的手電筒燈光壓低了。車燈照亮橘白相間的封鎖線和一件警用黃色背心,穿這件背心的人就是剛才放低手電筒的警察。那警察揮了揮手,示意再向前,於是安東駕車再往前開。封鎖線後方正是當初勒內的車子飛下山崖之處,後來警方找來拖吊車,利用起重機和鋼索把車子殘骸往河川上游拖去,在一座廢棄鋸木廠那兒把殘骸拖上岸,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出勒內的屍體,因為引擎被撞得凹陷在車頭裡,卡在臀部的高度。
安東按下車窗。濕潤冷冽的夜風吹了進來,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框上,水珠噴濺到他的脖子上。
「那個……」安東說,「在哪裡?」
他眨了眨眼,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句子說完。這感覺就像是時間跳過了一小段,或是剪接得很爛的電影,他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在其中缺席。他低頭朝大腿看去,看著大腿上的玻璃碎片,又抬起頭來,才發現風擋玻璃的上方位置被打破一個洞。他張開嘴巴,正想出聲詢問,就聽見一個破空之聲。他察覺到那是什麼,想舉起手臂,卻已太遲,耳中隨即聽見咔嚓聲響。他知道這聲音來自自己的頭部,某種東西應聲碎裂。他舉起手臂,大聲驚叫,伸手握住排擋桿,想打到倒擋,但排擋桿動也不動。一切都以慢動作進行。他想放開離合器,踩下油門,但這隻會讓車子往前沖,沖向山崖,飛進深谷,墜落四十米,落入河中。這簡直是……這簡直是……他搖晃排擋桿,用力一拉。雨聲突然更清楚地傳來,冰冷夜風吹襲身體的整個左半部。有人打開了車門。離合器。他的腳在哪裡?這簡直如出一轍。倒擋。有了。
米凱瞪著天花板,聆聽天花板傳來撫慰人心的落雨聲。荷蘭制屋瓦,保固四十年。他心想,不知道這份保固替廠商賣出了多少片屋瓦?反正應該足以支付那些無法支撐到四十年的屋瓦的保固費用。人類最希望得到的莫過於事物的永久保固。
烏拉的頭靠在他胸膛上。
他們已經談過了,談了很久。記憶中這是他們第一次促膝長談。烏拉哭了,但她流下的不是他所討厭的痛苦眼淚,而是溫柔的眼淚,這種眼淚帶有的痛苦成分比較少,主要是關於失落,關於失去了某個原本擁有的東西,而且再也無法重新擁有。這眼淚告訴他,他們的關係中曾有過非常珍貴的東西,因此這損失價值連城。直到她落下眼淚,他才感覺到失去,彷彿他需要她的眼淚來讓自己了解這點。他們除去了一直存在的簾幕,這簾幕把米凱的想法和米凱的感覺分隔開來。一如往常,她為他們兩人而哭,也為他們兩人而笑。
他想安慰她。米凱撫摸她的頭髮,讓她的淚水沾濕昨天她為他熨的淺藍色襯衫。然後他幾乎是不小心地吻了她,或者這是個有意識的動作?也許純粹是出於好奇?好奇她會有什麼反應?年輕時他當警探也有同樣的好奇心,當時他依照FBI探員英博、里德及巴克利所定出的九大偵訊步驟,按下對方的情緒按鈕,只為了想看看對方會有什麼反應。
起初烏拉對他的吻沒有反應,她只是僵在原地,接著才溫柔地給予回應。他很熟悉她的吻,但不熟悉這種猶豫的、試探的吻。接著他更饑渴地吻她,她也接受,還把他拉到床上,扯開他的衣服。黑暗之中,那個念頭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她不是他,她不是古斯托。還沒鑽進被窩,他的勃起就消退了。
他解釋說自己只是太累了,腦袋裡要想的東西太多,這情況太令人困惑,他的羞愧感太重,又趕緊補上說這跟那個女人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他也能告訴自己這番話絕對是真的。
他再度合上雙眼,卻難以入眠。他心中有股不安的情緒,最近這幾個月他總是在這股不安中醒來。那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覺得某種可怕的事似乎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而且有一陣子他都希望這只是夢境所殘留的感覺,只不過他一直記不起究竟做了什麼夢。
某個東西促使他睜開眼睛。亮光,天花板上的白色亮光,從床頭櫃照射上去的亮光。他翻身看了看手機屏幕。他的手機調到靜音,但總是開機。伊莎貝爾提出說他們不要在晚上傳簡訊,他同意了,至於原因是什麼他沒問。而且他說他們有段時間不能再見面之後,伊莎貝爾看起來還挺能接受的,儘管他認為她應該明白他真正的意思,那就是「有段時間」這幾個字必須刪去。
米凱看到簡訊是楚斯傳來的,不由得鬆了口氣,隨即卻又愣了愣。楚斯可能是喝醉了吧?或是簡訊傳錯了人?這簡訊應該是要傳給某個他沒提過的女人吧?簡訊只有三個字:
祝好眠。
安東·米泰醒了過來。
他首先察覺到的是雨聲,現在雨聲只是風擋玻璃上的細語呢喃。接著他察覺到引擎已經熄火,頭依然很痛,雙手不能動。
他睜開眼睛。
車燈依然開著,照亮前方土地,光線穿過細雨射向黑暗,射向地面乍然消失之處。風擋玻璃上的雨水讓他看不見峽谷另一側的雲杉林,但他知道雲杉林就在那裡。無人、寂靜、隱蔽。當時警方沒找到目擊證人。和其他命案一樣沒找到目擊證人。
他看了看雙手。他的手之所以不能動是因為被塑料束帶固定在方向盤上。如今這種塑料束帶已完全取代傳統手銬,只要把這種細長束帶套在被捕者的手腕上拉緊,再強壯的嫌犯都無法掙脫。掙扎只會讓束帶割入肌膚,如果繼續掙扎,束帶甚至會切入骨頭。
安東的雙手抓著方向盤,手指卻麻木無感。
「醒了?」這聲音聽起來異常耳熟,安東轉頭朝副駕駛座看去,看著全罩式頭套下露出的一雙眼睛。那頭套跟戴爾塔特種部隊使用的一樣。
「把它放開吧,好嗎?」
戴著手套的左手握住他們之間的手剎,拉起握把。安東喜歡老式手剎的摩擦聲,可以讓人感覺到機械、齒輪和鏈帶的真實運作。這次手剎被拉起又放下時,只發出一聲低語、一個嘎吱聲。那是齒輪的聲音。車子往前移動,但只移動了一兩米就停止了。安東本能地踩下剎車踏板。由於引擎已經熄火,他必須踩得很用力才行。
「反應不錯嘛,米泰。」
安東望向風擋玻璃外。說話聲。這個說話聲。他把腳抬起。車子發出有如乾澀門鉸鏈般的聲音,再度向前滑行,他只好又踩下剎車,這次踩住不動。
車內燈亮起。
「你認為勒內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嗎?」
安東沒有答話,只是瞥了一眼後視鏡中的自己。至少他認為鏡中那人是自己。他的臉滿是發亮的鮮血,鼻子一邊腫了,可能已經斷了。
「知道自己就快死了是什麼感覺,米泰?你可以告訴我嗎?」
「為……為什麼?」安東的響應是下意識的,其實他一點也不想知道為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很冷,很想逃脫,很想回到勞拉身邊,跟她說話,被她擁抱,嗅聞她的芳香,感受她的體溫。
「你還是沒搞清楚嗎,米泰?當然是因為你們沒破案的關係。我要給你們第二次機會,讓你們從先前的錯誤中學習。」
「學……學習?」
「你知道心理研究顯示稍微負面的反饋可以提升一個人的表現嗎?不是非常負面,也不是正面,只是有點負面。懲罰你們,一次只殺團隊里的一個刑警,你說是不是就像一連串有點負面的反饋呢?」
輪胎髮出吱吱聲響,安東再度踩下踏板,看著山崖,覺得自己必須踩得更用力一點才行。
「那是因為剎車油的關係,」那人說,「我在管子上戳了一個洞,剎車油快漏光了,待會你就算踩得再用力也沒用。你覺得你墜落的時候能夠反省嗎?你會後悔自己做過的事情嗎?」
「後悔什……」安東想繼續往下說,嘴巴里卻彷彿塞滿麵粉,說不出話。墜落。他可不想墜落。
「後悔拿起那支警棍,」那人說,「後悔沒好好協助調查命案,不然現在這些事就不會發生在你身上了。」
安東覺得踩踏板這個動作等於是把剎車油給擠出去,踩得越用力,剎車油就漏得越快。他稍微放開踏板,輪胎底下的碎石立刻嘎吱作響。他心頭一驚,伸長了腿,背抵座椅,用力把踏板踩到底。這輛車有兩個獨立的液壓剎車系統,說不定被戳破的只有其中一個。
「你只要懺悔,你的罪就會得到赦免,米泰。耶穌是寬大的。」
「我……我懺悔。放我出去。」
一陣低笑。「米泰,我說的是等你上天堂以後的事,我可不是耶穌,你在我這裡得不到原諒。」那人頓了一下,「還有,沒錯,兩個剎車系統我都戳了洞。」
安東覺得自己似乎聽見剎車油從底盤滴落到地上的聲音,過了片刻才發現原來是鮮血從下巴滴到大腿上的聲音。他就要死了。突然間這成了無可動搖的事實。一陣寒意流竄全身。他的身體變得更難以動彈,彷彿屍僵現象已開始發生。可是兇手為什麼還坐在他旁邊?
「你怕死,」那人說,「你的身體透露出來的,它正在散發一種味道,你有沒有聞到?那是腎上腺素的味道,聞起來有藥物和尿液的味道,這種味道在老人院和屠宰場都聞得到。這是凡人恐懼的氣味。」
安東大口吸氣,覺得這個空間的空氣似乎不夠兩個人使用。
「至於我呢,我一點也不怕死,」那人說,「是不是很奇怪?一個人居然可以失去怕死這種非常基本的人性反應。當然了,怕死有一部分跟活下去的渴望有關,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很多人只是害怕做出不同的選擇,因為另一種選擇說不定更糟,所以他們一直待在不喜歡的地方,你說這樣是不是很可悲?」
安東覺得自己快窒息了。他本身沒有哮喘,但他看過勞拉哮喘發作的樣子,也看過她臉上那種絕望與乞求的神情,而他卻只能愛莫能助地待在一旁看著她驚慌失措地想吸進更多空氣。他心中有一部分卻相當好奇,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想感受處於瀕死邊緣的感覺,感受自己完全無能為力,只能任憑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如今他終於知道了。
「我相信死亡能帶你去一個更好的地方,」那人以詠嘆的聲調說,「可是現在我還不能跟你一起去,安東,因為我還有工作要做。」
安東再度聽見碎石嘎吱聲,猶如嘶啞的說話聲,正在說出一個句子,而且只會越說越快。剎車踏板已無法再往下踩,它已經被踩到了底。
「再見。」
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安東感到一陣寒風吹來。
「那個病人。」安東呻吟說。
他看著山崖,一切消失之處,感覺那人在副駕駛座上轉頭朝他望來。
「哪個病人?」
安東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唇,舔到某種嘗起來有甜甜金屬味的液體,又舔了舔嘴唇內側,從喉間逼出聲音:「國立醫院的那個病人,他被殺害之前我被下了葯,是不是你乾的?」
車內一陣靜默。安東聆聽雨聲。這時在他耳中聽來,車外黑夜中的雨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如果可以選擇,他願意坐在這裡聆聽這落雨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只是靜靜聆聽,享受他被賜予生命的每一秒鐘。
旁邊那人移動。安東感覺車子向上抬升,那人的重量離開了車子,車門輕輕關上。車上只剩下他一個人。車子開始滑動。輪胎在碎石地面上緩緩轉動的聲音宛如嘶啞的低語。手剎。手剎距離他的右手只有五十厘米。他努力想掙脫塑料束帶,連肌膚磨破的疼痛都感覺不到。嘶啞低語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他知道自己太高太僵硬,無法把腳夠到手剎下方,因此他俯下身子,張嘴咬住手剎,感覺握把抵住上排牙齒的內側,再用力拽。嘴巴滑開了。再試一次。雖然心知已經太遲,但他寧願自己是在奮力求生中死去。他扭動身體,再次咬住握把。
突然間,一切都靜止了。嘶啞低語不見了,雨也突然停了。不對,雨沒停,而是他正在墜落,全身都處於無重力狀態,宛如跳一支華爾茲慢板舞曲般緩緩轉動,就像那次他和勞拉共舞,其他人都在一旁觀看一樣。他依著身體的軸心旋轉,輕搖慢擺,踏著一、二、三拍的舞步,只不過這次他是一人獨舞。他在這詭異的寂靜中墜落,伴隨著雨珠一同落下。
14
勞拉·米泰看著他們。她來到十一號公園的前側時,正好接到他們的電話,而這時她穿著睡袍,雙臂交抱,全身凍得僵硬。第一道曙光投射在波光粼粼的德拉門河上。一個念頭閃現腦際,有一剎那她彷彿不在此地,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只看見他們後方的河流。有一剎那,她只是思索著安東從來都不是她的真命天子,她不曾遇到過真命天子,或至少不曾留住過。而她唯一留住的安東,在他們結婚那年就在外面偷吃。她從未跟安東說她早就發現這件事,因為她經不起那麼大的損失。現在安東可能又有了外遇對象,因為當他搬出那堆老套說辭時,臉上又出現那種強調發生這種事很正常的誇張表情,像是長官硬要他加班、回家路上大堵車、電池沒電所以手機關機。
對方一共是兩個人,一男一女,身上穿的制服都潔凈平整,彷彿剛從衣櫃里拿出來穿上。他們表情嚴肅,眼神近乎畏懼,稱呼她為「米泰太太」。沒有人這樣叫過她,她也不喜歡人家這樣叫他。米泰是安東的姓氏,冠上這個夫姓她曾後悔過無數次。
他們咳了一聲,顯然有話要對她說,那到底還在等什麼?她早就已經知道了,他們要說的話早就已經寫在悲痛過火的愚蠢表情上了。她怒火中燒,憤怒到可以感覺自己的臉孔正在扭曲,扭曲成一個她不想成為的人,而這個人也被迫必須在這喜劇般的悲劇中軋上一腳。他們說了些話,是說什麼來著?用的是挪威語嗎?怎麼她一個字都聽不懂?
她從不想擁有一個真命天子,也從不想冠上他的姓氏。
直到現在。
15
那輛黑色大眾夏朗緩緩轉動,朝藍色天際上升。卡翠娜心想,看起來好像慢動作升空的火箭。這艘火箭留下的航行軌跡不是由火與煙構成,而是由車門和後車廂流出的水所構成,這些水集結為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落入河中。
「上次我們也是在這裡把車子拖出來的。」當地警察說。
眾人站在廢棄鋸木廠旁。工廠牆上的紅漆斑駁剝落,小窗戶的窗框破爛損壞。枯黃的草地鋪在地上宛如希特勒的劉海。昨晚經過雨水梳理,青草全都倒向同一個方向。陰影底下還留著一堆堆灰色泥雪。一隻太早移棲回來而註定殞命的鳥兒高唱樂觀的曲調,河水發出心滿意足的汩汩聲響。
「可是這輛車卡在兩塊岩石之間,所以把它吊起來會比較容易。」
卡翠娜的目光順著河流往下游望去。鋸木廠再過去一點有座河堤,水流穿行在灰色巨石之間,車子就是卡在那裡。她看見散落的玻璃碎片反射著陽光,目光被一片垂直岩面吸引過去。那是德拉門花崗岩,顯然河堤是特地採用這種岩材來製造的。她看了看吊車尾部和高高突出於崖際的黃色起重桿,希望有人正確計算了起重桿的承重比。
「既然你們是警探,為什麼沒跟其他人一起上去?」警察說,他仔細查看證件,放他們穿過封鎖線。
卡翠娜聳了聳肩,她不能說其實他們是來暗中執行任務的,他們四人並未得到正式許可,因此必須避開正式的調查團隊。
「從這裡就看得到我們要查看的東西,」貝雅特說,「謝謝你讓我們進來。」
「沒問題。」
卡翠娜關上iPad,這台iPad依然登錄在挪威監獄的網站上。她快步跟上貝雅特和奧納,他們已穿過封鎖線,朝侯勒姆的四十多年老車沃爾沃亞馬遜走去。侯勒姆從坡頂的陡峭碎石路漫步而下,在這輛亞馬遜前跟他們會合。這輛老車沒有空調,沒有安全氣囊,也沒有中控鎖。引擎蓋、車頂和車尾有兩條格狀賽車花紋。卡翠娜看侯勒姆氣喘吁吁的樣子,估計他應該通不過警大學院的入學考試。
「怎麼樣?」貝雅特問。
「臉部有部分毀損,但他們認為屍體可能是安東·米泰。」侯勒姆說,脫下雷鬼帽,擦去圓臉上的汗珠。
「米泰,」貝雅特說,「原來是他。」
其他人轉頭朝她看去。
「他是本地警察,那天去馬里達倫谷接替西蒙,你還記得嗎,畢爾?」
「不記得。」侯勒姆說,臉上沒有一絲羞愧神色。卡翠娜心想他應該早就習慣他的長官是火星人。
「他以前屬於德拉門警區,而且他跟先前發生在這裡的命案調查工作略有交集。」
卡翠娜搖了搖頭,驚嘆不已。貝雅特一接到消息說有輛車栽進河裡,而且車牌出現在警察工作志上之後,立刻就命令眾人前往德拉門,因為她記得幾年前勒內·卡爾納斯就是在這個地方遭到殺害的。這是一回事。但貝雅特竟然記得一名德拉門警察跟調查工作略有交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會這麼快想起他,是因為當時他捅了個大婁子,」貝雅特說,顯然她注意到卡翠娜搖頭的動作,「他發現一根警棍卻沒回報,因為他怕那根警棍可能代表警察涉案。他們有沒有提到可能的死因?」
「沒有,」侯勒姆說,「從斷崖上摔下去就可以置他於死地。手剎插進了他的嘴巴,再從後腦穿出。但他臉上有淤青,顯示生前遭人毆打。」
「他有可能自己開車衝下山崖嗎?」卡翠娜問說。
「有可能,可是他的雙手被纜線束帶綁在方向盤上,地上沒有剎車痕迹,車子撞上靠近崖邊的岩石,所以速度不可能太快,一定只是滑下來而已。」
「手剎穿過嘴巴?」貝雅特眉頭一蹙,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他的雙手被綁住,車子滑向崖邊,」卡翠娜說,「所以他應該是想用嘴巴拉起手剎。」
「可能吧。反正他是警察,又在過去的命案現場遭到殺害。」
「而且是警方沒破的懸案。」侯勒姆補上一句。
「沒錯,可是那起命案跟馬里達倫谷和翠凡湖的少女命案有許多顯著差別。」貝雅特說,揮動手中的報告。這些報告是他們離開地下辦公室前匆匆列印出來的。「勒內·卡爾納斯是男人,身上沒有性侵跡象。」
「還有一個更顯著的差別。」卡翠娜說。
「哦?」
她拍了拍夾在腋下的iPad:「我在來這裡的路上查過罪犯記錄和囚犯名單,勒內·卡爾納斯遭到殺害時,瓦倫丁·耶爾森正在伊拉監獄服短刑。」
「該死!」侯勒姆說。
「好了好了,」貝雅特說,「這也不能排除瓦倫丁,說他不是殺害安東·米泰的兇手。也許他在這裡打破了作案模式,無論如何兇手依然是個瘋子。史戴,你說是不是?」
三人都轉頭望向剛才一直異常安靜的奧納。卡翠娜注意到這個胖男子的臉色異常蒼白,他倚在那輛亞馬遜的車門上,胸口上下起伏。
「史戴?」貝雅特又叫了他一聲。
「抱歉,」他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個手剎……」
「你會習慣的,」貝雅特說,同樣不成功地企圖掩飾她的不耐煩,「這是不是我們要找的警察殺手?」
奧納直起身子:「連續殺人犯是可能打破作案模式的,如果你問的是這個。我不認為這是另一個兇手乾的,只是模仿上一個……呃,警察殺手的犯案手法。以前哈利常說,連續殺人犯就像一頭白鯨,所以我們可以說,連續殺警犯就像一頭身上有粉紅圓點的白鯨,不可能有第二隻。」
「所以大家都同意這是同一個兇手乾的嘍?」貝雅特說,「可是這麼一來,瓦倫丁正在服刑這件事就推翻了我們認為是他故地重遊、在過去的命案現場殺人的假設。」
「話雖這麼說,」侯勒姆說,「但只有這件案子是完全複製前一宗命案的手法,死者臉部遭受重擊,車子墜落河谷。這一定具有某種含意。」
「史戴?」
「說不定這表示兇手覺得自己的技術越來越純熟,想藉由完全複製命案手法來讓自己的技術臻於完美。」
「別這樣說,」卡翠娜斥道,「你把他說得好像藝術家一樣了。」
「真的嗎?」奧納說,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
「隆恩!」
眾人轉頭望去,只見坡頂走來一名男子,身上的夏威夷花襯衫不斷飄動,肚腩和鬈髮不停抖動。他的步行速度快只是因為坡度陡,而不是因為體力好。
「我們快走吧。」貝雅特說。
四人擠上那輛亞馬遜,侯勒姆轉動鑰匙卻發不動引擎,轉到第三次時,一根乾瘦的食指敲了敲貝雅特前方的車窗。
她低低咕噥一聲,搖下車窗。
「羅傑·錢登,」她說,「《晚郵報》是不是有問題要我回答『不予置評』呢?」
「這是第三件警察遭殺害的命案了,」夏威夷襯衫男子不停喘息。卡翠娜可以確定侯勒姆終於碰到一個體能比他還差的人了。「你們有發現任何線索嗎?」
貝雅特微微一笑。
「不——予——置……」羅傑故意這樣說,同時假裝記在筆記本上,「我們一直豎起耳朵,收集小道消息。有個修車廠老闆說昨天晚上很晚的時候,米泰去他那裡加油。他覺得米泰是獨自一人,這是不是表示……」
「不予……」
「……置評。我想你們的署長應該會叫你們從今以後手槍一定要裝子彈吧?」
貝雅特挑起一眉:「什麼意思?」
「米泰的手槍放在置物箱里,」羅傑彎下了腰,一臉狐疑,想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連這點基本信息都不知道,「但裡面沒裝子彈,雖然旁邊就放著一盒。如果他的槍裝了子彈,說不定就可以救他一命。」
「你知道嗎,錢登?」貝雅特說,「我只要回答一次就夠了,後面的答案都可以寫『同前所述』。我希望你不要跟別人說在這裡遇見我們。」
「什麼?」
引擎咆哮一聲,醒了過來。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錢登。」貝雅特搖上車窗,但搖得不夠快,無法擋住下一道問題。
「你懷念那個人嗎?」
侯勒姆放開離合器。
卡翠娜看著後照鏡中羅傑的身影越縮越小。
但她還是等車子經過里耶托本購物中心以後,才說出大家心裡想的話。
「錢登說得沒錯。」
「對,」貝雅特嘆了口氣,「可是他已經離開了,卡翠娜。」
「我知道,但我們總得試試看啊!」
「試什麼?」侯勒姆問,「把已經宣告死亡的人從墳墓里挖出來嗎?」
卡翠娜看著公路旁向後倒退的雄偉巨樹,心想自己曾搭乘警用直升機飛越這片挪威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並發現即使是這裡也還是有大片大片的森林和荒野。這些是人們不會去的地方,是可供躲藏的地方。夜晚的房子在這裡看起來只是小點,公路只是穿過深邃黑暗的細線,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一切,你必須能夠嗅聞、聆聽和了解。
車子快到亞斯克市了,車內是一片滯悶的寂靜,即使卡翠娜已給出回答,大家都還忘不了那個問句。
「對。」她答道。
16
卡翠娜·布萊特穿過新堡大樓前的廣場,這棟大樓是挪威學生協會的總部。她記得這裡舉辦過很棒的派對、很酷的音樂會和熱烈的辯論活動。他們就是在這些活動之間通過了考試。
她驚訝地發現自從她不在這裡出沒之後,這裡的穿衣方式仍沒多大改變:T恤、垮褲、書呆眼鏡、復古羽絨外套和復古軍外套。這些人用安全的穿衣風格來掩飾不安全感,將自己打扮得像是朝上流精英前進的「聰明鬼」,害怕在社會上和職場上失敗。無論如何,這些人都很慶幸自己不是廣場另一頭的可憐乞丐,而卡翠娜正朝那個方向走去。
有些學生走出有如監獄柵門的校園大門,朝她走來。他們身穿黑色警察制服,不管多合身,制服永遠看起來都有點太大。她遠遠就看得出誰是一年級生,他們看起來就像是杵在制服中間,帽舌總是壓得太低,不是為了隱藏自己的不安全感,就是為了躲避輕蔑甚至同情的眼神,這些眼神來自廣場上正宗的學生,來自這些自由獨立、愛批評社會、懂得思考的知識分子。這些學生留著油膩膩的長發,喜滋滋地躺在台階上曬太陽,嘴裡抽著煙。他們都知道警校生曉得他們抽的可能是大麻煙。
因為他們是真正的年輕人,是社會的精華,擁有犯錯的權利,人生的選擇仍在未來等著他們,而非已成過去。
也許有這種感覺的只有卡翠娜一個人,當時她只想大叫說他們根本不認識她,不知道她為什麼選擇當警察,不知道這輩子她選擇要做什麼。
老警衛卡斯滕·卡斯佩森依然站在門內的警衛室里,但似乎已不記得卡翠娜了,他只是查看她的證件,點了點頭。卡翠娜穿過走廊,經過一間教室,又經過命案現場室。命案現場室裝潢得像間公寓,裡面有隔間,還有樓座,好讓同學觀看彼此如何進行搜索、尋找線索、解讀事件發生經過。接著是健身房,裡面鋪著訓練墊,瀰漫著汗水的氣味。學生就是在這裡練習摔跤和上手銬。到了走廊盡頭,她悄悄走進二號階梯教室,裡面正在上課,因此她靜靜走到後排一個空位坐下,動作很輕。前方兩個女生正在竊竊私語,聊得非常起勁,根本沒注意到她。
「我跟你說,她好變態哦,還在套房牆壁上貼了他的照片呢。」
「真的嗎?」
「是我親眼看到的。」
「天哪,他又老又丑的。」
「是嗎?」
「難道你瞎了啊?」她朝站在黑板前的講師點了點頭。講師背對學生,正在黑板上寫字。
「動機!」講師轉過身來,說出他在黑板上寫下的字,「對擁有正常情感反應、懂得理性思考的人來說,殺人所必須付出的心理代價非常高,因此背後一定有個強而有力的殺人動機。強而有力的殺人動機通常會比兇器、目擊證人或刑事鑒識證據更容易也更快被找到,而這個動機會直接指向可疑嫌犯。這就是為什麼每位刑警都必須從『為什麼』這個問題開始著手。」
講師頓了頓,掃視學生。卡翠娜心想,他有點像繞來繞去、將羊群聚集在一起的牧羊犬。
講師比出食指:「簡單來說,找到動機,就等於找到兇手。」
卡翠娜不覺得他丑。當然他稱不上迷人,不符合一般人對於「迷人」的定義,而比較偏向於英國人所謂「後天培養的品位」。他的嗓音依然低沉溫厚,帶有一點滄桑的嘶啞,吸引的不只是年輕的學生粉絲。
「什麼事?」講師遲疑片刻,才把發言權交給一個舉手的女學生。
「既然像你這麼優秀的警探,只要問幾個問題,做幾個排除法就能破案,那為什麼還需要那麼多成本高昂的刑事鑒識人員?」
女學生的口氣里沒有明顯的諷刺意味,只帶有一種近乎孩子氣的真誠,再加上輕快的口音,顯示她一定是北方人。
卡翠娜看見講師臉上掠過些許情感波動,包括尷尬、認命和厭煩,並隨即打起精神,回答說:「這是因為要找出到底誰是犯人,證據永遠都不嫌多,西莉亞。十年前奧斯陸發生過一連串銀行搶劫案,當時搶劫案組有位女警只是根據搶匪戴頭罩的臉孔形狀,就能辨認出對方的身份。」
「貝雅特·隆恩,」那位叫西莉亞的女學生說,「現在她是鑒識中心主任。」
「沒錯,也因為這樣,搶劫案組有八成概率可以認出監控錄像中戴頭罩的劫匪是誰,可是他們卻苦無證據。警探把人認出來不能算是證據,無論這位警探有多麼優秀都不行。今天我提出了很多簡化過的論點,現在我再提出最後一個:光找出『為什麼』並沒有用,除非我們也找出『怎麼乾的』,反之亦然。現在我們在查案過程中又往前推進了一點,接下來福爾克斯塔德會為你們講解刑事鑒識調查工作。」他看了看錶,「下次我們會再深入探討犯罪動機,不過有個問題先讓大家動腦想一想:為什麼人會殺害彼此?」
講師再度掃視台下學生,臉上露出鼓勵的表情。卡翠娜看見這位講師除了臉上有一道宛如水道般從嘴角劃到耳際的疤痕,身上還多了兩處新疤痕。一處在脖子上,看起來像是刀子刺出來的,另一處是彈疤,位於頭部側邊,與眉齊高。除了疤痕之外,他看起來比她上次見到他時氣色要好多了。他一米九二的身形看起來高大靈活,金色平頭上依然看不見一根白髮。此外她還看見他T恤底下的體態,顯然已長了不少肉回來。最重要的是,他的雙眼流露出生命力,那種高度警覺、精力旺盛、近乎狂熱的神態又回來了。她還在他臉上看見笑紋,在他身上看見健談的身體語言,這些都是她以前沒在他身上看過的,讓人覺得現在他應該過得很好。倘若這是真的,那麼對他來說這還是人生頭一遭。
「因為可以從中獲得利益。」一名男同學答道。
講師親切地點了點頭:「通常一定會這樣想對不對?可是為了利益而殺人其實沒有那麼常見,維德勒。」
一個帶有孫默勒地區口音的聲音喊道:「那是因為他們痛恨彼此嗎?」
「埃林說的是激情犯罪,」講師說,「像是嫉妒、厭棄、復仇。是的,這絕對可以成為動機。還有嗎?」
「因為他們精神錯亂。」一個高大駝背的男同學說。
「那不叫精神錯亂,羅伯特。」剛才那位女同學又說話了,卡翠娜只看見她坐在前排,後腦勺扎著金髮馬尾,「那叫作——」
「沒關係,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西莉亞。」講師在辦公桌前坐下,伸長雙腿,交疊雙臂,蓋住T恤上格拉斯哥樂隊的標誌,「我個人是覺得『精神錯亂』這個詞很棒,但它並不是個常見的殺人理由。當然有人認為殺人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精神失常的證據,但其實大部分的兇手都是理性的。尋求物質上的利益是理性的,尋求情緒上的解脫同樣也是理性的,因為兇手多少認為把人殺了,就能減輕來自仇恨、恐懼、嫉妒和羞辱的強烈情緒。」
「既然兇手都那麼理性……」第一個發言的男同學說,「那你能不能跟我們說你遇到過多少個殺人以後覺得滿足的兇手呢?」
卡翠娜心想,這小子應該是班上的聰明鬼。
「很少,」講師說,「但即使殺人以後覺得失望,也並不代表這是個不理性的行為,只要兇手相信自己通過殺人可以得到解脫,它就是個理性的選擇。不過復仇在想象中總是比較甜美,由妒生怒的驅動力在殺人之後會轉變為後悔,連續殺人犯在細心計劃后所得到的總是反高潮,所以他只好繼續嘗試。簡而言之……」他站了起來,回到黑板前,「就殺人來說,有個東西兇手總是無法從中得到。下堂課我希望每個人都想出一個會驅動你去殺人的動機,我可不要你們講出什麼政治正確的狗屁答案,我要你們去檢視內心深處最陰暗的角落。呃,也許比較陰暗的角落就可以了。然後我要你們去讀奧納寫的關於殺人犯個性和側寫的論文,好嗎?還有,是的,我會問你們問題,檢查你們的進度。所以你們最好戰戰兢兢,做好準備。好了,下課吧。」
椅子紛紛被推開,教室里一陣嘈雜。
卡翠娜留在座位上,看著學生從她身旁離開,最後教室里只剩下三個人,包括她、正在擦黑板的講師以及那個綁馬尾的女同學。女同學站在講師背後,雙腿並立,筆記本夾在腋下。卡翠娜看得出她身形苗條,說話的聲音也跟剛才在班上發言不同。
「你認為你在澳大利亞逮到的那個連環殺手,他在殺了那些女人以後有得到滿足嗎?」這是小女生裝模作樣的聲音,像是想取得父親的歡心。
「西莉亞……」
「我的意思是說,他強暴了她們,這樣應該感覺很好吧?」
「你先回去讀論文,下堂課再來討論好嗎?」
「好。」
她還是留在原地,雙腳踮起又落下。卡翠娜心想,像是在踮腳做伸展,等對方採取行動。講師整理講義,放進真皮手提箱,不去注意她。最後她旋轉腳跟,朝出口爬上樓梯,一看見卡翠娜就慢下腳步,打量了她一眼,然後快步離去。
「嘿,哈利。」卡翠娜靜靜地說。
「嘿,卡翠娜。」講師說,頭也沒抬。
「你氣色很好。」
「你也是。」他說,拉上手提箱的拉鏈。
「你有看見我來嗎?」
「我有感覺到你來。」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每次他露出笑容,卡翠娜都訝異於他的臉竟然可以出現那麼大的變化,笑容可以掃去他臉上辛苦、輕蔑和疲憊的表情,這些表情他掛在臉上就像穿了件破爛外套一樣。而且突然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充滿玩心的大男孩,滿臉陽光,宛如卑爾根艷陽高照的七月天,令人期待,卻罕見又短暫。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說我大概猜到你會來。」
「哦,是嗎?」
「是的,然後答案是不行。」他把手提箱夾在腋下,跨出四個大步爬上階梯,抱了抱她。
她緊緊抱住他,吸入他的氣息:「什麼不行,哈利?」
「不行,你不能擁有我,」他在她耳畔低語,「不過這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嘿!」她說,試圖掙脫他的擁抱,「要不是因為那個醜八怪小姐,我不到五分鐘就可以讓你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陽光男孩。而且我可從來沒說過你有那麼好看哦。」
哈利哈哈大笑,放開了她。卡翠娜發現自己心想他可以再抱久一點的。她一直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哈利,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太不實際了,因此她一直不讓自己去搞清楚。後來隨著時間流逝,這件事就變成了一個笑話,她的心意也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再說哈利又跟蘿凱複合了。醜八怪小姐是卡翠娜給蘿凱取的綽號,哈利也容許卡翠娜這樣叫她,因為這綽號實在跟蘿凱扯不上邊,反而只是凸顯她的美麗有多讓卡翠娜覺得刺眼而已。
哈利摸了摸沒刮乾淨的下巴。「嗯,如果你想要的不是我這副令人難以抗拒的胴體,那一定是……」他豎起食指,「因為我有個聰明絕頂的頭腦。」
「這幾年來你的幽默感還是沒長進。」
「而且答案依然是不行,你應該也很清楚。」
「你有辦公室嗎?我們可以去辦公室聊嗎?」
「我有辦公室,但那裡不是討論我要不要幫你們調查那起命案的好地方。」
「是好幾起命案。」
「據我所知是一起。」
「很引人入勝對不對?」
「少來這套。那種生活我已經過夠了,你很清楚。」
「哈利,這件案子需要你,你也需要它。」
這次哈利臉上的笑意並未到達眼角:「我需要命案就跟我需要酒精一樣,卡翠娜。抱歉,你去找別人可以節省一點時間。」
卡翠娜看著哈利,心想他毫不遲疑地就把酒精拿來跟命案相比,這也讓她覺得自己懷疑的果然沒錯,哈利只是害怕而已,他害怕命案跟喝酒所造成的影響是一樣的,一旦喝上一口他就停不下來,直到自己被吞噬殆盡。一時間卡翠娜受到良心譴責,就像毒販不由自主地被自我厭惡的感覺攻擊一樣。但她開始回想命案現場,回想安東·米泰破碎的頭骨。
「你是無可取代的,哈利。」
「我可以介紹幾個人給你,」哈利說,「我去FBI上課的時候認識一個人,我可以打電話給——」
「哈利……」卡翠娜挽住他的手臂,領著他朝門口走去,「你辦公室里有咖啡嗎?」
「有,可是我剛才說過——」
「不提命案了,我們來敘敘舊吧。」
「你有時間嗎?」
「我也需要消遣一下。」
哈利看著她,張口欲言,又改變心意,點了點頭說:「好吧。」
他們爬上樓梯,穿過走廊,朝辦公室走去。
「看來你把奧納的心理學那套偷渡到了課堂上。」卡翠娜說。一如往常,她必須小跑步才跟得上哈利的腳步。
「我儘可能多偷渡,畢竟他是最棒的。」
「就像『精神錯亂』是少數同時具備精準、詩意和直觀理解這些特質的醫學名詞,可是精準的名詞總是會被當成垃圾,因為愚蠢的專業人士認為模糊的語言對病人是最好的。」
「沒錯。」哈利說。
「這就是為什麼我已經不是狂躁,也不是狂躁抑鬱症,也不是邊緣型人格疾患,而是第二型躁鬱症。」
「第二型?」
「你聽得懂嗎?為什麼奧納不教書?我以為他喜歡教書。」
「他想要更好、更簡單的生活,希望能跟家人共度更多高質量的時光。這是個明智的抉擇。」
卡翠娜看著他:「你應該勸他來教書的,社會不應該浪費人才,尤其是在這麼需要人才的領域裡,你同意嗎?」
哈利輕聲一笑:「你就是不肯放棄對不對?我覺得這裡需要我,卡翠娜。而且警院絕對不會去找奧納,因為他們希望任用更多制服講師,而不是老百姓。」
「但你穿的是便服。」
「這就是重點所在,我已經不屬於警界了,卡翠娜。這是我的選擇。這表示現在我跟你已經屬於不同的世界。」
「你太陽穴的那個疤痕是怎麼來的?」她問道,並注意到哈利微微一驚。他還沒回答,走廊上就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哈利!」
兩人停步轉身,只見一扇門裡走出一個矮小魁梧、留著一臉紅鬍子的男子。男子踏著左搖右晃的腳步朝他們走來。卡翠娜跟著哈利朝那名年長男子走去。
「你有訪客啊。」雙方還沒到達正常的說話距離,男子就高聲說道。
「對啊,」哈利說,「這位是卡翠娜·布萊特,這位是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
「我的意思是說你辦公室里有訪客。」阿諾爾說,他停下腳步,深呼吸幾口氣,才向卡翠娜伸出布滿雀斑的大手。
「阿諾爾跟我一起上命案調查這門課。」哈利說。
「他負責這門科目比較有趣的地方,所以他的人氣比我高,」阿諾爾高聲說,「我卻得用方法論、刑事鑒識、倫理道德和法規把學生拉回地面。這世界真不公平。」
「從另一方面來看,阿諾爾比較懂得教學方法。」哈利說。
「反正這些小兔崽子也算有進步。」阿諾爾得意地咯咯笑著說。
哈利蹙起眉頭:「你說的這個訪客該不會是……」
「放心,不是西莉亞·格拉夫森小姐,只是幾個老同事,我給他們端上咖啡了。」
哈利用銳利的目光看了看卡翠娜,接著他一轉身,大步朝門口走去。卡翠娜和阿諾爾望著哈利離去的背影。
「呃,我說錯什麼了嗎?」阿諾爾訝異地問。
「我知道這可以被解讀為一個鉗形攻勢的策略。」貝雅特說,拿起咖啡杯湊到嘴邊。
「你的意思是說這不是鉗形攻勢嘍?」哈利說,靠上椅背往後推,盡量利用這個小辦公室的空間。辦公桌另一頭,越過堆得老高的一沓沓紙張,貝雅特、侯勒姆和卡翠娜挨挨擠擠地坐在椅子上。眾人已寒暄完畢,也握了手,但並未擁抱。他們並未笨拙地去試圖閑聊,因為哈利不是這種人,他是那種喜歡開門見山的人,另外他們當然也知道哈利早已料到他們為何而來。
貝雅特喝了口咖啡,果然立刻做個苦臉,露出不認同的表情,放下杯子。
「我知道你已經決定不再碰命案調查的工作了,」貝雅特說,「我也知道你比大多數的人都有更正當的理由,但問題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破例一次?畢竟你是署里唯一的連環殺人案專家。國家在你身上投資了很多錢,派你去FBI接受訓練——」
「——這些錢我已經用血汗和淚水償還了,」哈利插嘴說,「而且不只是我自己的鮮血和淚水。」
「我沒忘記蘿凱和歐雷克最後被卷進雪人案的火線,可是——」
「答案是不要,」哈利說,「我答應過蘿凱,我們都不會再回到過去那種生活,而且這次我決定遵守諾言。」
「歐雷克怎麼樣了?」貝雅特問。
「好多了,」哈利說,用機警的眼神看著她,「你也知道,現在他在瑞士的戒毒診所。」
「很高興知道這件事,而且蘿凱在日內瓦找到了工作?」
「對。」
「她在日內瓦和奧斯陸這兩個地方往返?」
「四天在日內瓦,三天在奧斯陸。歐雷克有媽媽陪在身邊比較好。」
「這我可以理解,」貝雅特說,「所以說,他們在那裡等於遠離了所有火線,對不對?其他時候你一個人在這裡,想做什麼都可以。」
哈利靜靜笑了笑:「親愛的貝雅特,可能我說得不夠清楚,這就是我要的生活,我想教書,我想把知識傳遞下去。」
「史戴·奧納也在我們的團隊里。」卡翠娜說。
「對他來說很好啊,」哈利說,「對你們也很好。他對連環殺人案的了解跟我一樣多。」
「你確定他不是了解得比你多?」卡翠娜說,嘴角泛著一絲微笑,挑起一邊眉毛。
哈利大笑:「有你的,卡翠娜。好吧,他了解得比我多。」
「天哪,」卡翠娜說,「你的競爭心跑到哪裡去了?」
「你們三個人跟史戴·奧納的組合,對這件案子來說是最好的開始了。我還有課要上,所以……」
卡翠娜緩緩搖頭:「你到底是怎麼了,哈利?」
「好事啊,」哈利說,「好事發生在我的身上。」
「信息收到,了解,」貝雅特說,站了起來,「但我還是想問問你,我們可不可以偶爾來徵詢你的意見?」
她看見哈利即將搖頭。「請不要拒絕,」她趕緊又說,「我晚點打給你。」
三分鐘后,哈利大步穿過走廊,朝階梯教室走去。學生已坐在教室里準備上課。這時貝雅特突然想到,這也許是真的,也許一個女人的愛真的可以拯救一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她懷疑另一個女人的責任感是否真的可能讓他回心轉意,重回地獄的懷抱。但這是她的任務。哈利看起來非常健康快樂,她很希望就這樣放他走,但她知道遇害同事的鬼魂很快就會再出現。接著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他們不會是最後的被害人。
貝雅特一回到「鍋爐間」就打電話給哈利。
里科·賀瑞姆驚醒過來。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直到眼睛聚焦在三排座位前的白色屏幕上,畫面中的胖女人正在吹弄一匹馬的生殖器。他感覺劇烈跳動的脈搏緩和下來。沒必要驚慌,他還在魚店裡,吵醒他的是新來的觀眾發出的震動。里科張開嘴巴,想吸進更多氧氣,卻似乎吸不到。空氣里瀰漫著汗水、香煙和也許是魚腥味的臭味。四十年來,莫恩的魚店除了在檯面上販賣還算新鮮的各種魚,也在檯面下販賣還算新上市的色情雜誌。後來莫恩退休,把魚店轉讓了,好讓他能有計劃地用酒把自己灌到死。新店主在魚店地下室開了一家二十四小時戲院,播放異性戀色情片,不料卻接連遇上VHS和DVD把客源搶走,於是只好專挑網路上找不到的片子來播放,至少警察不來敲門就沒事。
片子的聲音開得很小聲,里科聽得見周圍的人在黑暗中打手槍的聲音。有人跟他說聲音開得很小是故意的,為的就是這個原因。里科早已長大,脫離少年時期集體打手槍的幻想,但這並不是他坐在這裡的原因,也不是他出獄之後直接跑來這裡的原因。他已經在這裡坐了整整兩天,只在進食、如廁、買酒的緊急時刻才離開位子。他口袋裡還有四顆羅眠樂,必須妥善使用。
他當然可以下半輩子都待在魚店,但他已說服母親借給他一萬克朗,並等候泰國大使館延長他的觀光簽證,在此之前,他都會待在魚店的隱秘黑暗空間里,以避免被找到。
他吸了口氣,卻覺得吸進的只有氮、氬和二氧化碳。他看了看錶。夜光指針指向四。現在是早上還是晚上?戲院里是永夜,但現在應該是晚上。窒息感來了又走。他可不能幽閉恐懼症發作,現在可不是時候。他必須撐到離開挪威,遠走高飛,遠遠離開瓦倫丁。天哪,他渴望回到囚室,渴望那裡的安全感和孤獨感,渴望那裡可供呼吸的空氣。
屏幕上的女子十分賣力,但馬兒往前走了幾步,她不得不跟著前進,使得畫面一陣模糊。
「嘿,里科。」
里科僵在原地。那聲音很低,僅僅只是耳語,但話聲卻如冰柱般鑽進他的耳朵。
「《凡妮莎的好友》,八十年代的經典好片。你知道凡妮莎因為拍這部片而意外身亡嗎?是母馬把她踩死的,可能是出於嫉妒吧,你說是嗎?」
里科想轉頭,脖子上端卻被一隻宛如老虎鉗般的手給緊緊勒住。他想大叫,但另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已蒙住他的口鼻。里科吸入濕羊毛的刺鼻氣味。
「你真令人失望,這麼容易就被找到了。變態小電影院,真是太容易找了,不是嗎?」一陣咯咯低笑,「看來你的濕疹變嚴重了,里科,你只要壓力一大,濕疹就會發紅,是不是啊?」
捂住他嘴巴的那隻手放鬆了些,好讓他能呼吸。手套聞起來有石灰粉和滑雪板潤滑油的味道。
「有人說你在伊拉監獄跟一個女警說過話,里科。你們有什麼共同的興趣啊?」
羊毛手套離開他的嘴巴,里科大口吸氣,舌頭找尋唾液。
「我什麼都沒說,」他上氣不接上氣,「我發誓。我幹嗎要說?我那時再過沒幾天就要出獄了。」
「為了錢。」
「我有錢啊!」
「你把錢都拿去買大麻了,里科。我敢打賭現在你口袋裡一定有貨。」
「我是說真的!後天我就要去泰國了,我保證不會給你惹麻煩。」
里科聽見自己的口氣簡直是在求饒,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他已經嚇壞了。
「放輕鬆,里科。我才不會對我的刺青師做什麼呢。你就是信任對方,才會讓他把針插進你的皮膚里的,你說是嗎?」
「你……你可以信任我。」
「很好。芭堤雅聽起來不錯。」
里科沒有接話。他可沒說要去芭堤雅,怎麼會……那人扶著座椅,站了起來,里科稍微後仰。
「我得走了,還有工作得做。好好享受陽光吧,里科,聽說陽光對濕疹很好。」
里科回過頭,抬眼望去。那名男子用圍巾蓋住臉孔下半部,電影院里太暗,看不清楚他的眼睛。男子突然彎腰,湊到里科身旁。
「你知道他們解剖凡妮莎的時候,發現醫學上前所未見的性病嗎?聽我的建議,不要跟其他種族的人發生關係。」
里科看著那人從出口快步離去,也看見他取下圍巾。男子的臉被緊急逃生標誌的綠光照亮片刻,接著就消失在黑色絨布門帘之後。氧氣似乎重新充滿電影院,里科貪婪地吸著空氣,怔怔看著逃生標誌上的人形圖案。
他覺得困惑不已。
困惑於為什麼自己還活著,也困惑於剛才他所看見的。他並不困惑看見忙著查看逃生路線的變態,他們總是那樣,而是對於他看見的不是那人感到費解。那人的聲音是他,笑聲也是他,但那個被短暫照亮的臉孔不是他。那人不是瓦倫丁。
17
「所以你搬到這裡來了?」貝雅特說,環視寬敞的廚房。窗外的夜色籠罩著霍爾門科倫山和附近房舍。這附近的房子每棟都不一樣,而且每棟都比貝雅特在奧斯陸東區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房子大上兩倍,籬笆也是兩倍高,車庫有兩個,信箱上也列出兩個名字。貝雅特知道自己對奧斯陸西區有偏見,但是看見哈利置身在這個環境里依然有點不習慣。
「對啊。」哈利說,倒了兩杯咖啡。
「這樣不是……有點寂寞?」
「嗯,你跟你的小朋友不也是自己住?」
「對啊,可是……」貝雅特沒把話說完。她想說的是她住在一棟舒適的黃色屋子裡,屋子是「二戰」結束后在挪威國父埃納爾·基哈德森(EinarGerhardsen)推動社會主義精神的重建時期建造的,樸實而實用,不像這棟建造得有如碉堡的木造大宅充滿民族浪漫主義的富裕風格。蘿凱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這棟大宅以布滿黑色污漬的原木建成,即使在艷陽天都散發出永恆的黑暗和憂鬱。
「周末蘿凱會回家。」哈利說,端起杯子湊到嘴邊。
「所以諸事順利啰?」
「一切都非常好。」
貝雅特點了點頭,打量哈利,端詳他的改變。他的眼周雖然爬著笑紋,看起來依然年輕。中指被鈦合金所取代,碰觸杯子時叮叮作響。
「那你呢?」哈利問道。
「很好啊。也很忙。現在學校放假,小孩住在斯泰恩謝爾的奶奶家。」
「真的?時間過得真快……」哈利半閉上眼,輕輕一笑。
「對啊,」貝雅特說,啜飲一口咖啡,「哈利,我想跟你見面是因為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知道,」哈利說,「我一直想跟你聯絡,但我得先處理好歐雷克的事,還有我自己的事。」
「說吧。」
「好,」哈利說,放下杯子,「上次那件案子的調查過程,我只讓你一個人知道,你也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欠你很多人情,貝雅特。你也是唯一一個會知道事情始末的人,不過你確定你想知道嗎?這樣會讓你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
「我從開始幫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共犯了,哈利。而且我們掃除了小提琴,現在它已經從街頭消失了。」
「太好了,」哈利淡淡地說,「現在毒品市場再度成為海洛因、可卡因和冰毒的天下。」
「小提琴的幕後推手也消失了,魯道夫·阿薩耶夫已經死了。」
「我知道。」
「哦?你知道他死了?你知道他陷入昏迷,用假名在國立醫院躺了一年多,最近才死的嗎?」
哈利挑起一道眉毛:「阿薩耶夫?我以為他死在萊昂旅館的客房裡。」
「他是在那裡被人發現,客房的牆上布滿血跡,可是醫生設法保住了他的性命,直到最近他才斷氣。你怎麼知道萊昂旅館的事?這些細節都完全保密。」
哈利沒有回答,只是轉動手中的杯子。
「哦,不會吧……」貝雅特呻吟說。
哈利聳了聳肩:「我說過你可能不會想知道。」
「刺傷他的人是你?」
「如果我說我是出於自衛會有幫助嗎?」
「我們在木質床架上發現一顆子彈,但他身上的刀傷又大又深,哈利。病理醫生說刀子一定轉了好幾圈。」
哈利低頭看著杯子:「呃,顯然我做得不夠徹底。」
「說真的,哈利……你……你……」貝雅特不習慣拉高嗓門說話,這時她的聲音宛如顫動的鋸條。
「他把歐雷克變成了毒蟲,貝雅特。」哈利低聲說,目光一直盯著杯子。
兩人坐著聆聽霍爾門科倫區的昂貴靜謐。
「朝你頭上開槍的人是阿薩耶夫嗎?」良久之後貝雅特問道。
哈利用手指撫摸額頭側邊的新疤痕:「你怎麼會認為這是彈疤?」
「這個嘛,你是在質疑我對槍傷的了解嗎?我可是刑事鑒識員。」
「好吧,開槍的人是阿薩耶夫的手下,」哈利說,「三發子彈以近距離射擊,胸部中了兩槍,頭部中了一槍。」
貝雅特看著哈利,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卻不是全部的實情。
「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我穿著防彈背心活動了兩天,也該輪到它發揮作用了。把我打昏的是頭部那槍,而且很可能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因為……」
「因為?」
「因為開槍的那個傢伙跑到主街上的醫院急診室,拖了一個醫生過去,才救了我一命。」
「什麼?為什麼我沒聽過這件事?」
「那醫生在現場為我包紮,還想送我去醫院,但我醒了過來,要他們把我送回家。」
「為什麼?」
「我不想惹麻煩。畢爾最近好嗎?有沒有交女朋友?」
「這個傢伙……他先是對你開槍,然後又救你一命?他到底是——」
「他不是故意要對我開槍,那是個意外。」
「意外?三槍可不是意外,哈利。」
「如果你出現毒品的戒斷癥狀,手裡又握著敖德薩手槍,這種意外是會發生的。」
「敖德薩手槍?」貝雅特知道這種槍,它是俄羅斯斯捷奇金手槍的廉價山寨版。敖德薩手槍的外形看起來像是學生在課堂上做出的蹩腳金屬工藝作品,又彷彿是手槍和機關槍的差勁私生子。但俄羅斯厄爾卡和專業罪犯都很喜歡用這種槍,因為它具備單射和連發功能,只要稍微扣下敖德薩手槍的扳機,它就會突然射出兩發或三發子彈。貝雅特忽然想到敖德薩手槍用的是罕見的9毫米×18毫米馬卡洛夫子彈,古斯托·韓森就是死在這種子彈之下。
「我想看看那把槍。」貝雅特緩緩說道,看著哈利的目光下意識地朝客廳一角望去。她轉過了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但什麼都沒看見,只有一具黑色的老舊轉角櫃。
「你還沒說那傢伙是誰。」貝雅特說。
「這不重要,」哈利說,「他已經不在你的轄區內了。」
貝雅特點了點頭:「你在保護一個差點奪走你性命的人。」
「他救了我的這件事比較值得一提。」
「這就是你保護他的原因?」
「我們總是出於謎一般的原因而選擇保護某個人,不是嗎?」
「對,」貝雅特說,「就拿我來說,我想保護警察。我有臉孔辨識的專長,所以我負責偵訊保持本色酒館的酒保,阿薩耶夫手下有個毒販就是在這家酒館被一個高大的金髮男子給殺害,據說這男子臉上有條疤,從嘴巴延伸到耳朵。我拿了幾張照片給酒保看,一直跟他說話。你也知道,要操控一個人的視覺記憶是輕而易舉的事,目擊證人的記憶很容易就變得模糊。最後那個酒保很確定在酒館里殺人的人,不是我拿給他看的照片中的哈利·霍勒。」
哈利看著貝雅特,緩緩點頭:「謝謝。」
「我本來想說你不用跟我道謝,」貝雅特說,把杯子湊到嘴邊,「但我又覺得道謝還是有必要的,至於你要怎麼跟我道謝,我剛好有個建議。」
「貝雅特……」
「我保護警察。你知道警察因公殉職對我來說有切膚之痛,包括傑克和我父親。」她注意到自己下意識地摸了摸耳環,這耳環是用她父親的制服紐扣做成的,「我們不知道誰會是下一個受害者,但我決心要盡一切力量阻止這個渾蛋,哈利。盡一切力量,你明白嗎?」
哈利沒有回答。
「抱歉,你當然明白,」貝雅特低聲說,「你有屬於你的亡者要哀悼。」
哈利用右手手背撫摸咖啡杯,彷彿他很冷似的。接著他起身走到窗邊,站了一會兒才說話。
「你也知道,曾經有個殺人犯跑到這裡試圖殺害歐雷克和蘿凱,而那全都要怪我。」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利。」
「那是昨天的事。它永遠都是昨天的事。一切都沒有改變,但我正在努力改變我自己。」
「效果怎麼樣?」
哈利聳了聳肩:「時好時壞。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老是忘記買生日禮物給歐雷克?就算蘿凱提前好幾周跟我說,我照樣忘記,因為總是會有案子或工作蓋過這件事。然後我來到這裡,卻發現屋裡裝飾得五彩繽紛,正在舉行生日派對,我只好又突然離席,使出老招數。」哈利牽了牽嘴角,歪嘴一笑,「我說我要去買包煙,就跳上車子,開車跑到附近的加油站,去買幾張CD什麼的。蘿凱跟我早就說好了。我一進門,就看見歐雷克用黑色眼珠瞪著我,但是他還來不及搜我的身,蘿凱就趕緊過來抱我,像是好幾年沒見到我似的,同時拿走我塞在後口袋的CD之類的禮物,藏在自己身上,離開客廳。然後歐雷克會過來搜我全身。十分鐘后,蘿凱會拿著包好的禮物出現,上面還掛著一張禮物標籤。我們每次都用這招。」
「然後呢?」
「今年我給歐雷克準備了一份禮物,包裝得很正式。他說他不認得標籤上的筆跡,我說那是因為上面的字是我親筆寫的。」
貝雅特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很溫暖的故事,最後是快樂結局。」
「聽著,貝雅特,我虧欠這兩個人很多很多。我依然需要他們,幸運的是他們也需要我。你自己也為人母親,知道『被人需要』這件事是祝福同時也是詛咒。」
「對,而我一直想說的是我們也需要你。」
哈利走了回來,倚著桌子站在貝雅特面前:「但不像他們那樣需要我,貝雅特。在工作上沒有人是不可取代的,甚至連……」
「這句話說得很對,我們會設法補上遇害警察所留下的空缺,反正其中有一個人已經退休了,而且警察人數那麼多,下一個遭到殺害的警察一樣有人可以替補。」
「貝雅特……」
「你看過這些嗎?」
貝雅特從包里拿了許多照片出來,放在餐桌上。哈利並未低頭去看。
「他們全身骨頭都碎了,沒有一根骨頭是完好的,連我要辨識他們都有困難。」
哈利依然站著,宛如一個暗示時間已晚的派對主人。但貝雅特依然坐著,啜飲咖啡,完全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哈利嘆了口氣,貝雅特又喝了口咖啡。
「歐雷克從診所回來以後想念法律對不對?然後還想報考警院。」
「你聽誰說的?」
「聽蘿凱說的。來這裡之前我跟她通過電話。」
「什麼?」
「我打電話去瑞士找她,跟她說明這件事。這個舉動很不好,我跟你道歉。可是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會盡一切力量來完成這件事。」
哈利的嘴唇動了動,彷彿靜靜吟唱咒語:「她怎麼說?」
「她說由你決定。」
「對,她可能會這麼說。」
「所以現在我想請你幫這個忙,哈利。請你看在傑克·哈福森、愛倫·蓋登和所有殉職警察的分上,但最重要的是請你看在還活著的警察的分上,還有未來將成為警察的新生代的分上,幫我們這個忙。」
她看見哈利的咬合肌激烈地活動。
「我沒有請你為我去操控目擊證人的記憶,貝雅特。」
「你一向都不用出聲要求的,哈利。」
「時間晚了,所以我得請你——」
「——離開了。」貝雅特點了點頭。哈利臉上的表情總是有辦法叫別人服從。貝雅特起身走到玄關,穿上外套,扣上紐扣。哈利站在門口看著她。
「抱歉,」她說,「我不該來打擾你的生活。我們是當警察的,它只是份工作而已。」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快要支撐不住,便趕緊把剩下的話說完,「當然你是對的,規則和界線必須遵守。再見。」
「貝雅特……」
「祝你睡得好,哈利。」
「貝雅特·隆恩。」
貝雅特打開門,準備出去,以免哈利看見她眼中的瑩瑩淚光。但哈利站在她背後,用手抵住了門。他的聲音從貝雅特耳邊傳來。
「你有沒有想過兇手是怎麼讓那些警察在舊命案發生當天自願前往命案地點的?」
貝雅特放開門把:「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我看過報紙,讀到尼爾森開了一輛大眾高爾夫去翠凡湖,把車停在停車場,並在通往吊車小屋的積雪小路上留下足跡。還有德拉門市一家加油站的監控錄像顯示安東·米泰在遇害前獨自駕車出門。他們都知道已經有警察在同樣的模式下遭到殺害,卻還是前往舊命案的現場。」
「這件事我們當然覺得疑惑,」貝雅特說,「但我們沒找到正確原因。我們知道有人從命案現場附近的電話亭打電話給他們,所以猜想他們應該知道對方是誰,並認為自己有機會親手逮到兇手。」
「不對。」哈利說。
「不對?」
「鑒識人員在安東·米泰的置物箱里發現一把沒裝子彈的手槍和一盒子彈,如果他認為兇手會出現,至少會先把槍裝好子彈。」
「說不定他沒時間,兇手在他打開置物箱之前就出手攻擊——」
「他是在十點三十一分接到電話的,十點三十五分去加油,所以他接到電話以後還有時間。」
「說不定是汽油用完了?」
「不對。《晚郵報》把加油站的監視錄像放到了網路上,標題是安東·米泰遭處決前的最後身影。上面顯示他才加了三十秒的油,加油槍就跳了起來,表示油箱滿了,這也表示他不趕時間。」
「也對,所以他有時間裝填子彈,卻沒這麼做。」
「再說翠凡湖命案,」哈利說,「伯提·尼爾森的車子置物箱里也放了一把槍,但他沒帶在身上。因此有兩位調查過命案的警察,明明知道最近有同袍以這種方式被殺害,卻還是去了懸案現場。他們明明可以把槍準備好,卻並沒有,而且顯然他們有時間做準備。資深警察不會想去扮演英雄,這些告訴你們什麼?」
「好吧,哈利,」貝雅特說,轉過了身,靠在門上,把門關了起來,「這應該告訴我們什麼?」
「這應該告訴你們,他們並不認為會在那裡逮到兇手。」
「好,所以他們沒這樣想。說不定他們是要去跟美女碰面,這個美女喜歡在命案現場跟人發生性關係,覺得這樣才刺激。」
貝雅特這樣說只是開玩笑,但哈利眼睛眨也不眨,答說:「這也太臨時了吧。」
貝雅特想了想:「如果兇手假裝成記者,說要在這一連串兇案之後跟米泰聊聊其他懸案呢?還說想在晚上聊,氣氛比較對?」
「要去命案現場得費一番工夫,至少去翠凡湖命案的現場是這樣。我在報上看到伯提·尼爾森從下埃伊克爾開車過去,車程要三十分鐘。認真的警察不會私底下花時間去讓報紙登出另一條震驚社會的命案頭條。」
「你說他們不會私底下花時間,難道你的意思是……」
「對,沒錯,我猜他們以為是去工作。」
「而打電話給他們的是同事?」
「嗯。」
「兇手打電話給他們,假裝自己是在命案現場工作的警察,因為……因為那裡是警察殺手可能再次犯案的可能地點,而且……而且……」貝雅特撫摸紐扣耳環,「……而且他需要他們的協助來重建原始命案!」
她覺得自己像是女學生回答老師正確答案般露出笑容,不禁臉上一紅。哈利大笑。
「我們漸入佳境了。可是因為加班有限制,我猜米泰一定很驚訝自己在上班時間以外的三更半夜還被叫去工作。」
「好吧,我放棄。」
「哦?」哈利說,「同事打來什麼樣的電話,會讓你三更半夜不管到哪兒都願意去?」
貝雅特拍了自己額頭一下。「原來是這樣,」她說,「我們真是白痴!」
18
「你說什麼?」卡翠娜說。他們站在白克利亞街一棟黃色屋子門口的台階上,寒風颼颼,吹得他們全身發抖,「他打電話給被害人說殺警兇手又犯案了?」
「這招既簡單又聰明,」貝雅特說,確認鑰匙無誤,轉動門鎖,推開了門,「被害人都接到某人假裝成刑警的電話,這人叫他們立刻前往命案現場提供協助,因為他們熟知過去在當地發生的命案,可以趁證據還沒遭到破壞時幫忙做出正確判斷。」
貝雅特率先進門,她對這間屋子很熟悉,身為刑事鑒識員她不會忘記犯罪現場的環境。她在客廳停下腳步。陽光從窗外灑入,在光禿褪色的木地板上形成一個歪斜的長方形。多年來這間屋子都沒什麼傢具,命案發生后,這家人已經把大部分的傢具都搬走了。
「有意思,」奧納說,站在窗前,眺望屋外的森林以及應該是白克高中的建築,「兇手利用他自己創造出來的歇斯底里來當作誘餌。」
「如果我接到這種電話,一定會覺得合情合理。」卡翠娜說。
「這就是為什麼被害人前往現場卻沒有武裝的緣故,」貝雅特繼續說,「他們都認為危險已經結束,警方已進駐現場,所以他們才慢慢來,途中還跑去加油。」
「可是啊,」侯勒姆說,嘴裡塞滿瓦莎牌餅乾和魚子醬,「兇手怎麼知道被害人不會打電話給同事,發現其實沒有命案發生?」
「兇手可能叫他們在接到進一步通知之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貝雅特說,看著掉落在地上的餅乾碎屑,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這也很合理,」卡翠娜說,「資深警察一定不會覺得訝異,他們知道充滿疑點的命案最好能盡量維持低調行事。」
「為什麼?」奧納問。
「因為兇手認為屍體還沒被發現的話就會降低警戒。」侯勒姆說,又咬了一口薄脆餅乾。
「哈利只不過是看看報紙,」卡翠娜說,「就輕而易舉地把這些都推敲出來了?」
「如果不是這樣,他就不是哈利了。」貝雅特說,聽見電車在馬路上轆轆駛過的聲音。她望出窗外,看見伍立弗體育場的屋頂。這棟屋子的窗戶過於單薄,無法阻絕三環線公路的車聲。她想起當時天氣很冷,他們穿著白色連身工作服,身體都凍僵了,也想起當時她發現身處這棟屋子卻無法停止發抖,並不只是氣溫低的緣故,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這棟屋子會空這麼久。潛在房客或買家可能也感覺得到屋裡的寒意,而且當時有關命案的經過和謠言四處流傳。
「說得也是,哈利就是哈利,」侯勒姆說,「他推敲出兇手用什麼方法來引誘被害人,不過我們早就知道被害人是自願前往現場的啊,所以這對調查工作來說也稱不上是一大進步,不是嗎?」
貝雅特走到另一扇窗戶前,掃視這個區域。戴爾塔特種部隊可以躲藏在附近的森林、地面上地鐵軌道的凹陷處,或是兩邊的鄰居房子里,簡而言之,他們可以包圍這棟房子。
「他總是可以在你絞盡腦汁以後提出非常簡單的看法,讓你覺得為什麼自己想不出來。」貝雅特說,「碎屑。」
「什麼?」侯勒姆說。
「餅乾碎屑。」
侯勒姆低頭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貝雅特,然後撕下筆記本的一頁,蹲下去把餅乾碎屑掃起來。
貝雅特一抬頭就看見卡翠娜詢問的眼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貝雅特說,「你在想為什麼要這麼小心?這裡又不是犯罪現場。但這裡的確是犯罪現場,每起懸案發生的地方永遠都是犯罪現場,有可能發現潛在證據。」
「你真的指望在這裡從鋸子手身上找到線索?」奧納問說。
「沒有。」貝雅特說,查看地板,「這裡的地板一定是刨過了,當時這裡血跡很多,一定會滲到木頭裡,光擦洗是洗不掉的。」
奧納看了看錶:「待會兒我要看診,哈利還給了什麼建議?」
「有件事我們從未跟媒體說,」貝雅特說,「當時我們在這間客廳里發現屍體的時候,必須先確定屍體屬於人類。」
「噢,」奧納說,「我們有必要繼續聽下去嗎?」
「有。」卡翠娜口氣堅定。
「屍體被鋸成一小塊一小塊,乍看之下很難分辨。兇手把乳房放在那個玻璃櫃的架子上。我們只在現場發現一樣證據,那就是鋸子刀身的碎片。還有……你們如果對其他細節有興趣,可以看看這份報告。」貝雅特拍了拍自己的肩背包。
「哦,謝謝。」卡翠娜說,露出微笑,但又覺得自己露出的笑容過於甜美,立刻換上嚴肅的表情。
「在這裡遭到殺害的被害人是個少女,這裡就是她家,」貝雅特說,「當時我們發現兇手的作案手法跟翠凡湖命案很像,但現在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這件案子一直沒破,而且發生時間是在三月十七號。」
客廳十分安靜,隱隱可以聽見樹林另一頭的學校操場傳來歡樂的喊叫聲。
侯勒姆率先打破沉默:「再過三天就到了。」
「對,」卡翠娜說,「哈利那個變態是不是還建議我們設下圈套?」
貝雅特點了點頭。
卡翠娜緩緩搖頭:「為什麼我們都沒人想到?」
「因為我們都不知道兇手是怎麼引誘被害人到命案現場的。」奧納答說。
「關於兇手的作案手法和這裡可能是下一次的犯案地點,」貝雅特說,「哈利也有可能判斷錯誤。自從第一名警察遭到殺害以後,就已經過了好幾起東部地區懸案的發生日期,但什麼事也沒發生。」
「可是,」奧納說,「哈利看出了鋸子手和其他命案的關聯,也就是縝密的計劃加上肆無忌憚的暴力。」
「他稱之為直覺,」貝雅特說,「但他的意思是指——」
「根據未整理事實所分析出來的結果,」卡翠娜說,「也稱為哈利法則。」
「所以他說三天後兇手會再下手。」侯勒姆說。
「對,」貝雅特說,「而且他還預言了另一件事。就跟史戴一樣,他指出兇手上次作案時把被害人綁在車上,再讓車子滑下山崖,手法跟原始命案更為相像,這顯示兇手的殺人技術越來越純熟。從邏輯上來推斷,兇手下次作案應該會選擇同樣的兇器。」
「鋸子。」卡翠娜倒抽一口涼氣。
「這是典型的自戀型連續殺人犯。」奧納說。
「哈利確定事情會在這裡發生?」侯勒姆問,做個怪臉,環視四周。
「事實上這是哈利最不確定的一點,」貝雅特說,「因為其他命案現場兇手都可輕易到達。這棟屋子雖然空了很多年,沒人願意住進鋸子手曾經作案的地方,但大門上了鎖。兇手雖然曾經在翠凡湖的吊車小屋破門而入,但這棟房子有左鄰右舍,把警察引誘來這裡的風險相對提高很多,因此哈利認為兇手可能改變作案模式,把被害人引誘到別的地方。但我們還是會在這裡設下圈套,看看警察殺手會不會打電話來。」
眾人聽完都陷入沉默,因為貝雅特用了報紙上給兇手冠上的綽號「警察殺手」。
「那可能的被害人是?」卡翠娜問道。
「這裡有,」貝雅特說,又拍了拍肩背包,「鋸子手兇殺案調查人員的名單在我這裡,他們都接到通知說當天要待在家裡,手機開著,不管誰接到電話都要保持冷靜,答應對方他們會前往指示的地點,這樣就好。接著他們會通知勤務中心,說明自己要去的地方,然後我們就會開始行動。如果地點不在白克區,而是在其他地方,戴爾塔小隊會立刻出動。」
「所以如果連續殺人犯打電話來,我們必須保持冷靜?」侯勒姆說,「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演得那麼好。」
「其實不需要特地把驚慌隱藏起來,」奧納說,「正好相反,如果一個警察接到同袍遇害的電話,聲音卻不顫抖,對方才會感到奇怪。」
「我比較擔心戴爾塔小隊和勤務中心。」卡翠娜說。
「我知道,」貝雅特說,「這麼大規模的行動很難避開貝爾曼的耳目,所以現在哈根正在告知他這件事。」
「那他發現我們這個小組以後要怎麼辦?」
「如果行動成功,這只是一樁小事而已,卡翠娜。」貝雅特不耐煩地撫摸垂墜在耳垂底下的紐扣,「我們走吧,沒必要冒著可能被看見的風險,一直待在這裡。還有,不要在這裡留下任何東西。」
卡翠娜朝門口踏出一步,卻愣在原地。
「怎麼了?」奧納問。
「你們沒聽見嗎?」她低聲說。
「聽見什麼?」
她抬起一腳,眯起雙眼,看了貝雅特一眼:「那個嘎喳嘎喳的聲音。」
貝雅特發出令人意外的輕笑聲,接著又重重嘆了口氣。來自史蓋亞村的侯勒姆拿出筆記本,又蹲了下來。
「哎呀……」
「怎麼了?」
「這不是餅乾屑,」侯勒姆說,傾身向前,朝桌底望去,「而是嚼過的口香糖,原本粘在桌子底下,可能因為太幹了,所以有一部分脫落下來。」
「會不會是兇手粘在那裡的?」奧納打個哈欠說,「一般人會把口香糖粘在電影院或巴士的座位底下,但不會粘在自己家裡的餐桌底下。」
「很有意思的理論,」侯勒姆說,拿起口香糖碎塊就著窗前光線查看,「如果只是嚼過以後幾個月,我們還可以從裡面的唾液找出DNA,但這個已經完全乾掉了。」
「快點,大偵探,」卡翠娜咧嘴一笑,「把它放到嘴裡咬一咬,告訴我們是什麼牌子的——」
「夠了你們,」貝雅特插口說,「快出去吧。」
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放下茶杯,看著哈利,抓了抓自己的紅鬍鬚。哈利看見阿諾爾來上班時從鬍鬚里挑出雲杉的針葉,因為他住在森林裡的小屋,騎自行車來上班,那片森林竟然還離奧斯陸市中心很近。有些同事給阿諾爾貼上激進環保人士的標籤,只因為他留長鬍子、騎自行車,還住在森林裡,但阿諾爾大加駁斥。其實他只是個喜歡安靜的吝嗇怪胎而已。
「你最好叫她自製一點,」哈利說,「這樣比較……」他找不到言辭來精準表達自己的意思,可能這個詞並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話,應該介於「恰當」和「不會讓人覺得尷尬」之間。
「難道哈利·霍勒竟然會害怕一個喜歡坐前排又愛上講師的小女生?」阿諾爾咯咯笑說。
「……恰當而且不會讓人覺得尷尬。」
「這件事你得自己解決,哈利。你看,她來了……」阿諾爾朝學校餐廳窗外的廣場點了點頭。西莉亞·格拉夫森獨自站在一群正在談天嬉笑的學生旁邊幾米,抬頭看著天空,目光正跟隨某樣東西。
哈利嘆了口氣:「也許我應該過一陣子再處理這件事,統計數據顯示,這類對老師的迷戀事件,百分之百都很短暫。」
「說到統計數據,」阿諾爾說,「聽說哈根派人在國立醫院看守的那個病人死於自然因素。」
「聽說是這樣。」
「FBI統計過這些數據,他們調查了在接到正式傳喚和開庭的這段時間,檢方關鍵證人死亡的案例,發現在被告面臨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大案件中,證人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比例死於所謂的非自然因素。這個數據促使許多證人的屍體被重新檢驗,結果數字一口氣提升到百分之九十四。」
「所以呢?」
「你不認為百分之九十四的這個比例很高嗎?」
哈利凝視著廣場,只見西莉亞依然看著天空,陽光灑落在她仰起的臉龐上。
他低低咒罵一聲,喝完剩下的咖啡。
甘納·哈根坐在貝爾曼辦公室的靠背椅上,抬頭看著警察署長,一臉訝異。他剛才跟米凱說他違抗命令設立了一個小組,並計劃在白克區設下圈套。他之所以訝異是因為署長罕見的好心情竟然沒被這個消息破壞。
「太好了,」米凱高聲說,拍了拍手,「我們終於可以先發制人。那我可以把這個計劃和地圖交代下去,好讓我們大幹一場了嗎?」
「我們?你是說你要親自——」
「對,我想這場行動由我來領導比較合理,甘納。這種大規模行動的決策會涉及高層——」
「只不過是一棟房子和一個人——」
「這場行動牽涉的範圍那麼廣泛,我身為最高領導人當然要親自出馬,而且這場行動一定要保密,這點非常重要,你明白嗎?」
哈根點了點頭,心想之所以必須保密是為了避免無功而返。但話又說回來,如果這場行動成功逮捕到兇手,媒體一定會大幅報道,到時米凱就能順勢居功,告訴媒體說這場行動是由他親自領導的。
「明白,」哈根說,「我會跟進這件事。那麼鍋爐間的小組也可以繼續工作嘍?」
米凱哈哈大笑。哈根心想究竟是什麼事可以一夕之間讓米凱心情大好?他看起來似乎年輕了十歲,減輕了十公斤,自從上任以來就深深蹙起的有如一道深溝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你可別得寸進尺,甘納。我喜歡你的構想並不代表我喜歡下屬違抗命令。」
哈根聳了聳肩,但仍直視署長那冰冷嘲弄的目光。
「我要先凍結你這個小組的一切活動,等待進一步通知,甘納。這場行動結束以後,我們得好好談一談。在這期間,如果我發現你們進行一次計算機搜索或打一通手機電話來調查這件案子……」
哈根心想,我年紀比他大,也比他優秀。他繼續抬眼看著米凱,知道心中升起的反抗和羞愧情緒使得他臉頰泛紅。
他提醒自己說,制服上的金色階級標識只不過是裝飾品。
接著他垂下雙目。
夜色已深,卡翠娜·布萊特看著面前的報告。她不該做這件事的。剛才貝雅特打電話來說哈根要他們停止所有手邊工作,這是米凱直接下達的命令。因此卡翠娜現在應該在家裡,躺在床上,手邊有杯菊花茶,身邊有個愛她的男人,觀賞她愛看的電視劇。現在她卻坐在「鍋爐間」里看命案檔案,找尋可能的瑕疵或線索,指出有哪裡不對勁,或是有曖昧不明的聯結。這聯結是那麼的曖昧不明,跟愚蠢只有一線之隔。但真是這樣嗎?通過警方的計算機系統很容易就能調出安東命案的報告。關於車輛搜索的描述非常詳細,讓人看了昏昏欲睡,那麼她為何會停在這個句子上?警方從安東車上找出的可能證據包括一把雪鏟、一個打火機,再加上一塊粘在駕駛座底下的口香糖。
報告里附上了安東身後留下的遺孀勞拉·米泰的聯絡方式。
卡翠娜遲疑片刻,還是拿起電話撥打這個號碼。接起電話的女性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帶有一種安眠藥所帶來的昏沉。卡翠娜自我介紹,並出言詢問。
「口香糖?」勞拉緩緩複述,「沒有,他不吃口香糖的,他習慣喝咖啡。」
「那麼開那輛車的其他人有沒有吃?」
「那輛車就只有安東在開。」
「謝謝你。」卡翠娜說。
19
夜幕低垂,奧普索鄉這棟黃色木屋的廚房窗戶里燈火通明。貝雅特剛和兒子通完每日電話,隨後又跟婆婆說既然兒子還有點發燒,又還在咳嗽,那就晚幾天再回來。她的公婆自然巴不得孫子在斯泰恩謝爾多住幾天。貝雅特取下掛在水槽下方柜子里的廚餘袋,正要丟進白色垃圾袋,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是卡翠娜打來的,而且她一點也不浪費時間在寒暄上。
「米泰車上的駕駛座底下有一塊口香糖。」
「是嗎……」
「它被取下了,但還沒送去化驗DNA。」
「如果是粘在駕駛座底下,我也不會送去化驗,那應該是米泰吃的。聽著,如果要化驗犯罪現場發現的每一樣東西,那化驗室的排隊時間就會——」
「可是這件事史戴說對了,貝雅特!一般人不會把口香糖粘在自己家裡的餐桌底下,也不會粘在自己的車上。米泰的妻子說他不吃口香糖,而且那輛車只有他一個人在開。我想留下口香糖的人當時正傾身在駕駛座上。根據報告所說,兇手是坐在副駕駛座上,靠過去把米泰的雙手綁在方向盤上。那輛車雖然曾經泡在河水裡,可是畢爾說口水裡的DNA可以——」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貝雅特插嘴說,「你得打電話給貝爾曼的大調查組,告訴他們這件事。」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卡翠娜說,「這玩意兒可以帶我們直接找到兇手。」
「我當然明白,它只會帶我們直接下地獄。我們已經被命令不能再碰這件案子了,卡翠娜。」
「我可以順道去證物室,把口香糖拿去化驗,」卡翠娜說,「然後再進行比對,如果比對不出結果,誰都不用知道這件事,如果比對出結果,那我們就破了這件案子,這麼一來,誰都不能指責我們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是的,現在我的自我意識高漲,這是我們爭取榮耀的大好機會,貝雅特。天哪,你我身為女人值得這份榮耀。」
「對,聽起來很誘人,又不會破壞別人的工作,可是——」
「別再可是了!這次我們大可儘力出招,還是你寧願眼睜睜看著貝爾曼又一次搶走我們的功勞,臉上還掛著沾沾自喜的笑容?」
一陣靜默,長長的靜默。
「你剛才說誰都不用知道這件事,」貝雅特說,「可是要從證物室領出可能的刑事鑒識證據,都要送交申請單,還必須登記。如果他們發現我們去動米泰的檔案,很快就會寫張字條送到貝爾曼桌上。」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卡翠娜說,「但如果我沒記錯,鑒識中心主任有證物室的鑰匙,因為主任有時得在證物室的關閉時間拿證據去化驗。」
貝雅特大聲呻吟一聲。
「我保證不會惹出任何麻煩,」卡翠娜遲疑片刻,又補上一句,「聽著,我現在就去找你,跟你借鑰匙,找出那塊口香糖,切下一小塊來,再原封不動地放回去,明天早上拿去鑒識中心化驗。如果他們問起,我就說是別的案子的。這樣好嗎?可以嗎?」
鑒識中心主任在心中權衡利弊,很容易就得出答案:這樣可以才怪。她深呼吸一口氣。
「哈利以前常說,」卡翠娜說,「反正去做就是,看在老天的分上。」
里科·賀瑞姆躺在床上看電視,這時是凌晨五點,但他生物鐘混亂,無法入睡。電視正在回放他昨天看過的節目,一頭科莫多巨蜥正在沙灘上懶洋洋地爬行,長長的舌頭如閃電般伸出,掃過一圈,又縮了回去。它正在跟蹤一頭水牛,已經跟蹤了好幾天,這頭水牛曾被它咬了一口,但顯然沒造成什麼傷害。里科把電視聲音關小,耳中只聽見冷氣發出的呼呼聲響。這冷氣不管再怎麼吹,似乎都沒辦法給這間旅館客房降溫。他在坐飛機來這裡的途中就已開始鼻塞,這是非常典型的狀況。穿上夏季服裝飛往熱帶國度,一路上都在吹冷氣,頭痛、流鼻涕和發高燒很快就來假期里報到。但他有的是時間,他有好一陣子不會返回家鄉。為什麼要回去?他可是在芭堤雅,對逃亡的變態和罪犯而言,這裡是人間天堂。他要的一切都在這裡,都在旅館外頭。透過裝有紗窗的窗戶,他聽見車聲和口操外語的嘰里咕嚕說話聲。泰語。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他用不著聽懂,因為她們是來服侍他的,而不是倒過來。從機場前來旅館的路上,他就看見她們了。她們在脫衣酒吧門口排排站,一個比一個年輕。小巷裡她們拿著托盤賣口香糖,年紀更小。等他康復下床,她們還是會在那裡。他聆聽浪濤聲,即使他知道自己下榻的這家廉價旅館距離海灘很遠。但浪濤聲就在外頭,炙烈的陽光也在外頭,還有各種酒類和其他白人,泰國人都稱呼白人為「法郎」(Farang)。他們來這裡的原因跟他一樣,可以給他一些建議,讓他知道在這裡該怎麼混,以及該如何對付科莫多巨蜥。
昨晚他又夢見了瓦倫丁。
里科伸手從床邊桌拿起一瓶水,這水嘗起來有他自己的嘴巴、死亡和病菌的味道。
旅館提供西式早餐,附上一份兩天前的挪威報紙。早餐他動也沒動,報上依然沒有瓦倫丁被捕的消息,為何如此不難推測,因為瓦倫丁已不再是瓦倫丁。
他心想是不是該告訴他們?是不是該打電話給那個叫卡翠娜·布萊特的警察?告訴她說瓦倫丁變了。里科發現在泰國只要去私人診所花個一千多塊挪威克朗就能搞定這種事。他要打電話給布萊特,留下一則匿名留言,說他曾在魚店附近看見瓦倫丁,而且瓦倫丁動過大型整形手術。他通報這個消息並不求回報,只是為了協助警方逮到瓦倫丁,讓他可以一夜好眠,不必再夢見這個人。
科莫多巨蜥在水坑旁幾米處蜷伏下來,水牛已浸入水坑的冰涼泥水裡,一點也不在意那隻三米長的肉食怪物就趴在不遠處守株待兔。
里科覺得一陣作嘔,雙腳一晃下了床。他全身肌肉酸痛。天哪,這感冒也太嚴重了吧。
他走出廁所時,喉嚨仍因沾有膽汁酸而感覺熱燙燙的。他做了兩個決定。第一,他要找家診所,叫醫生開些在挪威不可能開給病人的強效感冒藥給他。第二,等吃了葯,感冒好一點之後,他就會打電話給布萊特,描述瓦倫丁的容貌,讓自己可以睡個好覺。
他拿起遙控器,調高電視音量。一個熱烈的聲音傳了出來,用英語解說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科莫多巨蜥是用含有細菌的唾液來殺害獵物,它們會在獵物身上咬一口,把唾液注入獵物的血管。然而現在科學家發現其實科莫多巨蜥的腺體會分泌毒液,注入血管後會造成獵物的血液無法凝固。獵物雖然只是被咬一口,感覺沒什麼大礙,但最後卻會慢慢失血過多而死。
里科打個冷戰,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羅眠樂。他突然想到,這可能根本就不是感冒,而是戒斷癥狀,而芭堤雅的旅館客房服務菜單上說不定有羅眠樂。他突然雙眼睜大,因為他覺得難以呼吸,驚慌不已。他扭動身體,彷彿在抵抗一個隱形的攻擊者,就跟那次在魚店裡一樣,怎麼吸都吸不到氧氣!過了片刻,他的肺臟終於吸到氧氣,身體跌回床上。
他看著房門。
門是鎖著的。
這裡沒有別人,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他自己。
20
卡翠娜在夜色中爬上坡道,蒼白孱弱的月亮掛在她背後的天空上。警署大樓的外牆並未反射月亮投下的微弱光芒,反而像是黑洞般把光線全都吸了進去。她看了看錶,十一點十五分。這隻精巧又專業的腕錶是父親留給她的。她父親是個身敗名裂的警察,有個名副其實的外號叫「鐵面人拉夫妥」。
她拉開警署大門,這扇門具有奇特的小窗和不友善的重量,彷彿進了這裡你就開始有嫌疑。
她朝值班警察的方向揮了揮手,警察坐在左邊角落的隱蔽處,但仍看見了她,並打開通往中庭的門。她經過無人櫃檯,走向左邊的電梯,前往地下一層。她走出電梯,在微弱光線中跨過水泥地面,耳中聆聽自己和別人的腳步聲。
白天證物室的鐵門是開著的,門內就是櫃檯。她掏出貝雅特給她的鑰匙,插進門鎖轉動,把門打開,踏入門內,豎耳聆聽。
然後她從背後把門鎖上。
她打開電燈,抬起活動櫃板,走進黑暗。房裡的黑暗似乎特別濃密,手電筒的光線似乎得花點時間才有辦法穿透,並找到一排排大架子,上面放著無數的霧面透明箱子,隱約可以看見裡面的東西。負責管理證物室的人一定有個井井有條的頭腦,因為證物箱整齊地排在架上,較短的那一側朝外,形成連綿不斷的表面。卡翠娜沿著架子行走,查看證物箱上貼著的案件編號。證物箱從房間最左邊開始依照日期順序朝房間內側排列,一旦裡面儲存的證物歸還給物主或銷毀,有時效性的案子偵結,後方的證物箱就會往前遞補空位。
她走到將近中排架子的盡頭時,手電筒光束落在她要找的證物箱上。箱子放在最下層的架子上,她把它拉出來,使得箱子摩擦旁邊的磚牆。她打開箱蓋,看見裡面放的東西符合報告所述,包括一把雪鏟、一張椅墊,一個塑料封存袋裡有幾根頭髮,另一個封存袋裡裝著口香糖。她放下手電筒,打開封存袋,用鑷子夾出口香糖,正準備切下一塊,卻感覺濕冷的空氣出現流動跡象。
她低頭朝前臂看去,在手電筒的光線中看見自己起了雞皮疙瘩,寒毛在皮膚上投下影子。她抬起雙眼,拿起手電筒朝牆壁照去,看見天花板下方有個嵌入式風扇。由於風扇是嵌入式的,不太可能造成她剛才確定感覺到的空氣流動。
她側耳凝聽。
沒有聲音,安靜無聲,只聽見自己耳朵里的血管搏動聲。
她再度把注意力放在發硬的口香糖上,用她帶來的瑞士刀切下一小塊,這時她全身一僵。
那聲音來自門口附近,感覺十分遙遠,耳朵無法分辨那是什麼聲音。是不是鑰匙的咔咔聲?還是櫃檯的碰撞聲?說不定其實沒什麼,這麼大一棟建築總是會有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
卡翠娜按熄手電筒,屏住氣息,在黑暗中眨眼,彷彿這樣可以幫助自己看得更清楚。證物室里非常安靜,安靜得有如……
她逼自己不要繼續往下想。
接著她腦中冒出另一串思緒,這些思緒可以讓她的心跳緩和下來:到底事情最糟會怎樣?她被逮到逾越工作許可權,害他們全都被痛罵一頓?搞不好她還會被送回卑爾根?很煩人,但應該不至於讓她的心臟像是胸腔里有氣鑽般跳得這麼劇烈。
她靜靜等待,仔細聆聽。
什麼都沒聽見。
依然安靜無聲。
這時她突然想到這裡一片漆黑,如果真的有人進來,應該會把燈打開才對。她咧嘴一笑,笑自己真是太蠢了,並感覺心跳慢了下來。她按亮手電筒,把證物放回箱子,再把箱子擺回原位,對齊其他箱子,然後朝門口走去。這時她腦子裡浮現一個念頭,這意外出現的念頭令她驚訝。她想打電話給他,她就是想這麼做,打去跟他說她做了什麼。突然間她猛然停步。
手電筒的光線掃過一樣東西。
她的第一個直覺是繼續往前走,有個怯弱的細小聲音叫她趕緊離開這裡。
但她把光線照回剛才那個地方。
不整齊。
有個證物箱沒有對齊。
她走上前去,照亮箱上的標籤。
哈利似乎聽見關門聲。他摘下耳機。耳機正傳出美好冬季樂隊的最新專輯,目前為止這張專輯還沒令他失望。他側耳聆聽,但什麼也沒聽見。
「阿諾爾?」他高聲說。
沒有回應。警大學院的這個側翼通常傍晚時只有他一個人,當然也有可能是清潔人員忘了東西。他馬上看了看錶,發現已經入夜。他朝桌上還沒改的一沓作業瞥了一眼。大部分的學生都用圖書館的回收紙來列印作業,這些紙沾有很多灰塵,因此哈利回家時指尖總像是給煙熏黃,蘿凱還特地叫他先去洗手才可以碰她。
他望出窗外。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空中,映照在窗戶上,以及基克凡路和麥佑斯登區的屋頂上。往南可以看見競技場電影院旁的畢馬威會計師事務所大樓閃著綠色微光的輪廓。這景色並不特別壯觀美麗,但他幾乎一輩子都在這座城市裡居住和工作。他住在香港時,曾有幾個早上在香煙里摻了些鴉片,爬上重慶大廈的樓頂,邊抽邊看日出。他坐在黑暗中看著那座即將醒來的城市,心中希望那其實是屬於他的城市,是樸實謙遜的低矮建築,而不是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鋼筋巨塔。他希望自己看見的是翠綠柔和的山脈,而不是香港那些險峻陡峭的黑沉山峰。他聽見電車的噹啷行駛聲和剎車聲,以及丹麥渡輪進入峽灣的鳴笛聲,得意揚揚地昭告世人它今天也成功跨越腓特烈港和奧斯陸之間的海洋。
哈利低頭看著桌燈光線照亮的一張紙,這亮光目前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當然他可以把東西都帶回霍爾門科倫區,伴隨咖啡和嘰里呱啦的收音機,那裡的窗外同樣會吹入樹林的芬芳。但他決定不去深入思索為何他更喜歡獨自坐在這裡,而非獨自坐在霍爾門科倫區的大宅里,可能因為他隱約知道答案是什麼。因為在那棟大宅里他並非真的單獨一人。那棟黑色木造堡壘的大門上了三道鎖,每扇窗戶前方都設有洒水器,但這些都無法把怪物擋在外頭。鬼魂就坐在陰暗角落,用空洞的眼窩看著他。手機在他口袋裡發出振動。他拿出手機,看見亮起的屏幕上出現簡訊。簡訊是歐雷克傳來的,沒有文字,只有一串數字:665625。哈利微微一笑。這數字比起斯蒂芬·克羅格曼(StephenKrogman)在一九九九年創下的俄羅斯方塊傳奇世界紀錄1648905還差很長一段距離,但歐雷克玩這種有點年代的計算機遊戲早已打破哈利創下的最高分數。史戴·奧納堅稱俄羅斯方塊的分數在厲害和凄慘之間有一條界線,而歐雷克和哈利早已跨越這條線。但沒人知道他們也跨越了另一條界線,一條生與死之間的界線。當時歐雷克坐在哈利床邊的椅子上,哈利全身發高燒,正在對抗歐雷克擊發的子彈所造成的傷害。歐雷克不斷哭泣,身體因為戒斷癥狀而不停發抖。兩人沒說太多話,但哈利依稀記得他們用力握住彼此的手,有一度甚至握到發痛。兩個男人相互依偎、不想放手的這個畫面,永遠都會烙印在哈利心中。
哈利回了簡訊說:我會回來的。用五個字響應一串數字,便足以知道對方仍在,即使下次見面是好幾周以後的事。哈利把耳機戴回頭上,尋找歐雷克寄來但沒附上任何評語的音樂。這個團體名叫壓軸樂隊,比較合乎哈利的口味而非歐雷克的。哈利較偏愛重口味的音樂。他聽見一把芬達吉他發出一聲純粹溫暖的撥弦聲,用的是真空管擴音器,而非固定箱式擴音器,也可能用的是非常優質的箱體,發出的聲音好得逼近真空管。他俯身在下一份作業前。這位學生寫道: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命案發生率突然升高之後,數字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每年挪威會發生大約五十起命案,大約一周發生一件。
哈利覺得空氣有點悶,應該打開窗戶。
這位學生記得挪威的破案率約為百分之九十五,並判斷說過去二十年來約有五十件懸案,過去三十年來共有七十五件懸案。
「五十八。」
哈利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聲音比香水味更早傳到他的大腦。醫生說他的嗅覺,或應該說嗅覺器官,已被多年的抽煙和酗酒習慣給破壞了。但這不是他過了一分鐘才聞出這種香味的原因。這款香水名為「鴉片」,是聖羅蘭牌的香水,它就放在霍爾門科倫路那棟木造大宅的浴室里。他取下耳機。
「過去三十年來應該有五十八件才對,」她說,她化了妝,身穿紅色洋裝,打著赤腳,「但克里波的統計數據不包括在國外遭到殺害的挪威公民。要是算上這個部分,就得使用挪威統計局的數據,這樣一來總共就有七十二件。這表示挪威的破案率比較高,警察署長常拿這件事來向社會大眾自誇。」
哈利用手推開椅子,遠離她:「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是班長,所以有鑰匙。」西莉亞·格拉夫森在桌子邊緣坐了下來,「不過重點是國外發生的命案大部分都是攻擊案,所以我們可以假設歹徒不認識被害人。」她的裙子往上縮,露出曬過太陽的膝蓋和大腿,哈利心想她最近一定去度過假,「如果拿和挪威相近的國家來對比,就這類命案來說,挪威的破案率比那些國家都低,而且是低得嚇人。」她頭一側,一頭潮濕的金髮越過臉龐,流瀉而下。
「哦,是嗎?」哈利說。
「是的。挪威只有四個警探擁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你是其中之一。」
「我不確定這是對的。」哈利說。
「我確定。」她露出微笑,眯起雙眼,眼中彷彿閃爍著午後陽光,一雙赤足緩緩搖晃,彷彿坐在碼頭邊。她直視哈利的雙眼,像是要把他的眼珠給吸出來。
「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幹嗎?」哈利問道。
「我在健身房做體能訓練。」她指了指地上的背包,屈曲右臂,露出明顯的二頭肌。哈利想起技擊教練曾說她把好幾個男生打到躺平。
「這麼晚了還一個人做訓練?」
「總得盡量學習啊,也許你可以為我示範要如何撂倒嫌犯?」
哈利看了看錶:「告訴我,你不是應該在……」
「睡覺?我睡不著,哈利,我一直在想……」
哈利看著她,只見她噘起嘴唇,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晶亮的紅色嘴唇上。哈利覺得心中燒起一把怒火。「你在用腦筋想,很好,西莉亞,保持下去。我要繼續……」他指了指桌上的作業。
「你還沒問我在想什麼,哈利。」
「告訴你三件事,西莉亞。我是講師,不是接受告解的神父。你沒有事先約定不能來這個側翼。還有我姓霍勒,不是哈利,好嗎?」他知道自己的口氣有點太嚴厲,抬頭一看,卻發現西莉亞圓睜一雙大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放下抵在唇上的手指,噘起的嘴巴也收了回去,再開口時聲細如蚊。
「我是在想你,哈利。」
接著她哈哈大笑,笑聲尖銳。
「我建議這個話題到此打住,西莉亞。」
「可是我愛你啊,哈利。」又是一陣大笑。
她是不是嗑藥嗑嗨了?還是醉了?是不是剛離開狂歡派對?
「西莉亞,不要……」
「哈利,我知道你有義務要盡,我也知道講師和學生之間有規矩要遵守,可是我知道我們能怎麼做。我們可以去芝加哥,你可以在那裡上有關連續殺人犯的課,我可以去上課,你可以——」
「別再說了!」
哈利聽見自己的吼聲在走廊上回蕩。西莉亞弓起身子,彷彿被打了一拳。
「我送你出去,西莉亞。」
她一臉驚愕,對哈利猛眨眼睛:「怎麼回事,哈利?我是年度校園美女第二名,在這裡我想要誰都可以,包括講師在內,可是我把自己留給了你。」
「別說了。」
「你想知道我在洋裝底下穿的是什麼嗎,哈利?」
她把一隻赤足放在桌上,打開大腿。哈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的腳打落桌面,她根本來不及反應。
「除了我以外,沒人可以把腳放到這張桌子上,謝謝。」
西莉亞垂下了頭,把臉藏在雙手之中,又把頭埋在前臂之間,彷彿想躲進她修長健壯的手臂里。她開始靜靜啜泣。哈利讓她這樣坐著,直到啜泣聲逐漸消退。他想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又改變主意。
「聽著,西莉亞,」他說,「你可能吸食了些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可是沒關係,這種事人人都會碰到。我的建議是:你現在就離開,我們假裝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我也一個字都不會對別人說。」
「你是害怕人家會發現我們嗎,哈利?」
「沒有『我們』這件事,西莉亞。聽我說,我是給你一個機會。」
「你是不是怕有人發現你上了學生?」
「我沒有要上誰,我是為了你著想。」
西莉亞放下手臂,抬起頭來。哈利嚇了一跳。她的妝哭花了,從眼睛流出的彷彿是黑色血液,她的雙眼閃爍著野蠻的光亮,又突然露出饑渴掠食者的笑容,讓哈利聯想到曾經在大自然節目上看到的動物。
「你騙人,哈利。你在上蘿凱那個賤人,你也沒有為我著想,完全不是你說的那樣,你這虛偽的渾蛋。不過你可以想我,把我想成一塊你可以上的肉,現在就可以上。」
她離開桌子,朝哈利踏上一步。一如往常,哈利癱坐在椅子上,雙腿伸直。他抬頭看著她,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出即將上演的戲里,不對,是在已經上演的戲里,天哪。她優雅地向前將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向上撫摸,來到他的皮帶,倚在他身上,手消失在他的T恤底下。她發出低沉的顫音。「嗯……六塊腹肌很不賴哦,老師。」哈利抓住她的手,彈離椅子,扭轉她的手腕到其背後,逼迫她抬高手臂,將她的頭往地面的方向下壓。她尖聲大叫。接著他把她的身子轉向門口,抓起她的背包,把她推出辦公室,來到走廊上。
「哈利!」她呻吟道。
「這招叫作半尼爾森式,很多人稱之為警察擒拿術。」哈利嘴上說著,腳下不停,推著她走下樓梯,「學起來考試可以派得上用場,如果你撐得到考試那天的話。希望你明白你已經把我逼到不得不呈報這件事的地步。」
「哈利!」
「並不是因為我覺得受到騷擾,而是因為我質疑你的心理狀態是否有足夠的穩定度可以當警察,西莉亞。這點就讓學校當局去評估吧,你必須說服他們這只是一時失足而已。你覺得這樣做算是公道吧?」
哈利用空著的那隻手打開大門,把她推到門外。她轉身瞪著哈利,露出憤怒和凶暴的赤裸眼神。這確認了哈利對西莉亞的看法,她不應該被賦予警察的權利,在民眾之間活動。
哈利看著她蹣跚地穿過柵門,越過新堡大樓廣場。廣場上有個學生正在抽煙,大樓里隱約傳出的砰砰音樂聲暫時停歇。那學生身穿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古巴軍外套,倚著街燈,用刻意的淡漠表情看著西莉亞,等她走過之後,又轉頭看她。
哈利站在走廊上,大聲咒罵,感覺脈搏緩和下來。他拿出手機,撥打其中一個聯絡人的電話。他手機里的聯絡人清單很短,有些人只用一個字母來表示。
「我是阿諾爾。」
「我是哈利。西莉亞·格拉夫森剛才跑來我辦公室,這次她做得太過火了。」
「是嗎?說來聽聽。」
哈利挑重點說了。
「這可不妙,哈利。而且可能比你想象的還糟糕。」
「她可能嗑藥了,看起來像是剛離開派對,不然她就是有衝動控制的問題。可是我需要聽聽你的建議,看要怎麼做。我知道我該報告這件事,可是——」
「你不明白。你還在大門前嗎?」
「對,怎麼了?」哈利說,頗為吃驚。
「警衛應該已經回家了,你有沒有看見任何人在場?」
「任何人?」
「誰都可以。」
「呃,新堡大樓廣場上有個傢伙。」
「他有沒有看見她離開?」
「有。」
「太好了!快過去問他的姓名地址,把他留住,我立刻過去載你。」
「什麼?」
「我等一下再解釋。」
「你是要我坐在你的自行車後座嗎?」
「我得承認我有輛車。我二十分鐘就到。」
「早……呃,早安?」畢爾·侯勒姆咕噥說,看了看錶,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你還在睡覺?」
「沒有沒有。」侯勒姆說著,靠上床頭板,把手機按在耳朵上,彷彿這樣就可以把她拉得更近。
「我只是想跟你說,安東·米泰的車子座椅上粘的那塊口香糖,我切了一小塊下來,」卡翠娜說,「我想那應該是兇手吃過的,當然這只是姑且一試。」
「是。」侯勒姆說。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浪費時間嗎?」
侯勒姆覺得她的口氣頗為失望。「你才是警探啊。」他說,並立刻後悔自己沒說句更激勵人心的話。
接下來的靜默之中,他心想她在哪裡?在家?或者也在床上?
「哦,好吧。」她嘆了口氣,「對了,我去證物室的時候發生了件怪事。」
「是嗎?」侯勒姆說,並聽見自己的口氣過於熱心。
「我好像聽見裡面還有別人,說不定是我聽錯了,但我要出去的時候看見有人動過架上的一個證物箱。我看了看標籤……」
侯勒姆認為她應該躺在床上,她的聲音有種慵懶的感覺。
「發現那是勒內命案的證物箱。」
哈利關上沉重的大門,把柔和的晨光擋在外頭。
木造大宅里陰暗涼爽。他來到廚房,癱坐在椅子上,花了點時間解開襯衫紐扣。
先前那個身穿軍外套的傢伙一看見哈利走過來就十分警覺,哈利問他是否可以等一位警察同僚到來。
「你知道這只是一般香煙而已!」那人說,把煙遞給哈利。
阿諾爾來了以後,他們請那學生在證詞上簽名,然後坐上一輛年份不明的老菲亞特轎車,直接前往鑒識中心。由於最近發生的殺警案,鑒識中心裡仍有人員在工作。哈利脫下衣服,有人把他的衣服拿去化驗,另有兩名男警用燈光和接觸紙來採集生殖器官和雙手上的微跡證,接著他們又拿了一個空塑料杯給他。
「盡量試試看吧,霍勒,這杯子應該夠大。廁所就在走廊那頭。想些美好的事物吧。」
「嗯。」
哈利離開房間,雖然沒聽見什麼聲音,卻感覺到那些人忍住的笑意。
想些美好的事物。
哈利用手指撫摸放在廚房料理台上的報告複印件。這份報告是他私下請哈根寄來的,上面寫著大量的拉丁文醫學術語。他看得懂一些,足以知道魯道夫·阿薩耶夫的死亡原因神秘難解,就跟他生前的行事風格一樣。由於找不到任何證據顯示其中涉及犯罪行為,他們不得不做出結論說魯道夫死於腦梗塞,也就是中風,這十分常見。
倘若身為警探,哈利一定會跟他們說這種事不可能恰巧發生,關鍵證人不會「恰巧」死亡。阿諾爾怎麼說來著?如果某人因為關鍵證人的證詞而可能被判重刑,那麼關鍵證人的死亡有百分之九十四的概率是被謀殺。
矛盾的是如果魯道夫出面指證,哈利的確可能面臨牢獄之災,而且是嚴重的牢獄之災。那麼何必大費周章?何不幹脆表達感激之意,鞠躬下台,繼續安穩過日子?答案很簡單:他出現機能失常。
哈利把報告丟到橡木長桌另一頭,決定早上再把它丟進碎紙機。現在他需要睡個覺。
想些美好的事物。
哈利站起身來,脫下衣服,走進浴室站在蓮蓬頭底下,把水龍頭完全轉到熱水,感覺肌膚熱燙刺痛,懲罰他自己。
想些美好的事物。
他擦乾身體,躺上雙人床的乾淨白色床單,閉上眼睛,希望睡意趕快降臨,但思緒搶先一步到來。
先前他想到的是她。
當他站在鑒識中心的廁所隔間里,雙眼緊閉,集中精神,努力想些美好的事物時,腦子裡想到的是西莉亞,想到的是她柔嫩的日晒肌膚、她的嘴唇、噴在他臉上的炙熱氣息、圓睜的憤怒雙眼、健壯的身軀、身體的曲線、結實的肌肉、青春洋溢的美貌。
該死!
她的手放在他的皮帶上,放在他的腹部。她的身體就要觸碰到他。半尼爾森式。她的頭幾乎被壓制到地上、抗議的呻吟聲、背部弓起、臀部朝他抬起、身材宛如雌鹿般修長。
該死!該死!
他在床上坐起來。蘿凱正對他露出溫暖微笑,就在床邊桌上的相框里。溫暖、聰慧、識人。但她真的了解他嗎?如果她可以進入他的頭腦五秒鐘,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會不會尖叫逃跑?還是每個人都一樣有病?區別只在於誰把心中的怪物釋放出來,誰卻沒有?
他想到的是她。想到的是他在辦公桌上滿足她的願望,推倒學生作業,讓紙張在辦公室里猶如蝴蝶般翻飛。粗糙的紙張粘在他們的肌膚上,上面寫著蠅頭小字,歸類出各種謀殺類型:性、酒精、激情犯罪、家族仇恨、名譽殺人、貪婪殺人。他站在廁所隔間里想著她,把小杯子幾乎裝滿。
21
貝雅特·隆恩打個哈欠,眨了眨眼,望出電車車窗。早晨的陽光蒸發了維格蘭雕塑公園的霧氣,被露水打濕的網球場空蕩無人,只有一個憔悴的老人茫然地站在以頁岩粉末鋪成的球場上,場地尚未為新球季掛上球網。老人看著電車,兩條瘦腿從老式短褲里伸出,藍色襯衫的紐扣扣錯,球拍拖在地上。貝雅特心想,他在等待永遠不會出現的球伴。也許因為他跟球伴約的時間是去年這個時候,而球伴已不在人世。她明白他的心情。
電車經過公園大門,停了下來。她看了看生命之柱。
其實她有個男性朋友,昨晚卡翠娜去家裡拿證物室的鑰匙以後,她就去找他。這就是為什麼現在她會在奧斯陸的另一頭、坐在電車上的原因。他是個平凡男人。她會如此給他歸類。他不是那種女人會夢想的男人,只是個偶爾會需要跟他在一起的男人。他的小孩在前妻家,貝雅特的兒子則住在斯泰恩謝爾的爺爺奶奶家,因此他們有時間可以多相處。然而貝雅特發現自己撥出來跟他碰面的時間有限,基本上他的存在只是提供給她一個選項,而非真的要花時間在一起。他無法取代哈福森,但無所謂,她沒有要找替代品,她要的就是這種沒有承諾的關係,就算失去了也不會讓她損失太多。
貝雅特望著窗外,看著從旁邊駛過的對向電車。安靜的車廂中,她聽見鄰座少女的耳機傳來低微的音樂聲,並聽出那是九十年代煩人的流行歌曲。當時她還是警院里一個安靜的女學生,臉色蒼白,十分害羞,有人看她就會臉紅,所幸不是太多人會看她,看她的人也很快就把她忘了。貝雅特的臉孔和磁場可以讓她變得很普通,猶如魚缸里的魚,猶如視覺上的不粘鍋。
但她記得他們。
每一個都記得。
這就是為什麼她看見隔壁電車上的乘客,就知道自己見過他們的時間和地點。有的是昨天一起搭同一班電車,有的是二十年前在學校操場上見過,有的可能在銀行搶劫案的監視錄像上看過,有的可能是她去史丁斯卓百貨公司買襯衣時在電扶梯上遇過。無論他們容貌變了或老了、化了妝或留了鬍子、換了髮型或打了肉毒桿菌或植入硅膠,她都還是認得出他們,彷彿他們真正的臉孔會浮現出來,彷彿他們的真面目就像永遠不變的DNA編碼里的十一個數字。這是她的祝福也是詛咒,有些心理醫生想給她貼上阿斯伯格綜合征的標籤,其他醫生則認為她有輕微的腦部損傷,使得大腦中負責辨識臉孔的梭狀回試圖補償。其他比較聰明的醫生則不給她貼上任何標籤,只是陳述說她的大腦會儲存每張臉孔的獨特性,猶如計算機儲存DNA編碼的數字,作為日後辨識的依據。
這就是為什麼貝雅特在看見對向列車上的一名男子之後,大腦就開始高速運作,這對她來說是很尋常的事。
但不尋常的是她無法立刻認出男子。
他們之間相距一米半。男子之所以會吸引貝雅特的注意是因為他在起霧的車窗上寫字,因此轉頭面對車窗,也正好面對她。她見過這個人,但用來把這張臉和姓名連接起來的DNA標記數字卻隱而不現。
也許是因為窗玻璃的倒影,也許是因為落在男子雙眼上的陰影。正當她打算放棄時,電車開始前進,光影有了變化,男子抬眼和她四目交接。
一股電流竄過貝雅特全身。
男子的眼神是爬蟲類的眼神。
那是殺人犯的冰冷眼神,而且一眼就認出她是警察。
男子是瓦倫丁·耶爾森。
貝雅特立刻明白自己為什麼無法在第一時間認出他來,也明白他是如何躲藏的。
貝雅特站起來想下車,但鄰座少女只是閉著眼睛,跟隨音樂點頭。貝雅特推了推她,她抬起頭來,露出厭惡的神情。
「借過。」貝雅特做出口型。
少女挑起一道畫過的眉毛,不動如山。
貝雅特拉開少女的耳機。
「我是警察,我要下車。」
「電車已經開了。」少女說。
「立刻給我移動你的肥臀!」
其他乘客紛紛轉頭來看,但貝雅特沒有臉紅,她已不再是那個安靜的女學生。她身形依然嬌小,皮膚蒼白近乎透明,頭髮顏色淺得猶如未下水的乾燥義大利面。但過去那個貝雅特已不復存在。
「停車!我是警察!快停車!」
她從乘客之間擠過,朝司機和出口的方向前進,耳中聽見尖銳的剎車聲。她亮出警察證,不耐煩地等待。電車又晃動一下,終於停了下來。站立的乘客拉著拉環,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晃了晃。車門砰的一聲打開。她縱身一躍,跳下電車,奔越橫過馬路的電車軌道,透過單薄的鞋底感覺到草地上的露水。對向電車開始移動,她聽見鐵軌發出低沉的吟唱聲,聲音越來越高。她儘可能向前狂奔。瓦倫丁很可能身上沒帶武器,電車上人那麼多他絕對跑不掉,她只要揮動警察證,大聲叫出「你被逮捕了」就行,但前提是她必須趕上電車。然而跑步不是她的強項,診斷她有阿斯伯格綜合征的醫生是這樣說的,這類患者的身體協調性通常不佳。
她在濕答答的草地上稍微一滑,但仍設法穩住身形。只剩幾米而已。她追上電車尾端,伸手拍打車身,高聲喊叫,揮動她的證件,希望司機在後視鏡里看見她。也許司機真的看見了,但看見的卻是個睡過頭的上班族,沒命地揮舞月票。軌道的鳴聲又高了一度音,電車拋下她加速駛去。
她停下腳步,看著電車消失在麥佑斯登區。她回過頭去,看見剛才搭乘的電車往福隆納廣場駛去。
她靜靜咒罵一聲,拿出手機,穿越馬路,靠在網球場的鐵絲網上,輸入號碼。
「我是侯勒姆。」
「是我,我剛才看見瓦倫丁了。」
「什麼?你確定嗎?」
「畢爾……」
「抱歉。在哪裡看到的?」
「在一列經由福隆納廣場開往麥佑斯登區的電車上看到的,你在上班嗎?」
「對。」
「那是十二號電車,查出它要開去哪裡,把車攔截下來,不能讓他跑了。」
「好。我會查出電車經過的車站,把瓦倫丁的長相描述發送給所有警車。」
「這個沒用。」
「哪個沒用?」
「長相描述沒用,他不一樣了。」
「什麼意思?」
「他動過大型的整形手術,所以才能在奧斯陸來來去去不被發現。告訴我那列電車在什麼地方被攔下來,我親自過去指認他。」
「收到。先掛了。」
貝雅特把手機放回口袋,這時才發現自己氣喘吁吁。她面前的晨間車陣只前進了幾寸,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彷彿剛才有個殺人犯露出行跡跟它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們是怎麼了?」
貝雅特離開鐵絲網,轉頭朝顫抖的說話聲望去。
那老人看著她,露出詢問的眼神。
「他們都跑哪兒去了?」他又問了一次。
貝雅特看見老人的痛苦,喉頭一陣酸苦,立刻吞了口口水。
「你想……」老人說,稍微揮了揮球拍,「他們是不是去別的球場了?」
貝雅特緩緩點頭。
「對,可能是這樣,」他說,「我不該來這裡的,他們在另一個球場,他們在那裡等我。」
貝雅特看著老人瘦弱的背影朝柵門蹣跚走去。
接著她快步朝麥佑斯登區移動。儘管她的腦子動個不停,思索瓦倫丁要去哪裡,從哪裡來,他們逮到他的概率有多高,老人的孱弱話聲卻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他們在那裡等我。
米雅·哈維森看著哈利·霍勒。
她雙臂交疊,半轉過身,肩頭對著哈利。這位病理醫生的周圍放著許多藍色塑料盆,裡頭裝著肢解的人體。學生才剛離開國立醫院一樓的法醫學研究所,哈利這位舊識就沖了進來,腋下夾著阿薩耶夫的病理報告。
米雅之所以擺出輕蔑的肢體語言,並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哈利,而是因為哈利是麻煩的代名詞。過去哈利擔任警探時,每當他出現,通常就代表額外的工作、緊迫的期限、不少捅婁子被笑的機會,而這些婁子根本就不關他們的事。
「我們給魯道夫·阿薩耶夫驗屍,」米雅說,「驗得非常徹底。」
「還不夠徹底。」哈利說,把報告放在晶亮的金屬桌上,剛才那班學生才在這張桌子上切割大體。一條白布底下露出一隻強壯的手臂,手臂被從肩膀處割開。哈利看了看手臂上褪色的刺青:想死嫌早。這人可能是灰狼幫的騎士,灰狼幫是阿薩耶夫一心想除之而後快的敵對幫派。
「那你為什麼認為我們還不夠徹底啊,霍勒?」
「第一,你們找不出死因。」
「有時屍體就是無法提供任何線索,這你應該知道,但這不表示死者不是死於自然因素。」
「這個案例最自然的死因是有人謀殺了他。」
「我知道他是可能的關鍵證人,可是驗屍程序是固定的,不會受這種情況影響。我們發現的就是這樣,僅此而已,病理學可不是直覺的科學。」
「科學就是根據假設檢驗對不對?」哈利說,在米雅的桌子上坐了下來,「建立一套理論,然後驗證它是真是假,對不對?」
米雅搖了搖頭,並不是因為哈利這番話說得不對,而是因為她不喜歡這段對話的走向。
「我的理論是,」哈利繼續說,露出天真的笑容,看起來像是小男孩正在說服母親要一枚原子彈當作聖誕禮物,「殺害阿薩耶夫的這個人清楚知道你們的驗屍程序,以及用什麼手法可以讓你們什麼都驗不出來。」
米雅改變站姿,用另一側肩頭對著哈利:「所以呢?」
「所以說,換作你,你會怎麼做,米雅?」
「我?」
「你知道所有的竅門,你會怎麼做來騙倒你自己?」
「我是嫌犯嗎?」
「那要等進一步通知。」
米雅正要發作,卻看見哈利嘴角上揚。
「兇器呢?」她問道。
「針筒。」哈利說。
「哦?何以見得?」
「可以注射麻醉類的藥物。」
「原來如此。每一種藥物我們幾乎都有辦法驗出來,尤其是這件案子很快就開始驗屍。我認為唯一的選擇是……」
「是什麼?」哈利露出微笑,彷彿他已得逞。這男人真煩,不知道是該甩他一巴掌還是吻他才好。
「注入空氣。」
「意思是?」
「史上最古老的方法,也是目前為止最棒的方法。先把針筒抽進空氣,再把空氣注入血管,在血管里形成氣泡,進而產生空氣栓塞。如果栓塞形成的時間夠久,血液無法流到重要器官,例如心臟或大腦,就會造成死亡。這方法又快又不會產生化學殘留物。空氣栓塞不需要外力介入就可能在體內形成。結案。」
「可是注射痕迹可以看得見。」
「如果用的針很細,就得把每厘米的皮膚都檢查過才可能找得到。」
哈利喜上眉梢,宛如打開禮物的小男孩,認為裡面是顆原子彈。
米雅亦一臉欣然。
「那你們有沒有檢查——」
「有,」這句話等於甩了哈利一巴掌,「每厘米都檢查過,甚至連點滴都檢查過,因為通過點滴也可以注入空氣。可是我們連個蚊蟲咬傷都沒發現。」米雅看見哈利眼中的熾烈光芒消失了,「抱歉,哈利,可是我們的確注意過死因可能有疑點。」口氣強調「的確」這兩個字。
「我得準備上下一堂課了,所以——」
「那不是皮膚的地方呢?」哈利問。
「什麼?」
「如果針頭是插在別的地方呢?那些孔洞。嘴巴、直腸、鼻孔、耳朵。」
「很有趣的想法,可是鼻子和耳朵沒什麼適合的血管。直腸是有可能,可是避開重要器官的機會就會降低,而且你必須非常熟練才能在盲目的狀況下找到血管。嘴巴還算有可能,因為嘴裡有血管,通往腦部的距離又很短,很快就能導致死亡,可是我們一定會檢查嘴巴,而且嘴裡遍布黏膜,針頭插入一定會腫起來,很容易發現。」
米雅看著哈利,感覺他的腦子仍不停轉動,尋找解答,但最後他還是放棄,點了點頭。
「很高興再見到你,霍勒。如果你還有其他想法就再來試一次吧。」
米雅轉身走到一個容器前,把一隻手指張開的灰白色手臂按進酒精里。
「再來……試一次。」她聽見哈利咕噥地說,於是嘆了口氣。這男人真的很煩。
「他可能再試一次。」哈利說。
「在哪裡呢?」
「你說通往腦部距離很短的地方,從後面注射,他可能把注射痕迹藏在後面。」
「後面哪裡?」她陡然住口,朝哈利指的地方望去,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抱歉,」哈利說,「可是FBI數據顯示,對關鍵證人進行二次檢驗,會把謀殺概率從百分之七十五拉高到百分之九十四。」
米雅搖了搖頭。哈利·霍勒。額外的工作、不少捅婁子被笑的機會,而這些婁子根本就不關他們的事。
「這裡。」貝雅特說。計程車在人行道旁停下。
電車停在韋勒文餐廳前的電車站,前後各停了一輛警車。侯勒姆和卡翠娜倚著那輛亞馬遜轎車。
貝雅特付了車錢,跳下車。
「怎麼樣?」
「三名警察在電車上,不準任何人離開。我們都在等你。」
「這輛電車上面寫著十一號,我說的是十二號。」
「它過了麥佑斯登區的十字路口就會變換號碼,電車還是同一輛。」
貝雅特快步走到電車前門,用力在門上敲了敲,舉起警察證。車門發出噴氣聲,打開來。她爬上電車,對制服警察點了點頭,那警察手裡拿著黑克勒-科赫P30L手槍。
「跟我來。」她說,開始穿過擠滿人的電車。
她一路走到電車中段,細看每張臉孔,繼續前進,看見一扇起霧的車窗上畫著塗鴉,感覺心跳越來越快。她對警察打個手勢,朝座位上的一名男子比了比。
「不好意思!對,就是你。」
男子抬起頭來,面對貝雅特,他露出驚恐神情,臉上長了許多發紅的痘痘。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把交通卡忘在家裡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貝雅特閉上眼睛,暗暗咒罵一聲,朝警察點了點頭,表示繼續跟著她。他們一直走到電車車尾,沒有其他發現。貝雅特高聲叫司機打開後門,步下電車。
「怎麼樣?」卡翠娜說。
「不見了。問問看乘客有沒有人看見他,如果他們還沒忘記,再過一小時也會忘記。提醒你們,他大約四十來歲,身高大概一米八,藍色眼珠,但現在有點變成丹鳳眼。他留褐色短髮,顴骨高聳,嘴唇很薄。不準讓人碰那扇他寫字的車窗,去採集指紋,拍下照片。畢爾?」
「是?」
「你去詢問從這裡到維格蘭雕塑公園的每一站,可以問附近店家的工作人員,看他們是否知道符合這個描述的人。搭早班電車的人通常每天都會走同樣路線,可能是去上班、上學、去健身房或經常光顧的咖啡館。」
「所以我們還是可能有機會找到他。」卡翠娜說。
「對,可是要小心,畢爾,先確認你去問的人不會跑去警告他。卡翠娜,你去問問看我們能不能借幾個警察去搭早班電車,再找幾個警察搭今天其他時段的電車,說不定瓦倫丁會從同一個路線回去,好嗎?」
卡翠娜和畢爾去找其他警察,分派工作。貝雅特抬頭看著那扇車窗。瓦倫丁在霧氣上畫下的線條暈了開來,他畫的是重複的圖案,有點像蕾絲花邊,先畫一條垂直線,再接著一個圓圈,一排接一排,組成一個方形矩陣。
這塗鴉可能不是很重要。
但哈利以前常說:「事情可能不重要或沒關聯,但每樣事物一定都代表著什麼,所以我們從已經攤在陽光下、已經可以看出些什麼的地方開始搜尋。」
貝雅特拿出手機,拍下車窗,這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卡翠娜!過來一下!」
卡翠娜聽見呼喚,把簡報工作交給侯勒姆。
「昨天晚上怎麼樣?」
「很順利,」卡翠娜說,「我今天早上把口香糖拿去送驗了,登記在一起性侵懸案的案件編號底下。現在他們都優先處理殺警案,可是他們答應說會儘快。」
貝雅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伸手抹了抹臉:「儘快是多快?我們不能讓疑似為兇手所有的DNA排在最後,只為了獲得讚美。」
卡翠娜單手叉腰,看著貝雅特。貝雅特對警察比了比手勢。「我認識裡頭的一個女性人員,」卡翠娜扯了個謊,「我可以打電話請她催一下。」
貝雅特看著她,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你確定你不是一廂情願地希望那個人是瓦倫丁·耶爾森?」奧納說,他站在窗邊,低頭看著診所樓下的繁忙街道,看著行色匆匆的路人,看著可能是瓦倫丁的每一個人,「缺乏睡眠的人經常出現錯覺,過去四十八小時以來你睡了多久?」
「我會算一下,」貝雅特回答,口氣清楚地向奧納表達她其實不用去算,「我之所以打給你是因為他在電車車窗上畫了些東西,你有沒有收到我的簡訊?」
「有。」奧納說。他才開始進行一節諮詢,就接到貝雅特的簡訊,手機在打開的抽屜里亮了起來。
看照片。很緊急。再打給你。
奧納心中浮現一種近乎反常的竊喜心情,他看著保羅·斯塔夫納斯的驚愕表情,告訴他說有通電話他非接不可,也看見對方收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這件事比你發的牢騷重要多了。
「你說過心理醫生可以分析反社會人格者的筆跡,推斷出他們的潛意識。」
「這個嘛,我說的可能是格拉納達大學發展出一套方法,可以通過藝術來研究精神病人格疾患,可是研究對象是接到指示去畫出特定的東西,你說的更像是文字而不是圖案。」奧納說。
「是嗎?」
「至少我可以看出i和O,這比圖案要有意思多了。」
「怎麼說?」
「清晨在電車上,頭腦昏沉,潛意識會支配你寫出的東西,而潛意識就像密碼或畫謎,有時根本難以理解,有時卻意外地簡單,甚至可以說是平淡無奇。我有個病人以前常害怕自己會被強暴,她常做同一個夢,而且被嚇醒,夢裡有根坦克車的炮管從卧室窗外伸進來到她的床尾,炮管上掛著一張紙條,上頭寫著P+N+15。奇怪的是她自己竟然解不開這個非常簡單的密碼,可是大腦經常會偽裝自己真正的想法,原因可能是安逸、罪惡感、恐懼……」
「i和O代表什麼意思?」
「可能代表他覺得搭電車很無聊。請不要高估我的能力,貝雅特。當初我之所以選擇念心理學,是因為對太笨而無法成為醫生或工程師的人來說,這是個不錯的選擇。我想一下再回你電話,現在我有病人。」
「好。」
奧納結束通話,又低頭看著街道。對街往玻克塔路方向的一百米處有家刺青店,十一號電車行經玻克塔路,而瓦倫丁身上有刺青。這個刺青可以用來辨識他,除非把刺青除去,或是去刺青店做修改。只要加幾個簡單的線條,圖案就可以出現大幅改變。例如,在一個半圓的圖案上加上一條直線,就可以構成D,或是在O上面畫一條斜線,就會變成?。奧納在窗戶上哈了一口氣。
他聽見背後傳來不耐煩的咳嗽聲。
他依照貝雅特傳來的圖片,在霧氣上簡單地畫一條垂直線,再畫一個圓圈。
「你這樣我可不想付全額諮詢費——」
「你知道嗎,保羅?」奧納說,接著又加上一個半圓和一條斜線。他把這個字念出來:D?。也就是「死」的意思。他把這個字從窗戶上擦去。「這節諮詢免費。」
22
里科·賀瑞姆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其實他一直都知道。不過新鮮的是,他知道自己在三十六小時內就會死亡。
「炭疽病。」泰國醫生用英語又說了一次,美式發音的捲舌音發得很清楚。這個小眼睛的醫生一定是在美國攻讀醫學院,並在這家私人診所謀得一職,這裡可能只有外國人或觀光客會來看病。
「我很遺憾。」
里科用氧氣罩呼吸,即便如此仍呼吸困難。三十六小時。醫生說三十六小時。醫生還問里科是否希望他們替他聯絡家屬,現在搭上飛機可能還來得及。還是要找神父來?他是天主教徒嗎?
醫生一定是看見里科一臉困惑,才覺得必須進一步解釋。
「炭疽病是一種由細菌引起的疾病,這種細菌在你的肺里,你可能是幾天前吸進去的。」
里科還是不懂。
「如果你只是吃下去或是沾到皮膚,我們可能還有辦法救,可是在肺裡面就……」
細菌?他會因為細菌而死?這細菌是他吸進去的?從哪裡吸進去?
這些念頭在他腦子裡不斷盤旋,宛如醫生這番話的迴音。
「你知道是在哪裡吸進去的嗎?警察會希望知道,避免其他人暴露在這種病菌中。」
里科閉上眼睛。
「賀瑞姆先生,請你回想看看,這樣可以救其他人……」
可以救其他人,卻救不了他自己。三十六小時。
「賀瑞姆先生?」
里科想點頭表示他聽見了,卻無法辦到。一扇門打開,許多雙鞋子咔嗒咔嗒走了進來,接著又聽見一名女子氣喘吁吁、壓低嗓音說話。
「我是挪威大使卡莉·法斯塔,我們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趕來了,他是不是……」
「他的血液已經停止循環,快進入休克狀態了。」
到底是在哪裡感染的?是不是他搭計程車從曼谷前往芭堤雅時,中途在路邊的骯髒餐館進食而感染的?或是在泰國人稱之為廁所,其實卻只是地上一個臭氣熏天的洞,在那裡如廁感染的?還是在旅館感染的?細菌不是經常通過空調系統傳播嗎?但醫生說最初的發病癥狀跟感冒一樣,而他在飛機上就已經出現癥狀了。如果細菌存在於飛機上的空氣中,其他旅客也會感染才對。他又聽見那女子的聲音響起,這次她用挪威語低聲說:「炭疽病,天哪,我以為這種病只存在於生物武器中。」
「並不盡然,」一個男子的聲音說,「我在來這裡的路上用Google搜索過,炭疽桿菌的潛伏期可能長達好幾年,是種很難纏的小渾球。它以孢子的形態擴散,就跟以前美國發生的炭疽攻擊事件中,信件上所帶有的粉末一樣,你還記得嗎?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
「你認為有人寄了含有炭疽桿菌的信給他?」
「他有可能在任何地方感染,但最常見的狀況是接觸牲畜,我們可能永遠不得而知。」
但里科知道,突然間他心中雪亮。他把手移到氧氣面罩上。
「有沒有聯絡他的親屬?」
「有。」
「怎麼樣?」
「他們說儘管讓他去死。」
「好。他是戀童癖?」
「不是,但他的犯罪史很長。嘿,他在動。」
里科移開面罩,試圖說話,發出的卻只是嘶啞難辨的氣息聲。他再試一次,看見那個頂著金色鬈髮的女子低頭看著他,臉上表情糅合了憂慮和噁心。
「醫生,這樣會不會……」
「不會,這種病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染。」
不會傳染,所以只有他感染而已。
女子的臉靠近了些。即使死期將近,或正因為死期將近,里科貪婪地吸入女子的香水味,就跟那天他在魚店吸入空氣一樣,透過那隻羊毛手套吸入空氣,聞到濕羊毛和石灰粉的味道。粉末。當天那個男人用圍巾圍住自己的口鼻,其實不是為了把臉遮住,而是因為細小的孢子會在空氣中亂飛。「我們可能還有辦法救,可是在肺裡頭就……」
里科用儘力氣,發出聲音,說出了六個字。他突然想到這六個字就是他的遺言。接著無盡的黑暗降臨在里科身上,猶如一出演了四十二年、悲慘苦痛的戲碼來到尾聲,布幕落下。
猛烈的暴雨打在車頂,彷彿想鑽入車內。卡莉·法斯塔不由自主打個冷戰。她的肌膚總是附著一層汗水,人家說這種情況到了十一月左右雨季結束就會改善。她很想返回大使官邸。她討厭來到芭堤雅,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她當初的職業規劃並不包括處理人渣,正好相反,她想象自己會參加有趣的雞尾酒派對,遇見知識分子,和人談論崇高的政治和文化話題。她期待的是個人發展,以及對重大議題有更深入的了解,豈料卻一頭栽進這充滿瑣事的困惑情境。例如,該如何為挪威的性掠食者找個好律師,也許再將他遣返,送進具有三星旅館等級的挪威監獄。
雨突然降下也突然停止。車子穿過熱氣蒸騰的柏油路面。
「你剛才說賀瑞姆說了什麼來著?」大使秘書問道。
「瓦倫丁。」卡莉答道。
「不是,我是說其他幾個字。」
「聽得不是很清楚,可能是三個字,聽起來有點像腌肉鬆。」
「腌肉鬆?」
「好像是。」
卡莉看著種植在公路旁的橡膠樹。她想回家,回到故鄉的家。
23
哈利奔越警院的走廊,經過挪威畫家弗蘭斯·維德貝里(FransWiderberg)的畫作。
她就站在健身房門口,身穿緊身運動服,準備進行技擊訓練。她雙臂交疊,倚著門框,目光跟隨哈利移動。哈利正要對她點頭打招呼,卻聽見有人大叫:「西莉亞!」她便進門而去。
哈利來到二樓,把頭探進門內,看見了阿諾爾。
「課上得怎麼樣?」
「不錯啊,但學生好像非常想念你那些來自所謂現實世界,又跟課程無關的駭人範例。」阿諾爾說,繼續按摩他那只有毛病的腳。
「反正謝謝你幫我代課。」哈利露出微笑。
「沒問題,你去忙什麼事那麼重要?」
「我得去病理組跑一趟,那個病理醫生同意掘出魯道夫·阿薩耶夫的屍體進行二次檢驗。我把你說的FBI統計數據用在死亡的證人身上。」
「很高興我說的話派上用場。對了,你又有訪客來了。」
「不會是……」
「不是,既不是格拉夫森小姐,也不是你以前的同事。我請他在你辦公室稍等。」
「那是誰?」
「應該是你認識的人,我給他泡了咖啡。」
哈利直視阿諾爾,微微一點頭,轉身離去。
哈利辦公室里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看上去沒什麼變化,只是體重增加了點,鬢角多了几絲白髮,但依然留著稚氣劉海。他身上穿的西裝看起來像是借來的,目光機敏銳利,閱讀一頁文件只要四秒鐘時間,有必要的話還可以在法庭上引用每一個字。簡而言之,尤漢·孔恩就是貝雅特所說的法律上的解決之道,即使挪威法律是對手,這位律師都有辦法打贏官司。
「哈利·霍勒。」孔恩說,聲音聽起來相當年輕。他站起身來,伸出了手,「好久不見。」他用英語說。
「還不夠久,」哈利說,跟孔恩握了握手,用鈦金屬手指捏住他的手掌,「每次你出現都代表有壞消息,孔恩。咖啡還可以嗎?」
孔恩也用力回捏哈利的手掌,他所增加的那些體重一定來自肌肉。
「咖啡很好喝,」他露出會意的微笑,「一如往常,我帶來的都是壞消息。」
「哦?」
「我不常親自出馬來見對方,但我希望在一切都化為白紙黑字之前先跟你私下碰面。事情是有關西莉亞·格拉夫森,你的學生。」
「我的學生。」哈利複述。
「難道不是嗎?」
「從某方面來說是的,但你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她是屬於我個人的學生。」
「我會盡量挑重點說,」孔恩說,噘起嘴唇,露出微笑,「她直接來找我,而不是去報警,因為你們出於恐懼一定會彼此聲援。」
「你們?」
「就是警察。」
「我已經不屬於——」
「警方僱用了你很多年,而且身為警大學院員工,你依然是警務體系的一分子。重點是她怕警方會勸阻她,叫她不要對這起性侵案提告,而且她如果起身對抗,有可能對她的事業造成長期的傷害。」
「你在說什麼啊,孔恩?」
「難道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昨天晚上將近午夜的時候,你在這間辦公室強暴了西莉亞·格拉夫森。」
接下來的靜默中,孔恩仔細觀察哈利。
「我不是刻意針對你,霍勒,可是你臉上一點吃驚的表情都沒有,更加強化了我客戶的可信度。」
「這還需要什麼強化?」
孔恩十指相觸:「我希望你認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霍勒。我們如果告發這起強暴案,將案件公之於世,會讓你的生活天翻地覆。」
哈利想象法庭上的模樣,孔恩身穿律師袍,伸出手指指著坐在被告席上的他,字字句句都在控訴他的不是,一旁的西莉亞勇敢地拭去眼淚。非職業法官一個個都不可置信地張開了嘴,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旁聽席上冷鋒壓境,速記員手中的鉛筆在本子上永無止境地書寫。
「現在之所以是我坐在這裡,而不是兩個警察拿手銬準備押著你穿過走廊,從你的同事和學生面前走過,唯一的原因是這個方式也會讓我的客戶付出代價。」
「什麼代價?」
「我相信你知道是什麼代價,她永遠都會背負著送警察同袍進監獄的惡名,大家都會說她是個告密者。我知道警界里有這種潛規則。」
「你電影看太多了吧,孔恩。警方很樂於釐清強暴案,才不會去管嫌犯是誰。」
「再說打官司對一個年輕女生來說是很折磨的,尤其是大考就要到了。況且她不敢去報警,又得深思熟慮一番才來找我,很多刑事鑒識證據和生物跡證都流失了,這代表官司會打得更久。」
「那你手上有什麼證據?」
「淤青、抓痕、撕破的衣服。如果我要求對這間辦公室進行地毯式搜索,一定可以找到跟她衣服上同樣的微跡證。」
「如果?」
「對。我不只是帶來壞消息而已,哈利。」
「哦?」
「我還帶來了另一個選擇。」
「我想應該是魔鬼的選擇吧。」
「你是個聰明人,霍勒。你知道我們沒有掌握絕對證據,可是強暴案通常都是這樣的不是嗎?總是雙方各執一詞,最後雙方都成了輸家。被害人受到懷疑,大家都認為她行為不檢點、做出不實指控。加害人則被認為是僥倖逃脫。有鑒於這個雙輸局面,西莉亞·格拉夫森向我提出一個願望、一個提議,我毫不猶豫地就支持她。先讓我卸下原告律師的角色,霍勒,我建議你也支持這個提議。因為她清楚表示,除此之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去報警。」
「哦?」
「是的。既然將來她想成為維護法紀的警察,因此現在她認為自己有責任善盡公民義務,讓強暴犯受到懲罰。但懲罰不一定要由法官來做,這點對你來說比較遺憾。」
「所以她還是很有原則的嘍?」
「換作我,我會少說點帶刺的話,多說點感恩的話,霍勒。我大可以建議她去報警的。」
「你到底想怎樣,孔恩?」
「簡而言之,就是請你辭去警大學院的教職,以後再也不要跟警界有任何關係,讓西莉亞可以在這裡安心完成學業,不受你打擾。日後她當上警察了也是一樣。你只要說一句不利於她的話,這個協議就宣告無效,我們會立刻報案。」
哈利把雙肘放在桌上,雙手抵著頭,按摩頭部。
「我會做好協議書,」孔恩說,「你的辭職可以換取她的沉默,雙方對此事都必須保密。如果你打破保密協議也很難傷害到她,她做的這個決定會得到同情和了解的。」
「而我如果同意協議,就會被認為有罪。」
「你可以把它視為止損,霍勒。以你的背景,很快就能找到工作,比如說去當保險調查員,薪水還比在警大學院當老師更優渥,這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
「很好,」孔恩打開手機蓋,「這幾天你什麼時候有空?」
「明天就有空。」
「很好,明天下午兩點在我公司碰面。你以前去過,還記得在哪裡嗎?」
哈利點了點頭。
「太好了。祝你有美妙的一天,霍勒!」
孔恩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哈利猜想他平常在做提膝、卧推和引體向上。
孔恩離開后,哈利看了看錶。今天是周四,這周蘿凱會提前一天回來。班機下午五點半降落,哈利說他會開車去機場接她。一如往常,她說了兩次「不用啦,你不用來接我了」,就接受並道謝。哈利知道她很享受回家的四十五分鐘路程,享受兩人的閑聊、靜謐的氣氛,為美好的夜晚揭開序幕。隨著鄉間景緻在車窗外掠過,她會用興奮的語調述說《國際法院規約》規定只有國家才能向海牙國際法庭提交裁決的真正用意是什麼,或是談論聯合國所擁有和缺乏的合法權力。或是他們會談起歐雷克,比如他最近做了些什麼,每天看起來都有起色,昔日的歐雷克漸漸回來了,他打算念法律,去考警大學院。他們也會談起他們有多麼幸運,幸福有多麼脆弱。
他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會拐彎抹角,幾乎什麼都說。但哈利從不會說自己有多害怕,害怕做出他無法實現的承諾,害怕自己無法成為他想成為的那種人,為了他們必須成為的那種人。他惶惶不安,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永遠都對他這麼好,不知道別人是否真能讓他快樂。
他覺得自己現在能跟蘿凱和歐雷克在一起,只是一時的機緣巧合而已,對於能否維持下去他沒有信心,也覺得這像是個難以置信的美夢,隨時可能醒來。
哈利揉了揉臉。也許美夢只能做到這裡而已,醒來的時候到了,無情的刺眼晨光終於亮起,現實終於來臨,一切都會回到過去那樣,冰冷、艱苦、孤寂。哈利打了個冷戰。
卡翠娜·布萊特看了看錶。九點十分。外面可能是乍暖的春夜,但地下室里還是冷冽潮濕的冬夜。她看見侯勒姆抓了抓紅色絡腮鬍,奧納正在本子上寫字,貝雅特捂嘴打了個哈欠。他們圍坐在一台計算機前,觀看貝雅特拍下的電車車窗照片。他們討論過車窗上的塗鴉,認為無論它有什麼含意,都不太可能幫助他們逮到瓦倫丁。
接著卡翠娜又跟他們提起她在證物室里覺得有別人一事。
「應該是那裡的工作人員吧,」侯勒姆說,「不過,呃,好吧,他們不開燈是有點怪。」
「要複製一把鑰匙是很簡單的。」卡翠娜說。
「說不定不是字母,」貝雅特說,「而是數字。」
眾人朝她望去,她仍凝視著計算機。
「是1和0,不是i和O,就像二進位代碼。1代表是,0代表否,是不是這樣,卡翠娜?」
「我不是程序設計師,」卡翠娜說,「不過你說得沒錯,1代表開,0代表關。」
「1代錶行動,0代表不做,」貝雅特說,「做、不做,做、不做,1、0,一排又一排。」
「就像法國菊的花瓣。」侯勒姆說。
眾人坐著沉默不語,只聽得見計算機風扇運作的聲音。
「矩陣停在0,」奧納說,「不做。」
「如果他打算停手,」貝雅特說,「那他做完這件案子以後就會收手。」
「有時連續殺人犯會停止殺人,」卡翠娜說,「就此消失,再也沒有消息。」
「那是例外,」貝雅特說,「0或非0。誰認為警察殺手打算停手,奧納?」
「卡翠娜說得沒錯,這種事的確會發生,但這傢伙恐怕會繼續犯案。」
恐怕,卡翠娜心想。她差點衝口而出說她怕的正好相反,眼看兇手就近在咫尺了,她怕他會停手。這個險值得一冒。是的,在最糟糕的狀況下,她願意犧牲一位警察同袍來逮到瓦倫丁。她的這個想法雖然令人不悅,卻是事實。再死一名警察是可以容忍的,讓瓦倫丁逍遙法外卻難以容忍。她說出無聲的咒語:再干一次,你這渾蛋,再下手一次。
卡翠娜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看見屏幕顯示病理組來電。
「嘿,我們化驗了強暴案的這塊口香糖。」
「是……」卡翠娜感覺心跳加速。那些微不足道的推測都滾到一邊去吧,這可是具體證據。
「恐怕我們找不到任何DNA。」
「什麼?」這感覺就像被人澆了一桶冰水,「可是……可是那裡面充滿唾液啊。」
「有時結果就是這樣。當然我們可以再化驗一次,但現在這些殺警案……」
卡翠娜結束通話。「他們在那塊嚼過的口香糖里什麼都沒找到。」她低聲說。
侯勒姆和貝雅特點了點頭。卡翠娜似乎察覺到貝雅特有點鬆了口氣的感覺。
門上傳來敲門聲。
「來了!」貝雅特高聲說。
卡翠娜看著那扇鐵門,非常確定來的人是他。
那高大的金髮男子回心轉意了,他來拯救他們了。
鐵門打開。卡翠娜咒罵一聲。來人是甘納·哈根。「怎麼樣了?」
貝雅特高舉雙臂:「今天下午在十一號和十二號電車上都沒發現瓦倫丁的蹤影,探訪民眾也沒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今晚我們派了警察搭上電車,可是明天清晨的可能性比較高。」
「大調查組的人來質問我為什麼派警員去電車上,他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跟殺警案有關。」
「流言傳得可真快。」貝雅特說。
「有點太快了,」哈根說,「一定會傳進貝爾曼的耳朵里。」
卡翠娜盯著屏幕瞧。模式。這正是她的專長,過去她曾發揮這個專長,協助追查到雪人。所以說,1和0,兩個數字一組,會不會是10?一組號碼同時出現好幾次。好幾次。好幾……
「所以今天晚上我得跟他報告瓦倫丁的事。」
「這對我們的小組會有什麼影響?」貝雅特問道。
「瓦倫丁出現在電車上不是我們的錯,很顯然我們必須行動,然而這也讓我們這個小組完成了任務,我們確定瓦倫丁還活著,提供給了警方一個主要嫌犯。如果不逮到他,他可能會出現在白克利亞街的那棟房子里。各位,現在就讓其他警察接手吧。」
「會不會是poly-ti?」卡翠娜說。
「你說什麼?」哈根柔聲問道。
「奧納說我們會把潛意識裡想的東西寫出來,瓦倫丁寫了很多個10,一個接一個。『很多』的另一個說法是『poly』,數字10是ti,所以是poly-ti,跟politi很像,也就是警察。這可能表示他打算殺更多警察。」
「她在講什麼?」哈根問說,轉頭望向奧納。
奧納聳了聳肩:「我們正在解讀瓦倫丁在電車車窗上的塗鴉,我的解讀是他寫的是『死』,但如果他喜歡用1和0呢?人腦是個四次元迷宮,每個人都進去過,但每個人都找不到路。」
卡翠娜穿過奧斯陸的街道,朝基努拉卡區的警察宿舍走去,完全沒注意到周遭的日常活動和笑聲,興奮的人們正趕著去慶祝短暫的春天和周末,人生苦短,應及時行樂。
如今她知道為什麼他們都那麼執著於這個白痴的「密碼」,因為他們都迫切地希望一切都可以串起來,具有某種意義。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沒有其他線索可以繼續追查,所以明知道白費力氣還是一直往裡頭鑽。
她的視線落在前方人行道上,用鞋跟在柏油路面上跺腳,配合她不斷復誦的咒語節拍:「再干一次,你這渾蛋,再下手一次。」
哈利將她的長發握在手裡。長發依舊烏黑亮澤,十分濃密,感覺像是握著一捆繩索。他把長發拉向自己,讓她頭向後仰,低頭看著她纖細后彎的背、宛如蛇般彎曲的脊椎、沁出汗水而散發光澤的肌膚。他再度衝刺。她的呻吟聲彷彿是來自胸腔的低頻轟鳴,是一種憤怒又沮喪的聲音。有時他們的做愛過程十分溫和、冷靜、慵懶,有如一支曳步慢舞。有時則像戰鬥,就像今晚。她放肆的情慾似乎只會引發更多情慾,就像現在。這感覺就像拿汽油去滅火,只會助長火勢,讓它一發不可收拾。他經常會想,天哪,這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她的洋裝躺在床邊地上。那是一襲紅色洋裝。她穿紅色洋裝非常誘人,幾乎達到罪惡的地步。她打赤腳。不對,她不是打赤腳。哈利傾身向前,吸入她散發出來的芬芳。
「不要停。」她呻吟說。
鴉片。蘿凱跟他說鴉片的苦澀氣味來自這種阿拉伯植物表皮所流的汗珠。不對,不是汗珠,而是眼淚,是為了禁忌之愛而逃離至阿拉伯的公主所流下的眼淚。密耳拉公主。密耳拉(Myrrha)這個名字就是沒藥(Myrrh)之意。她的生命在悲傷中走到盡頭,而聖羅蘭為了製作一升眼淚得付出高昂成本。
「不要停,握住……」
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捏住,感覺她纖細頸部的血管和繃緊的肌肉。
「再用力一點!用——」
他依她所言捏得更用力,她的聲音突然中斷。哈利知道現在氧氣已停止運送到她的腦部。這是她的癖好,這樣做也令他無比興奮,因為他知道這可以令她無比興奮。但這時有些地方不太一樣,他感覺她在自己股掌之間,他可以對她為所欲為。他低眼望向她那件紅色洋裝,感覺壓力在體內攀升,再也忍耐不住。他閉上眼睛,想象著她。她張開四肢,緩緩轉過身來看著他,她的頭髮變了顏色,他看清楚原來她是誰。她雙眼上翻,脖子滿是淤青,刑事鑒識員用手電筒照射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哈利放開手,但蘿凱已到達高潮,她肌肉緊繃,猶如鹿倒地似的全身顫抖。接著她像死了一般,額頭抵著床單,口中發出苦澀的嗚咽聲,就這樣跪倒在原地,彷彿正在祈禱。
哈利抽了出來。她發出抱怨的聲音,轉頭用譴責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通常他會等到她準備好要分開之後才抽出。
哈利很快地吻了吻她的脖子,輕輕下床,拿起她在某個機場給他買的保羅·史密斯內褲,從掛在椅子上的威格牛仔褲里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下樓到客廳,在椅子上坐下,看著窗外。夜色甚黑,但尚未黑到看不見天幕下的霍爾門科倫山輪廓。他點了根煙,背後傳來她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接著便感覺一隻手撫摸他的頭髮和脖子。
「怎麼了嗎?」
「沒有啊。」
她在椅子扶手上坐下,把鼻子抵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肌膚依然溫熱,散發出蘿凱和做愛的氣味,以及密耳拉公主的淚水氣味。
「鴉片,」他說,「香水取這個名字挺驚人的。」
「你不喜歡?」
「沒有,我喜歡,」哈利朝天花板噴了口煙,「只不過味道還滿……強烈的。」
她抬頭看著他:「到現在你才跟我說?」
「以前我從沒這樣想過,現在我其實也沒多想。」
「是不是因為酒精的關係?」
「什麼?」
「是不是因為香水裡的酒精味?」
他搖了搖頭。
「可是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說,「我了解你,哈利。你心煩意亂。看看你抽煙的樣子,像是要吸起世界上最後一滴水。」
哈利微微一笑,撫摸她背部起的雞皮疙瘩。她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既然不是戒酒的事,那就是另一方面的事。」
「另一方面?」
「警察那方面。」
「哦,那個啊。」他說。
「是因為殺警案對不對?」
「貝雅特來找我談過,她說她已經先跟你說過了。」
蘿凱點了點頭。
「她還說你的口氣聽起來是同意的。」哈利說。
「我說由你決定。」
「難道你忘了我們的承諾嗎?」
「沒有,但我不能逼你信守承諾,哈利。」
「如果我答應加入調查呢?」
「那你就打破了承諾。」
「那麼後果是?」
「對你、我和歐雷克來說,我們關係破裂的機會大增。對三起殺警案的調查工作來說,則是破案的概率大增。」
「嗯,前者是一定的,蘿凱。至於後者是個很大的問號。」
「也許吧,但你很清楚無論你要不要替警方工作,到最後我們的關係可能還是會破裂。這條路的陷阱很多,其中之一是你覺得沒辦法發揮天生所長,脾氣變得很暴躁。我聽說過有男人在秋天的打獵季節來臨前正好家庭關係破裂。」
「你是說獵駝鹿季,而不是鳥類?」
「對,這對獵物來說是一大福音。」
哈利吸了口煙。他們說話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彷彿在討論購物的事。他們都是這樣說話的,他心想,她喜歡這種說話方式。他把她拉過來,在她耳畔低語。
「我想保有你,蘿凱。我想保有這一切。」
「是嗎?」
「是的,這樣很好。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棒的事。而且你知道什麼事情會激發我。你還記得史戴的診斷:上癮的人格特質,接近強迫症。不管是酗酒還是打獵,都沒什麼差別,我的頭腦會依循既定的軌道打轉。我只要一打開門,立刻就會去那裡,蘿凱。可是我不想去那裡,我想待在這裡。該死,我光是說說而已就已經要飛到那裡去了!我這樣做不是為了歐雷克和你,是為了我自己。」
「好啦好啦,」蘿凱撫摸他的頭髮,「那我們說說別的事好了。」
「好。所以他們說歐雷克可以提早出院?」
「對,戒斷癥狀已經消失了,他的鬥志似乎從來沒這麼強烈過。哈利?」
「是。」
「他跟我說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了。」她的手持續地撫摸他。他希望她的手可以永遠撫摸著他。
「哪天晚上?」
「你知道的,醫生治療你的那天晚上。」
「哦,他跟你說了?」
「你跟我說你是被阿薩耶夫的藥頭開槍打傷的。」
「這樣說也沒錯,歐雷克的確是他們的一分子。」
「我比較喜歡原來的版本。也就是歐雷克後來在犯罪現場發現你身受重傷,沿著奧克西瓦河跑去急診室。」
「可是你沒相信過這個版本吧?」
「他說他衝進急診室,用槍把一個醫生押去那裡。」
「那醫生一看到我的狀況就原諒了歐雷克。」
蘿凱搖了搖頭:「他說他還想告訴我其他的事,但那段時間的事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海洛因的確會造成這種結果。」
「但我想現在你可以把其他的部分補上了,你說呢?」
哈利抽了口煙,憋住一秒再吐出:「我希望說得越少越好。」
她拉了拉哈利的頭髮:「那時我相信你是因為我希望相信你。我的老天,哈利,歐雷克開槍打傷你,他應該去坐牢才對。」
哈利搖了搖頭:「那是個意外,蘿凱。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只要警方找不到那把敖德薩手槍,沒有人能把歐雷克跟古斯託命案或其他人聯繫起來。」
「什麼意思?那件案子歐雷克已經被無罪釋放了,你的意思是說結果他還是涉案嗎?」
「不是,蘿凱。」
「那你是在說什麼,哈利?」
「你確定你想知道嗎,蘿凱?真的想知道嗎?」
她認真地看著哈利,不發一語。
哈利靜靜等待,望向窗外,看著山脈的輪廓環繞這座平靜安全的城市。其實這座山是休眠火山,整座城市就建築在其邊緣。其實很多事只不過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看,看你知道多少真相。
「不想。」她在黑暗中低聲說,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臉頰上。
哈利心想,保持無知、快樂過生活比較簡單。關鍵就在於壓抑,壓抑關於敖德薩手槍的謊言,管它是否為謊言,反正通通鎖在柜子里就好了。壓抑無須他負責的三起命案。壓抑一個紅色洋裝拉到她的腰際、遭拒絕學生的憎恨眼神。不就是這樣嗎?
哈利按熄香煙。
「我們回床上去好嗎?」
凌晨三點,哈利從夢中驚醒。
他又夢見了她。夢中他走進一個房間,發現她在裡面。她躺在地上的一張臟床墊上,正在用一把大剪刀亂剪身上穿的紅色洋裝。她旁邊放著一台攜帶型電視,正以晚了兩秒的速度轉播她的一舉一動。哈利環目四顧,卻沒看見攝影機。接著她拿一片亮晃晃的刀刃抵在大腿內側,張開雙腿,低聲說:「別這樣做。」
哈利朝背後摸索他剛才關上的門,雖然摸到門把,卻上了鎖。接著他發現自己全身赤裸,朝她走去。
「別這樣做。」
聽起來彷彿是來自電視的迴音,晚了兩秒鐘。
「我只是要去拿鑰匙。」他說,但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在水底說話,而他知道她沒聽見。她把兩根、三根、四根手指放進陰道,他看著她整隻纖長的手沒入陰道。他又朝她踏出一步。她的手抽了出來,手中拿著一把槍指著他。那是把閃亮亮、濕答答的手槍,上頭有條線宛如臍帶般延伸到她體內。「別這樣做。」她說,但他已跪在她前方,傾身向前,感覺槍口冰涼愉悅地抵著他的額頭。他低聲說:「做吧。」
24
侯勒姆駕駛他那輛沃爾沃亞馬遜開到維格蘭雕塑公園門口,停在大門旁的一輛警車前。公園裡的網球場都有人在打球。
貝雅特跳下車,腦袋十分清醒,儘管她昨晚只稍微睡了一下。在陌生人的床上很難入睡。是的,她依然認為他是陌生人。她認識他的身體,但他的內心、習性和想法對她而言依舊是個謎,而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耐心或興趣去探索。因此每次她早上在他的床上醒來都捫心自問:你真的要這樣繼續下去嗎?
兩名倚著警車的便衣警察直起身,朝貝雅特走來。她看見警車前座坐著兩名制服警察,另有一名男子坐在後座。
「就是他?」她問道,感覺心跳加快的美妙感受。
「對,」一名便衣警察說,「素描畫得很好,簡直一模一樣。」
「電車呢?」
「我們讓它繼續往前開,上面幾乎爆滿。不過我們記下了一位女士的聯絡數據,因為當時出現了一點騷動。」
「哦?」
「我們亮出證件,要他跟我們走的時候,他跳上走道,抓起一台嬰兒車擋住我們,還大叫要電車停下。」
「嬰兒車?」
「對,難以置信對不對?怎麼會有人做出這種事。」
「他恐怕還干過更壞的事。」
「我是說,怎麼會有人在早上的高峰期推嬰兒車上電車。」
「好吧。不過後來你們逮捕他了?」
「嬰兒的母親大聲尖叫,死命抓住他的手臂,我才有辦法賞他一拳。」那警察秀出流血的右手指節,「既然拳頭有用,何必亮出手槍,你說對吧?」
「很好。」貝雅特說,盡量讓口氣聽起來是認真的。她俯身朝警車後座望去,但只看見自己在早晨陽光中的倒影。「可以降下車窗嗎?」
車窗無聲地降下,她冷靜呼吸。
她立刻認出他來。他沒看她,只是直視前方,雙眼半閉,看著奧斯陸的早晨,彷彿還在做夢,不想醒來。
「有沒有搜他的身?」她問道。
「第三類接觸,」便衣警察咧嘴而笑,「他身上沒帶武器。」
「我是說,你們有沒有在他身上搜到毒品?有沒有檢查他的口袋?」
「呃,沒有,為什麼?」
「他叫克里斯·雷迪,外號阿迪達斯,因為販賣冰毒而前科累累。既然他想逃,那他身上一定有毒品,所以把他脫光搜身吧。」
貝雅特直接走回亞馬遜。
「我以為她會辨認指紋,」她聽見便衣警察對剛才走過來加入他們的侯勒姆說,「沒想到她還認得出毒蟲。」
「奧斯陸警署檔案庫里的每個人她都認得出來,」侯勒姆說,「下次看仔細一點好嗎?」
侯勒姆坐上車子,看了她一眼。貝雅特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活像頭性情乖戾的老牛,雙手交抱,怒氣沖沖,瞪視前方。
「星期天我們會逮到他的。」侯勒姆說。
「希望如此,」貝雅特說,「白克利亞街那邊都布置好了?」
「戴爾塔小隊勘查過現場,找到了適當的位置,他們說四周都是森林,要搞定很簡單,不過他們也進駐了附近的房子。」
「參與原始命案的每位人員都接到通知了?」
「對,他們整天都會在電話旁待命,接到電話就會回報。」
「也包括你,畢爾。」
「還有你也是啊。對了,為什麼哈利沒有偵辦那件案子?當時他還是犯罪特警隊的警監。」
「嗯,當時他不適合。」
「在酗酒?」
「卡翠娜要怎麼安排?」
「她會駐守在白克森林,在那裡可以把房子看得一清二楚。」
「她在那裡的時候我要定時跟她用手機聯絡。」
「我會跟她說。」
貝雅特看了看錶。九點十六分。他們駕車駛上托馬斯海芬提街和碧戴大道,並不是因為這是前往警署最近的一條路,而是因為這條路風景最美,還能打發點時間。貝雅特又看了看錶。九點二十二分。再過兩天就是行動日。星期天。
她的心跳依然很快。
已經開始跳得很快。
一如往常,約定時間到了之後,尤漢·孔恩讓哈利在接待室等了四分鐘才出現,他先跟接待員交代了幾句明顯多餘的話,才把注意力放到坐在接待室里的兩個人身上。
「霍勒,」他說,很快地打量哈利的臉色,判斷對方的心情,才伸出手,「你帶了自己的律師過來是嗎?」
「這位是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哈利說,「他是我同事,我請他一起過來見證我們的談話和協議。」
「明智之舉,」孔恩說,口氣和表情卻顯示他其實不這麼想,「請進請進。」
他在前領路,很快地看了看錶。他的手錶甚是嬌小且女性化,令人意外。哈利明白這個暗示:我是個忙碌的律師,處理這種小事的時間有限。辦公室十分寬敞氣派,瀰漫著真皮的氣味,哈利心想這味道應該來自書架上依時間先後排得滿滿的《挪威判例期刊》精裝本。此外哈利還聞到熟悉的香水味。西莉亞坐在一張椅子上,半朝向他們,半對著孔恩的大辦公桌。
「這品種快絕跡了吧?」哈利問道,坐下前伸手撫摸辦公桌面。
「標準柚木。」孔恩說,在辦公椅上坐下,彷彿坐在雨林里的駕駛座上。
「以前是標準,現在已經要絕跡了。」哈利說,朝西莉亞微微點頭。她的回應是緩緩合上眼皮又張開,彷彿她的頭絕對不能移動。她扎著馬尾,頭髮綁得非常緊,使她的眼睛被拉得比平常更細小了些。她身穿套裝,看起來像是要去上班,神色似乎頗為冷靜。
「那我們就開始辦正事吧?」孔恩說,十指相觸,擺出一貫的姿勢,「格拉夫森小姐表示當晚大約午夜的時候,她在警大學院你的辦公室里遭到強暴。目前的證據包括抓痕、淤青和撕裂的洋裝。這些都已拍照存證,可當作呈堂證供。」
孔恩看了西莉亞一眼,確定她支撐得下去,才繼續往下說。
「性侵危機中心的驗傷報告的確未發現任何撕裂傷或挫傷,但通常很難發現,只有百分之十五到三十的案例才算是暴力攻擊事件。此外沒有發現精液的痕迹,因為你頭腦很清楚,知道要在體外射精,也就是射在格拉夫森小姐的肚子上,然後你叫她穿上衣服,把她推到門口攆出去。很可惜她不像你頭腦那麼清楚,沒有留下一些精液當作證據,反而在蓮蓬頭底下哭了好幾個小時,儘力洗去所有的污穢痕迹。對一個年輕女生來說,這種反應不令人意外,可以理解,而且十分正常。」
孔恩的聲音帶有一絲憤慨的顫抖,哈利認為這應該發自肺腑,並非刻意做作,同時用來表示這番證詞在法庭上將會多有效果。
「但性侵危機中心的人員必須用幾句話來描述被害人的心理狀況,這些人員都是專業人士,非常熟悉強暴案被害人的行為反應,而這些描述法官一定會非常重視。相信我,本案的心理觀察支持我客戶的聲明。」
孔恩臉上掠過一絲幾乎是抱歉的笑容。
「在仔細討論詳細證據之前,我想先知道你是否考慮過我的提議,霍勒。如果你認為我的提議是正確之舉,而且我非常希望你這樣認為,那麼我已經把協議書寫好了。不用說,這份協議書將保密。」
孔恩遞了一個黑色真皮檔案夾給哈利,同時用強有力的眼神看了看阿諾爾。阿諾爾緩緩點頭。
哈利打開檔案夾,掃視那張A4大小的紙。
「嗯,我要從警大學院辭職,以後不再跟警務事宜有牽扯。而且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談論有關西莉亞·格拉夫森的事。只等簽名了,我看。」
「這一點也不複雜,所以如果你經過深思熟慮,知道怎麼做最好……」
哈利點了點頭,朝西莉亞望去,只見她坐在那裡,身體十分僵硬,回望著他,臉白如紙,毫無表情。
阿諾爾輕咳一聲,孔恩把注意力轉到他身上,露出友善目光,同時刻意以一種隨興姿態調整一下手錶。阿諾爾遞出一個黃色檔案夾。
「這是什麼?」孔恩問道,接過檔案夾,揚起雙眉。
「這是我們對協議書的建議,」阿諾爾說,「你可以看見,我們建議西莉亞·格拉夫森立刻終止在警大學院的課程,日後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從事和警務事宜有關的工作。」
「你是在開玩笑吧……」
「而且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跟哈利·霍勒聯絡。」
「這太荒謬了。」
「為了雙方著想,我們提出的交換條件是,我們將不會對這次的不實指控和企圖勒索警大學院員工之事提出起訴。」
「這樣的話,我們法庭上見,」孔恩說,連刻意的誇大口氣都免了,「即使你們會因此而自食惡果,我還是很期待提出起訴。」
阿諾爾聳了聳肩:「到時候你恐怕會有點失望,孔恩。」
「那就看看到時候失望的人是誰。」孔恩已站了起來,扣上西裝外套的一顆扣子,表示他要去開會了,這時他和哈利目光相對,遲疑片刻。
「什麼意思?」
「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阿諾爾說,「請你看一下協議書的附件。」
孔恩又打開檔案夾,翻閱附件。
「你可以看到,」阿諾爾繼續說,「你的客戶在警大學院上過有關強暴的課程,非常清楚強暴案被害人在心理上會有什麼反應。」
「這又不代表——」
「可不可以請你少安毋躁,再看下一頁呢,孔恩?你會看見一份暫時算是非正式的簽名證詞,當晚有個男學生站在門口外面,目睹格拉夫森小姐離開,他說格拉夫森小姐看起來很憤怒,而不是害怕,且並未提到任何有關衣服被撕破的事。相反,他說她看起來衣著整齊,也沒有受傷的樣子。而且他承認他非常仔細地打量過她,」阿諾爾轉頭望向西莉亞,「我想這應該算是種讚美吧……」
西莉亞依然僵直坐著,但雙頰發紅,雙眼眨個不停。
「如你所見,格拉夫森小姐從這位男同學面前經過之後,最多不到一分鐘或是六十秒,哈利·霍勒就走上前去,站在男同學旁邊,直到我抵達校門口,把霍勒載到鑒識中心,這是在……」阿諾爾做個手勢,「下一頁,對,就是那裡。」
孔恩看了之後在椅子上癱坐下來。
「報告指出霍勒身上沒有任何犯下強暴案之後會附著在身上的東西,指甲底下沒有皮膚細胞,雙手和生殖器上都沒有別人的生殖器分泌物或陰毛。這表示格拉夫森小姐所言的抓傷和侵入的聲明完全是謊言。此外,霍勒身上也沒有任何痕迹顯示格拉夫森小姐曾經反抗過他。唯一的發現只有他衣服上有兩根頭髮,既然她曾經靠在他身上,這是很自然會發生的事,請看第三頁。」
孔恩並未抬眼,翻到下一頁,目光在頁面上跳動,三秒后嘴唇做出咒罵的口型。於是哈利知道挪威法律界的傳說是真的,孔恩閱讀一頁A4文件的速度無人能及。
「最後,」阿諾爾說,「你可以看看霍勒在據稱的強暴行為過後短短半小時內,射精量仍有四毫升,通常男人在半小時后第二次射精量不到十分之一。簡而言之,除非哈利·霍勒的睪丸非常特別,否則他不可能在格拉夫森小姐所聲稱的那個時間射精過。」
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哈利聽見窗外的汽車喇叭聲、吼聲、笑聲和咒罵聲,顯然路上堵車嚴重。
「這一點也不複雜,」阿諾爾說,鬍子里的嘴巴露出試探的微笑,「所以如果你經過深思熟慮,而且……」
剎車被放開,液壓系統發出噴氣聲。這時西莉亞猛然站起,椅子發出巨響,她離開辦公室,砰的一聲把門甩上。
孔恩低頭坐在椅子上,片刻之後才抬頭,直視哈利。
「抱歉,」他說,「身為辯護律師,我們必須接受客戶之所以說謊是為了脫罪。可是這個……我看人應該更精準一點才對。」
哈利聳了聳肩:「你又不認識她,不是嗎?」
「對,」孔恩說,「可是我認識你。經過了這麼多年,我應該認識你才對,霍勒。我會請她簽字。」
「如果她不簽呢?」
「我會跟她解釋做出不實指控的後果,還會被警大學院退學。她又不笨,你知道的。」
「我知道,」哈利說,站起身來,嘆了口氣,「我知道。」
外頭的車輛又開始移動了。
哈利和阿諾爾走在卡爾約翰街上。
「謝謝你,」哈利說,「但我還是很納悶你的反應怎麼會那麼快。」
「我有過一些OCD的經驗。」阿諾爾微微一笑。
「什麼?」
「就是強迫症,有這種傾向的人只要做出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善罷甘休,行動遠比後果來得重要。」
「我知道什麼是OCD,我有個心理醫生朋友就說我也快接近強迫症了。我的意思是說,你怎麼那麼快就想到我們需要找個證人,還得去鑒識中心?」
阿諾爾咯咯一笑:「這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說,哈利。」
「為什麼不行?」
「我可以說的是,以前我處理過一件案子,那件案子里有兩個警察把一個男人打得半死,那人打算提出起訴,但是那兩個警察做了類似我們這次做的事,最後扳倒了他。其中一個警察燒毀不利於他們的證據,使得剩下的證據變得很不充足,於是那人的律師建議他放棄起訴,因為這樣只會徒勞無功而已。我想同樣的手法也能應用在這次的案子上。」
「好了,你把我說得好像我真的強暴了她一樣。」
「抱歉,」阿諾爾大笑,「我只是隱約料到會發生這種事而已。那個女人是個嘀嗒作響的定時炸彈,學校的心理測驗應該在准許她入學之前就先把她刷掉才對。」
兩人越過伊格廣場。哈利的腦際閃現出許多畫面,包括某年五月一位女友的笑容,那時他還年輕,此外還有躺在聖誕鍋前的一具屍體。這座城市充滿回憶。
「那兩個警察是誰?」
「有一個層級很高。」
「這就是你不肯跟我說的原因?而且你也有份?良心不安?」
阿諾爾聳了聳肩:「任何不敢為正義挺身而出的人都會良心不安。」
「嗯,這個警察有行使暴力的歷史,還有燒毀證據的嗜好。這種人可不多。我們在說的這個警察不會叫楚斯·班森吧?」
阿諾爾不發一語,但他矮胖的身體突然一震,這便足以讓哈利明白了。
「班森是米凱·貝爾曼的影武者,你所謂層級很高的人就是指貝爾曼吧?」哈利朝柏油路面吐了口口水。
「我們聊點別的好嗎?」
「好,沒問題。去施羅德吃午餐?」
「施羅德?他們真的有……呃,提供午餐嗎?」
「他們提供漢堡,還有用餐環境。」
「這看起來很眼熟,莉塔。」哈利對女服務生說。莉塔在他們面前放下兩個燒焦的漢堡,上頭鋪著蒼白的煎洋蔥。
「這裡什麼都沒變,你知道的。」她笑了笑,轉身離開。
「楚斯·班森,沒錯。」哈利說,轉頭望去。這個方形空間里幾乎只有他和阿諾爾兩個人,儘管禁煙令已經頒布好幾年了,餐廳里依然有煙味。「我認為他埋伏在警界擔任燒毀者已經很多年了。」
「哦?」阿諾爾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擺在桌上的動物屍體,「那貝爾曼呢?」
「當時他負責緝毒,我知道他跟一個叫魯道夫·阿薩耶夫的人打過交道,這傢伙販賣一種名叫小提琴、類似海洛因的毒品。」哈利說,「貝爾曼同意阿薩耶夫壟斷奧斯陸的毒品市場,條件是毒品走私率、街上的毒蟲數量和用藥過量致死率必須下降,這些都讓貝爾曼風光一時。」
「風光到當上警察署長?」
哈利猶豫地咬下第一口漢堡,聳了聳肩,意思是說「也許吧」。
「那你怎麼不把你知道的這些事說出來?」阿諾爾小心翼翼切了一塊應該是肉的物體,之後索性放棄,看著哈利。哈利只是眼神空洞地回望著他,嘴巴不停嚼動。「怎麼不伸張正義?」
哈利吞下食物,用餐巾擦了擦嘴:「我手上沒證據。再說,那時我已經不幹警察了,那些都不關我的事了,現在還是不關我的事,阿諾爾。」
「嗯,我想也是,」阿諾爾叉起一塊肉,拿起來檢視,「但既然這些都不關你的事,你也已經不幹警察了,那病理醫生為什麼還把魯道夫·阿薩耶夫的驗屍報告寄來給你?」
「嗯,你看到了?」
「因為我去信箱拿信的時候都會順便幫你拿,因為我也愛管閑事。」
「味道怎麼樣?」
「我又還沒吃。」
「你就放膽試試看嘛,又不會少塊肉。」
「這句話奉還給你,哈利。」
哈利微微一笑:「他們查看眼球後方,結果找到了我們一直想找的東西,有根大血管上有個小針孔,有人趁阿薩耶夫昏迷時把他的眼球壓到旁邊,從眼角的地方注入空氣。這會立刻導致失明,接著是腦部出現血塊,而且難以留下痕迹。」
「吃起來還算不壞,」阿諾爾露出苦笑,放下叉子,「你是說你們已經證明阿薩耶夫是被人謀殺的?」
「不是,死因依然難以斷定,但針孔證明了可能發生過什麼事。這當中的謎團當然是怎麼有人能夠進入病房。值班警察堅稱他看守的那段時間沒看見有人經過,沒看見醫生,也沒看見任何人,而注射的行為卻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的。」
「上鎖病房之謎。」
「或者事情其實很簡單,比如說這位警察離開崗位或睡著,卻不承認,這是很可以理解的。再不然就是他間接或直接涉及了謀殺。」
「如果是警察開小差或睡著,那兇手不就得碰運氣?通常兇手應該不會去碰運氣吧?」
「對,阿諾爾,應該不會。但這個警察有可能被誘離崗位,或是遭人下藥。」
「或是被賄賂。你得把這個警察叫來訊問才行!」
哈利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行?」
「第一,我已經不幹警察了。第二,這名警察已經死了。他就是在德拉門市郊死在車裡的那個警察。」哈利自顧自點點頭,拿起咖啡啜飲一口。
「該死!」阿諾爾傾身向前,「那第三呢?」
哈利打個手勢,請莉塔買單:「我有說還有第三嗎?」
「你剛才說『第二』的口氣好像是還有下文。」
「嗯,我得把挪威語說好一點才行。」
阿諾爾側過了頭。哈利在這位同事的眼中看見疑惑的目光,彷彿是說,既然你沒有要辦這件案子,為什麼還講了這麼多關於這件案子的事?
「快吃啊,」哈利說,「待會兒我還要上課。」
太陽劃過蒼白天際,以優雅姿態落在地平線上,把整片雲彩染成橘色。
楚斯·班森坐在車上,心不在焉地聽著警用頻道,等待夜幕降臨,等待上方那棟屋子亮起燈光,等待看見她,即使是一瞥也足夠。
有什麼事正在醞釀。他從通話方式就聽得出來,就在低調的例行公事進行之際,有件事正在發生。頻道里出現簡短而口氣強烈的零星回報,彷彿他們被告知除非必要否則不要用無線電聯絡。重點不在於他們說了什麼,而在於他們沒說什麼,以及那種避而不談的方式。頻道里可以聽見斷斷續續的對話,內容關於監視和運輸,卻沒提及地址、時間或人名。以前大家常說警用頻道是奧斯陸人氣第四高的當地電台,但那是在頻道加密之前。然而今晚警方說話的方式就好像害怕泄露什麼一樣。
又來了。楚斯調高音量。
「呼叫〇一,這裡是戴爾塔〇二,沒有動靜。」
戴爾塔小隊。精英特種部隊。這是個武裝行動。
楚斯拿起望遠鏡,對準客廳窗戶。要在新房子里看見她比較困難,因為客廳外的陽台會擋住視線。過去在舊房子,楚斯只要站在樹林里,直接就可以看見客廳,看見她赤足盤腿坐在沙發上,撥開金色鬈髮,彷彿知道自己正被人觀看似的,美得令他泫然欲泣。
奧斯陸峽灣上方的天空從橘色變成紅色又轉變成紫羅蘭色。
那天晚上他把車子停在奧克班路的清真寺旁,天際一片漆黑。他走到警署,別上證件,以免值班警察看見他。他打開通往中庭的門,從容地走到地下室的證物室,用三年前他複製的鑰匙把門打開,戴上夜視鏡。過去他替魯道夫·阿薩耶夫擔任燒毀者的時候,曾打開證物室的燈,結果引起警衛的注意,於是後來他都使用夜視鏡。他手腳很快,找到該日期的證物箱,打開封存袋,拿出從勒內·卡爾納斯的頭部取出的九毫米子彈,換成他外套口袋裡的子彈。
他唯一覺得奇怪的是他覺得證物室里似乎還有別人。
這時他看著烏拉。她是否也感覺到了?是不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時從書上抬頭望向窗外?彷彿外頭有什麼東西正在等著她。
警用頻道又傳來說話聲。
他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也明白他們在計劃什麼。
25
行動日即將結束。
無線電對講機沉寂下來。
卡翠娜·布萊特在單薄的防潮布里扭動身體,再度拿起望遠鏡,望向白克利亞街的那棟房子,只見它漆黑寂靜,如同過去將近二十四小時以來一般。
一定有事情會發生。再過三小時就是明天,日期也將變換。
她打個冷戰。不過事情可能更糟。白天沒下雨,氣溫大約九攝氏度,但太陽西下之後氣溫驟降,她便開始覺得冷,即使全副武裝穿上禦寒內衣和外套也還是覺得冷。那店員說這件外套是「美標八百,而不是歐標」。她不知道八百指的是隔絕材質還是羽毛,只知道現在她希望自己有比八百更暖和的東西,比如說有個男人可以依偎……
他們沒派人守在房子里,因為不希望被看見有人進出,即使是負責偵查的人員也把車停得老遠,再悄悄接近房子,每次不超過兩人,而且絕對只穿便服。
她被分派到的地點位於白克森林的小山丘上,就在戴爾塔小隊駐守之處的後方。她知道戴爾塔小隊的所在位置,但是用望遠鏡看去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她知道那裡有四個狙擊手,負責房子的各個方位,另外還有十一名隊員可以在八秒內沖入門內。
她又看了看錶。剩下兩小時五十八分鐘。
警方所能推斷原始命案的發生時間是在當天快要結束之時,但難以推斷死亡時間,以及屍體被分割成數個不到兩公斤重屍塊的時間。無論如何,目前看來這個模仿殺手的手法算是符合原始命案,因此目前為止什麼事都沒發生是在預料之中。
雲層從西方飄來。天氣預報說不會下雨,但天色可能會更暗,能見度更低。從另一方面來說,說不定氣溫會上升一些。她應該帶個睡袋來的。手機發出振動,她接了起來。
「有沒有發生什麼事?」來電的是貝雅特。
「沒什麼可以回報,」卡翠娜說,搔了搔脖子,「除了全球變暖的確是事實,才三月就有蠓了。」
「你是說蚊子吧?」
「不是,是蠓,它們是……呃,反正卑爾根很多。你有沒有接到什麼有趣的電話啊?」
「沒有,只有吉士玉米脆條、無糖百事可樂跟加布里埃爾·伯恩。告訴我,他是性感,還是有點老?」
「性感啊,你是不是在看《捫心問診》?」
「第一季、第三片DVD。」
「難道你不知道高卡路里零食、DVD和運動褲很容易讓人墮落嗎?」
「而且鬆緊帶非常寬鬆。小朋友不在,我可以享樂一下嘛。」
「那要不要跟我交換?」
「不要。我得掛電話了,以免白馬王子打電話來,有事回報嘍。」
卡翠娜把手機放在無線電對講機旁,拿起望遠鏡,查看房子前方的道路。原則上兇手可能從任何方向接近,但不太可能從地鐵轟然駛過的軌道另一頭翻越柵欄過來。但如果他是從水壩廣場過來,那麼就可能穿過森林裡許多小徑中的任何一條。他也可能穿過白克利亞街上任何一戶人家的庭院,尤其現在雲層聚集,天色越來越暗。但如果他很有自信,就可能直接走大馬路。只見有人騎著一輛舊腳踏車爬上山坡,左搖右晃,說不定還喝了點酒。
不知道今晚哈利在做什麼。
沒人真的知道哈利在做什麼,即使你坐在他對面也是一樣。神秘的哈利。
他跟別人不一樣。他跟侯勒姆不一樣,侯勒姆心直口快,不會掩飾自己的感覺。昨天侯勒姆跟她說,他會一邊等電話,一邊聽默爾·哈德格(MerleHaggard)的專輯,吃來自史蓋亞村的自家制駝鹿肉漢堡。她聽了皺起鼻子。侯勒姆又說,等這件案子結束,他要請她吃他母親做的駝鹿肉漢堡和薯條,介紹她「貝克斯菲爾德之聲」鄉村音樂的秘密所在。他很可能只有這張專輯而已吧,難怪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她婉拒之後,他看起來像是後悔提出邀約。
楚斯·班森駕車駛過誇拉土恩區,現在他幾乎每天都開車來這裡,慢慢兜風,上坡下坡,這裡那裡到處跑。卓寧根街、教會街、船運街、下史洛茲街、托布街。這曾經是他的城市,未來也會再度成為他的城市。
他們在警用頻道里喋喋不休地對話,說些以前會對他——楚斯·班森——說的密語。他們想排擠在外的人是他,而這些白痴可能還以為他們成功了,以為他什麼都聽不懂。但他們可騙不了他。楚斯調整後視鏡,看了看放在前座外套上的警用手槍。一如往常,受到愚弄的人是他們,而不是他。
街上的妓女對他視而不見,她們認得他的車,知道他不會購買她們提供的服務。一個身穿過緊長褲又化妝的男孩在「禁止停車」標誌的柱子前扭腰擺臀,彷彿在跳鋼管舞。他翹起臀部,對楚斯做個飛吻,楚斯回以中指。
黑暗似乎越來越濃密。楚斯傾身向前,越過風擋玻璃往上看。雲層從西方飄來。他在紅綠燈前停下車子,看了看後座。他已經愚弄過他們很多次,也將要再愚弄他們一次。這是他的城市,沒有人可以從他手中奪走。
他把手槍放進置物箱。手槍是殺人武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依然記得他的臉。勒內·卡爾納斯。長得柔弱又娘娘腔。楚斯用拳頭敲了一下方向盤。快變綠燈啊,我的老天!
他先用警棍打那傢伙。
接著他掏出手槍。
即使他的臉鮮血長流,殘破不堪,楚斯依然在上面看見求饒的神情,聽得見哀求的喘息聲猶如穿了孔的自行車輪胎。令人無言。沒用的傢伙。
他拿槍指著那傢伙的鼻子,扣下扳機,看見那傢伙身子一抖,彷彿這是在電影里似的。接著他把車子推下山崖,駕車離去,在稍遠之處的路邊把警棍擦一擦,丟進森林。他家卧室的柜子里還有好幾支警棍,以及槍支、夜視鏡、防彈背心,甚至連警方以為還保存在證物室里的馬克林步槍都是他的收藏品。
楚斯駕車穿過隧道,進入奧斯陸的腹地。汽車遊說團基於參政權利,把這條新落成的隧道稱為首都的重要動脈,環保遊說團的代表則回應說這條隧道應該叫作首都的腸子,雖然重要,但輸送的依然是糞便。
他駕車穿過筆直道路和環路,路標按照奧斯陸傳統建置,你必須是本地人才不會被交通部的惡作劇給作弄。車子來到較高的地勢。奧斯陸東區。屬於他的這個區域。警用頻道傳出急促的說話聲,其中一個聲音被嘎嗒嘎嗒的聲響給淹沒。那是地鐵的聲音。這些白痴,難道他們以為說些幼稚的密語就能瞞得過他嗎?他們在白克利亞街,就在那棟黃色房子的外面。
哈利躺了下來,看著煙霧裊裊升到卧室天花板,形成數字和臉孔。他知道那些是誰的臉孔,每張臉孔他都叫得出名字,他們都是已故警察俱樂部的一員。他吹一口氣,他們就消失了。他已做出決定。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做出決定的,只知道這將改變一切。
有那麼一會兒他還試圖說服自己其實這樣做風險不高,只是被他誇大了而已,但他酗酒多年,很容易就發現有欠思考的判斷會令人付出高昂代價。在他說出他要說的一番話之後,他和躺在他身旁的這名女子的關係將完全改變。他覺得膽戰心驚。反正把話說出來就是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他深呼吸一口氣,但她卻開口阻撓。
「我可以抽一口嗎?」蘿凱低聲說,在他身旁依偎得更緊了些。她的赤裸肌膚有種瓷磚壁爐的光澤,總是在最驚異的時刻令他渴求。被子底下十分溫暖,表面卻甚為冰冷。白色枕被套,她用的總是白色,沒有其他顏色能像白色這樣令人感到真切的寒冷。
他把那根駱駝牌香煙遞給她,看著她用笨拙的姿勢夾著煙。她眯眼看著香煙,雙頰凹陷,彷彿要好好留意這根煙,以策安全。他思索著他所擁有的一切。
亦即他可能會失去的一切。
「明天我要送你去機場嗎?」他問道。
「不用啦。」
「我知道,可是我明天第一堂課比較晚。」
「那就送我吧。」她在他臉頰上一吻。
「有兩個條件。」
蘿凱側翻過身,用戲弄的目光看著他。
「第一是你抽煙的樣子要永遠都像個參加派對的少女。」
她低聲竊笑:「我會試試看。第二呢?」
哈利吞了口口水,知道這會是他人生中最後的快樂片刻。
「我想……」
哦,該死。
「我在考慮要打破一個承諾,」他說,「這個承諾主要是我對自己許下的,但我怕它可能也影響到了你。」
他感覺到而非聽到她的呼吸節奏在黑暗中出現改變,變得短而急促。恐懼浮現。
卡翠娜打個哈欠,看了看錶。夜光秒針正在倒數。偵辦過原始命案的警探都沒回報接到電話。
隨著最後時限的接近,她應該覺得越來越緊張才對,但正好相反,她已經開始處理自己失望的情緒,逼自己正面思考。她思索著待會兒回家要泡個熱水澡,明天一大早要喝咖啡,迎接充滿可能性的一天。每天都有新鮮事,一定會有。
她看見三環線高速公路上一對又一對的車燈,奧斯陸的日常生活正遵循既定軌道運作著,無可阻擋。雲層在月亮面前拉上一道簾幕,夜色變得更為深沉。她正想轉身,卻僵在原地。有個聲音傳來。是噼啪聲。是樹枝發出來的聲音。就在這裡。
她屏住呼吸,側耳凝聽。她分派到的位置四周都被濃密的草叢和樹木給包圍,從小徑上絕對看不見,但小徑上並沒有任何樹枝。
又是噼啪一聲,這次更為靠近。卡翠娜下意識地張開口,彷彿流經血管的血液需要更多氧氣。
她伸手去拿無線電對講機,卻來不及。
他的行動一定快如閃電,但他噴在她脖子上的氣息卻相當平靜,他在她耳畔低語的聲音也十分鎮定,幾乎是興高采烈的。
「情況怎麼樣?」
卡翠娜轉頭過去看他,長長地噓了口氣:「什麼事都沒有。」
米凱·貝爾曼拿起卡翠娜的望遠鏡,查看山丘下方的那棟房子:「戴爾塔小隊在鐵軌內側這裡設置了兩個駐紮點對不對?」
「對,你怎麼——」
「我也有一份行動地圖,」米凱說,「所以才找得到這個觀察點,我得說這裡藏得很好。」他拍了一下額頭,「怎麼三月會有蚊子?」
「那是蠓。」卡翠娜說。
「才不是呢。」米凱說,依然把望遠鏡拿在眼前查看情勢。
「呃,其實都沒錯啦,蠓跟蚊子很像,只是體形比較小而已。」
「你說錯了——」
「有些蠓的體形因為非常小,所以不會吸人血,而是吸其他昆蟲的血,或對它們的體液下手。」卡翠娜知道自己因為緊張而說個不停,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緊張,也許因為米凱是警察署長的緣故吧,「當然了,昆蟲沒有——」
「——並不是什麼事都沒發生,有輛車停在那棟房子外面,有一個人下車走過去了。」
「如果蠓……你說什麼?」
卡翠娜一把搶過米凱手中的望遠鏡。管他是不是警察署長,這可是她的觀察點。米凱說得沒錯,她在街燈下看見有一個人穿過柵門,朝大門走去。那人身穿紅衣,手裡拿著一樣東西,但她分辨不出來是什麼。卡翠娜覺得口乾舌燥。他出現了,這件事真的發生了,而且是現在進行式。她抓起手機。
「我不是個會輕易打破承諾的人。」哈利說,看著她遞迴給他的香煙,希望還夠抽一大口。他會需要抽這口煙。
「你說的承諾是什麼?」蘿凱的聲音聽起來細小、無助、孤單。
「這是我對自己許下的承諾……」哈利說,唇間含著濾嘴,吸了一口,品嘗煙味。不知為何,這根煙的最後一口跟第一口的滋味截然不同。「……那就是絕對不要請你嫁給我。」
接下來的靜默中,他聽見一陣風吹過落葉樹木,窸窣作響,宛如興奮、驚詫、竊竊私語的聽眾。
她給出回應,短得有如無線電對話。
「再說一遍。」
哈利清了清喉嚨:「蘿凱,你願意嫁給我嗎?」
風繼續吹,夜裡的一切靜謐而安詳。這份寧靜包圍著哈利與蘿凱。
「你是在戲弄我嗎?」她稍微挪動,離開他的身體。
哈利閉上眼睛,覺得自己正在自由墜落:「我不是在開玩笑。」
「你確定?」
「為什麼我要開玩笑?你希望這是個玩笑嗎?」
「第一,哈利,你的幽默感爛到家了。」
「這我同意。」
「第二,我還得考慮歐雷克,你也是。」
「我覺得我們結婚的話,歐雷克是一大加分。」
「第三,就算我願意,結婚還得要處理一大堆複雜的法律程序。我的房子——」
「我打算採取財產分開制,我可不想把我的財產用銀盤捧著送到你手上。我可以給的承諾不多,但我可以承諾的是世界上痛苦指數最低的離婚。」
蘿凱咯咯一笑:「但我們相處得很好不是嗎,哈利?」
「對,我們可以失去的是那麼多。那第四呢?」
「第四,求婚可不是這樣的,哈利,躺在床上,手裡還夾著根煙。」
「呃,如果你要我下跪,我得先把褲子穿上。」
「好。」
「你說的好,是要我穿上褲子呢?還是好,我願——」
「對啦,你這個白痴!好!我願意嫁給你。」
哈利的反應是下意識的,他在漫長的警察生涯中做過無數次的排練。他轉過身去,看了看錶,記下時間。23:11。時間是一大重點,無論是寫報告、抵達犯罪現場、執行逮捕,還是開槍的時候。
「哦我的老天哪,」他聽見蘿凱咕噥說,「我說了什麼啊?」
「平復情緒的時間再過五秒結束。」哈利說,轉身面向她。
她的臉靠他這麼近,他只看見她睜大的雙眼閃爍著微光。
「時間到,」他說,「你這笑容是什麼意思?」
這時哈利內心也浮現出相同感覺,一抹笑容在他臉上逐漸擴散開來,宛如剛打在平底鍋上的一顆雞蛋。
貝雅特橫躺在沙發上,看著加布里埃爾·伯恩在椅子上坐立難安。她心想加布里埃爾之所以性感一定是因為那對睫毛和愛爾蘭口音。那對睫毛跟米凱·貝爾曼的一樣,愛爾蘭口音則歡快如詩。這些特點跟她約會的那個男人一個都沒有,但這不是問題所在,他有哪裡怪怪的。首先,他的反應很強烈,他無法理解既然今晚只有她一個人在家,為什麼不能過去找她。其次是他的背景,她逐漸發現他說過的話有點湊不起來。
也許這其實沒那麼不尋常:你想給對方留下好印象,結果話說得太過頭。
但話又說回來,也許不對勁的人是她,畢竟她還用Google搜索過他,結果什麼都沒發現,卻又繼續搜索演員加布里埃爾·伯恩,興味盎然地閱讀關於他的生平,發現他以前當過給泰迪熊裝眼睛的工人,最後才看見她真正想知道的。妻子:艾倫·芭金(1988—1999)。乍看之下她還以為加布里埃爾是鰥夫,跟她一樣伴侶過世了,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年份寫的應該是婚姻所持續的時間。這麼說來,加布里埃爾單身的時間比她還長嘍,或者維基百科的資料不是最新的?
電視里的女患者恣意地挑逗加布里埃爾,但他不為所動,只是微微露出苦惱的笑容,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她,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如同葉慈的詩句。
桌上閃起亮光,貝雅特覺得心跳幾乎停止。
是她的手機。手機響了。可能是瓦倫丁打來的。
她拿起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嘆了口氣。
「卡翠娜,怎麼樣了?」
「他出現了。」
貝雅特一聽卡翠娜興奮的口氣,就知道她所言不虛,魚兒上鉤了。
「告訴……」
「他現在站在門口。」
門口!魚兒不只是上鉤,根本就已經可以釣起來當晚餐。天哪,他們已經把那棟房子給團團包圍了。
「他只是站在那裡猶豫著。」
貝雅特聽見背景傳來無線電的吱喳聲。快逮人啊,快上前逮人啊。卡翠娜回應了她的祈禱:「已經下令行動了。」
貝雅特聽見背景傳來另一個聲音,說了幾句話,聲音聽起來很耳熟,但她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他們要衝到房子前面了。」卡翠娜說。
「拜託說詳細點。」
「戴爾塔小隊,都穿著黑衣,手裡拿著自動步槍,天哪,他們跑步的姿態……」
「少描述他們的外形,多描述行動的內容。」
「四個隊員從小徑跑過去,用強光把他照得什麼都看不見,其他隊員依然躲著,查看他有沒有後援。他丟下了他手裡拿的……」
「他有沒有掏出武——」
尖銳高頻的鈴聲傳來。貝雅特呻吟一聲,門鈴響了。
「他沒時間掏武器,他們已經撲上去,把他扭倒在地上了。」
太棒了!
「他們好像在搜他的身。他們拿起了一樣東西。」
「是武器嗎?」
門鈴又響了起來,訪客把門鈴按得既用力又堅持。
「看起來像是遙控器。」
「哦!有炸彈?」
「不知道,反正他們逮到他了。他們做了個手勢,表示一切都受到控制。等一下……」
「我得去開門,再回你電話。」
貝雅特跳下沙發,跑到門前,心想該怎麼跟他解釋才好,因為這種行為是要不得的,她既然說想獨處就是真的想獨處。
她打開門時,心裡想到自己這一路走來成長不少,原本她只是個安靜、害羞、願意自我犧牲的少女,後來從父親曾經念過的警院畢業,如今她已成為一個不僅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該如何達到目標的女人。這是一段漫長且辛苦的道路,但成果豐碩,苦盡甘來。
她看著站在面前的男子,男子臉上反射的光線擊中她的視網膜,轉換為視覺信號,將數據輸送到她的梭狀回。
她聽見加布里埃爾令人安心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好像是說:「別驚慌。」
這時她的大腦已認出眼前那張臉孔。
哈利覺得即將達到高潮,他自己的高潮,一種甜美的受苦。背部和腹部肌肉收縮。他關上意識之門,睜開眼睛,低頭看著蘿凱。蘿凱用迷茫的眼神看著他,額頭爆出青筋。他每衝刺一次,她的身體和臉龐就抖動一次。她似乎想說什麼。他發現她臉上露出的並不是通常她在高潮前會露出的那種痛苦且受到冒犯的神情,而是別的表情。她的眼神流露出恐懼,而他只記得見過一次她的這種眼神,同樣也是在這個房間里見過。他發現她的雙手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從脖子上拉開。
他等待片刻。不知為何,他不肯把手鬆開。他感覺她的身體開始反抗,看見她雙眼凸出。這時他才趕緊把手放開。
他聽見她吸入空氣的咻咻聲。
「哈利……」她的聲音頗為沙啞,幾乎認不出來,「你在幹嗎?」
他低頭看著她。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你……」她咳了好幾聲,「你不能勒那麼久!」
「抱歉,」他說,「我有點恍神了。」
接著他的身體有一種感覺浮現,不是高潮,而是某種類似的東西。一種痛苦的感覺從胸部上升到喉嚨,再擴散到他的眼睛後方。
他在她旁邊癱倒下來,把臉埋在枕頭裡,感覺淚水流出。他翻身背對她,深呼吸幾口氣,對抗這種感覺。他到底是怎麼了?
「哈利?」
他沒有答案,也說不出來。
「有什麼不對勁嗎,哈利?」
他搖了搖頭。「我只是累了。」他對枕頭說。
他感覺她的手溫柔地撫摸他的脖子,接著放在他胸膛上,身體依偎著他的背。
他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念頭,他早就知道這個念頭遲早會冒出來:他怎麼能要求他深愛的女人跟他這種人共享人生?
卡翠娜趴在地上,張口結舌,聆聽無線電里怒氣沖沖的對話。米凱在她背後出言咒罵。門口那人手裡拿的不是遙控器。
「這是刷卡機。」一個喘息不已的粗嘎聲音說。
「那袋子里裝的是什麼?」
「比薩。」
「再說一遍?」
「媽的這傢伙看起來是送貨員,他說他是比薩快遞的員工,四十五分鐘前接到這個地址的訂單。」
「好,我們會查證。」
米凱傾身向前,拿起無線電對講機。
「我是貝爾曼,他是故意叫這傢伙來清除地雷的,這表示他就在附近,看得見這裡的情況。我們有沒有帶警犬出來?」
一陣停頓。吱喳聲響起。
「這裡是〇五小隊,我們沒帶警犬,十五分鐘內可以送來。」
米凱又低低咒罵一聲,才按下通話鈕:「把警犬送來,再把配備泛光燈和熱像儀的直升機派來。請確認。」
「收到,請求直升機支持,但直升機上應該沒有裝熱像儀。」
米凱閉上眼睛,低聲罵了句「白痴」,才又回答說:「直升機上有裝熱像儀,他只要在森林裡就找得出來。整個小隊呈網狀散開,往森林的北方和西方搜索。他要逃跑一定會往這兩個方向。〇五小隊,你的手機號碼多少?」
米凱放開通話鈕,對卡翠娜比個手勢,她手裡已拿著手機,一聽見對方報出號碼就輸入,再把手機遞給米凱。
「〇五小隊?傅凱?聽著,這仗我們打輸了,我們人員不夠,沒辦法有效搜索森林,所以只好姑且一試。顯然他已經疑心我們守在這裡,而且他可能有辦法竊聽警用頻道。直升機的確沒裝熱像儀,但如果現在他相信有,而且我們會往北方和西方散開搜索,那麼……」米凱聆聽對方說話,「沒錯,把你的手下派到東邊,不過還要留下幾個人,以免他跑來屋子查看。」
米凱結束通話,把手機遞迴給卡翠娜。
「你認為呢?」卡翠娜問道。手機屏幕暗了下來,米凱臉上的白色條紋彷彿在黑暗中悸動併發出光芒。
「我認為,」米凱說,「我們被擺了一道。」
26
他們七點鐘從奧斯陸駕車出發。
進城的高峰車潮回堵在路上,靜默無聲。車內同樣也靜默無聲,因為他們早已很有默契,九點以前沒必要的話盡量不說話。
車子駛過收費站時,天空飄下毛毛細雨,雨刷一開似乎就把細雨滴給吸收了,而非刷去。
哈利打開收音機,聆聽新一節的新聞報道,但依然沒聽到。今天早上那則新聞應該充斥在每個網站和電台才對:警方在白克區逮捕疑似涉及殺警案的嫌犯。挪威對阿爾巴尼亞的體育新聞播報結束后,電台播放的是帕瓦羅蒂和流行歌手的對唱歌曲。哈利趕緊關上收音機。
車子開上卡利哈根區的山坡。蘿凱把手放在哈利的手背上,他的手一如往常放在排擋桿上。哈利正在等待她說些什麼。
他們即將分開一周,她對昨晚的求婚卻半句話都還沒說。是不是她心裡還有不確定?她不是那種會隨口答應的人。車子開到勒恩斯庫的岔道,他才突然想到也許是她認為他心裡還有不確定,那麼只要裝作這件事沒發生過,它就會真的石沉大海,真的沒發生過。反正最糟不過是把它當成一場荒謬的夢罷了。該死,也許這件事他只是夢見而已。過去他抽鴉片的那段時間,時常跟別人說些他確信曾經發生過的事,換來的卻只是狐疑的眼神。
車子駛上利勒史托的岔道時,他打破不說話的默契:「這樣的話六月怎麼樣?二十一號是星期六。」
他看了她一眼,但她只是看著起伏的山林,沉默不語。哦,該死,她後悔了。她……
「六月可以啊,」她說,「但我很確定二十一號是星期五。」他在她的口氣中聽見笑意。
「那要大宴賓客還是……」
「還是只有我們跟見證人?」
「你希望這樣嗎?」
「你來決定,可是最多不要超過十個人,我們的餐具只有十人份,而且你可以邀請五個人,這樣你聯絡人名單上的每個人都能邀請到。」
哈利大笑。這樣安排會很好。
「如果你想叫歐雷克當伴郎,他很忙。」她說。
「了解。」
哈利把車子停在出境航站樓前,打開後車廂,吻了吻蘿凱。
回程路上他打電話給愛斯坦·艾克蘭。愛斯坦是計程車司機,也是哈利唯一的童年好友兼酒友,他的聲音聽起來醉醺醺的。話說回來,哈利還真不知道愛斯坦清醒時說話是什麼聲音。
「伴郎?靠,哈利,我好感動,你竟然找我當伴郎。該死,看來我的微笑要跳錶計費了。」
「六月二十一號,那天你有事嗎?」
愛斯坦聽了這句話咯咯亂笑,笑聲變成了咳嗽聲,再變成酒瓶的咕嘟咕嘟聲:「我真感動,哈利,可是我得說不。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在教堂里站得直挺挺的人,還要能在宴會上說話清楚。我需要的是桌邊有個美女、喝到飽的酒、不需要負擔任何責任。我保證會穿我最好的西裝出席。」
「騙人,你從來沒穿過西裝,愛斯坦。」
「所以西裝才保存得那麼好,因為不常用到,就跟你的哥們一樣,哈利。你有時可以打電話來啊,你知道的。」
「我想是吧。」
兩人結束通話。哈利駕車在擁堵的車陣中朝市中心前進,同時在很短的名單中找尋下一個伴郎候選人。事實上候選人只有一個。他撥打貝雅特的號碼,五秒鐘后,電話進入語音信箱,他留了言。
車陣以龜速前進。
他打給侯勒姆。
「嗨,哈利。」
「貝雅特在嗎?」
「她今天休假。」
「貝雅特休假?她從來不休假的,感冒了?」
「不知道,昨晚她發簡訊給卡翠娜,說她生病。你聽說白克區的事情了嗎?」
「哦,我都忘記這件事了,」哈利說謊,「結果怎麼樣?」
「他沒出手。」
「真可惜。你繼續追查,我打去她家。」
哈利結束通話,撥打貝雅特家裡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分鐘沒人接聽,哈利看了看錶。距離課堂開始還有很多時間,奧普索鄉也順路,於是他駕車在赫斯菲區轉了個彎。
貝雅特的房子是母親留給她的,令哈利想起他自己從小到大的老家。那是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興建的典型木屋,看起來有如一個樸素的箱子,提供給認為蘋果園不再專屬於上流階級的中產階級居住。
除了垃圾車轟隆作響,沿著坡道挨家挨戶收垃圾之外,四周十分寧靜。大家都去上班、上課、上幼兒園了。哈利停好了車,穿過柵門,經過一台鎖在柵欄上的兒童腳踏車、一個堆滿黑色垃圾袋的垃圾箱、一個鞦韆。他跳上台階,台階上放著一雙他認得的耐克球鞋。他按下門鈴,門鈴上方的陶瓷門牌寫著貝雅特和她兒子的名字。
他靜靜等待。
他又按了一次。
一樓有扇窗戶開著,他猜想應該是其中一間卧室的窗戶。他叫喚貝雅特的名字。她可能沒聽見,因為垃圾車的鋼鐵活塞正在壓縮垃圾,機器聲十分嘈雜,而且越來越近。
他轉動門把。門是開著的。他走了進去,在一樓高聲叫喚。無人回應。他已無法再繼續忽視早已存在心中的不安感。
這不安感來自那則沒有播報的新聞。
來自貝雅特沒接手機。
他爬上樓梯,逐個房間查看。
空無一人,物品安放原位。
他奔下樓梯,進入客廳,站在門口,環目四顧。他清楚知道剛才自己為什麼沒有直接進門,但他不願意去認真思考這件事。
他不願意告訴自己說,現在他眼前看見的疑似犯罪現場。
以前他來過貝雅特家,但這時他發現這個客廳似乎有點空,也許是早晨陽光的緣故,也許只是因為貝雅特不在家的緣故。他的目光停留在桌上,桌上放著一部手機。
他聽見自己噓了口氣,覺得放鬆不少。貝雅特一定是出去買個東西,把手機留在家裡,連門都懶得鎖,可能是去藥房買個阿司匹林什麼的。對,一定是這樣。哈利想起台階上那雙耐克球鞋。那又怎樣?女人的鞋子不可能只有一雙。只要再等個幾分鐘,她就會回來。
哈利改換站姿。沙發看起來很誘人,但他不想坐上去。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咖啡桌附近的電視旁有個深色痕迹。
顯然貝雅特拿走了小地毯。
最近才拿走的。
哈利覺得自己的肌膚在襯衫底下發癢,彷彿他剛才光著身子在草地上打滾流汗。他蹲了下來,聞到拼花地板傳來微弱的氨氣氣味。除非他記錯了,否則木地板不喜歡氨氣。他站起身來,挺直腰背,穿過走廊來到廚房。
空蕩無人,物品整齊。
他打開冰箱旁的高大柜子。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建造的這種房子似乎有種不成文的規定,一定要設置這種大柜子來存放每樣東西,包括食物、工具、重要文件,必要時還可放置打掃工具。柜子底下有個籃子,裡面放著一塊摺疊整齊的布。第一個層架放著三塊抹布和兩卷白色垃圾袋,一卷未開封,一卷已開封。此外還有一瓶水晶綠皂和一罐波納地板蠟。他彎腰閱讀標籤。
拼花地板專用,不含氨。
他緩緩直起身來,站著不動,仔細聆聽,嗅聞氣味。
他有點生疏了,但他努力吸收一切,記住自己看過的每樣事物。第一印象。他在課堂上一再強調,對於犯罪現場的第一印象通常是最重要也最正確的,你應該趁自己的感官還處於高度警覺、尚未被刑事鑒識小組乾巴巴的事實給鈍化和抵消時,盡量收集資料。
哈利閉上眼睛,聆聽這棟房子在告訴他什麼,有什麼細節他忽略了,這細節可以告訴他他想知道的事。
倘若房子真的對他說話,也已被打開的大門外的垃圾車雜訊給淹沒。他聽見垃圾車操作員的說話聲、尾門打開的聲音、大笑聲。無憂無慮。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也許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也許貝雅特很快就會回來,她會吸吸鼻子,把脖子上的圍巾包得更緊,露出笑顏,雖然驚訝但很高興見到他。待他問她是否願意擔任他和蘿凱的婚禮見證人,她會更驚訝且開心。接著她會大笑,然後滿臉紅暈,就像有人看她時那樣。過去她曾把自己關在痛苦之屋,也就是警署的影音室里,一坐就是十二小時,正確辨識出銀行監控錄像中的蒙面搶匪。後來她當上鑒識中心主任,頗受屬下愛戴。哈利吞了口口水。
這聽起來像是喪禮致辭。
別再想了,她就快回來了!哈利深呼吸一口氣,聽見柵門關上,垃圾車的輾碎機開始翻騰,轟轟作響。
這時他突然想到。細節。細節不吻合。
他看著柜子。一卷用了一半的白色垃圾袋。
外頭垃圾箱里的垃圾袋是黑色的。
哈利拔腿狂奔。
奔越走廊,衝出大門,穿過柵門,奮力向前沖,他的心臟跳得比他跑得還快。
「停車!」
一名清潔隊員抬頭望來,他單腳站在垃圾車尾的平台上,車子已開始朝下一棟房子前進。垃圾車的大鋼牙發出咀嚼聲,那聲音哈利聽起來彷彿來自自己的腦袋。
「別再壓垃圾!」
他躍過柵門,雙腳落在柏油路面上。清潔隊員立刻按下紅色的停止按鈕,拍打垃圾車車身。垃圾車發出憤怒的噴氣聲,停了下來。
碾碎機安靜下來。
清潔隊員注視著哈利。
哈利朝他的方向走去,目光集中在一個地方,也就是打開的大鋼牙。車尾內部傳出陣陣惡臭,但哈利沒聞到,他只看見遭輾碎一半的垃圾袋爆破了,滲出液體,把金屬染成紅色。
「這傢伙腦袋不正常。」清潔隊員低聲說。
「什麼事啊?」司機說,把頭探出了駕駛座。
「看來又有人把狗當垃圾丟了。」清潔隊員說,看了看哈利,「這是你的嗎?」
哈利沒有回話,只是踏上平台,進入半開的液壓鋼牙內。
「嘿!你不能進去!很危險——」
哈利甩開清潔隊員的手,踩上紅色液體,立刻滑了一跤,手肘和臉頰撞上滑溜的鋼製平面,嘗到並聞到存放一天的血液的熟悉味道。他掙扎著跪起來,扯開一個垃圾袋。
裡頭的物體傾瀉而出,流到傾斜的平台上。
「我的媽呀!」背後的清潔隊員倒抽一口涼氣。
哈利扯開第二個垃圾袋,然後是第三個。
他聽見清潔隊員跳下車,大吐特吐,嘔吐物全灑在柏油路上。
在第四個垃圾袋裡,哈利找到了他想找的。其他屍塊有可能屬於任何人,但這個部分不可能。這頭金髮不可能屬於別人,這個再也不會臉紅的蒼白臉龐不可能屬於別人,這雙有辦法對人過目不忘的圓睜雙眼不可能屬於別人。臉龐雖然已經破碎,但哈利心中沒有一絲懷疑。他用手指撫摸那個用制服紐扣做成的耳環。
這痛苦如此強烈,如此錐心蝕骨,以至於他無法呼吸,以至於他只能彎下身體,猶如尾刺被拔掉的垂死蜜蜂。
他聽見自己口中發出聲音,彷彿來自一個陌生人。這聲長長的號叫,在寧靜的住宅區里四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