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警察》(5)
第四部
他不必低頭也知道槍在那裡。
不必回想行動順序也知道自己一定會記得。
他稍微閉上眼睛,想象將會發生的事。這時一種感覺浮現,過去他當警察時曾經多次有過這種感覺。恐懼。
27
貝雅特·隆恩被安葬在舊城區墓園,就葬在她父親旁邊。她父親之所以葬在這裡,並不是因為這裡是他的教區,而是因為這裡離警署最近。
米凱·貝爾曼調整領帶,握住烏拉的手。公關顧問建議他帶妻子出席,因為最近這起殺警案發生之後,他警察署長的位子已經岌岌可危,因此需要幫助。公關顧問說他身為警察署長應該表現出更多的個人承諾和同理心,目前為止他的態度有點太專業了。烏拉挺身而出,她當然會挺身而出。她穿上精心挑選的服裝前往喪禮,美得令人驚嘆。對米凱來說,她是個好妻子,這點他不會忘記,很久都不會忘記。
牧師滔滔不絕地述說他所謂的大哉問:人死之後會去哪裡?當然真正的大哉問不是牧師口中說的那個,而是貝雅特死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到底是誰殺了她。過去這六個月以來,到底是誰殺了連她在內的四名警察?
這是媒體的大哉問。最近媒體一直對冰雪聰明的鑒識中心主任致敬,同時嚴詞批評做起事來竟嫩到不行的新任警察署長。
這是奧斯陸議會的大哉問。議會召喚米凱去開會,要他報告他對這些命案的處理方式。他們已表明不會手下留情。
這是調查組的大哉問,無論是對大調查組,還是對哈根私底下成立的小調查組來說都是如此。如今米凱已承認這個小組,至少它找出了一條可以追查的確切線索:瓦倫丁·耶爾森。然而這個推論的薄弱之處,在於它是基於一名目擊證人指稱這些命案背後的鬼影殺手瓦倫丁還活著,而這名目擊證人如今已進了聖壇旁的棺材。
刑事鑒識組、警方調查組和病理醫生的報告,都搜集不到足夠細節來指出犯案經過,但一切證據都指向這起命案酷似白克利亞街的命案。
若假設兩起命案的其餘細節都一樣,那麼貝雅特是在最慘無人道的狀態下死去的。
屍塊里並未檢驗出任何麻醉劑的成分。病理醫生的報告寫道:「肌肉和皮下組織大量內出血。」「感染組織出現發炎反應。」也就是說,貝雅特不僅在身體遭肢解時是活著的,很不幸,遭肢解之後她還是活著的。
切割表面顯示兇手用的是刺刀鋸而非線鋸來肢解身體。鑒識員猜想兇手用的可能是所謂的雙金屬刀,這種十四厘米的細齒刀可以切穿骨頭。侯勒姆說在他家鄉,這種刀叫作駝鹿刀。
貝雅特可能是在玻璃咖啡桌上遭到肢解的,因此事後很好清理。兇手可能自行攜帶了氨和黑色垃圾袋,因為這兩樣東西在犯罪現場都找不到。
警方還在垃圾車裡發現小地毯的破片,上面沾滿血跡。
至於不屬於那棟房子的指紋、足跡、纖維、頭髮或其他DNA物質,警方一概沒發現。
屋子同樣也沒發現闖入痕迹。
卡翠娜說貝雅特之所以和她結束通話,是因為門鈴響了。
貝雅特似乎不太可能自願讓陌生人進入家門,更何況她正在執行任務。因此警方推斷兇手用武器威脅她,強行進入。
當然還有第二個推論,那就是來者不是陌生人,因為貝雅特家的大門很堅固,上面還裝了門鏈。門上有很多刮痕,顯示門鏈經常使用。
米凱低頭朝一排排座位上的哀悼者望去。甘納·哈根,畢爾·侯勒姆和卡翠娜·布萊特。一名老婦帶著一個小男孩,應該是貝雅特的兒子,怎麼看他都跟貝雅特長得很像。
此外還有另一個鬼魂,哈利·霍勒,旁邊是蘿凱·樊科,有一頭深色頭髮,一雙深色眼睛閃爍光芒,幾乎跟烏拉的眼睛一樣美,真不知道像霍勒這種傢伙是怎麼追到她的。
後面坐著伊莎貝爾·斯科延。市議會一定得派代表出席,如果缺席一定會受到媒體抨擊。進入教堂前,伊莎貝爾不顧烏拉也在場,把他拉到一旁,問他到底要躲她的電話到什麼時候。他回答說他們已經結束了。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像是準備踩死一隻昆蟲,還說她才是甩人的,而他是被甩的。這點他很快就會曉得。他走回烏拉身邊,讓烏拉挽住他的手臂,同時覺得伊莎貝爾的目光緊跟在後。
其餘座位坐的應該是親友和同事,大部分的同事都沒穿制服。他聽見他們盡量彼此安慰:沒有受折磨的跡象,大量失血可能表示她很快就昏迷了。
他的目光跟某人稍微接觸,立刻移開,彷彿沒看見對方似的。楚斯·班森。他來幹嗎?他應該不會在貝雅特寄聖誕卡片的名單上。烏拉輕輕捏了捏他的手,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他對她笑了笑。很公平,他心想,在死亡面前我們都是同袍。
卡翠娜錯了,她還沒哭完。
自從貝雅特被發現之後,她數度以為自己已經沒有眼淚可以再流,卻還是有。她大哭了好多次,身體疲憊、眼睛酸痛,卻仍擠得出眼淚。
她哭到身體拒絕再哭,甚至嘔吐。她哭到睡著,因為實在太累了,醒來又繼續哭。而現在她又哭了。
她睡覺時不斷被噩夢騷擾,被她和魔鬼打的交道所折磨,亦即她願意犧牲一位同袍來逮捕瓦倫丁。她曾說出這個咒語:再干一次,你這渾蛋,再下手一次。
卡翠娜放聲哭泣。
響亮的哭泣聲驚醒了楚斯,他趕緊坐直身子。剛才他睡著了。他穿著那套該死的廉價西裝,坐在磨得光滑的教堂長椅上十分滑溜,讓他很容易往下滑。
他把目光鎖定在聖壇的裝飾品上。耶穌頭上放射出陽光的萬丈光芒,宛如汽車頭燈,也象徵原諒罪愆,實在是巧奪天工。宗教的銷路曾有一度不是太好,一旦人們有了錢,就必須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誘惑,很難遵守所有的戒律。因此神職人員想出一個概念、一個賣點,那就是你只要相信就夠了。這就跟賒賬機制一樣帶來亮眼營收,讓人幾乎覺得救贖是免費的,但就跟賒賬這種行為一樣,欠款很容易就如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人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只是用寶貴的生命去從事罪惡之事,反正只要相信就好了。因此在中世紀時期,神職人員必須收緊韁繩,植入催收賬款的機制,發明靈魂下地獄被火焚燒的說法。那些罪人很快就被嚇得趕快跑回教堂,繳清欠款。於是教堂變得非常有錢。太好了,神職人員打了漂亮的一仗。這就是楚斯對宗教的看法。儘管如此,他相信自己總有一死,而且死了就死了,罪愆不會被原諒,也沒有地獄的存在。但如果他的看法錯了,那麼他的麻煩可就大了,這點十分明顯。原諒一定有個限度,而楚斯曾經做出的一些事耶穌肯定難以想象。
哈利怔怔看著前方,心思卻跑到別處,飛到了痛苦之屋裡,看見貝雅特正指著屏幕進行說明,直到耳邊傳來蘿凱的細語聲,他才回過神來。
「你得去幫甘納他們,哈利。」
他心頭一驚,用驚愕的眼神看著她。
蘿凱朝聖壇點了點頭,只見有幾個人已在棺材旁邊站定,包括哈根、侯勒姆、卡翠娜、奧納和哈福森的弟弟。哈根說過,哈利擔任抬棺人的位置是跟哈福森的弟弟並排,因為他倆在抬棺人中最高。
哈利站了起來,趕忙踏上走道,匆匆上前。
你得去幫甘納他們。
這句話就像昨晚她說過的話的迴音。
哈利向其他人微微點頭,站到空位上。
「數到三。」哈根輕聲說。
管風琴的演奏聲激昂了起來。
他們把貝雅特抬進陽光之中。
悠思提森餐館擠滿了剛參加完喪禮的人。
音響播放著哈利聽過的一首歌,博比菲勒四人樂隊演唱的《我對抗法律》(IFoughttheLaw),不斷用樂觀的曲調唱著:「最後法律贏了。」
剛才他送蘿凱去搭機場快線,這期間許多他以前的同事喝得酩酊大醉。他像個清醒的局外人,看著大家幾乎是瘋狂灌酒,彷彿坐在一艘即將沉沒的船上,有好幾桌的警察還跟樂隊一起高唱法律贏了。
哈利朝卡翠娜和其他抬棺人坐的那桌比個手勢,表示他去廁所,馬上回來。他才剛開始小解,隔壁就走來一個男人。他聽見拉鏈拉開的聲音。
「這裡是警察來的地方,」那人帶著鼻音說,「你跑來幹嗎?」
「小便啊,」哈利說,頭也沒抬,「那你呢?你是來燒毀什麼嗎?」
「你少來惹我,霍勒。」
「我真要惹你的話,你早就失去自由了,班森。」
「別多管閑事,」楚斯低聲說,另一隻手靠著小便鬥上方的牆壁,「我可以把命案安在你頭上,你很清楚。保持本色酒館的那個俄羅斯人。警署里大家都知道是你乾的,不過只有我能夠證明,所以你最好別來惹我。」
「班森,我只知道那個俄國人是毒販,他試圖從背後刺殺我。如果你認為自己比他還要厲害,那你就來試試看,反正你以前不是沒打過警察。」
「什麼?」
「你跟貝爾曼打過一個男同性戀警員,不是嗎?」
哈利彷彿聽見楚斯的囂張氣焰嘶的一聲熄滅。
「你又開酒戒了嗎,霍勒?」
「嗯,」哈利說,扣上紐扣,「現在一定是痛恨警察的季節。」他走到水槽前,在鏡子里看見班森沒再次開始小便。他洗了洗手,把手擦乾,走到廁所門口,聽見班森嘶聲說:「我警告你,你可別耍什麼花樣,你敢動我,我就把你一起拖下水。」
哈利回到餐館內。那首歌快唱完了。他突然想到,人生真是充滿巧合。一九六六年博比·富勒被人發現死在自己的轎車上,全身都是汽油,有人認為他是遭到警察殺害。那年他二十三歲,跟勒內·卡爾納斯同樣年紀。
另一首歌開始播放。超級幼苗樂隊的《被條子逮到》(CaughtbytheFuzz)。哈利微微一笑。加斯·庫姆斯高唱被條子逮到,條子要他把內幕消息全抖出來。二十年後,警察卻放這首歌來對自己致敬。真是抱歉了,加斯。
哈利環目四顧,思索昨天他和蘿凱的促膝長談,思索人生中你可以躲避和逃避的事,以及你終究躲不開的事。因為這些事就是人生,這些事就是存在的意義。它們才是首要的,其他像愛、平靜和喜樂是伴隨而來的。昨天幾乎都是她在說話,說明他必須怎麼做才行。貝雅特之死所帶來的陰影是如此龐大,籠罩著整個天空,儘管陽光歇斯底里地放射光芒,也讓人感受不到。他必須這麼做才行,既為了他們兩人,也為了他們每一個人。
哈利擠過人群,朝抬棺人那桌走去。
哈根站了起來,拉開一張椅子,這張椅子是特地為他保留的。「怎麼樣?」他問道。
「我加入。」哈利說。
楚斯站在小便斗前,依然因為哈利所說的那句話而難以動彈。現在一定是痛恨警察的季節。難道他知道了?胡扯,哈利什麼都不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不可能就這樣脫口而出,把它當成像是挑釁的言語。但哈利知道克里波的那個同性戀警察,那個被他們痛打一頓的傢伙,他怎麼可能知道?
那傢伙對米凱毛手毛腳,試圖在廁所里親吻他。米凱認為可能有人看見這個舉動。後來在鍋爐室里,他們在那傢伙頭上罩上頭套,讓楚斯把他痛打一頓。一如往常,米凱只是站在一旁觀看,只在楚斯下手過重之際才出言阻攔,叫他停手。不對,那時他早已下手過重。他們離開鍋爐室時,那傢伙還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事後米凱很害怕,怕那傢伙受傷太重,可能會興起起訴他們的念頭,於是楚斯第一次接到擔任燒毀者的任務。他們利用警方的藍色警示燈,駕車狂飆到悠思提森餐館,插進在吧台前排隊的隊伍,要求說要付清半小時前點的兩瓶孟克荷姆啤酒。酒保點了點頭,說很高興遇見這麼誠實的人。楚斯給了酒保一筆優渥小費,讓他留下深刻印象,接過註明了時間和日期的收據,然後載米凱前往鑒識中心。楚斯知道鑒識中心有個新人亟欲成為警探,便對那新人解釋說有人想把一起攻擊案栽贓到他們身上,希望他能對他們進行檢查,證明他們與案子無關。那新人快速而潦草地檢查了他們的衣服,表示並未發現任何DNA或血跡。接著楚斯把米凱載回家,再返回克里波的鍋爐室,並發現那傢伙已不見蹤影,但地上的血跡顯示他設法自行爬了出去。這麼看來說不定沒什麼問題。但楚斯依然除去了所有潛在證據,再駕車前往哈納羅格大樓,把警棍丟入大海。
隔天一位同事打電話給米凱,說那傢伙在醫院跟他聯絡,打算告他們重傷害。於是楚斯前往醫院,趁醫生去巡房時告訴那傢伙說現場沒有任何證據,只要他敢吭一聲或再去上班,他的職業生涯就完了。
後來他們再也沒看見那位克里波警員,也沒聽說他的消息。這一切歸功於他,楚斯·班森。所以去他媽的米凱·貝爾曼。救了米凱的人可是楚斯,至少直到現在為止是如此。如今哈利知道了這件小事。哈利就像座自走炮,可能帶來危險,他太危險了。
楚斯看著鏡中的自己。恐怖分子。沒錯,他就是恐怖分子。
而且只是剛起步的恐怖分子。
他離開廁所,加入其他人,正好聽見米凱的最後一部分演說。
「……希望貝雅特·隆恩的堅毅果敢可以成為警界的榜樣。現在我們必須證明每位警察都跟她一樣,而我們紀念她的唯一方式就是給予她想要的榮耀,那就是逮到兇手。乾杯!」
楚斯看著他的童年好友,看著大家高舉酒杯,猶如一群戰士在酋長的一聲令下舉起長矛。他看見眾人的臉孔發亮、嚴肅、堅定,看見米凱點了點頭,彷彿上下一條心。他看見米凱被這一刻所感動、被自己的話語所感動、被驅動餐館里每一個人的力量所感動。
楚斯回到廁所前的走廊上,站在公共電話前,拿起話筒,投下硬幣,撥打勤務中心的電話。
「警局你好。」
「我要提供匿名線報,關於勒內·卡爾納斯命案的子彈,我知道子彈是從哪把槍擊發……擊……」楚斯努力想把話說清楚,知道這通電話會被錄音,之後會被拿來播放,但他的舌頭就是不聽大腦使喚。
「那你應該跟犯罪特警隊或克里波的警探聯絡,」值勤人員說,「可是他們今天都去參加喪禮了。」
「我知道!」楚斯說,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必要地拉高,「我只想把這件事通報給你們知道而已。」
「你知道?」
「對,聽著——」
「我看見你是從悠思提森餐館打電話來的,你應該在那裡就能找到他們才對。」
楚斯瞪視著公共電話,明白自己喝醉了,而且犯了大錯。警方如果追查這件事,並知道這通電話來自悠思提森餐館,那麼只要把去過餐館的警察都叫來,播放錄音帶,問問看是否有人認得裡頭的聲音就好。這個風險太大了。
「我只是開玩笑的,」楚斯說,「抱歉,我們啤酒喝得有點太多了。」
他掛上電話離開,直接穿過餐館,目光直視前方,不東張西望。但就在他打開餐館大門,感覺冷雨嘩啦落下之際,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看見米凱的手搭在一位同袍的肩膀上,看見一群人圍在哈利·霍勒那個尿尿藝術家的身旁,一名女警甚至上前擁抱他。楚斯回過身來,看著大雨。
停職。驅逐。
他感覺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轉頭望去。那張臉甚模糊,彷彿他是從水中觀看似的。難道他真的那麼醉?
「沒關係,」那張臉用溫柔的聲音說,那隻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悄悄離開吧,今天我們大家心情都不好。」
楚斯下意識地撥開那隻手,踏入黑夜,腳步重重踩在街道上,感覺雨水打濕外套肩部。讓他們見鬼去吧,讓他們全都見鬼去吧。
28
有人在灰色金屬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鍋爐間」。
甘納·哈根在裡面看了看錶。時間剛過早上七點。他確認四人全數到齊。第五人不會出現,她的椅子也沒人坐。新加入的成員從警署樓上的會議室拿了把椅子下來。
哈根檢視每位成員。
侯勒姆看起來彷彿昨天受到重大打擊,卡翠娜也是一樣。奧納和往常一樣整齊地穿著花呢外套、打著領結。哈根特別仔細地看了看新成員。昨天哈根比哈利先離開悠思提森餐館,當時哈利只喝咖啡和無酒精飲料,但這時他卻癱坐在椅子上,面色蒼白,鬍子沒刮,閉著眼睛。哈根不確定哈利是不是大開酒戒。這個小組需要的是警探哈利,而不是醉鬼哈利。
哈根抬眼望向白板,他們為哈利在白板上寫下了案情概要,包括被害人姓名、時間線、命案現場、瓦倫丁·耶爾森這個名字、指向原始命案及日期的箭頭。
「所以說,」哈根說,「馬里達倫谷命案、翠凡湖命案、德拉門命案,以及最後一起發生在被害人家中的命案。四名調查過未破命案的警察在同一天遇害,其中三人在同一個地點遇害。其中三起原始命案是典型的性侵殺人案,雖然案發時間相隔甚遠,但當時這三起命案就有相似之處。唯一例外的是德拉門命案,被害人勒內·卡爾納斯是男性,身上沒發現性侵跡象。卡翠娜?」
「如果我們假設這四起原始命案和四起殺警案都是瓦倫丁·耶爾森乾的,那麼卡爾納斯是個很有意思的例外。他是個同性戀者。畢爾和我去德拉門的夜店查訪過,那裡的人說卡爾納斯的性關係複雜,他不僅迷戀年長人士,還把他們當成老色狼一樣剝削,而且他在夜店一有機會就賣身從事性交易。只要有賺錢的機會,他幾乎什麼都感興趣。」
「有這種行為和干這行的人,遭人殺害的概率很高。」侯勒姆說。
「沒錯,」哈根說,「但這會使得兇手是同性戀者或雙性戀者的機會提高嗎,史戴?」
奧納咳了一聲:「像瓦倫丁·耶爾森這種性掠食者因為性慾強,經常會有複雜的性關係。引發他們的是想要掌控、喜歡施虐、渴望挑戰極限的需要,而不是被害人的性別和年齡。但殺害勒內·卡爾納斯也可能是出於嫉妒,被害人身上沒有性侵跡象或許可以支持這一點。此外也可能是出於憤怒。他是四個被害人之中,唯一跟遇害警察一樣受到鈍器攻擊的。」
一陣靜默,每個人都朝哈利望去。哈利半斜躺在椅子上,眼睛依然閉著,雙手交疊在肚子上。卡翠娜以為他睡著了,直到他咳了一聲。
「有人發現瓦倫丁跟卡爾納斯之間的關聯嗎?」
「目前沒有,」卡翠娜說,「沒有電話聯絡的記錄,夜店或德拉門市都沒有信用卡刷卡記錄,也沒有任何電子跡象顯示瓦倫丁曾經接近卡爾納斯的所在地點。此外也沒有人知道卡爾納斯曾經聽說過瓦倫丁這個人,或是見過任何酷似瓦倫丁的人。但這並不代表說他們不曾……」
「這是當然,」哈利說,緊閉雙眼,「我只是納悶而已。」
鍋爐間陷入沉默,眾人都看著哈利。
他睜開雙眼:「幹嗎?」
沒人答話。
「我可不會飄浮起來,或是在水面上行走,也不會把水變成葡萄酒。」
「不是不是,」卡翠娜說,「你只要讓這四個瞎眼的靈魂重見光明就好了。」
「這我也辦不到。」
「我以為領導人應該要讓追隨者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侯勒姆說。
「領導人?」哈利微微一笑,在椅子上坐起來,「你跟他們說過我的身份了嗎,哈根?」
哈根清了清喉嚨:「哈利已經不具有警察的身份和權力,所以他只是以顧問的身份加入我們,就跟史戴一樣。這表示他不能申請搜索票、不能攜帶武器,也不能執行逮捕任務。這也表示他不能領導警方的行動。這些原則我們都必須遵守,這點非常重要。試想一下,如果我們逮到瓦倫丁,又找到一大堆證據,結果被告律師卻發現我們沒有依法行事,那可就令人扼腕了。」
「這些顧問……」奧納說,做個苦臉,在煙斗里塞緊煙草,「聽說他們按小時計費,費率讓心理醫生看起來好像傻瓜,所以我們還是好好利用在這裡的時間,說些比較聰明的話,哈利。」
哈利聳了聳肩。
「是啦,」奧納說,微微苦笑,把尚未點燃的煙斗塞進嘴巴,「我們已經說出我們所能說的最聰明的話了,而且我們已經原地打轉好一陣子了。」
哈利低頭看著雙手,最後重重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有多聰明,而且它還不完整,但我一直在想的是……」他抬起頭,看見四雙眼睛睜得老大。
「我知道瓦倫丁是嫌犯,問題是我們找不到他,所以我建議我們找一個新嫌犯。」
卡翠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我們得去懷疑一個我們不認為他是兇手的人?」
「我們不去『認為』,」哈利說,「我們只是去懷疑各種程度的可能性,並依照資源密集程度去衡量這些可能性,再確認或否決這些懷疑。就像我們考慮月球上有生命的概率可能比格利澤581d系外行星低,這顆行星跟它的太陽之間有著完美的距離,水不會蒸發也不會結冰,但我們還是先去查看月球。」
「哈利·霍勒第四誡,」侯勒姆說,「從有光的地方開始搜尋。還是第五誡?」
哈根咳了一聲:「我們收到的命令是找出瓦倫丁,其他都是大調查組的責任,貝爾曼不容許我們調查其他的事。」
「恕我直言,」哈利說,「貝爾曼就別管他了。我並不比你們更聰明,但我是新加入的,這讓我們有機會用新鮮的眼光來看這些案子。」
卡翠娜哼了一聲:「說什麼屁話,不比我們更聰明什麼的,你只是說說而已吧。」
「不是,但我們先假裝是好了,」哈利說,眼睛眨也不眨,「我們從頭再來一次。動機。誰會想殺害未能破案的警察?因為這是公分母對吧?快點,你們來告訴我吧。」
哈利交疊雙臂,滑下椅子,閉上眼睛等待。
侯勒姆最先打破沉默:「被害人的親屬。」
卡翠娜也加入:「不被警察相信的強暴案被害人,或是被害人的案子未受到妥善調查。兇手懲罰警察,因為警察未能清查其他性侵兇手。」
「可是勒內·卡爾納斯沒被強暴,」哈根說,「如果我認為我的案子沒受到妥善調查,我只會殺害和案子有關的警察,而不是所有的警察。」
「繼續說啊,我們再一個一個否決,」哈利說,坐直身子,「史戴?」
「遭受冤獄的人,」奧納說,「他們入獄服刑,受到侮辱,失去工作,失去自尊,也不再尊重別人。自尊受辱的獅子最危險,他們不覺得需要負任何責任,心中只有仇恨和苦澀,反正他們的生命受到了貶抑,那麼他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複仇。身為群體動物他們覺得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驅使他們每天早上爬起來的動力是把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還給讓他痛苦的那些人。」
「那就是復仇的恐怖分子嘍。」侯勒姆說。
「很好,」哈利說,「去調查被告沒有認罪、案子也不清不楚的每一件強暴案,而且被告服了刑,目前已經出獄。」
「或者兇手不是被告本人,」卡翠娜說,「被告依然被關在牢里,或是一生都陷入絕望,而他的女友或兄弟或父親誓言復仇。」
「出於愛,」哈利說,「很好。」
「靠,你不是認真的吧。」侯勒姆插嘴說。
「為什麼不是?」哈利說。
「出於愛?」侯勒姆的聲音猶如金屬般堅硬,臉孔扭曲成怪異的弧度。「你不會認為這些屠殺跟愛有關吧?」
「我的確是這麼認為。」哈利說,滑下椅子,閉上眼睛。
侯勒姆站了起來,漲紅了臉:「你是說一個心理有病的連續殺人犯,出於愛而做出……」他聲音嘶啞,朝那張空椅點了點頭,「……這種事?」
「看看你自己。」哈利說,睜開眼睛。
「什麼?」
「看看你自己,感覺一下。你滿腔怒火,心裡全是恨意,你想看見這個惡徒被痛苦地弔死,對不對?因為你跟我們一樣,都愛原本坐在那張椅子上的女人。所以你恨意的來源是愛,畢爾。就是這份愛,而不是恨,讓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不擇手段地手刃歹徒。坐下吧。」
侯勒姆坐了下來,哈利站起來。
「這些命案也給我同樣的感覺,兇手大費周章地重現原始命案,而且他還甘冒奇險,所以我不確定這一切的背後純粹只是嗜血的慾望或仇恨。請記住兇手所投注的是如此大量的心力。嗜血的兇手會去殺害妓女、兒童或其他容易得手的目標,單純只有恨意而缺少愛的人不可能投入如此極端的心力,所以我認為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愛得比恨得還多的人,那麼問題來了,就我們所認識的瓦倫丁·耶爾森而言,他真的有能力付出這麼多愛嗎?」
「也許吧,」哈根說,「我們對他了解不完全。」
「嗯,下一件未破命案的日期是哪一天?」
「距離現在還有一段時間,」卡翠娜說,「在五月,十九年前發生過一件命案。」
「還有一個多月。」哈利說。
「對,但其中沒有性的因素,比較像是家族世仇,所以我查了一下看起來像命案的失蹤人口案,發現有個少女在奧斯陸失蹤,過了兩周都沒人看見她之後,她被報案失蹤。大家之所以沒有早點反應是因為她發簡訊給幾個朋友,說她要搭廉價航空去享受陽光,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有幾個朋友回了她的簡訊,但她沒有回復,所以他們認為她想離開一切意味著她也暫時不想碰手機。她被報案失蹤之後,警方調查了每一家航空公司,但是都沒發現她的登機記錄。簡而言之,她就這麼人間蒸發了。」
「那手機呢?」侯勒姆問。
「最後傳送到基地台的信號出現在奧斯陸市中心,之後就停止了。一定是沒電了。」
「嗯,」哈利說,「那條簡訊,簡訊上說她生病了……」
侯勒姆和卡翠娜都緩緩點頭。
奧納嘆了口氣:「可以說得清楚一點嗎?」
「他的意思是說這件事也發生在貝雅特身上,」卡翠娜說,「我也接到一條簡訊說她生病了。」
「原來如此。」哈根說。
哈利緩緩點頭:「比如說兇手可能查看手機最近的通話記錄,發簡訊給那些聯絡人,以延緩警方的追查。」
「這表示要在犯罪現場找到線索會更加困難,」侯勒姆補充說,「因為兇手掌握了通話記錄。」
「簡訊是什麼時候發送的?」
「三月二十五號。」卡翠娜說。
「那就是今天。」侯勒姆說。
「嗯,」哈利揉揉下巴,「我們手上有一件可能的性侵殺人案和日期,但沒有地點。負責的警探是誰?」
「由於這件案子始終算是失蹤人口案,所以沒有進行調查,也一直沒有升級為命案。」卡翠娜看著筆記本,「不過最後這件案子被送到了犯罪特警隊,分派給一名警監,就是你。」
「我?」哈利蹙起眉頭,「通常我都會記得我經手過的案子。」
「這件案子就發生在雪人案之後,後來你跑去了香港,沒再出現,連你自己也成了失蹤人口。」
哈利聳了聳肩:「好吧。畢爾,你去失蹤人口組調查後來他們怎麼處理這件案子,還有提醒他們慎防來家裡按門鈴的人,以及白天接到的神秘電話,好嗎?我想我們應該追蹤這件案子,儘管沒有屍體也沒有犯罪現場。」哈利拍了拍手,「好了,這裡誰負責泡咖啡?」
「嗯,」卡翠娜用低沉嘶啞的聲音說,在椅子上癱坐下來,張開雙腿,閉上眼睛,搓揉下巴,「我想應該是新來的顧問吧。」
哈利噘起嘴唇,點了點頭,跳了起來。自從貝雅特被發現以來,這是鍋爐間第一次傳出笑聲。
市議會的會議室里氣氛凝重。
米凱·貝爾曼坐在桌子最遠的一端,主席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米凱知道大部分議員的名字,他當上警察署長之後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記住議員的姓名和長相。「下棋不能不了解棋子,」前任警察署長對他說,「你必須知道他們的能力和限度。」
這位資深署長曾經給過他這個善意的建議,但現在這位已退休的署長為什麼也坐在會議室里?難道是來擔任顧問嗎?無論這位前任署長多會下棋,米凱懷疑他是否使喚得動坐在與主席隔兩個位子上的高大金髮女子。目前這女子正在說話,她是皇后,也就是社會事務議員伊莎貝爾·斯科延。甩人的。她的聲音有一種冰冷的官腔官調,顯示她知道會議內容都會被記錄下來。
「奧斯陸警署似乎無力阻止這些命案的發生,使得我們越來越不安。碰到這種情況,媒體自然會對我們施壓,而且也已經施壓了一段時間,希望我們拿出一番作為,但是更重要的是現在連市民都失去了耐性。我們不能讓市民對政府機關的不信任感一直升高,而這裡的政府機關指的是警方和市議會。由於這屬於我的權責範圍,所以我召開這次的非正式聽證會,好讓市議會能對警察署長的問題做出反應。我們假定問題確實存在,因此必須評估替代做法的可能性。」
米凱在流汗。他討厭在制服里流汗。他試圖和前任署長目光相觸,卻徒勞無功。他到底在這裡幹嗎?
「我希望我們對替代做法都能盡量敞開心胸、發揮創意。」伊莎貝爾以吟誦的聲調說,「我們都知道這次的事件對新上任的年輕警察署長是過於龐大的負擔,而且很遺憾的是,他才剛上任不久就得處理如此需要豐富經驗和知識的事件,如果這個責任落在前任警察署長的肩膀上應該會理想很多,畢竟他累積了那麼多年的經驗,達到過那麼多的優良績效。我很確定在場每個人,包括兩位警察署長,都會同意這個看法。」
米凱心想他沒有聽錯吧?她的意思是……難道她是要……
「是這樣嗎,貝爾曼?」
米凱清了清喉嚨。
「抱歉打個岔,貝爾曼,」伊莎貝爾說,戴上一副普拉達眼鏡,低頭看著面前的一份文件,「我在看的是上次針對殺警案的會議記錄,你說:『我向議會保證,我們已經掌控了這件案子,而且有信心很快就會有結果。』」她取下眼鏡,「為了節省大家的時間,而且顯然我們迫切需要爭取時間,也許你可以不用再複述之前說過的話,直接告訴我們現在你打算怎麼做,而且是比之前更有效率的做法?」
米凱轉動肩膀,希望襯衫不要粘在身上。該死的汗水。該死的賤人。
晚上八點,哈利打開警院大門,覺得十分疲累。顯然他已經疏於長時間集中精神,而且小調查組也沒什麼進展。他們瀏覽了報告,思索已經想過十幾次的想法,原地打轉,拿頭撞牆,希望牆壁遲早會被撞破。
這名前警監對清潔工點了點頭,爬上樓梯。
他滿心疲憊,卻意外地保持警覺,而且興高采烈,蓄勢待發。
他經過阿諾爾的辦公室,聽見有人叫他,便轉過身,探頭進去。阿諾爾一頭亂髮,雙手抱在腦後:「我只是想知道你再度成為警察有什麼感覺。」
「感覺很好,」哈利說,「我只是來改上次的刑事偵查考卷。」
「別擔心,我已經改好了,」阿諾爾說,輕扣面前的一沓試卷,「你只要專心逮到兇手就好了。」
「好,謝了,阿諾爾。」
「對了,學校里有人非法入侵。」
「非法入侵?」
「有人闖入健身房,器材櫃被撬開,只有兩根警棍被偷走。」
「該死,從前門嗎?」
「前門沒有闖入痕迹,這表示應該是內鬼乾的,或是某個員工開門讓歹徒進來,或是借給他們通行證。」
「沒辦法查出是誰嗎?」
阿諾爾聳了聳肩:「學校里又沒什麼好偷的,所以就沒把預算花在複雜的門禁系統、監視系統或二十四小時警衛上。」
「學校里也許沒有武器、毒品或保險箱,但一定有比警棍更值錢的東西吧?」
阿諾爾嘻嘻一笑:「你最好去看看你的計算機是不是還在。」
哈利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看見東西似乎都沒人動過,便坐了下來,思索該做什麼才好。他空出晚上的時間就是為了改考卷,現在回家也只有幢幢黑影在等著他而已。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彷彿回應他的思緒。
「卡翠娜?」
「嗨,我查到了一些東西,」她的口氣頗為興奮,「你還記得我說過貝雅特跟我去找過依里雅,就是那個把地下室租給瓦倫丁的女人嗎?」
「就是替他做偽證的那個?」
「對,她說她在公寓里找到一些強暴和虐待的照片,還在其中一張照片里認出瓦倫丁的鞋子和卧室的壁紙。」
「嗯,你的意思是說……」
「……雖然概率不高,但那裡可能是犯罪現場。我聯絡過新屋主,現在他們一家人住在附近,等房子裝修完成。他們不介意我們借鑰匙進去看看。」
「我以為我們已經同意不去找瓦倫丁了。」
「我以為我們同意只要有光的地方就去搜尋。」
「說得對,布萊特你真聰明。芬倫區離這裡很近,你有地址嗎?」
哈利記下地址。
「你走路就到了。我現在就過去,你要來嗎?」
「好,可是我一直很緊張,結果忘了吃東西。」
「好,吃完了就來吧。」
晚上八點四十五分,哈利踏上石板小路,走到空屋前。只見牆邊放著用完的油漆罐,防水布下堆放著一摞摞的塑料和木板。他依照屋主的指示,走下小石階,穿過後方的石板路,打開地下室的門。膠水和油漆的氣味撲鼻而來,但其中還夾雜著另一種氣味,這氣味屋主剛才提過,這也正是他們決定重新裝修的原因。屋主說他們搞不清楚氣味是從哪裡來的,可是它瀰漫整間屋子。他們找過滅蟲員來看,對方說這麼強烈的氣味一定來自不止一隻死老鼠,可能得撬開地板、掀開牆壁才找得到來源。
哈利打開電燈。走廊地上鋪著透明塑料墊,上面有許多厚重靴子的鞋印。木箱子里裝滿工具、鎚子、撬棒和沾了油漆的鑽子。牆上有些木板被拆下,可以直接看見隔絕材料。除了走廊之外,這間房子有一廚一衛一廳,以及被帘子遮住的卧室。顯然裝修工程還沒進行到卧室,其他房間的傢具都被暫時存放在卧室里。為了避免傢具沾染灰塵,原本的珠簾換上了霧麵塑料簾片,令哈利聯想到屠宰場、冷藏室和封鎖的犯罪現場。
他吸入溶劑和腐臭的氣味,跟滅蟲員做出同樣的判斷,這氣味絕對不止來自一隻死老鼠。
床鋪被推到了角落,空出空間來擺放傢具。由於卧室堆滿傢具,很難看出當初這裡是怎麼發生強暴案,少女又是如何被拍下照片的。卡翠娜說她會再去找依里雅,看能不能問出新線索,但如果瓦倫丁是殺警兇手,那麼哈利已經知道一件事:他絕對不會留下任何證據顯示自己曾經躺在這裡。哈利掃視卧室,從地板到天花板,又回到窗前,透過自己的倒影望向黑暗中的庭院。這個房間具備一些激發幽閉恐懼症的元素,但如果這裡真的是犯罪現場,那麼它並未對哈利說話。總之時間已經過了很久,這裡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如今只留下壁紙和腐臭氣味。
哈利放任目光遊走,又回到天花板上,定在那兒。幽閉恐懼症。為什麼在這裡才有這種感覺?客廳就沒有?他站直身體,伸展一米九二的身高,再加上手臂的長度,指尖正好可以碰到天花板。天花板由石膏板構成。他回到客廳,重複相同動作,卻碰不到天花板。
所以卧室天花板比較低,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為了節省暖氣開銷的常見做法。而舊天花板和新天花板之間應該有個夾層空間,這空間可以藏東西。
哈利走進走廊,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根撬棒,回到卧室。他的視線落在窗戶上,突然停下動作。他的眼睛注意到窗外出現動靜。他靜靜站了兩秒鐘,注視並聆聽,但什麼也沒發現。
他的注意力再度回到天花板上。沒有地方可以插入撬棒,但石膏板很好處理,只要切下一大塊,之後再補上一塊,加些填充料,再油漆整個天花板就好了,如果動作快的話半天就可以完成。
哈利爬上一張椅子,用撬棒瞄準天花板。哈根說得沒錯:警探在缺少藍單、也就是搜索票的情況下,沒取得屋主同意就撬開天花板所找到的證據,法官一定會判定無效。
哈利用力一擊,天花板發出病懨懨的呻吟聲,撬棒穿了過去。白色的石膏碎片灑落在他臉上。
而哈利甚至連警探都不是,他只是個平民顧問,不屬於調查組,只是獨立個體,因此打破天花板可能會被判犯下暴力罪行,但他願意付出這個代價。
他閉上眼睛,把撬棒往後拉,感覺細碎的石膏落在他的肩膀和額頭上。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這裡味道更重。他再次揮動撬棒,把破洞扳得更大一點,然後環視四周,找個東西來墊在椅子上,好讓他可以把頭探進洞里。
又來了。窗外又出現動靜。他跳下椅子,奔到窗邊,以手遮眉擋住光線,倚在玻璃上,卻只在黑暗中看見蘋果樹的輪廓,幾根樹枝正在晃動。難道起風了?
哈利回到客廳,找到一個宜家的大型塑料箱,把它放到椅子上,正要爬上去,就聽見走廊傳來聲響。那是陣咔嗒聲。他靜靜站著,側耳凝聽,卻沒再聽見其他聲音。哈利聳了聳肩,應該只是因為起風了,所以老木造房子發出了噼啪聲。他在塑料箱上站穩腳步,小心翼翼地站直身體,兩隻手掌抵在天花板上,把頭探進石膏板的破洞中。
惡臭相當濃烈,他的眼睛立刻就泌出淚水,他必須憋住呼吸才行。這股惡臭聞起來很熟悉。屍體在這個腐爛階段所釋放出來的氣體似乎有害身體健康。他只聞過一次如此濃烈的惡臭,當時警方在陰暗的地下室發現一具屍體被包在塑料袋裡長達兩年,他們在袋子上穿了好幾個洞。不對,這不是死老鼠所散發出來的氣味,甚至不是鼠類屍體發出來的。夾層里很暗,他的頭擋住了光線,但他看見有個東西躺在他面前。他等待瞳孔緩緩擴張,接收夾層里的微弱光線。接著他看見了那樣東西。那是一把鑽子,不對,是鋸子,但還有別的東西,就在鋸子後方,看不清楚,他只是覺得那裡有個東西,有個……這時他喉頭突然緊縮,因為他聽見了聲音。那是腳步聲,從下方傳來。
他想把頭縮回來,但破洞卻像是收縮了一樣,收緊在他的頸部,把他封鎖在死亡的氛圍里。他感覺心中浮現驚慌的情緒,硬把手指塞進脖子和天花板的破洞之間,拉開石膏板,把頭縮回來。
腳步聲停了下來。
他頸部的血管劇烈跳動。他等自己完全平靜下來,才從口袋裡拿出打火機,把手伸進破洞,打亮打火機,正要把頭再伸進去,卻注意到隔開卧室和外頭的塑料簾片上出現一個人影,有人隔著簾片正在看他。
哈利咳了幾聲:「卡翠娜?」
沒有回應。
哈利的目光找到他放在地上的撬棒,盡量安靜地爬下椅子,一腳踏上地板。這時他聽見簾片打開的聲音,便知道自己來不及拿到撬棒了。那說話聲聽起來幾乎是開心的。
「我們又見面了。」
哈利抬頭一看,在微弱光線中花了幾秒鐘才辨認出對方的臉孔。他低低咒罵一聲。他的頭腦正在設想接下來幾秒鐘可能發生的情境,同時發出疑問:接下來會他媽的發生什麼事?但他卻找不到答案。
29
她肩膀上背著一個袋子,她把袋子放到地上,發出令人意外的沉重聲響。
「你來這裡幹嗎?」哈利粗聲問道,並發現這句話他曾經問過,而她的回答也大同小異。
「剛才我做了些武術訓練。」
「這不是回答,西莉亞。」
「這是啊。」西莉亞·格拉夫森說,翹起一邊臀部。她身穿單薄的運動上衣、黑色緊身褲、球鞋,頭上扎著馬尾,臉上露出狡獪的微笑。「我剛做完訓練,看見你離開學校,就一路跟蹤你過來。」
「為什麼?」
她聳了聳肩:「可能是為了再給你一次機會。」
「什麼機會?」
「讓你做你想做的事。」
「什麼事?」
「我想我應該不用說得那麼明白吧?」她側過了頭,「我在孔恩的辦公室看見了你的表情,哈利,你想上我。」
哈利朝西莉亞的袋子點了點頭:「既然你在做訓練,那袋子里是不是有忍者裝備,還有拐杖刀?」他口乾舌燥,聲音粗啞。
西莉亞看了看卧室:「差不多。這裡還有床啊。」她提起袋子,從哈利面前走過,拉開一張椅子,把袋子放在床上,試圖移開擋在中間的一張大沙發,但沙發卡住了。她傾身向前,抓住沙發背部往後拉。哈利看著她的臀部,正好她的上衣往上縮,只見她的腿部肌肉緊繃,並聽見她發出低低呻吟:「你不來幫忙嗎?」
哈利吞了口口水。
媽的,該死。
他看著金色馬尾在她腦後擺動,猶如一支該死的把手。緊身褲凸顯出她的臀部。她停下動作,只是站在原地,彷彿察覺到什麼。她察覺到他在想些什麼了。
「喜歡這樣嗎?」她輕聲說,「你喜歡我這樣嗎?」
他沒回答,只是逐漸勃起,宛如腹部被打了一拳,延遲的疼痛感逐漸浮現,從胯間的一個點向外擴散。他的頭彷彿開始冒泡,泡泡不斷升起又爆破,噝噝作響。他向前踏出一步,又停了下來。
她半轉過頭,垂下眼看著地面。
「你在等什麼?」她柔聲說,「你……你想要我做些抵抗嗎?」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並不是無意識地在做這些動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就是他。他就是這種人。即使這時他對自己大聲說話,他還是會去做,難道他不想嗎?
「對,」他聽見自己說,「阻止我。」
他看見她抬起臀部,突然想到這就像動物世界里的交配儀式,也許他體內的程序已經設定好了要做這件事。他把手放在她的腰背部,放在那個弧形地帶,感覺緊身褲上方露出的汗濕肌膚,把兩根手指伸進鬆緊帶里。他只要把褲子拉下來就好了。她一手放在椅背上,一手放在床上的袋子上。袋子是打開的。
「我試試看,」她柔聲說,「我試試看。」
哈利長長地、顫抖地吸了一口氣。
他注意到動靜。事情發生得快如閃電,他幾乎沒時間反應。
「怎麼了?」烏拉把米凱的外套掛到嵌入式衣櫃里。
「什麼怎麼了?」他反問道,用雙手揉了揉臉。
「說來聽聽吧。」她說,牽著他走進客廳,讓他在沙發上坐下,站到他背後,把手指放在他肩膀和脖子之間的交界處,找到斜方肌的中央位置,捏下去。他大聲呻吟。
「怎麼樣?」她說。
他嘆了口氣:「是伊莎貝爾·斯科延,她提議讓前任警察署長協助我們,直到破案為止。」
「原來如此。這樣不好嗎?你自己說過你需要更多資源的。」
「但實際上這表示他才是真正的警察署長,我只有在一旁泡咖啡的份。這等於是對我投下不信任票,我不能接受,你一定看得出來吧?」
「但這只是暫時的不是嗎?」
「那之後呢?由他來掌舵,等這件案子破了以後呢?到時候難道議會會說現在事情結束了,你可以復職了?噢!」
「抱歉,這裡比較緊,放輕鬆,親愛的。」
「當然了,這是她的復仇,你知道的。被甩的女人……痛!」
「哎呀,我是不是又按到酸痛點了?」
米凱扭動身體,離開她的雙手:「最糟的是我什麼都不能做。她很會玩這種遊戲,我還只是新手。要是我有多一點時間就好,這樣就可以建立一些盟友,看清楚是誰在照應誰。」
「你得運用你手上的盟友。」烏拉說。
「最重要的盟友都在她那邊,」米凱說,「媽的都是些政客,他們不像我們會去思考後果,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選票,還有愚蠢選民眼中所看見的角度。」
米凱低下了頭。她的手又開始動作,這次比較輕柔。她給他按摩,撫摸他的頭髮。就在他的頭腦即將神遊之際,他突然踩了剎車,回到她剛才說的那句話:你得運用你手上的盟友。
一時之間哈利什麼都看不見,他的手下意識地離開西莉亞,轉過身去。塑料簾片被拉到一旁,他直視那道白光,舉起手來遮住眼睛。
「抱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手電筒低了下去,「我帶了手電筒來,我想你可能沒……」
哈利呼了口氣,咕噥一聲:「天哪,卡翠娜,你嚇到我了!呃……我們。」
「哦,對,你不是那個學生嗎……我在警大學院見過你。」
「我已經不是那裡的學生了。」西莉亞的聲音十分鎮定,口氣聽起來幾乎像是覺得很無聊似的。
「哦?所以你在這裡幹嗎?」
「搬傢具,」哈利說,做出嗅聞的動作,指了指天花板的破洞,「我想找個比較堅固的東西踩上去。」
「外面有梯子啊。」卡翠娜說。
「是嗎?我去拿。」哈利快步從卡翠娜身旁走過,穿過客廳。媽的,該死,該死!
梯子倚在牆邊,兩旁是許多油漆罐。
他回到卧室,裡面一片沉默。他推開扶手椅,把鋁梯放在破洞下方。看來她們似乎完全沒交談。兩個女人都雙臂交疊,面無表情。
「是什麼東西那麼臭啊?」卡翠娜問。
「把手電筒給我。」哈利說,爬上樓梯,拉開一片石膏板,先把手電筒放上去,再把頭伸進去,伸手去拿那把綠色鋸子。刀身已經碎裂,他用兩根手指拿起來,遞給卡翠娜。「小心,上面可能有指紋。」
他再拿手電筒朝裡頭照,往內看去。屍體呈側躺姿勢,擠在新舊天花板之間。哈利心想自己真是活該在這裡吸入腐屍臭味,不對,他應該自己變成腐屍才對。他是個變態男人,非常變態的男人。他如果沒有被當場擊斃,就需要尋求協助。剛才他打算放手去做對不對?或者他停了下來?或是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而他只是停止幻想,不讓自己繼續疑惑而已?
「有沒有看見什麼?」卡翠娜問。
「有。」哈利說。
「我們需要找鑒識組來嗎?」
「看情況而定。」
「看什麼情況?」
「看犯罪特警隊要不要調查這起死亡事件。」
30
「這有點難以啟齒。」哈利說,在窗框上按熄香煙,讓正對史布伐街的窗戶保持開啟,回到椅子上。清晨六點的時候奧納接到哈利的電話,說他又陷入混亂,於是奧納說他可以在八點第一個患者約診的時間前過來。
「你以前也來這裡說過難以啟齒的事。」奧納說。就哈利記憶所及,他一直是犯罪特警隊隊員遭遇難題時的求助對象,不僅是因為他們有他的電話號碼,也因為奧納是少數了解他們日常工作的心理醫生,而且他守口如瓶。
「對,但那些是關於酗酒的事,」哈利說,「這次……很不一樣。」
「是嗎?」
「你不認為嗎?」
「我認為既然你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我,那麼你也許認為它們是差不多的。」
哈利嘆了口氣,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把額頭靠在交疊的雙手之上:「也許吧。我總覺得我喜歡挑一個最糟的時間點開始喝酒,我總是在最需要保持警覺的時候屈服,好像我心裡住著一個惡魔,它希望毀滅一切,希望把我毀滅。」
「惡魔就是專幹這種事啊,哈利。」奧納捂嘴打個哈欠。
「如果是這樣,那這隻惡魔太厲害了。我本來打算強暴一個女孩。」
奧納的睡意瞬間消失:「你說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昨天晚上。這個女孩是我在警大學院的學生,她已經休學了。我去搜查瓦倫丁住過的公寓時她突然出現。」
「哦?」奧納摘下眼鏡,「有找到什麼嗎?」
「找到一把刀身碎裂的鋸子,一定是放在那裡好幾年了。當然了,那也可能是給夾層天花板施工的工人留下來的,但他們正拿鋸子的鋸齒邊緣去比對在白克利亞街發現的鋸子碎片。」
「此外還發現了什麼?」
「沒了。不對,有,還發現一隻死獾。」
「獾?」
「對,看起來它好像是在那裡冬眠。」
「哈哈,我們以前也養過一隻獾,牙齒很尖利,幸好它只待在院子里。所以它是在冬眠中死亡的?」
哈利苦笑:「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叫鑒識人員去調查。」
「抱歉,我……」奧納搖了搖頭,又戴上眼鏡,「那個女孩出現,你覺得想強暴她,是這樣嗎?」
哈利高舉雙臂:「我才剛向我在這世界上最深愛的女人求婚,我只希望我們能一起共度美好人生。就在我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惡魔又跳了出來……」他放下雙臂。
「你為什麼不說了?」
「因為我只是坐在這裡捏造出這個惡魔的存在。我知道你會怎麼說,你會說我必須為自己所有的行為負責。」
「難道不是嗎?」
「當然是啊。他不過就是同樣的傢伙,只不過換上了新衣服。我以為他叫作金賓,我以為他叫作母親早逝或工作壓力,或是睾酮或酗酒基因。說不定這些都是真的,但如果把這些衣服全都脫掉,他還是叫作哈利·霍勒。」
「你是說昨天晚上哈利·霍勒差點強暴了這個女孩?」
「這個夢我已經做了好一陣子了。」
「你是說強暴?」
「不是,我是說這個女孩,她要求我這樣做。」
「她要求你強暴她?嚴格說來,這不算強暴,不是嗎?」
「第一次她只是要求我干她。她挑逗我,但我沒有辦法,因為她是警大學院的學生。事後我開始幻想強暴她。我……」哈利用手抹了抹臉,「我從沒想過我帶有這種因子,強暴者的因子。我是怎麼了,史戴?」
「所以你有強暴她的意圖和機會,可是你選擇克制自己?」
「是有人打斷了我們。這算強暴嗎?我不知道,可是她邀請我進行角色扮演,而我願意扮演這個角色,史戴,非常願意。」
「對,但我還是不認為這是強暴。」
「也許從法律上來看不是,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如果我們繼續下去,而她要求我停止,我不知道自己停不停得下來。」
「你不知道?」
哈利聳了聳肩:「你有診斷結果了嗎,醫生?」
奧納看了看錶:「我需要再聽你多說一點,可是我的第一個患者已經在等我了。」
「我沒時間做心理諮詢,史戴,有個殺人兇手等著我們去追捕。」
「這樣的話,」奧納說,在椅子上搖晃他的圓肚,「你就暫且先聽聽我還不成熟的看法。你來找我是因為你感受到一種你辨識不出來的感覺,而你之所以辨識不出來是因為這種感覺正在偽裝自己,因為它是一種你不想去感受的感覺。這是典型的否認機制,就像男人拒絕承認自己是同性戀一樣。」
「但我沒有否認我是潛在的強暴者啊!請你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吧。」
「你不是強暴者,哈利,一個人不會一夕之間變成強暴者。我想你的狀況也許有兩種可能,或者兩者並存。第一,你對這個女孩可能感覺到某種侵略性,但它其實跟自我控制有關。說得白話一點,這就是懲罰性性交。這樣你覺得有接近嗎?」
「嗯,也許吧。第二種是什麼?」
「蘿凱。」
「什麼?」
「吸引你的其實不是強暴行為也不是這個女孩,而是不忠,對蘿凱的不忠。」
「史戴,你——」
「先冷靜下來,你來找我是因為你需要有人大聲而清楚地告訴你其實你早已察覺到的事,因為你沒辦法告訴自己這件事,你不希望有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
「就是你非常害怕對她做出承諾,結婚這件事把你逼到了恐慌邊緣。」
「哦?為什麼?」
「經過這幾年,我應該算是對你有點了解。我認為就你的情況來說,這和你害怕對其他人負起責任有關,因為你有過不好的經驗……」
哈利一時語塞,感覺胸腔里有個東西正在膨脹,彷彿是個快速生長的腫瘤。
「……你身旁的世界只要一開始仰賴你,你就會開始酗酒,因為你不想負起責任,你希望事情化為烏有。這就好像疊紙牌屋,快完成的時候壓力大到令你難以負荷,於是你無法堅持下去,反而把它弄倒,乾脆讓失敗趕快發生。我想這就是你現在正在做的事。你想儘快讓蘿凱失望,因為你深信這種事遲早都會發生,你無法忍受漫長的折磨,所以乾脆先發制人,先把這該死的紙牌屋弄倒。你就是把你跟蘿凱之間的關係看成紙牌屋。」
哈利想說幾句話,但胸腔的腫塊已經膨脹到喉嚨,堵住了發聲的管道,只能勉強說出一句:「毀滅性。」
「你的基本態度是建設性的,哈利。你只是害怕而已,害怕這會深深傷害你們兩個人。」
「我是個懦夫,你是這個意思對吧?」
奧納看著哈利,吸了口氣,似乎想糾正這句話,卻又作罷。
「對,你是個懦夫。但我認為你之所以膽怯是因為這是你真正想要的,你想要蘿凱,你想跟她搭上同一艘船,你想把她綁在桅杆上,跟她一起航行,或跟她一起沉沒。當你很罕見地做出承諾,你就會這樣,哈利。那首歌是怎麼唱的?」
哈利咕噥了幾句像是不退縮或不投降。
「就是這樣,這就是你。」
「這就是我。」哈利低聲複述。
「你想一想吧,今天下午在鍋爐間開完會以後我們可以再聊。」
哈利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走廊上坐著一名身穿運動服的男子,他滿身大汗,雙腳不耐煩地亂動,看了看錶,又怒視哈利。
哈利踏上史布伐街。他一整晚都沒睡,也沒吃早餐。他需要來點什麼才行。他想了想,覺得自己需要來一杯,但又趕緊拋開這個念頭,走進靠近玻克塔路交叉口的一家餐廳,點了一杯三份濃縮咖啡,在吧台一飲而盡,隨即又點了一杯。背後傳來笑聲,但他沒回頭。第二杯他慢慢喝,拿起吧台上一份報紙,看了看頭版的標題,再往下翻。
記者羅傑·錢登懷疑市議會將因殺警案而讓警署人事重新洗牌。
奧納讓保羅·斯塔夫納斯進來之後,坐到了辦公桌後方。保羅走到角落換上乾的T恤。奧納趁這個時候打個大哈欠,打開第一格抽屜,放進手機,就放在視線所及的位置。他抬起頭來,看著患者赤裸的背部。最近保羅都騎自行車來做諮詢,所以得在診療室換上T恤。他總是背對奧納換衣服。唯一不同的是剛才哈利抽煙的那扇窗戶依然開著。由於光線的關係,使得奧納在窗戶的倒影上看見保羅赤裸的胸膛。
保羅很快地拉下T恤,轉過身來。
「你的諮詢時間——」
「——必須安排得更好一點,」奧納說,「我同意,下次不會再發生了。」
保羅抬眼望來:「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只是比平常早起而已。讓窗戶開著好嗎?這樣空氣比較流通。」
「這裡面的空氣已經很流通了。」
「你高興就好。」
保羅正要關上窗戶,卻停下動作,只是站著看著窗戶,然後緩緩轉身面對奧納,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覺得呼吸不順暢嗎,奧納?」
奧納發覺疼痛從胸部和手臂傳來,這些都是心臟病發的常見徵兆,只不過這些疼痛不是心臟病發所導致的,而是純粹且全然的恐懼所引起的。
奧納努力讓自己冷靜地說話。
「上次我們談到你播放《月之暗面》這張專輯,你父親走進房間,關掉擴音器,你看著紅燈熄滅,你心裡想的那個女人也死了。」
「我說她不再說話,」保羅不悅地說,「沒說她死了,這兩者是不一樣的。」
「對,不一樣,」奧納說,小心翼翼地朝抽屜里的手機伸出了手,「你希望她說話嗎?」
「我不知道。你在冒汗。你不舒服嗎,醫生?」
保羅又用這種嘲弄的口氣說話,臉上露出令人厭惡的微笑。
「我沒事,謝謝。」
奧納的手指放到了手機上。他必須讓患者繼續說話,避免對方聽見他發簡訊的聲音。
「我們還沒談過你的婚姻,要不要說說你的妻子?」
「沒什麼好說的。為什麼你想談她?」
「因為她是你的親屬。你似乎不喜歡親近你的人,你會說你『鄙視』他們。」
「原來你還是有用心啊,」保羅發出簡短陰沉的笑聲,「我鄙視人們是因為他們軟弱、愚蠢、倒霉,」更多笑聲,「這三種特點都爛透了。告訴我,後來你把X治好了嗎?」
「什麼?」
「就是那個警察啊,那個想在廁所親同事的同性戀者,他痊癒了嗎?」
「並不盡然。」奧納按下按鍵,暗暗咒罵自己肥得像香腸的手指。他越緊張就越覺得自己手指腫大。
「既然你認為我跟他很像,你怎麼會認為你可以把我治好?」
「X有精神分裂症,他會幻聽。」
「那你認為我就比較好?」保羅發出苦澀笑聲。與此同時奧納繼續打字,趁患者說話的時候繼續輸入,並用鞋子摩擦地板的聲音來掩蓋打字的聲音。再一個字。再一個就好。可惡的手指。好了。這時他發現患者沉默了下來。患者。保羅·斯塔夫納斯。不知道這名字是從哪兒來的。新名字總是可以再取,舊名字總是可以捨棄,只有刺青可沒那麼容易除去,尤其如果刺青很大,覆蓋整個胸膛的話。
「我知道為什麼你在冒汗,奧納,」患者說,「剛才我換衣服的時候,你剛好在窗戶上看見我的倒影對不對?」
奧納覺得胸部越來越痛,彷彿他的心臟無法下定決心,不知道是要跳得更快,還是乾脆停止跳動。他希望自己臉上做出的「聽不懂」表情十分逼真。
「什麼?」他高聲說,掩蓋他按下「傳送」鍵的聲音。
患者把T恤拉到脖子。
胸膛上那張無聲尖叫的臉孔看著奧納。
那是惡魔的臉孔。
「好了,說吧。」哈利說,把手機放在耳邊,喝完第二杯咖啡。
「鋸子上有瓦倫丁·耶爾森的指紋,」侯勒姆說,「鋸刀的切割表面也吻合。這把鋸子就是白克利亞街命案用過的鋸子。」
「所以瓦倫丁·耶爾森就是鋸子手。」哈利說。
「看來是這樣,」侯勒姆說,「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會把兇器藏在家裡,而不是丟掉。」
「因為他打算再用。」哈利說。
哈利覺得手機發出振動,表示收到一條簡訊。他看了看屏幕,發送人是S,也就是史戴·奧納。哈利閱讀簡訊,立刻又讀了第二遍。
瓦倫丁在這裡SOS
「畢爾,派警車去奧納在史布伐街的診所,瓦倫丁在那裡。」
「嘿?哈利?嘿?」
哈利已拔腿狂奔。
31
「被人揭穿總是很尷尬,」患者說,「但有時揭穿者的處境更尷尬。」
「揭穿什麼?」奧納說,吞了口口水,「不過就是刺青,那又怎樣?又不犯法,很多人都有……」他朝惡魔的臉孔點了點頭,「……這樣的刺青。」
「是嗎?」患者說,拉下T恤,「所以你看見它的時候才一副像是要昏倒的樣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奧納用緊繃的聲音說,「我們要不要談談你的父親?」
患者放聲大笑:「你知道嗎,奧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你沒認出我,我都不知道是該引以為傲還是該失望才好。」
「認出?」
「以前我們見過,當時我被控性侵,你負責判斷我的心智是否正常。你經手過的這種案子一定有數百件,反正你只花了四十五分鐘的時間。不過呢,從某方面來說,我希望我給你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奧納看著患者。他對眼前的這個人做過心理評估?要記得每位患者是不可能的,但通常他至少會記得他們的長相。
奧納打量他。下巴底下有兩道小疤痕。原來如此。他曾以為這位患者動過拉皮手術,但貝雅特說瓦倫丁一定動過大型整形手術。
「可是你讓我印象深刻,奧納。你了解我。你不會在細節上拖延,你只是繼續往下鑽,問到對的事,也問到醜陋的事。你就像是個好按摩師,知道哪裡找得到肌肉糾結的地方。你找到了痛點,奧納。這就是我回來找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再一次地找到痛點,找到那個在我心裡翻攪的東西,把它驅逐出去。你辦得到嗎?還是你已經失去耐性了,奧納?」
奧納清了清喉嚨:「如果你騙我的話,我就辦不到,保羅。」
「可是我沒騙你啊,奧納。除了工作和老婆之外,其他都是真的。哦,對了,還有我的名字。除此之外……」
「平克弗洛伊德樂隊?那個女人?」
奧納面前的男子攤開雙手,微微一笑。
「為什麼你現在要告訴我這些,保羅?」
「你不用再叫我這個名字了,叫我瓦倫丁就好。」
「瓦什麼?」
患者咯咯一笑:「抱歉,可是你的演技真的很差,奧納。你明明知道我是誰,你在窗戶里看見刺青的時候就知道了。」
「為什麼我應該知道?」
「因為我是瓦倫丁·耶爾森,我就是你們都在找的那個人。」
「都在找?」
「你忘了上次你在電話里跟那個警察說瓦倫丁·耶爾森在電車車窗上塗鴉,我就坐在這裡聽嗎?當時我還跟你抱怨,結果那節諮詢你算我免費,難道你忘了嗎?」
奧納閉上眼睛幾秒鐘,把一切都屏除在外,告訴自己哈利很快就來了,他不可能走得太遠。
「對了,這就是為什麼我改成騎自行車來做諮詢,」瓦倫丁說,「我想電車應該會有警察監視才對。」
「儘管如此你還是來做諮詢。」
瓦倫丁聳了聳肩,朝背包伸出了手:「只要戴上安全帽和護目鏡,幾乎誰都認不出來,不是嗎?你也沒起疑心啊,你認為我只不過是保羅·斯塔夫納斯。再說我也需要諮詢,奧納。所以我覺得很遺憾,諮詢必須告一段落了……」
奧納看見瓦倫丁的手從背包里伸出來,不由得捂住嘴巴,倒抽一口涼氣。鋼質金屬在光線下閃爍光芒。
「你知道這叫作求生刀嗎?」瓦倫丁說,「對你來說這個名字可能不是太貼切,可是它的用途很多元。比如說這個……」他用指尖撫摸鋸齒狀的刀鋒,「……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這是幹嗎用的,只是覺得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可是你知道嗎?」他再度露出醜陋的淺笑,「他們覺得害怕是對的。當你拿這把刀劃過喉嚨,就像這樣……它會鉤住你的肌膚,然後撕扯,接著下個鋸齒會撕裂裡面的組織,比如說血管周圍的薄膜。如果主動脈被扯開……那可就精彩得很,我告訴你。不過你不用害怕,我保證你不會有什麼感覺。」
奧納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幾乎希望這只是心臟病發。
「所以只剩下一件事,史戴。我可以叫你史戴嗎?既然我們已經快走到了盡頭。你的診斷是什麼?」
「診……診……」
「診……斷。診斷(Diagnosis)在希臘文裡面的意思就是『通過知識』不是嗎?我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史戴?」
「我……我不知道。我——」
瓦倫丁接下來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奧納就算想試著舉起一根手指也來不及。瓦倫丁從他眼前倏然消失,接著話聲就從背後傳來,就靠在他耳邊。
「你當然知道,史戴。你行醫多年,見過很多像我這樣的人,當然不是完全像,可是很相似,我們都是瑕疵品。」
奧納已看不見那把刀,而是感覺到它。它抵著他因為鼻子用力噴氣而不停顫動的雙下巴。人類可以移動得這麼快簡直違反常理。他不想死,只想繼續活下去。他腦子裡只有這個念頭,沒有空間容得下其他思緒。
「你……沒什麼不對勁,保羅。」
「我叫瓦倫丁,放尊重一點。我站在這裡,準備讓你流血至死,我的老二卻充血勃起,你還敢說我沒什麼不對勁?」他在奧納耳邊大笑,「快點,診斷是什麼?」
「不折不扣的瘋子。」
他們同時抬起頭來,朝門口望去。這句話是從門口傳來的。
「時間到了,出去記得付錢,瓦倫丁。」
那個佔滿門口、肩膀寬闊的高大人影走了進來,手裡還拖著一樣東西。奧納過了片刻才看出那是什麼,原來是接待區沙發上方的杠鈴。
「你這個條子少管閑事。」瓦倫丁嘶聲說。奧納感覺刀子緊緊抵住脖子。
「警車就快到了,瓦倫丁。一切都結束了,快把醫生放開。」
瓦倫丁朝那扇面對街道打開的窗戶點了點頭:「我可沒聽見警笛聲。滾開,不然我立刻就殺了醫生。」
「我不這麼認為,」哈利說,舉起杠鈴,「沒了他你就沒了擋箭牌。」
「這樣的話,」瓦倫丁說,奧納覺得手臂被折到背後,令他被迫站起,「我就帶醫生跟我一起走。」
「那我跟他交換。」哈利說。
「為什麼?」
「因為我是比較理想的人質,他很可能因為驚慌過度而昏倒。再說你挾持我以後,就不用擔心我會玩什麼花樣。」
一陣靜默。窗外傳來微弱的聲音,可能是遙遠的警笛聲,也可能不是。刀子上的壓力減弱。奧納終於又可以呼吸了。突然他覺得微微刺痛,並聽見有個東西被割斷。那東西掉落地上。是他的領結。
「你敢動的話就會像這樣……」瓦倫丁在他耳邊低聲說,接著又對哈利說,「那就照你說的做吧,條子。可是你要先把杠鈴放下,然後面對牆壁站著,雙腳張開——」
「我知道該怎麼做。」哈利說,放開杠鈴,轉過身去,雙掌高高貼在牆壁上,張開雙腿。
奧納只感覺手臂一松,接著就看見瓦倫丁站在哈利後方,把哈利的手臂折到背後,用刀子抵住他的喉嚨。
「走吧,帥哥。」瓦倫丁說。
他們走出了門。
奧納終於可以大口吸氣。
窗外傳來隨風起伏的警笛聲。
哈利看見接待員面露驚恐之色。他和瓦倫丁朝她的方向走去,宛如一隻雙頭巨怪,再從她面前經過,不發一語。哈利在樓梯間故意放慢腳步,但身體側脅立刻一陣刺痛。
「你敢耍花招,這把刀就會刺進你的腎臟。」
哈利加快腳步。他感覺不到血,因為血跟肌膚的溫度是一樣的,但他知道鮮血正在襯衫裡頭往下流。
兩人來到一樓,瓦倫丁踹開了門,把哈利推出去,始終用刀子抵著他。
兩人站在史布伐街上。哈利聽見警笛聲傳來。一名戴著太陽眼鏡的男子牽著一條狗從他們面前走過,看也沒看他們一眼,手中的白色拐杖不斷敲打人行道。
「站在這裡。」瓦倫丁說,指了指禁止停車的標誌,柱子旁鎖著一輛越野自行車。
哈利站在柱子旁,他覺得襯衫變得黏黏的,身體側脅陣陣作痛。刀子抵住了他的背。他聽見鑰匙聲響,接著是自行車鎖的咔咔聲。警笛聲越來越近。接著刀子突然不見,但哈利還來不及反應、跳離現場,他的頭就被往後一扯,脖子上箍住了一個東西。他的頭敲上柱子,眼前一陣金星亂冒,不由得掙扎著吸氣。鑰匙聲響再度傳來。壓力鬆開,哈利下意識地抬起了手,把兩根手指插在他的喉嚨和箍住他脖子的東西之間。天殺的。
瓦倫丁在哈利眼前從容地跨上自行車,戴上護目鏡和安全帽,伸出兩根手指對他行了個禮,雙腳踩動踏板。
哈利看著瓦倫丁的黑色背包消失在街上。警笛聲的距離剩下不到兩條街。一名自行車騎手從哈利面前經過,頭戴安全帽,背上背著黑色背包。接著又是一名自行車騎手,沒戴安全帽,只背黑色背包。媽的,該死。警笛聲像是從他腦子裡傳出來似的。哈利閉上眼睛,想著古老的希臘邏輯遊戲:有樣東西正在靠近,距離一公里、半公里、三分之一公里、四分之一公里、百分之一公里。倘若數列是無窮盡的,那麼這樣東西永遠不會抵達。
32
「所以你只是站在那裡,被脖子上的自行車鎖鎖在柱子上?」侯勒姆用不可置信的口氣問道。
「該死的禁止停車標誌。」哈利說,低頭看著空了的咖啡杯。
「真是諷刺。」卡翠娜說。
「他們還得派人去拿大鋼剪來。」
鍋爐間的門打開,哈根大步走入:「我剛才聽說了,情況怎麼樣?」
「警車正在那附近找他,」卡翠娜說,「每個自行車騎手都攔下來檢查。」
「只不過他一定已經拋棄自行車,搭上了計程車或公共交通工具。」哈利說,「瓦倫丁雖然罪大惡極,卻不笨。」
犯罪特警隊隊長哈根在椅子上重重坐下,氣喘吁吁:「他有沒有留下什麼線索?」
一陣靜默。
哈根驚訝地看著一張張露出指責表情的臉孔:「怎麼了?」
哈利咳了一聲:「你坐到貝雅特的椅子了。」
「是嗎?」哈根跳了起來。
「他留下了運動上衣,」哈利說,「畢爾已經拿去鑒識中心了。」
「衣服上有汗水、毛髮,所有好料都在上面。」侯勒姆說,「我想只要一兩天就能確認保羅·斯塔夫納斯和瓦倫丁·耶爾森是同一個人。」
「除此之外還有嗎?」哈根問道。
「沒有可以指出未來殺人計劃的皮夾、手機、筆記本或行事曆,」哈利說,「只有這個。」
哈根下意識地接過哈利遞給他的東西,一看是個沒拆封的小塑料袋,裡頭有三根棉花棒。
「他用這些要幹嗎?」
「殺害某人?」哈利簡潔提議道。
「棉花棒雖然是用來清潔耳朵的,」侯勒姆說,「但其實它們是用來給耳朵抓癢的對不對?皮膚受到刺激,你只會抓得更用力,結果耳屎就越多,突然間你需要更多棉花棒。棉花棒就像是耳朵的海洛因。」
「或是用來化妝。」哈利說。
「哦?」哈根說,檢視小塑料袋,「你的意思是說……他化妝?」
「這個嘛,應該說是偽裝。他已經動過整形手術。史戴,你近距離看過他。」
「這我沒想過,但我想你說得可能沒錯。」
「要讓容貌看起來不一樣,不需要用到太多睫毛膏和眼線筆。」卡翠娜說。
「很好,」哈根說,「我們對保羅·斯塔夫納斯這個名字有什麼發現?」
「很少,」卡翠娜說,「根據他提供給奧納的出生日期,國家戶政局查不到保羅·斯塔夫納斯這個人。全挪威叫保羅·斯塔夫納斯的只有兩個人,已經被其他地區的警局排除嫌疑。他給的住址住著一對老夫妻,他們也從沒聽過保羅·斯塔夫納斯或瓦倫丁·耶爾森。」
「我們不習慣檢查患者給的聯絡數據,」奧納說,「而且每次諮詢結束后他都付清費用。」
「飯店、民宿、收容所,」哈利說,「這些地方現在都會請房客做登記。」
「我來查。」卡翠娜在椅子上旋轉半圈,開始在鍵盤上敲打。
「這種數據網路上找得到?」哈根用懷疑的口氣問。
「找不到,」哈利說,「可是卡翠娜用的是一些你會希望它們不存在的搜索引擎。」
「哦,為什麼?」
「因為它們能穿透程序代碼,這表示即使是世界上最強的防火牆也無用武之地。」侯勒姆說,越過卡翠娜的肩膀看去,只見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宛如一群在玻璃桌上亂躥的蟑螂。
「這怎麼可能?」哈根說。
「因為它們跟防火牆用的程序代碼一樣,」侯勒姆說,「那些搜索引擎就是防火牆本身。」
「看來不是很樂觀,」卡翠娜說,「到處都找不到保羅·斯塔夫納斯。」
「但他一定住在某個地方,」哈根說,「他是用這個名字去租房子的嗎?你能查到嗎?」
「我想他一定不會是普通房客,」卡翠娜說,「現在的房東都會調查房客背景,比如說用Google搜索、查看報稅資料。瓦倫丁知道如果房東到處都找不到他的數據,一定會起疑。」
「飯店。」哈利說,他起身走到白板前。哈根朝白板看去,乍看之下覺得上面畫的是自由聯想的表格和箭頭,仔細看才發現上面寫著被害人姓名,其中一人只寫著B。
「飯店剛才你已經說過了,親愛的。」卡翠娜說。
「三支棉花棒,」哈利繼續說,彎腰從哈根手中拿回小塑料袋,「這種包裝在商店裡買不到,只能在提供迷你衛浴用品的飯店浴室里拿到。卡翠娜你再找一次,這次用猶大·約翰森的名字去找。」
不到十五秒鐘搜索就完成了。
「沒有。」卡翠娜說。
「可惡。」哈根說。
「還沒完,」哈利說,聚精會神看著小塑料袋,「這上面沒有製造商的名稱,但通常棉花棒用的會是塑料棒,這些用的卻是木棒,追蹤一下應該可以找到供貨商和進貨的飯店。」
「飯店用品。」卡翠娜說,她昆蟲般的手指再度躥躍起來。
「我得走了。」奧納說,站了起來。
「我送你出去。」哈利說。
「你們找不到他的。」奧納說,走到警署門外,低頭看著布茲公園。公園正沐浴在冰冷耀眼的春天陽光中。
「你應該是指『我們』吧?」
「也許吧,」奧納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好像沒做出什麼貢獻。」
「貢獻?」哈利說,「你幫我們找到了瓦倫丁啊。」
「可是他跑掉了。」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化名了,我們更接近他了,為什麼你不說我們可以逮到他?」
「你自己也跟他交過手了,你說呢?」
哈利點了點頭:「他說他去找你是因為你為他做過心理分析,當時你認為從法律的角度來看,他心智正常,是不是?」
「對,但你也知道,具有嚴重人格異常的人也是會被判刑的。」
「當時你是在評估他有沒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和精神病之類的,是不是?」
「對。」
「但他可能有躁鬱症或精神病,更正,是第二型躁鬱症或反社會人格。」
「正確的名稱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奧納接過哈利遞給他的香煙。
哈利給兩人點煙:「他知道你為警方工作卻還是去找你做諮詢,這點可以理解,但為什麼他在知道你參與追捕行動之後卻還是繼續去找你?」
奧納抽了口煙,聳了聳肩:「我一定是個棒得不得了的心理醫生,才會讓他願意冒這種風險。」
「還有其他可能嗎?」
「呃,他可能喜歡尋求刺激。許多連續殺人犯都會用各種借口來接近調查行動,體驗愚弄警方的勝利感。」
「瓦倫丁知道你曉得他胸部有刺青,卻還是脫下T恤,如果你是命案嫌犯,冒這個風險也未免太大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嗯,是啊,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的意思是說他的潛意識想被逮到,他希望我認出他,而當我沒能認出他,他的潛意識就幫助我揭露他的刺青。」
「但是當他達到目的之後,反而卻急著想逃跑?」
「因為這時他的表意識接手了。這個觀點可能給殺警案帶來全新視角,哈利。原來瓦倫丁是個有強迫行為的殺人兇手,他的潛意識想住手,希望自己受到懲罰,或希望獲得驅魔,好阻止他內心的惡魔。因此當他犯下原始命案卻沒被逮到之後,他就跟許多連續殺人犯一樣提高風險因素。以他的案例來說,他把目標對準第一次沒能逮到他的警察,因為他知道警方為了逮到殺害自己同袍的兇手,會投入無限的資源,最後他甚至還把刺青秀給參與調查行動的心理醫生看。我想你說得可能沒錯,哈利。」
「嗯,不知道這可不可以歸功於我。但如果換成是比較簡單一點的解釋呢?瓦倫丁並不像我們所以為的那麼小心,因為他其實沒有害怕那麼多東西。」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利吸了口煙,從嘴巴把煙呼出,再用鼻子吸入。這個技巧是他住在香港時,一個吹奏迪吉里杜管的德裔白人樂手教他的。「同時呼氣和吸氣,老兄,這樣一根煙就能抽兩次。」
「回家休息吧,」哈利說,「今天辛苦你了。」
「謝謝,但我可是心理醫生,哈利。」
「今天有個殺人犯拿刀抵住你的喉嚨啊。抱歉,醫生,你不能用理性思考來看待這件事。噩夢正在排隊等著你,相信我,我是過來人。所以請接受你同事的建議,而且這是命令。」
「命令?」奧納臉部抽動一下,彷彿是個微笑,「你是說現在你是老大了,哈利?」
「難道你懷疑過這點嗎?」哈利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什麼事?」
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煙丟在地上:「幫我把煙踩熄好嗎?他們有了發現。」
奧納看著哈利穿過警署的門,低頭看著在柏油路面上悶燒的香煙,輕輕把鞋子踩在上面,增加壓力,轉動腳掌,感覺香煙被單薄的鞋底踩扁,也感覺怒意升起。腳掌轉動得更用力,把濾嘴、煙灰、煙紙和煙草都踩到柏油路面中。他丟下自己那根煙,重複相同動作。這感覺很好同時又很糟。他覺得自己想尖叫、打人、大笑、哭泣。他嘗到了香煙的各種滋味。他還活著。媽的他還活著。
「羅洛街的卡司巴飯店,」哈利還沒關上門,卡翠娜就說,「利用這家飯店的多半是各國大使館,他們在為員工安排好長期住處之前,會先讓員工住在這裡。費用合理,房間不大。」
「嗯,為什麼你特別挑出這家飯店?」
「只有這家飯店採用這種棉花棒,而且它位於市區靠近十二號電車站牌的地方。」侯勒姆說,「我打電話去問過,他們的房客登記簿里沒有姓斯塔夫納斯、耶爾森或約翰森的,不過我把貝雅特畫的肖像傳真過去了。」
「結果呢?」
「櫃員說有個房客看起來很像他,名叫薩維茨基,自稱是白俄羅斯大使館的員工。他以前都穿西裝去上班,但最近開始穿運動服和騎自行車。」
哈利已經把電話拿在手裡:「哈根?我們需要立刻派戴爾塔小隊出動。」
33
「所以你要我做什麼?」楚斯說,用手指轉動啤酒杯。他們坐在坎本餐館里,米凱說這是家好餐廳。這家時髦餐館位於奧斯陸東區,許多「重要人物」喜歡來光顧這裡,這群人的文化資產大於財富資產,薪水低得只能維持學生般的生活,但仍不至於讓自己看起來太悲慘。
楚斯一輩子都住在奧斯陸東區,卻從沒聽說過這家餐館。「而且我為什麼要去做?」
「你的職務,」米凱說,把剩下的礦泉水倒進杯子,「我可以讓你復職。」
「哦?」楚斯用不信任的眼神看著米凱。
「沒錯。」
楚斯喝了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嘴,儘管啤酒的泡沫早已消退。他好整以暇地說:「既然這麼簡單,為什麼你之前不讓我復職?」
米凱閉上眼睛,吸了口氣:「其實並不簡單,但我想這樣做。」
「因為?」
「因為如果你不幫我的話,我就慘了。」
楚斯哧哧地笑:「沒想到情勢竟然逆轉得這麼快,是不是啊,米凱?」
米凱朝兩邊看了看。餐廳客滿,但他選擇在這裡碰面是因為警察不常來這家餐廳,而且他不該被人看到跟楚斯在一起。他覺得楚斯知道他心裡打的算盤,但那又如何?
「怎麼樣?我可以去找別人。」
楚斯粗聲大笑:「你可以才怪!」
米凱環視四周。他不想叫楚斯小聲點,但是……多年來米凱大致都能夠預料楚斯的反應,也能夠哄騙他幫自己做事,但現在的楚斯看起來不太一樣。現在他這位童年好友似乎比較陰險邪惡,難以預料。
「我需要你的回答,這件事很急。」
「好,」楚斯說,喝完啤酒,「復職沒問題,但我要再加上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一件烏拉的內褲,沒洗過的。」
米凱看著楚斯。他是不是醉了?抑或他那雙迷濛眼睛中的兇殘神色已成為他的基調?
楚斯笑得更大聲,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有些重要人物轉頭來看。
「我……」米凱開口說,「我看看有沒有辦法——」
「我是開玩笑的啦,你這白痴!」
米凱乾笑幾聲:「我想也是。這表示你願意?」
「我的老天,我們從小就是朋友了不是嗎?」
「當然,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感恩,楚斯。」米凱擠出微笑。
楚斯伸手越過餐桌,重重搭在米凱肩膀上。
「對啊,我也很感恩。」
他的手勁太重了,米凱心想。
現場沒有經過事先勘查,他們也沒查看平面圖上的出口或可能的逃脫通道。沒有警車繞個圈擋住路口,讓戴爾塔小隊的全地形車駛入。他們只做了短暫簡報,西韋特·傅凱便開始大聲下達命令,車子後座的重裝隊員不發一語,這表示他們明白狀況。
關鍵在於時間。倘若鳥兒已然飛走,那麼再縝密的行動計劃也無用武之地。
哈利坐在九人座車子上,豎耳聆聽,心裡知道他們沒有世界上第二或甚至第三周詳的計劃。
傅凱問哈利的第一個問題是他認為瓦倫丁是否有武器。哈利回答說勒內·卡爾納斯是被手槍擊斃的,他也認為貝雅特曾遭槍支脅迫。
哈利看著前方的戴爾塔小隊隊員,這些人都是自願來參加這次武裝行動的。他知道這些隊員只能領到微薄的加班費,也知道納稅人認為他們可以要求戴爾塔小隊出動,但這要求實在過於沉重。他曾聽過無數次人們放的馬後炮,批評戴爾塔小隊怎麼不衝鋒陷陣?怎麼沒有第六感可以告訴他們緊閉的門扉後面發生了什麼事?無論是在遭挾持的飛機上還是在樹林叢生的海灘上,怎麼不趕緊往前沖?對一名戴爾塔小隊隊員來說,平均一年會出四次任務,在二十五年的職業生涯中大約會出一百次任務,叫他們不顧一切往前沖只會讓他們因公殉職而已。但重點仍在於:在第一火線上陣亡只會讓其他隊員暴露在危險中,並且保證任務一定會失敗。
「裡面只有一部電梯,」傅凱吼道,「二號和三號你們負責。四、五、六號負責主樓梯。七號和八號負責逃生梯。霍勒,你跟我負責外面,以免他破窗逃逸。」
「我身上沒槍。」哈利說。
「給你。」傅凱說,遞給哈利一把格洛克十七型手槍。
哈利把槍握在手中,感覺它的沉重和平衡。
他向來無法理解槍支迷,也無法理解車迷,或是大肆裝修室內來裝設音響系統的發燒友。但他從未真正反對握有槍支,直到去年為止。他想起上次他握槍的時候,想起那把放在柜子里的敖德薩手槍。他把這些念頭甩掉。
「到了。」傅凱說。車子停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上,旁邊是一扇柵門,門內是一棟奢華的四層樓磚屋。這地區的房子差不多都長這個樣子。哈利知道這些房子有些是上一代傳承下來的,有些新蓋的房子則想讓自己看起來有點歷史,其他則是大使館、大使宅邸、廣告公司、唱片公司和小型船運公司。門柱上低調的黃銅標誌顯示他們到達了正確地址。
傅凱舉起手錶。「無線電通話。」他說。
隊員依序報出編號,編號正是他們頭盔上漆的白色數字。他們拉下全罩式頭套,拉緊MP5衝鋒槍的皮帶。
「數到一就行動。五、四……」
哈利不知道究竟是他自己的腎上腺素還是其他隊員的腎上腺素所造成的影響,但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獨特味道,又苦又咸,宛如玩具手槍的空包彈火藥味。
車門打開,哈利看見一排黑色背影奔越柵門,再奔入十米外的飯店入口,隱沒其中。
哈利跟著下車,調整身上的防彈背心,底下的肌膚早已被汗水濕透。傅凱取下車鑰匙,從副駕駛座跳下。哈利依稀記得有一次在警方逮捕行動中,歹徒利用鑰匙還插在車上的警車逃亡。哈利將那把格洛克手槍還給傅凱。
「我的用槍執照都過期了。」
「我特此發給你暫時執照,」傅凱說,「這是緊急情況,沒記錯的話,是根據警字第某某號規定。」
哈利裝填子彈,大步踏上碎石徑。這時一名歪著脖子的年輕男子跑了出來,喉結上下跳動,彷彿正在進食。哈利看了看黑西裝翻領上的名牌,正是剛才和他通過電話的飯店接待員。
接待員在電話里說他不確定該房客是否在房裡或在飯店其他地方,但他可以去查看。哈利嚴詞要求他千萬不要去查看,而且必須繼續執行日常工作,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這樣他和其他人就不會受傷。但顯然這名接待員在看見七名全副武裝的黑衣隊員魚貫進入之後,很難再繼續假裝什麼事也沒有。
「我把萬能鑰匙給他們了,」接待員口操東歐口音,「他們叫我出來,我就——」
「站到我們的車子後面,」傅凱低聲說,用拇指朝背後比了比。哈利離開他們,手裡握槍,繞到飯店後方,那裡有座綠葉成蔭的蘋果樹園,一直延伸到隔壁房子的圍欄前。一名老翁坐在隔壁露台上,正在閱讀《每日電訊報》。他放下報紙,透過眼鏡望來。哈利指了指防彈背心上的黃色「警察」字樣,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向老翁點了點頭,然後把注意力集中到四樓窗戶上。櫃員跟他們說那個自稱是白俄羅斯人的房客住在走廊盡頭的房間,窗戶面對飯店后側。
哈利調整耳機,靜靜等待。
幾秒鐘后,震撼彈的沉悶爆炸聲傳來,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響。
哈利知道爆炸所產生的空氣壓力不至於讓房間內的人暫時耳聾,但爆炸加上刺眼強光,再加上隊員的進擊,即使是經過精良訓練的人也會在爆炸過後的三秒之內暫時癱瘓,而戴爾塔小隊需要的就是這三秒。
哈利靜靜等待,耳機傳來壓低的說話聲。結果跟他預期的一樣。
「佔領406號房,裡面沒人。」
但接下來那句話不禁讓哈利破口大罵。
「看來他回來收拾過行李。」
卡翠娜和侯勒姆抵達時,哈利雙臂交疊站在406號房外的走廊上。
「起腳射門,打中門柱?」卡翠娜說。
「球門無人防守,卻沒射中。」哈利說,搖了搖頭。
兩人跟著哈利進入客房。
「他直接回來這裡,收拾完行李就走了。」
「東西全都拿走了?」侯勒姆問說。
「只在垃圾桶里找到兩根用過的棉花棒和兩張電車票,再加上這張足球賽票根。我想我們這場比賽應該贏了才對。」
「我們?」侯勒姆問,環視這間普通客房,「你是說瓦勒倫加隊?」
「上面寫的是挪威對斯洛維尼亞。」
「是我們贏啦,」侯勒姆說,「里瑟在加時賽得分。」
「好變態啊,你們男人怎麼都會記得這種事啊?」卡翠娜說,搖了搖頭,「我連白蘭恩隊去年是贏得大賽還是被降級都不記得。」
「我才不變態呢,」侯勒姆抗議說,「我之所以會記得是因為當時就要踢成平手,我卻接到出任務的電話,結果里瑟就——」
「反正你就是記得啊,雨人。你——」
「嘿,」他們轉頭望向哈利,他正盯著那張票根看,「你還記得是為了什麼事嗎,畢爾?」
「嗯?」
「你是去出什麼任務?」
侯勒姆抓了抓絡腮鬍:「我想想看,那時候是傍晚……」
「不用想了,」哈利說,「那天是埃倫·文內斯拉在馬里達倫谷遇害。」
「是嗎?」
「那天晚上挪威隊在伍立弗體育場出賽,票根上面有日期,七點鐘開賽。」
「啊哈。」卡翠娜說。
侯勒姆露出痛苦表情:「別這樣說,哈利。千萬不要說瓦倫丁·耶爾森去看了那場球賽。如果他在看球賽——」
「——那他就不是兇手,」卡翠娜幫他把話說完,「可是我們非常希望他是兇手,哈利。所以請你說些激勵人心的話。」
「好吧,」哈利說,「為什麼這張票根沒有跟棉花棒和電車票一起丟在垃圾桶里?為什麼他收拾了所有東西,卻把票根留在桌上,好讓我們一定會看到?」
「他是留下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卡翠娜說。
「他把票根留在桌上,就是為了讓我們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哈利說,「突然滿腹疑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這只是張票根,並不能證明他的確去看過球賽,而且正好相反,這反而啟人疑竇,因為當時他不只正好去看足球賽,竟然還把票根留下,況且球場里的球迷通常都不會記得彼此。」
「票根上有座位號碼,」卡翠娜說,「說不定坐在他旁邊或後面的人會記得他在場,或是那個位子有沒有人坐。我可以去搜索座位號碼,說不定可以找到——」
「好,交給你,」哈利說,「不過這種事我們以前也碰到過,嫌犯宣稱去看錶演或看電影,可是三四天後觀眾根本不記得旁邊坐的人長什麼樣子。」
「你說得對。」卡翠娜說,消沉下來。
「國際賽事。」侯勒姆說。
「國際賽事怎樣?」哈利問,朝廁所走去,褲子拉鏈已拉下一半。
「國際賽事必須遵守國際足球聯合會的規定,」侯勒姆說,「以免暴力行為發生。」
「對哦,」哈利在廁所門后喊道,「幹得好,畢爾!」接著把門關上。
「什麼?」卡翠娜高聲問,「你們在說什麼啊?」
「監控錄像,」侯勒姆說,「國際足球聯合會要求主辦單位必須拍攝觀眾席,以免發生暴動。這個規定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一連串暴動事件之後制定的,用來協助警方揪出鬧事者,並提出起訴。主辦單位會全程用高畫質攝影機拍攝觀眾席,以便日後放大,辨識每一張臉孔。現在我們手上已經有瓦倫丁所坐的區、排和座位號碼。」
「他沒坐在那裡!」卡翠娜叫道,「媽的他不準給我出現在監控錄像中好嗎!不然我們又回到原點了。」
「監控錄像說不定已經被刪除了,」侯勒姆說,「那場比賽沒有出現暴動,我想數據管理方針一定會規定影片要保存多久——」
「數據管理方針……」
「如果影像是用電子方式儲存,那他們只要按下刪除鍵,檔案就會消失。」
「要永久刪除檔案就像要把球鞋踩到的狗屎完全清掉一樣,是很難的。你以為我們是怎麼在那些變態自願提供的計算機里找齣兒童色情片的?他們還以為檔案已經永久刪除了呢。相信我,只要那天晚上瓦倫丁·耶爾森出現在球場里,我一定可以把他找出來。埃倫·文內斯拉的推定死亡時間是什麼時候?」
他們聽見馬桶沖水聲。
「七點到八點半之間,」侯勒姆說,「換句話說,正好是球賽剛開始,亨里克森踢成平手的時候。馬里達倫谷離球場不遠對不對?文內斯拉一定可以聽見歡呼聲。」
廁所門打開。「這表示他可以先去馬里達倫谷犯案,再去看球賽。」哈利說,扣上最後一顆扣子,「他到球場以後可以做些讓周圍的人記得的事,製造不在場證明。」
「瓦倫丁沒有去看球賽,」卡翠娜說,「如果他去了,我會把該死的監控錄像從頭看到尾,他只要敢離開座位我就計時。去他媽的不在場證明。」
這些大型獨棟洋房全都靜悄悄的。
這是富豪和奧迪轎車從挪威大企業下班回來前的寧靜,楚斯心想。
他按下門鈴,環目四顧。
庭園建造得很不錯,也照顧得很好。如果你是退休的警察署長,也許就有時間來打理這些事。
前門打開。他看起來老了一些,藍色眼眸依然十分有神,但脖子上的肌膚鬆弛了點,背也沒有以前挺得那麼直。他一點也不像楚斯記憶中那麼英姿煥發。也許是因為他身穿褪色的家居服,也許是因為他的工作不再需要他保持警戒的緣故。
「我是歐克林的班列森。」楚斯亮出證件,心想就算這老頭真的看見證件上寫的是班森,也會以自己聽見的為準。說謊總是要有輔助工具。但這位前警察署長連看也沒看,只是點了點頭:「我想我見過你,有什麼事嗎,班列森?」
前署長看來並沒有邀請楚斯入內的意思,反正楚斯覺得沒差別,這裡沒人看得見他們,也沒什麼背景雜訊。
「是有關於令郎松德的事。」
「他怎麼了?」
「最近我們正在執行逮捕阿爾巴尼亞皮條客的任務,因此必須留意誇拉土恩區的動靜並拍照。我們辨識出搭載妓女的車牌號碼,打算找車主來訊問,如果他們肯提供關於皮條客的有用情報,就可以交換減刑。我們拍到的其中一輛車是令郎的。」
前署長揚起兩道濃眉:「什麼?松德?不可能吧。」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才想來找您商談。如果您認為這是一場誤會,他載的人不是妓女,那我們就會把照片丟進碎紙機。」
「松德婚姻美滿,而且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懂得是非善惡,相信我。」
「這是當然,我只是想確認您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天哪,他為什麼要去街上……」楚斯面前的這個男人像是咬到爛葡萄似的,「……買春?這樣容易得病很危險。他還有小孩。不可能不可能。」
「看來我們都同意沒必要繼續追查下去,雖然我們有理由懷疑那名女子是妓女,但令郎也有可能把車子借給別人,我們也沒拍到駕駛人的照片。」
「所以你們根本沒證據嘛。不行,你們最好忘了這件事。」
「謝謝,我們會照您的吩咐去做。」
前署長緩緩點頭,仔細打量楚斯:「你說你是歐克林的班列森?」
「對。」
「謝謝你,班列森,你們幹得很好。」
楚斯容光煥發:「我們只是儘力而已,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之前你是怎麼說的?再說一次。」卡翠娜說,看著面前的黑色屏幕。鍋爐間里的空氣濃稠得像是要把人蒸發似的,這時外頭已是下午。
「我說根據數據管理方針,監控錄像很有可能已經被刪除了,」侯勒姆說,「你看,我說得沒錯吧。」
「那後來我說了什麼?」
「你說檔案就跟球鞋踩到的狗屎一樣,」哈利說,「不可能完全清掉。」
「我沒說『不可能』。」卡翠娜說。
小調查組的四名成員圍坐在卡翠娜的計算機前。先前哈利打電話給奧納叫他過來加入他們,奧納聽起來像是鬆了口氣。
「我是說『很難』,」卡翠娜說,「一般來說一定會有個映像檔存在某個地方,而聰明的計算機人一定可以把它找出來。」
「或是女計算機人?」奧納說。
「不對,」卡翠娜說,「女人不會停車,不會記得足球賽結果,而且根本懶得去學計算機。這種事只有穿樂隊T恤、性生活少之又少的怪男人才辦得到,而且自從石器時代以來就是這樣。」
「所以你沒辦法——」
「我一直拚命解釋說我不是計算機專家,史戴。我可以用搜索引擎找到挪威足球協會的檔案,可是所有的影像都被刪除了,恐怕接下來我沒什麼用武之地。」
「要是你肯聽我的話,就能節省一點時間,」侯勒姆說,「現在該怎麼辦?」
「但我可沒說我完全沒用,」卡翠娜說,依然對著奧納說話,「是這樣的,我還是具有一些良好美德,像是女性魅力、不像女人的幹勁,還有厚臉皮。這些美德對宅男來說很有吸引力。告訴我這些搜索引擎的傢伙幫我跟一個叫『非主打歌』的印度信息人牽線,一小時前我打電話到海得拉巴,請他幫忙。」
「然後呢?」
「然後影像在這裡。」卡翠娜說,按下返回鍵。
屏幕亮了起來。
眾人凝神注視。
「是他,」奧納說,「他看起來很孤單。」
瓦倫丁·耶爾森,又名保羅·斯塔夫納斯,就坐在他們眼前的畫面中,雙臂交疊,興趣缺缺地看著比賽。
「可惡!」侯勒姆低聲罵道。
哈利請卡翠娜快進。
她按下快進鍵,瓦倫丁周圍的觀眾開始快速抖動,右下角的定時器快速前進。畫面中只有瓦倫丁一人靜靜坐著,宛如沒有生命的雕像坐在活生生的蠕動人群之間。
「再快一點。」哈利說。
卡翠娜又按了一下,觀眾的動作變得更加快速,身子前後移動、站起身來、高舉雙臂、離開位子、回來時手裡拿著熱狗或咖啡。接著很多藍色椅子空了出來。
「一比一,中場休息時間。」畢爾說。
球場再度擠滿了人,觀眾的各種動作更多了。畫面角落的定時器快速前進。觀眾搖頭晃腦,顯然十分沮喪。突然之間,大家都高舉雙臂,畫面似乎凝結了數秒。接著人們從椅子上跳起來歡呼,上下跳躍,相互擁抱,只有一個人除外。
「里瑟在加時賽罰球射門成功。」侯勒姆說。
球賽結束。
觀眾開始離席。瓦倫丁只是坐在位子上動也不動,等大家都走光之後才起身離開。
「可能他不喜歡排隊。」侯勒姆說。
屏幕再度陷入黑暗。
「所以說,」哈利說,「我們看見了什麼?」
「我們看見我的患者去看足球賽,」奧納說,「應該說『前』患者才對,他應該不會再來找我做諮詢了。很顯然,這場球賽很精彩,只有他覺得不好看。我熟悉他的肢體語言,所以我大概可以確定他對這場球賽不感興趣。當然這就產生一個疑問:那他幹嗎要去?」
「而且他不吃東西也不上廁所,整場比賽都只是坐在椅子上,」卡翠娜說,「就跟鹽柱一樣杵在那裡,這也未免太詭異了吧,好像他知道我們會把這段監控錄像調出來看,所以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連十秒鐘都不願意離開位子。」
「他如果打過手機就好了,」侯勒姆說,「這樣我們就可以放大,說不定還可以看見他撥的號碼,或是用他撥出的時間去比對伍立弗體育場附近基地台的撥出電話——」
「他沒打手機。」哈利說。
「我是說如果——」
「他沒打手機,畢爾。無論瓦倫丁·耶爾森去伍立弗體育場看球賽的動機是什麼,埃倫·文內斯拉在馬里達倫谷遇害的時候,他是坐在球場里的,這是事實。另一個事實是……」哈利抬頭看著光禿的白色磚牆,「……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34
奧蘿拉坐在鞦韆上,看著陽光從洋梨樹的葉縫之間灑下。反正她父親總是很固執地說那些是洋梨樹,儘管從來沒人看見樹上結過洋梨。奧蘿拉今年十二歲,身形對於盪鞦韆而言有點太大,對於要相信父親告訴她的每一件事,年齡也有點太大。
她剛放學回家,做完功課,走進院子。母親出去買東西了。父親不會回家吃晚餐,因為他又開始長時間工作了,儘管他曾答應她和母親說現在他會跟其他人的父親一樣,不會在夜裡協助警察辦案,只會在診所做心理諮詢,正常下班回家。但現在他又開始替警察工作了。他們兩人都不肯告訴她,父親究竟在做什麼工作。
她在iPod里找到一首她要找的歌。蕾哈娜在耳機里唱道:「如果他喜歡她,就應該來帶她去散步」。奧蘿拉伸直長腿,讓鞦韆盪得快一點。她的腿已長得很長,不是得彎起來,就是得高高伸直,以免拖到地面。很快她就會長得跟母親一樣高。她頭往後仰,感覺濃密長發垂掛在頭皮上的重量。這感覺很好。她面對透過樹葉灑下的陽光,閉上眼睛,搖蕩鞦韆,聽著蕾哈娜的歌,聽見鞦韆盪到最低點時座椅就發出咯吱聲,同時也聽見另一個聲音。柵門打開,碎石徑上傳來腳步聲。
「媽咪。」她叫道,不想睜開眼睛,也不想把臉從陽光下移開,因為那溫熱的感覺十分美妙。但媽咪沒有響應,她想起自己沒聽見車子停下的聲音,也沒聽見母親的藍色小車發出躁動的運轉聲。
她把腳跟拖在地上,讓鞦韆慢下來,直到停止。她的眼睛依然閉著,不希望離開美妙的音樂、陽光和白日夢。
她感覺一道影子落在她身上,立刻覺得寒冷,彷彿冷天里一朵雲從太陽前方飄過。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人站在她旁邊,看上去只是個天幕底下的側影,頭部正好對著太陽的位置,放出光暈。她眨了眨眼,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令她覺得困惑。
是不是耶穌回到人間了,就站在我面前?這表示爸媽都錯了,上帝真的存在,我們的罪都會被赦免。
「哈啰,小妹妹,」一個聲音說,「你叫什麼名字?」
沒想到不得已時耶穌竟然會說挪威語。
「我叫奧蘿拉。」她說,眯起雙眼,把他的臉看得清楚些。反正他沒留鬍子,也沒留長發。
「你爸爸在家嗎?」
「他在工作。」
「這樣啊。所以只有你一個人在家嗎,奧蘿拉?」
奧蘿拉正要回答,但不知為何沒這麼做。
「你是誰?」她反而問道。
「我想找你爸爸聊聊天,不過既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想我們也可以聊聊天,你說對不對?」
奧蘿拉沒有回答。
「你在聽什麼音樂?」男子問道,指了指她的iPod。
「蕾哈娜。」奧蘿拉說,把鞦韆往後面推,不只是為了離開男子的影子,也為了把他看清楚一點。
「哦,對了,」男子說,「我家有很多她的CD,你想不想借一些去聽?」
「我沒有的歌只要用Spotify聽就有了。」奧蘿拉說,心中判斷男子看起來頗為正常,至少他沒有一個地方看起來像耶穌。
「哦,對,Spotify,」男子說,蹲了下來,讓身高比她的高度還低一些。這樣感覺好多了,「你想聽什麼音樂裡面都有。」
「幾乎吧,」奧蘿拉說:「可是我用的Spotify是免費的,歌曲之間有很多廣告。」
「你不喜歡嗎?」
「我不喜歡有人說話,把氣氛都搞壞了。」
「你知道有些專輯裡頭有人說話,可是歌還是很棒嗎?」
「不知道。」奧蘿拉說,側過了頭,心想這人為什麼要這樣輕聲細語?這應該不是他平常說話的聲音。她朋友埃米莉每次有事相求也會用這種聲音說話,比如說要跟她借她喜歡的衣服。但奧蘿拉不喜歡借人衣服,因為事情到最後都會搞得一團亂,不知道衣服究竟會跑到哪裡去。
「你應該聽聽看平克·弗洛伊德。」
「那是誰?」
男子環視四周:「我們可以進去你家,我在計算機上找給你看,一邊等你爸爸。」
「你可以拼出來給我聽,我會記得。」
「我可以直接找給你看啊,順便喝杯水。」
奧蘿拉看著他。男子在她旁邊坐下,陽光又灑在她臉上,但她不再覺得溫暖。男子露出微笑。她看見他的牙齒之間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彷彿他的舌尖忽隱忽現。
「走吧。」男子說,站了起來,伸手到頭部高的地方握住鞦韆的繩子。
奧蘿拉離開鞦韆,從男子的手臂下穿過,朝屋子走去。她聽見腳步聲從背後跟來,男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保證你一定會喜歡的,奧蘿拉。」
他話聲溫柔,彷彿牧師在執行堅信禮。這是她父親常用的形容詞。說不定男子真的是耶穌?但無論他是不是耶穌,她都不希望他踏進家門。但她依然往前走。她該怎麼跟父親說才好?說她不准他的一個朋友進來喝杯水?不行,她不能這樣做。她放慢腳步,讓自己有時間思考,找個借口不讓男子進屋。但她找不到。由於她走得慢了些,因此男子更為靠近,她聽得見他的呼吸。呼吸粗重,彷彿從鞦韆走過來的這幾步已讓他喘息不已。而且男子口中有種怪味,令她聯想到洗甲水的氣味。
再五步就到門口了。快找個借口。兩步。台階到了。快點啊。糟了,已經走到門口了。
奧蘿拉吞了口口水。「門好像鎖起來了,」她說,「我們要在外面等。」
「哦?」男子說,站在第一級台階上環視四周,彷彿在看她父親是不是在圍籬外,或是四周有沒有鄰居。他伸出手臂,越過她的肩膀。她感覺到他的手臂所散發出來的熱度。他抓住門把,往下一壓,門就開了。
「呃,哈啰,」他說。他的呼吸速度變快,話聲也有點顫抖,「看來我們運氣很好。」
奧蘿拉麵對門口,看著陰暗的玄關。只要給他一杯水,再聽聽那個有人說話的音樂,雖然她一點也不感興趣。遠處傳來除草機的聲音,憤怒、激進、強烈。她踏進門口。
「我要……」她開口說,猛然停步。這時她感覺他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彷彿他已跨過了界線。她在上衣和肌膚接觸邊緣感覺到男子的體溫,感覺自己小小的心臟劇烈跳動。又是另一具除草機的聲音傳來。不對,那不是除草機,而是小引擎發出的興奮顫動聲。
「媽咪!」奧蘿拉大叫,扭動身體,離開男子的手,從旁邊躥了出去,跳下台階,踏上碎石徑,向前狂奔,一邊回頭大叫,「我要去幫忙拿東西!」
她奔向柵門,同時聆聽是否有腳步聲從後面跟來,但她的球鞋踩在碎石徑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吱喳聲。轉眼間她已跑到柵門前,一把拉開柵門,看見母親從停在車庫前的藍色小車上下來。
「嗨,親愛的,」母親說,露出疑惑的笑容看著她,「你怎麼跑得這麼快?」
「有人來找爸爸,」奧蘿拉說,發現這條碎石徑似乎並不短,她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在台階上。」
「哦?」母親說,從後座拿了個購物袋遞給她,關上車門,跟女兒一起穿過柵門。
台階上空無一人,但前門還開著。
「他進去了嗎?」母親問道。
「不知道。」奧蘿拉說。
她們走進屋子,但奧蘿拉只是站在玄關,靠近打開的前門。母親繼續往裡頭走,經過客廳,朝廚房走去。
「哈啰?」她聽見母親高聲叫喚,「哈啰?」
母親回到玄關,手裡的購物袋已經放下。
「沒有人啊,奧蘿拉。」
「他剛剛還在這裡,真的!」
母親驚訝地看著她,笑說:「當然是真的,親愛的,我沒有不相信你啊。」
奧蘿拉沒有接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該如何解釋那個人可能是耶穌或聖靈?無論如何,不是每個人都看得見他。
「他如果有重要的事就會再回來。」母親說,回到廚房。
奧蘿拉站在玄關。那種甜膩腐敗的氣味尚未散去。
35
「告訴我,你懂得生活嗎?」
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從考卷上抬起頭來,和倚在門框上的高大男子目光相觸,微微一笑。
「嗯,我也不懂,哈利。」
「九點多了,你還在這裡。」
阿諾爾咯咯一笑,把考卷疊好:「我正要回家,你才剛到。你打算待到多晚?」
「不會很晚,」哈利跨出一大步,在靠背椅上坐下,「再說我有個女人可以跟我一起共度周末。」
「是嗎?我有個前妻可以讓我在周末避之唯恐不及。」
「是嗎?我不知道這件事。」
「反正只是個前同居人。」
「還有咖啡嗎?你們發生了什麼事?」
「咖啡喝完了。我們其中一人冒出一個糟糕透頂的想法,那就是結婚應該是下一步的發展,事情就是從那裡開始每況愈下。喜帖都發出去以後,我取消婚約,後來她就離開了。她說她受不了了。那是發生在我人生中最棒的事,哈利。」
「嗯。」哈利用拇指和中指搓揉眼睛。
阿諾爾站了起來,拿下掛在牆上的外套:「鍋爐間的工作進行得不順利?」
「這個嘛,今天我們遭遇到挫折。瓦倫丁·耶爾森……」
「怎麼樣?」
「我們認為他是鋸子手,但不是殺警案的兇手。」
「你確定?」
「至少他不是一人犯案。」
「兇手可能有好幾個?」
「這是卡翠娜的想法,但事實上有百分之九十八點六的性侵命案都只是單人犯案。」
「所以說……」
「卡翠娜不肯放棄,她說在翠凡湖畔殺害那名少女的兇手很可能是兩個男人。」
「那件案子的屍體是不是分散在好幾公里之外?」
「對。她認為瓦倫丁可能跟某人合作來混淆警方。」
「輪流作案,以取得不在場證明?」
「對。事實上這種事曾經發生過,六十年代在美國密歇根州就有兩個暴力前科犯攜手合作,每次都按照一定的模式作案,布置得像是典型的連續殺人案。他們複製以前的作案方式,用以前的犯案手法去殺人。他們都有各自的變態偏好,最後引起FBI的注意,但接連好幾起命案他們都有滴水不漏的不在場證明,最後警方只好排除他們的嫌疑。」
「很聰明,那你為什麼不認為相同的情況可能發生在這裡?」
「百分之——」
「——九十八點六。你一直這樣想會不會有點死板?」
「之前不是你提出關鍵證人死因不單純的概率,我才會發現阿薩耶夫不是自然死亡的嗎?」
「那件案子你還沒查出頭緒?」
「還沒,那件案子得先放到一邊,這件案子比較緊急。」哈利把頭抵在背後的牆壁上,「我們的思路很像,所以我來這裡是想請你幫我想一想。」
「我?」
「我們又回到原點了,阿諾爾,而你的大腦里顯然有些神經元是我所缺少的。」
阿諾爾脫下外套,整齊地掛在椅背上,坐了下來。
「哈利?」
「是?」
「你不知道聽你這樣說我有多爽。」
哈利露出苦笑:「很好。動機。」
「對,動機,那就是原點。」
「那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兇手的動機可能是什麼?」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咖啡。」
哈利喝完第一杯咖啡時,還是他在說話,一直到第二杯快喝完,阿諾爾才開口。
「我認為勒內·卡爾納斯命案很重要,因為它是唯一的例外,跟其他命案不太能連在一起。也就是說,有些地方連得上,有些地方連不上。它跟其他原始命案不相符的是性侵、虐待、兇器是刀這些部分。而它跟殺警案相符的是死者的頭部和臉部曾遭受鈍器重擊。」
「繼續說。」哈利說,放下杯子。
「那件命案我還記得,」阿諾爾說,「案發當時我正好在舊金山上課,我住的那家飯店每天都會有一份Gayzette送到房門口。」
「同性戀報紙?」
「這份報紙的頭版登出了挪威這個小國發生的這起命案,標題寫道:又發生一起仇恨男同性戀的犯罪。有趣的是後來我看的挪威報紙沒有一家說這可能是一起仇恨犯罪。我心想這家美國報社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就把命案貼上恐同標籤,還草率地做出結論?所以我就把那整篇報道找來並讀完。那名記者寫到了這起命案具備所有的典型恐同特徵:這名肆無忌憚地展現自己性傾向的男同性戀者被載到荒郊野外,再被兇手以狂暴手法打死。兇手有槍,卻不直接開槍把卡爾納斯打死,而是要先把他的臉打到不成人形,看來兇手就是非得把卡爾納斯那張太過迷人、太過女性化的臉蛋給砸爛,才足以宣洩他的恐同情結。這是一起經過預謀和計劃的恐同命案——這就是那名記者的結論。你知道嗎,哈利?我不認為他做的這個結論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
「嗯,如果這是一起『恐同命案』,就像你所說的,它的確跟其他命案連不起來,因為無論在原始命案還是殺警案中,都沒有跡象顯示其他被害人是同性戀者。」
「也許吧,但這裡有一點很有意思。你不是說過勒內命案是所有命案當中,唯一一件跟所有遇害警察都有關聯的?」
「警探的圈子就這麼小,辦案的就是那幾個人,所以這應該連巧合都稱不上。」
「可是直覺告訴我,這一點很重要。」
「你頭腦不清楚了,阿諾爾。」
紅鬍子阿諾爾坐直身子,露出受傷的表情:「難道我有哪裡說得不對嗎?」
「『直覺告訴我』?等哪天你的直覺可以拿來當作論點的時候我們再來談。」
「因為很少有人能達到那種境界嗎?」
「沒錯。繼續說吧,可是請你腳踏實地好嗎?」
「好吧,但我可以說一句話嗎?直覺告訴我說,你同意我剛才說的話。」
「也許吧。」
「那我下個賭注,建議你動用所有資源去查出到底是誰殺了這個同性戀者,反正最壞的狀況是你偵破一起命案,不過最好的狀況是你把所有的殺警案都一起偵破。」
「嗯,」哈利喝完咖啡,站了起來,「謝謝你,阿諾爾。」
「是我該謝謝你,像我這樣一個無照警察說的話,只要有人願意聽我就很開心了,你知道的。說到這個,今天我在接待處碰到西莉亞·格拉夫森,她去交還通行證。她是那個……」
「學生代表。」
「對。反正呢,她問起你,可是我什麼都沒說。然後她又說你是個冒牌貨,你的上司告訴她你那個百分之百破案率是騙人的,古斯託命案根本沒破。這是真的嗎?」
「嗯,算是吧。」
「算是?這是什麼意思?」
「我調查過那件案子,但沒有逮捕任何人。她看起來怎麼樣?」
阿諾爾閉起一隻眼睛看著哈利,打量他的表情,彷彿拿槍在瞄準他似的。
「誰知道。這個西莉亞·格拉夫森已經是個大女孩了。她還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厄肯區打靶,就這樣突然開口約我。」
「嗯,那你怎麼回答?」
「我推說我視力不好,手又會發抖。不過這也是真的啊,目標可能要距離我半米我才打得到吧。反正她接受了這個理由。不過事後我想了想,她幹嗎要去打靶?她已經用不著通過警察打靶測驗了吧。」
「這個嘛,」哈利說,「有時候人們只是為了想開槍而開槍。」
「隨便他們吧,」阿諾爾說,站了起來,「不過我得說,她看起來氣色挺好的。」
哈利看著阿諾爾蹣跚地離開辦公室,沉思片刻,然後找出下埃伊克爾地區警察局長的電話。通話結束后,他坐在椅子上思索剛才局長說的話。伯提·尼爾森的確沒去相鄰的德拉門警區參與勒內命案的調查工作,但他值班那天,勤務中心接到報案電話說有輛車栽在艾克沙加附近的河裡,後來警方才發現他們搞不清楚那裡究竟屬於誰的轄區。局長還跟哈利說,後來德拉門警方和克里波狠狠申斥了他們一頓,因為伯提跑去現場弄亂了軟土地表,不然應該可以採集到清晰胎痕才對。「所以可以說,他對調查工作有過間接影響。」
晚上將近十點,太陽早已落在西方的綠色山坡後方,奧納把車子開進車庫裡停好,踏上碎石徑回到家門口。他注意到廚房和客廳都沒有燈光。這沒什麼不尋常,英格麗德經常很早就上床睡覺。
他感覺到膝關節承受身體的重量。天哪,他覺得好累。今天真是漫長的一天,但他希望英格麗德還沒睡覺,這樣他就可以跟她聊一聊,讓自己冷靜下來。先前他依照哈利的建議,聯絡過一位心理醫生同事,述說今早的持刀攻擊事件,說當時他很確定自己死定了。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在是睡覺時間,他終於可以睡覺了。
他打開門鎖,看見奧蘿拉的外套掛在衣架上。又是件新外套。天哪,這孩子長得好快。他脫下鞋子,直起身子,聆聽屋子裡的寂靜。一時之間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他覺得今天家裡比平常還要安靜。家裡似乎少了什麼聲音,這聲音平常存在的時候他不會去注意。
他爬上樓梯,每一步都踏得比上一步更慢一點,宛如超載爬坡的小輪摩托車。他得開始減肥才行,甩去大概十公斤的體重,這樣有益於睡眠、有益於健康、有益於長時間工作、有益於延年益壽、有益於性生活、有益於自尊。簡而言之就是好處多多,但真要去實行簡直要他的命。
他拖著腳步經過奧蘿拉的房間。
他停下腳步,遲疑片刻,又走了回去,打開房門。
一如往常,他只想看看她睡著的模樣。再過不久,做這種事就不再那麼理所當然,他已經開始覺得她有了關於隱私的意識。倒不是說她開始在意在他面前光著身子,但她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滿不在乎地走來走去。當他發現這件事對她來說已不太自然時,他也開始覺得不自然。但他依然想悄悄地看看女兒平靜熟睡的樣子,看見她安全地受到保護,無須體驗今天他遇上的事。
但他沒去看女兒睡覺的模樣。反正明天早餐時間就可以見到她了。
他嘆了口氣,關上房門走進浴室,脫下衣服,把衣服拿進卧室掛在椅子上,正要爬上床,又注意到這股寂靜。到底是少了什麼?是電冰箱的嗡鳴聲,還是通氣窗的細語聲?他們通常都會讓通氣窗開著。
他懶得再去想,鑽進被窩,看見英格麗德的頭髮披在枕頭上。他想觸摸她,撫摸她的頭髮,再撫摸她的背,感覺她的存在。但他知道她頗為淺眠,很討厭被吵醒。他正想閉上眼睛,又改變主意。
「英格麗德?」
沒有回應。
「英格麗德?」
一片寂靜。
反正也不急。他又閉上眼睛。
「什麼事?」他感覺她轉過身來。
「沒什麼,」他咕噥說,「只是……這件案子……」
「你就說你不想接就好了。」
「總得有人接啊。」這句話聽起來十分老套。
「他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選了。」
奧納張開眼睛看著她,撫摸她溫熱圓潤的臉頰。有時——不對,不只有時——他覺得世界上沒什麼比得過她。
奧納閉上眼睛。睡意終於來了。他失去了意識。真正的噩夢終於來臨。
36
晨光照射在屋頂上,剛才一場短暫大雨所留下的雨水在屋頂上閃閃發光。
米凱·貝爾曼按下門鈴,環顧四周。
庭院被照顧得很好。也許這就是老人打發時間的方式。
前門打開。
「米凱!看到你真高興。」
他看起來老了些,藍色眼睛同樣銳利,但是……呃……就是老了些。
「請進。」
米凱在門墊上擦了擦濕了的鞋底,踏進門內。房子里有種氣味他小時候聞過,但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
他們在客廳坐下。
「你一個人住?」米凱說。
「老婆去大兒子家住了,他們需要祖母的幫忙和溫柔的愛心。」前署長面露喜色,「剛好我正想跟你聯絡,現在議會還沒做出最後決定,但我們都知道他們要什麼,所以最好先討論該怎麼做,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分工合作。」
「對,」米凱說,「也許你可以先煮點咖啡?」
「什麼?」前署長高高揚起兩道濃眉。
「如果我們要坐下來談一陣子,也許可以喝杯咖啡?」
前署長打量米凱:「說得也是。來吧,我們去廚房坐。」
米凱跟著前署長,經過大量林立於桌上和柜子里的照片,這些照片讓他聯想到攻擊開始時海灘上用來抵禦外敵的無用屏障。
廚房看起來像是經過草草了事的現代化,只是在老婆的堅持下做了妥協,進行了最低限度的改變,但其實屋主只想把壞了的冰箱換掉而已。
前署長打開高櫃的霧面玻璃門,拿出一包咖啡,取下橡皮筋,用一根黃色湯匙估量分量。米凱坐了下來,拿出一台錄音機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鍵。楚斯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冰冷平淡:「雖然我們有理由懷疑那名女子是妓女,但令郎也有可能把車子借給別人,我們也沒拍到駕駛人的照片。」
前署長的聲音聽起來比較遠,但由於沒有背景雜訊,話聲聽得很清楚:「所以你們根本沒證據嘛。不行,你們最好忘了這件事。」
米凱看見前署長身子一震,湯匙里的咖啡灑了出來。他愣在原地,彷彿有人在他背後抵著一把槍。
楚斯的聲音說:「謝謝,我們會照您的吩咐去做。」
「你說你是歐克林的班列森?」
「對。」
「謝謝你,班列森,你們幹得很好。」
米凱按下停止鍵。
前署長緩緩轉身,臉色蒼白。米凱心想,面色如土,這臉色十分適合一個被宣告死亡的人。前署長的嘴巴抽動幾下。
「你是不是想說『這是什麼?』」米凱說,「答案是,這是前警察署長對一名公僕施壓的過程,避免自己的兒子跟其他挪威公民一樣受到調查和面對法律責任。」
前署長的聲音聽起來宛如沙漠吹過的風:「他根本沒去過那裡。我問過松德了,他的車子因為引擎著火,從一月開始就一直停在車庫裡。他不可能去過那裡。」
「這樣不是更諷刺了嗎?」米凱說,「你根本沒必要救你兒子,但現在媒體和議會卻都想聽聽你是如何腐化警察的。」
「其實根本沒有車子照片或妓女對不對?」
「現在沒有了。你已經下令把照片銷毀了。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照片是一月以前拍的?」米凱的嘴角泛起微笑。他不想笑,但情不自禁。
前署長面紅耳赤,扯開嗓門說:「你以為你做出這種事逃得了嗎,貝爾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市議會絕對不會讓一個證據確鑿的腐敗之人擔任警察署長。」
「你想怎樣?」
「你應該問問自己想怎樣才對,是維持清廉的名聲、繼續過著安安穩穩的生活嗎?是這樣嗎?那你就知道我們沒有多大差別,因為這也正是我想要的。我想繼續安安穩穩地干我的警察署長,我想偵破殺警案,不想讓該死的社會事務議員跑來打擾,事後我還想擁有好警察的聲望。所以我們要怎樣才能達到這個目標呢?」
米凱等待片刻,等前署長打起精神,確定他明白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才繼續往下說。
「我希望你跟議會說,在你研究過殺警案之後,你發現調查工作都執行得非常專業,根本用不著你介入或接手。而且事情正好相反,如果你接手,反而會降低快速破案的概率。此外你必須質疑社會事務議員對於案情的看法,她應該知道警務工作必須講究方法,避免短視近利,而她的反應實在有欠思慮。我們大家都因為這件案子承受著極大壓力,但所有政治人物和專業領導者都不能失去理智,因為這種時候我們最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所以你堅持應該讓現任警察署長繼續工作,不受打擾,這樣成功破案的概率最大,而且你宣布撤出候補角色。」
米凱從內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推過桌面。
「這就是這封寫給市議會主席的私人信函的概要,你只要簽名寄出就可以了。如你所見,上面連印章都有了。對了,當我收到議會決定並覺得滿意之後,就會把這段錄音交給你。」米凱朝水壺點了點頭,「怎麼樣?咖啡快煮好了嗎?」
哈利啜飲一口咖啡,俯瞰這座城市。
警署餐廳位於頂樓,可將艾克柏區、峽灣和碧悠維卡區的都市新區盡收眼底。但他的目光首先尋找的是舊地標。過去他經常在午休時間坐在這裡,嘗試用不同角度和眼光來審視案件,同時覺得煙癮和酒癮蠢蠢欲動。他每次都告訴自己,至少得想出一個經得起檢驗的假設才能去露台上抽煙。
現在他也有這個渴望,他心想。
他渴望有個假設。這個假設並非只是光憑想象、空穴來風,而是根源於某種經得起檢驗的事實。
他端起咖啡杯,卻又放下。除非他的腦袋想出些什麼,或想出個動機,否則不準喝咖啡。一直以來小調查組都陷入撞牆期,也許現在正是時候,從另一個起點、另一個有光的地方重新開始。
椅子發出嘎吱一聲。哈利抬頭望去。原來是侯勒姆,他把一杯咖啡穩穩地放在桌上,脫下雷鬼帽,胡亂地抓了抓那頭紅髮。哈利心不在焉地看著他。他做這個動作是不是為了讓頭皮透氣?或是避免頭髮形成他那個世代避之唯恐不及的扁塌髮型?反之歐雷克卻正好喜歡頭髮服帖的髮型。劉海粘在侯勒姆出汗的額頭上,底下是一副角框眼鏡,一看就是個博學的書獃子,愛看色情網站,是個自我意識高的都市人,喜歡擁抱窩囊廢的形象,熱衷於扮演邊緣人。他們要追捕的兇手是不是這一類型的人?或是個身處大城市、臉頰紅通通的鄉下男生,身穿淺藍色牛仔褲和實用的鞋子,會去路邊隨便一家理髮店剪頭髮,輪到他時總會乖乖打掃樓梯間,態度禮貌且樂於助人,沒有人會說他一句壞話?這是個經不起檢驗的假設。不準喝咖啡。
「怎麼樣?」侯勒姆說,喝了一大口咖啡。
「這個嘛……」哈利說。他從沒問過侯勒姆為什麼像他這樣一個鄉下來的男生戴的是雷鬼帽,而不是牛仔帽,「我覺得我們應該仔細調查勒內命案,先把犯案動機擺在一邊,專心查看刑事鑒識證據。我們手上有擊斃他的九毫米子彈,這是世界上最常見的子彈口徑,誰會用這種子彈?」
「每個人都會用,真的是每個人,連我們都會用。」
「嗯。你知道在和平時期,世界上有百分之四的殺人案是警察乾的嗎?如果在第三世界,這個概率會升高到百分之九。這表示警察是世界上最致命的行業類別。」
「哇。」侯勒姆說。
「他跟你開玩笑的,」卡翠娜說,她拉開一張椅子,把一大杯熱氣騰騰的茶放在桌上,「每當人們把數據搬出來,有百分之七十二的概率都是當場亂編的。」
哈利哈哈大笑。
「很好笑嗎?」侯勒姆問道。
「她是說笑的。」哈利說。
「怎麼說?」
「你問她。」
侯勒姆看著卡翠娜,她面帶微笑,一邊攪拌那杯茶。
「我不懂!」侯勒姆說,怒目瞪視哈利。
「這證明她說得沒錯啊,百分之七十二的這個數字是她編的。」
侯勒姆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這就像個似是而非的說法,」哈利說,「就像希臘人說所有的希臘人都會騙人。」
「但這不代表它就不是真的,」卡翠娜說,「我是說百分之七十二。所以你認為兇手是警察,對不對哈利?」
「我可沒這樣說,」哈利露出微笑,雙手交抱在腦後,「我只是說——」
他猛然住口,感覺頸背毛髮直豎。假設。他低頭看著他那杯咖啡。他非常需要來一口咖啡。
「警察,」他複述,抬頭望向看著他的兩人,「勒內·卡爾納斯是被警察殺害的。」
「什麼?」卡翠娜說。
「這就是我們的假設。子彈的口徑是九毫米,黑克勒-科赫警用手槍用的就是九毫米子彈。命案現場不遠處發現一根警棍。只有這起原始命案跟所有的遇害警察都有關聯,被害人的臉都被打得不成人形。大多數原始命案背後的動機都是性,只有這一件是仇恨。人為什麼會恨別人?」
「你又講回到動機了,哈利。」侯勒姆抗議說。
「快點,為什麼?」
「嫉妒,」卡翠娜說,「或是為了復仇,因為受到羞辱、排斥、拋棄、嘲笑,妻子或兄弟姐妹被搶走,未來和自尊被奪走——」
「停下來,」哈利說,「我們的假設是這起命案跟警察有關,並以這點作為基礎。我們必須把勒內命案再挖出來,找出是誰殺了他。」
「好。」卡翠娜說,「這當中是有幾條線索沒錯,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突然之間要把矛頭對準警察?」
「除非你們可以給我一個更好的假設。五、四……」哈利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們。
侯勒姆呻吟說:「別往這個方向走啦,哈利。」
「幹嗎?」
「其他警察如果知道我們在調查自己人——」
「這我們就得自己咬牙忍受了,」哈利說,「現在我們已經跌到谷底,一定得從某個地方爬起來才行。反正最壞的狀況是我們偵破一起懸案,最好的狀況是我們——」
卡翠娜替他把話說完:「——把殺害貝雅特的兇手給揪出來。」
侯勒姆咬著下唇,然後聳了聳肩,點頭表示他加入。
「很好,」哈利說,「卡翠娜,你去調查登記為遺失或遭竊的手槍,再調查勒內是不是跟任何警察有過聯絡。畢爾,你以這個假設為基礎去查看刑事鑒識證據,看有沒有什麼新發現。」
侯勒姆和卡翠娜立刻起身行動。
哈利看著他們穿過餐廳朝門口走去,看到旁邊有一桌坐的都是大調查組成員。他們交換眼色,有人說了句話,其他人爆出大笑。
哈利閉上眼睛,聆聽自己的所有感官,開始搜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用卡翠娜說的那句話來問自己:為什麼我們突然之間要把矛頭指向警察。因為這裡頭有個關鍵之處。他集中精神,屏除雜念,知道這波思緒就像一場夢,他得動作快,否則機會稍縱即逝。他慢慢潛入內在,宛如拿著手電筒潛入深海的潛水員,在潛意識的黑暗中摸索。他抓到了什麼,感覺到它的存在,它似乎跟卡翠娜說的那個「哏中哏」的笑話有關。哏中哏。用自己作為哏來編入哏里,以提出一個論點。兇手是不是想提出一個論點?它從他的指縫間流過。這時他被自己的浮力給抬起,回到光亮之中。他睜開眼睛,周圍的聲響又回來了。碗盤碰撞聲、談笑聲。媽的,可惡。他差點就抓到它了,現在機會已經逝去。他只知道那個笑話告訴了他什麼,並在他內心深處激起催化作用。現在他還說不出那是什麼,只能希望有一天它會自己浮現。然而這個催化作用給了他們一個方向、一個起點、一個禁得起檢驗的假設。哈利喝了一大口咖啡,站起身來,走上露台去抽煙。
侯勒姆在證物室的櫃檯上領到兩個塑料證物箱並簽收。
他把箱子帶去布爾區的鑒識中心,先打開原始命案的證物箱。
首先令他納悶的是那枚在勒內頭部發現的子彈,在穿過肌肉、軟骨和骨骼這些其實算是相當軟的人體組織之後,竟然嚴重變形。其次令他納悶的是子彈放在證物箱里這麼多年,居然沒有變綠。歲月並不會特別在鉛上留下痕迹,但他覺得這枚子彈看起來顯然很新。
他翻看命案現場的死者照片,翻到一張射入傷口的側臉特寫照片,停了下來。側臉的斷裂顴骨穿出肌膚,亮白色的骨頭上有個黑色痕迹。他拿放大鏡來看。它看起來像是個蛀洞,就像蛀牙的洞一樣,可是顴骨上不可能會有黑洞,難道是車子撞毀后沾到汽油?或是沾到河裡的腐爛樹葉或淤泥?他拿出驗屍報告。
翻閱之後找到了他要找的。
上頜骨沾有少量黑漆,來源不明。
臉頰上沾有油漆。病理醫生通常只會寫下他們願意負責的說明,而且寧可少寫一點。
侯勒姆翻到汽車照片。車身是紅色的,所以不是車身烤漆。
他坐在椅子上叫道:「基姆·艾瑞克!」
六秒鐘后,一顆頭探進門內:「你叫我?」
「對。你是德拉門市米泰命案的鑒識組成員吧?你們有發現任何黑漆嗎?」
「漆?」
「就是如果用鈍器這樣打的話,可能會脫落的油漆……」侯勒姆揮動拳頭,像是在玩剪刀石頭布,「肌膚撕裂,顴骨斷裂突出,但你還是不斷用鈍器擊打骨骼的尖突邊緣,使得鈍器上的油漆脫落。」
「沒有。」
「好,謝謝你。」
侯勒姆打開第二個證物箱,這是米泰命案的證物箱。他發現那位年輕鑒識員依然站在門口。
「什麼事?」侯勒姆說,抬起頭來。
「它是藏青色的。」
「什麼?」
「你說的油漆啊。而且不是在顴骨上,是在頜骨的碎片上。我們分析過它。那是非常標準的油漆,使用在鐵器上,附著力良好,可以防止生鏽。」
「那會是什麼器具,你可以給我點建議嗎?」
侯勒姆看見基姆站在門口整個人飄飄然起來。基姆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現在師傅卻請學徒「給他點建議」。
「很難說,它可以用在任何器具上。」
「好吧,沒事了。」
「不過我有個看法。」
侯勒姆看見他這位同事顯然很想把他的想法說出來,看來這小子以後一定很有前途。
「你就說吧。」
「千斤頂。每一輛車都有配備千斤頂,可是我們沒在後車廂發現。」
侯勒姆點了點頭,幾乎不忍說出下面這幾句話:「基姆,那輛車是二〇一〇年款的大眾夏朗,你去查一下就會知道它是少數不配備千斤頂的車。」
「哦。」這位年輕鑒識員的臉垮了下去,宛如泄了氣的海灘球。
「還是謝謝你的幫忙,基姆。」
這小子的確會很有前途,但還需要磨鍊個好幾年。
侯勒姆井然有序地查看米泰命案的證物。
另外有一件事縈繞在他腦子裡。
他蓋上箱蓋,走到走廊盡頭的辦公室,敲了敲打開的門。他的眼睛眨了幾下,有點困惑地看著一顆光頭,接著才明白坐在辦公室里的是羅爾·米茲杜恩,中心裡最年長也最資深的刑事鑒識員。曾有一度羅爾十分掙扎於為一個不僅比他年輕而且又是女性的上司工作,但後來他發現貝雅特是鑒識中心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人才,就釋懷了。
前一陣子羅爾的女兒死於一場車禍,因此過去這幾個月以來他都請病假,最近才回來上班。他女兒去一座面向奧斯陸東區的山脈進行頂繩攀登,回來時發生車禍,她的自行車在水溝里被發現,肇事者一直沒找到。
「你好啊,米茲杜恩。」
「你好啊,侯勒姆。」羅爾在旋轉椅上轉過身來,聳了聳肩,露出微笑,讓自己看起來有精神些。他剛回來上班的時候侯勒姆差點認不出他腫脹的臉,顯然那是抗憂鬱劑的正常副作用。
「請問警棍通常都是黑色的嗎?」
身為刑事鑒識員,他們經常會碰到一些怪異的細瑣問題,因此羅爾連眉毛也沒抬一下。
「絕對是黑色的,」羅爾跟侯勒姆一樣是在東托滕地區長大的,因此他們兩人講話時常會用小時候習慣的方言,「但我記得九十年代有一段時間警棍是藍色的,這樣很煩。」
「什麼很煩?」
「顏色換來換去啊,不能維持用一樣的顏色。像是警車原本是黑色和白色,後來變成白色和紅藍條紋,現在又變成白色和黑黃條紋。這樣三心二意的,只會有損警察的形象,就跟德拉門的封鎖帶一樣。」
「什麼封鎖帶?」
「基姆在米泰命案的現場發現了一小段警方封鎖帶,還以為是舊命案的。他……我們兩個都負責過那件案子,可是我總是忘記那個同性戀的名字……」
「勒內·卡爾納斯。」
「但你們這些年輕人像是基姆,則不記得以前有一段時間警方封鎖帶是藍白色的,」羅爾趕緊又補上一句,以免自己說了不得體的話,「不過基姆會很有出息的。」
「我也這樣想。」
「很好,」羅爾深思著動了動下巴肌肉,「我們有共識。」
侯勒姆一回到辦公室就打電話給卡翠娜,請她去警署一樓刮一些警棍上的油漆下來,附上一張字條送到鑒識中心。
做完這些事以後,他坐下回想,剛才他沒多想,直接跑去走廊盡頭尋求建議,因為他沉浸在工作中,完全忘了貝雅特已經不在,現在那已經是羅爾的辦公室。有那麼一個短暫片刻,他覺得自己可以了解羅爾的心情,原來失去一個人可以那麼令人失魂落魄,什麼事都沒辦法做,甚至連起床都失去了意義。他甩開這個念頭,甩開羅爾那張腫脹的臉龐,因為他們走對了方向,他感覺得到。
哈利、卡翠娜和侯勒姆坐在歌劇院的屋頂,眺望候福德亞島和格雷斯霍曼島。
來這裡是哈利提議的,說他們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這是個溫暖多雲的夜晚,觀光客早已散去,這整片大理石屋頂全都歸他們享用,就連朝奧斯陸峽灣傾斜而下的部分也是。屋頂上反射著艾克貝格山脈、哈納羅格大樓和停泊在維帕唐根碼頭的丹麥渡輪的燈光。
「我又查看了一次所有的殺警案,」侯勒姆說,「結果發現文內斯拉、尼爾森和安東身上都有發現一小塊油漆。那是一種標準款油漆,用途很廣,警棍用的也是這種漆。」
「幹得好,畢爾。」哈利說。
「還有安東命案的現場發現一小段封鎖帶,它不可能來自勒內命案的調查工作,因為當時警方用的不是那種封鎖帶。」
「那是以前用的封鎖帶,」哈利說,「兇手打電話給安東,跟他說過去的命案現場發生了殺警案,叫他過去。安東到達現場,看見警方封鎖帶,還渾然不覺,說不定兇手還穿上了制服。」
「可惡,」卡翠娜說,「我花了一整天交叉比對勒內和警察,卻什麼也沒查到,但我看得出我們找對了方向。」
她用興奮的眼神看著哈利,他正點了根煙。
「那我們現在要怎麼做?」侯勒姆問。
「現在,」哈利說,「我們回收警用手槍,看看哪一把符合那枚子彈的彈道。」
「要回收哪些警用手搶?」
「所有的。」
他們看著哈利,不發一語。
「你說『所有的』是指?」卡翠娜問道。
「警察所使用的每一把手槍都要回收,先是奧斯陸,然後是東部地區,有必要的話,全挪威的警察佩槍都要回收。」
又是一陣靜默。一隻海鷗在他們上方的黑暗中尖聲鳴叫。
「你是開玩笑的吧?」侯勒姆試探說。
香煙在哈利的嘴唇間上下躍動,他答道:「不是。」
「這不可行,算了吧,」侯勒姆說,「大家都以為彈道測試只要花五分鐘就能完成,因為《CSI犯罪現場》是那樣演的,但事實上要比對一把槍的彈道幾乎要花上一整天,所以如果要比對每一把警用手槍,光是奧斯陸就要……這裡一共有多少警察?」
「一千八百七十二個。」卡翠娜說。
哈利和侯勒姆都對她張口凝視。
她聳了聳肩:「我在奧斯陸警區的年度報告上看過。」
他們依舊瞠目結舌。
「電視壞了,我又睡不著,好嗎?」
「總之呢,」侯勒姆說,「我們沒有這種人力,這件事辦不來的。」
「重點在於你剛才說的,就連警察也以為彈道比對只要花五分鐘。」哈利說,對著夜空吐了口煙。
「哦?」
「就是要讓他們以為這種事辦得成。你認為當兇手發現自己的手槍要被拿去比對,會怎麼樣?」
「你這個奸詐的小惡魔。」卡翠娜說。
「嗯?」
「他會立刻回報說他的手槍遺失或遭竊。」卡翠娜說。
「然後我們就從那裡開始查起,」哈利說,「但也說不定他早就有了準備,所以我們還要做一張表,列出自勒內命案以後通報遺失的警用手槍。」
「有個問題。」卡翠娜說。
「我知道,」哈利答道,「警察署長會願意下達這個命令,直指他的每一位屬下都可能有嫌疑嗎?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報紙會把這件事拿來大肆渲染。」哈利用雙手拇指和食指對著夜空比出一個長方形,「警察署長懷疑自己的屬下。警方高層失去理智。」
「聽起來不太可行。」卡翠娜說。
「這個嘛,」哈利說,「你們想怎麼說貝爾曼都可以,但他可不是個蠢人,他明白怎麼做對自己最有利。如果我們能證明兇手是警察,而且我們遲早都會逮到他,那無論貝爾曼同不同意,他都知道如果外界發現警察署長因為怯弱而拖延整個調查行動,絕對會讓他顏面掃地。所以我們要跟他說明的是,調查自己的屬下可以向全世界證明警方破案的決心,即使揭露內部的腐化也在所不惜,這正是展現勇氣、領導力、意志力等優良特質的時候。」
「你認為你有辦法說服他?」卡翠娜哼了一聲,「如果我記得沒錯,哈利·霍勒在他的討厭名單上可是名列前茅。」
哈利搖了搖頭:「我已經請甘納·哈根去處理這件事了。」
「他什麼時候去處理?」
「就是現在我們說話的時候。」哈利說,看著手中的香煙。煙已幾乎燒到濾嘴。他心中生起一股要把煙丟掉的衝動,想看著火星劃過黑夜,在微光閃爍的大理石斜坡上跳躍,直到掉落在黑水之中,瞬間熄滅。那是什麼阻止他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這樣做會污染城市?還是因為目擊證人不苟同他污染城市?他在意的是行動本身還是懲罰?他在保持本色酒館殺了俄羅斯人一事其實很單純,他是自衛殺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是那件所謂未偵結的古斯託命案,是他個人的選擇。不過在眾多糾纏他的鬼魂當中,他從未見過那個有著吸血鬼尖牙的花樣少年。什麼未偵結的命案,才怪呢。
哈利彈出香煙。香煙飛入黑暗,消失無蹤。
37
奧斯陸市議會的窗戶小得讓人意外,早晨陽光從百葉窗外透入,主席咳了幾聲,表示會議開始。
桌前坐著九位議員,每位議員都有各自的職責,此外還有前警察署長,他被找來簡短報告他會如何處理殺警案,或稱「警察殺手案」,現在報紙都這樣稱呼這件案子。他們快速進行會議程序,彼此點頭同意,讓秘書確認後記錄下來。
接著主席就進入今日主題。
前警察署長抬頭望去,看見伊莎貝爾·斯科延熱烈地對他點了點頭,便開口發言。
「謝謝主席,今天我不會佔用議會太多時間。」
他看了伊莎貝爾一眼,這個令人難以懷抱期待的開場白似乎有點澆熄她的熱情。
「我仔細看過這件案子,查看警方目前執行的工作和進度、領導方針、採用的策略和執行過程。或是套用斯科延議員說的話,可能已經採用卻絕對沒有好好執行的策略。」
伊莎貝爾的笑聲響亮且任性,卻有點戛然而止,可能因為她發現只有她一個人在笑。
「我運用多年來擔任警察所累積的經驗和能力,對於接下來的處理方式有了清楚結論。」
他看見伊莎貝爾點了點頭。她眼中閃爍的亮光令他想到某種動物,但他一時說不出來是哪種。
「一件案子可以破案,並不一定表示警務工作管理得很好。同樣的,一件案子破不了,並不一定表示管理不當。在我看過現職警務人員,尤其是米凱·貝爾曼的表現之後,我認為我不一定能有別的做法,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我認為我不一定能做得更好。」
他看見伊莎貝爾的下巴掉了下來,並發現心中浮現一種施虐的快感。他繼續往下說。
「刑事偵查工作的技術日新月異,就跟社會上其他領域一樣,在我看來,貝爾曼和他的部屬都通曉且採用了新方法和新科技,這些都是我和我的同儕不一定能夠掌握的。他對部屬非常有信心,很懂得激勵人心,北歐其他國家的警察也對他的工作方式讚譽有加。不知道斯科延議員知不知道,最近米凱·貝爾曼受邀在里昂的國際刑警組織會議上針對刑事偵查工作發表演說,他還引用這件案子當作範例。斯科延認為貝爾曼不適任,的確,他這個年紀當上警察署長是有點年輕,但他不僅是屬於未來的人才,也是屬於現在的人才。總之在當前的局勢下,他正是我們需要的人,也因此我就顯得多餘了。這就是我的明確結論。」
這位前警察署長直起身子,翻了翻他手中拿著的兩張紙,然後扣上外套的第一顆扣子。這是他精心挑選的一件寬鬆外套,非常適合領取養老金的老人穿著。他往後一推,椅子發出嘎的一聲,彷彿他需要站起來的空間。他看見伊莎貝爾的下巴掉到最低點,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他。
他靜靜等待,直到聽見主席吸了口氣想表示意見,才說出最後一番話,給予致命一擊。
「請恕我再補充一點。主席,既然這次的會議也關乎議員對重大案件如殺警案的處理能力……」
主席那兩道濃眉通常都高高掛在充滿笑意的雙眼之上,這時卻壓得很低,向前突出,有如掛在嚴肅雙目上方的兩道灰白色遮雨棚。
「……可想而知議員一定會承受莫大的個人壓力,畢竟這屬於他們的權責範圍,這件案子又受到媒體的大幅報道。但是當一位市議員屈服於壓力,在驚慌中採取行動,試圖把警察署長給斬首,牽涉到的問題恐怕更為廣泛:那就是這位議員是否適任?當然我們都知道這次的事件對新上任的議員是過於龐大的負擔,而且很遺憾的是,才剛上任不久就得處理如此需要豐富經驗和知識的事件……」
他看見主席認出了這段話。
「如果這個責任落在前任議員的肩膀上應該會理想很多,畢竟他累積了那麼多年的經驗,達到過那麼多的優良績效。」
他看見伊莎貝爾的臉色霎時轉白,想來她也認出了她在上次會議中對米凱的評語。他心裡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玩得這麼開心了。
「我很確定,」最後他說,「在場每個人,包括現任議員,都會同意這個看法。」
「謝謝你說明得如此清楚坦率,」主席說,「我想這應該表示你沒有其他的行動計劃吧?」
前署長點了點頭:「沒有,但我找了一個人來,他就在外面,他可以提供你所需要的行動計劃。」
他站起身來,微一點頭,朝門口走去,同時感覺到伊莎貝爾怒視的目光朝他的兩片肩胛骨中間射來,幾乎在花呢外套上燒出一個洞。但無所謂,他已經退休了,沒什麼事可以被她從中阻撓。他知道今晚自己端著葡萄酒杯所品嘗的,會是他在剛才那番話中加入的兩個詞,這兩個詞包含了這位議員所需要聽出的所有弦外之音。其一是「試圖把警察署長給斬首」這句話中的「試圖」,其二是「現任議員」中的「現任」。
會議室的門打開,米凱站了起來。
「輪到你了。」身穿花呢外套的前署長說,直接朝電梯走去,看也沒看米凱一眼。
米凱發現前署長嘴邊似乎掛著一絲微笑,想說自己會不會看錯了?
接著他吞了口口水,深呼吸一口氣,走進前不久他才在裡頭被殺得落花流水的會議室。
長桌前圍著九張臉孔,其中八張似乎對他有著高度期待,有點像是第一幕演出成功后,第二幕開始時的台下觀眾。其中一張臉十分蒼白,蒼白到他差點認不出來。這張臉孔就屬於上次把他批得體無完膚的那個人。
他花了十五分鐘就把話說完,對大家報告他的計劃。他說警方的耐心查案終於有了收穫,他們有系統的調查工作終於有了突破。這個突破既讓人高興,又令人難過,因為兇手有可能是他們自己人。但他們必須勇於面對,必須讓社會大眾知道,只要能逮到兇手,警方什麼地方都不放過,而且他們絕對不是懦夫。他已經準備好面對一場風暴來襲,但這也正是展現勇氣、領導力和意志力的絕佳時機,不只對警署而言是如此,對市議會也是。他已準備好站上掌舵的位置,但是需要市議會的支持。
他注意到自己的言辭到了最後變得有點浮誇,比昨晚甘納·哈根在他家客廳講的更為浮誇。但他知道他已經贏得了在場幾個人的支持,尤其當他講到最後的重點、擊出全壘打時,在場幾位女性更是臉泛紅暈。這個重點就是:全挪威警察的手槍都必須回收進行彈道檢查,而他將像是拿著玻璃鞋尋找灰姑娘的王子,首先呈上他的手槍接受檢查。
然而關鍵不在於他對女性多有吸引力,而在於主席的想法,但主席似乎面無表情。
楚斯把手機放進口袋,朝為他端上第二杯咖啡的泰國女子點了點頭。
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這些泰國人的態度都很好,不像那些挪威服務生又懶又情緒化,不勤勤懇懇地每天工作,反而表現出一副飽受委屈的模樣。這家土薩區的小餐廳是一家子泰國人開的,他們似乎只要看見他稍微抬一下眉毛,就準備跳起來提供服務。當他為難吃的春卷和難喝的咖啡付賬時,他們都會笑得非常燦爛,雙手合十行禮,彷彿他是從天而降的白色天神。他曾一度想去泰國,但現在必須打消這個念頭,因為他想返回工作崗位。
剛才是米凱打電話來,說他們的計謀成功了,他很快就會復職。他無意特別點出米凱口中的「很快」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複述說:「嗯,很快。」
咖啡來了,楚斯啜飲一口。這咖啡算不上好喝,但他認為自己並不喜歡別人所謂的好咖啡。咖啡就該是這種味道才對,應該是用過度使用的過濾式咖啡壺所煮出來的,應該帶有濾紙、塑料和燒焦咖啡垢的味道。但這也許正是為什麼現在這家餐廳只有他一個客人的緣故,大家都會先在別的地方喝完咖啡,再來這裡吃頓便宜餐點或購買外帶。
那名泰國女子走回角落的桌子坐下,他們一家人都坐在那裡,可能正在看他的賬單。他聆聽他們嘁嘁喳喳說著奇怪語言,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但他喜歡聽,喜歡坐在他們附近,只要他們對他微笑,他就親切地點頭響應,彷彿自己是這個社群的一分子。難道這就是他來這裡的原因?他拋開這個念頭,專註在眼前的問題上。
眼前的問題就是米凱接下來說的話。
他們必須交回手槍。
米凱說這些手槍要用來比對跟殺警案的關聯,而他自己為了宣示這項命令一視同仁、無分位階高低,今天一早就率先交回了自己的手槍。他建議楚斯也儘快交回,儘管他現在是停職中。
這一定是為了要比對擊斃勒內的子彈,他們一定已經想到那發子彈來自警用手槍。
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他不僅已經把子彈掉了包,還回報說他的那把手槍遺失,原因是失竊。為此他等了整整一年,等到沒有人將他的手槍跟勒內命案聯結在一起,才用撬棒撬開自家大門,布置得像是真的有人闖入偷東西。他列出一大堆失竊物品,不僅得到四千克朗的保險理賠,還得到了一把新的警用手槍。
問題不在於那把槍。
問題在於證物箱里的那枚子彈,它到了誰手上?當初他還覺得掉包這個主意很贊,但現在他突然需要米凱了,如果米凱被停職,就無法替他復職。無論如何,現在要做什麼都為時已晚。
停職。
楚斯一想到這件事就不禁笑了。他拿起咖啡,跟桌上他太陽鏡中的倒影敬了一杯,接著卻發現那些泰國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看來他一定是笑得太大聲了。
「我不確定能不能去機場接你。」哈利說,經過原本是家銀行的地方,這裡被一群集體失心瘋的市議員改建成宛如監獄般的球場,只為了迎接今年舉辦的一場國際賽事。除此之外沒什麼改變。
他把手機用力按在耳朵上,屏除高峰時間的車聲。
「我不准你來接我,」蘿凱說,「現在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其實我正在考慮這個周末是不是不要回去,給你一點空間。」
「什麼空間?」
「擔任霍勒警監的空間。你說我不會打擾到你,聽你這樣說是很體貼啦,但我們都知道你一查起案子來是什麼樣子。」
「我希望你在這裡,但如果你想——」
「我隨時都想跟你在一起,哈利。我想坐在你身上,不讓你去任何地方,這就是我想做的事,但我不希望那個我想一起共度一生的哈利現在待在家裡。」
「我喜歡你坐在我身上,而且我哪裡都不會去。」
「這就是重點所在,我們哪裡都不會去,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相處,好嗎?」
「好。」
「好。」
「你確定?如果我在電話里再多糾纏你一會兒可以讓你開心,那我很樂意這樣做。」
她的笑聲傳來。只有笑聲。
「歐雷克怎麼樣?」
她娓娓道來,他聽了微笑好幾次,至少笑出聲一次。
「我得掛電話了。」哈利說,站在施羅德酒館門口。
「好。對了,你要去參加什麼會議啊?」
「蘿凱……」
「好啦,我知道我不該多問,可是這裡好無聊哦。哈利?」
「嗯?」
「你愛我嗎?」
「我愛你。」
「我聽見車聲,所以這表示你在公共場所,而且你大聲地說你愛我?」
「對。」
「那有人回頭看嗎?」
「我沒注意。」
「我如果再叫你說一次會不會很幼稚?」
「會。」
更多笑聲。天哪,只要能聽見她的笑聲,叫他做什麼都願意。
「所以呢?」
「我愛你,蘿凱·樊科。」
「我愛你,哈利·霍勒。我明天再打給你。」
「替我跟歐雷克打個招呼。」
兩人結束通話。哈利打開店門入內。
西莉亞獨自坐在窗邊的桌子前,那是哈利慣常坐的位子。她身穿紅裙紅上衣,非常顯眼,宛如後方奧斯陸老街壁畫上的一抹鮮血,而她的嘴唇甚至更猩紅奪目。
哈利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嗨。」他說。
「嗨。」她說。
38
「謝謝你這麼快就趕來了。」哈利說。
「我一個半小時前就到了。」西莉亞說,朝面前的空杯點了點頭。
「我是不是……」哈利開口說,看了看錶。
「沒有,是我自己等不及。」
「哈利?」
他抬頭看去:「嗨,莉塔,我今天不點東西。」
女服務生轉身離去。
「你很忙?」西莉亞問。她端坐椅子上,身穿一襲紅衣,雙臂交疊在胸部下方,面容一直在甜美芭比和其他近乎醜陋的表情之間轉換,唯一不變的是她的視線強度。哈利覺得只要看入這種目光,應該可以察覺每一個細微的情緒變化,但他一定是失去了判斷力,因為他在她眼中只看見一片炙熱,別無其他,只看見天知道是哪種的慾望。因為她要的不只是一個晚上、一小時或十分鐘的模擬強暴,她可沒這麼容易打發。
「我找你出來是因為你去國立醫院值過班。」
「那件事我已經跟警方說過了。」
「說過什麼?」
「安東·米泰生前跟我說過的話,像是他跟某人起爭執,或是他跟國立醫院的某人發生關係。可是我跟他們說這可不是某個嫉妒丈夫犯下的獨立命案,這是殺警案。這一切都連得起來不是嗎?你在課堂上應該注意到我讀過很多關於連續殺人犯的事。」
「課堂上可沒教連續殺人案,西莉亞。我只是想知道你坐在那裡守門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某人來來去去,某人不符合班表時間,讓你覺得不對勁,簡而言之就是——」
「不應該出現在那裡?」她露出微笑,露出年輕的白色牙齒,其中有兩顆長歪了,「這是你在課堂上講的。」她的背弓得有點過度。
「怎麼樣?」
「你認為那個患者是遭人殺害,而米泰有份,是不是?」她側過了頭,推出乳溝。哈利心想她究竟是在演戲,還是她真的對自己這麼有自信?或者她其實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卻想模仿她所認為的正常行為,但又總是搞得有點不倫不類?「沒錯,你的確是這樣想的,」她說,「所以你認為米泰因為知道太多,才被殺人滅口,但兇手卻把它布置得像是其中一樁殺警案?」
「不是,」哈利說,「如果他是被這種人殺害,他的屍體會被丟進海里,口袋裡裝著重物。請仔細思考,西莉亞,集中精神。」
她深呼吸一口氣,哈利避免去看她起伏的胸脯。她想跟他目光相觸,但他低下了頭,抓抓脖子,等待著。
「沒有,沒有這樣一個人,」最後她說,「每天都是按照例行程序在走,只來了一個新的麻醉護士,可是他只來過一兩次。」
「好吧,」哈利說,一手伸進外套口袋,「那左邊這個人呢?」
哈利將一張列印照片放在桌上,這張照片是他在網路上找到的。Google的圖片。上面是年輕的楚斯·班森站在米凱·貝爾曼旁邊,背景是史多夫納警局。
西莉亞細看那張照片:「沒有,我沒在醫院看過他,可是右邊這個人——」
「你在醫院看過他?」哈利插口說。
「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
「對,他是警察署長。」哈利說,想拿回照片,但西莉亞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哈利?」
他感覺到她柔軟手掌上傳來的熱氣。他靜靜等待。
「我見過他們兩個在一起,另一個人叫什麼名字?」
「楚斯·班森。你在哪裡看見的?」
「不久之前,他們一起去厄肯區的靶場。」
「謝謝你,」哈利說,把手和照片抽了回來,「那我就不再佔用你的時間了。」
「關於時間這件事,你明知道今天我有空,哈利。」
他沒回話。
她暗自竊笑,傾身向前。「你找我來,不是只為了這件事吧?」小桌燈的亮光在她眼中舞動,「你知道我想過最瘋狂的可能性是什麼嗎?那就是你把我踢出警大學院,是為了跟我在一起,這樣學校高層就不會找你麻煩,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說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西莉亞,我真的只是想——」
「真可惜上次你同事突然出現,就在我們要——」
「問你醫院的事——」
「我住在約瑟芬街,不過你可能早就在網路上搜到了——」
「上次的事我大錯特錯,我搞砸了,我——」
「從這裡步行只要花十一分鐘二十三秒整,我走過來的時候計過時了。」
「……不能這麼做,我也不想,我——」
「我們可以——」她作勢起身。
「我今年夏天要結婚。」
她頹然坐回到椅子上,瞪視著他。「你……你要結婚?」她的聲音幾乎被酒館內的聲響給淹沒。
「對。」哈利說。
她瞳孔收縮。像是被人用尖物刺到的海星,他心想。
「你要跟她結婚?」她低聲說,「跟蘿凱·樊科結婚?」
「這是她的名字,對。但不論我是不是要結婚,你是不是我學生,我們之間都不應該發生那種事,所以我必須跟你道歉……很抱歉出現那種情況。」
「結婚……」她夢遊般地說,視線茫然。
哈利點了點頭,感覺胸口傳來振動,一時之間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心臟在振動,接著才想到是外套口袋裡的手機。
他拿出手機:「我是哈利。」
他聆聽對方說話,接著又把手機拿到面前看了看,彷彿它有什麼不對勁似的。
「再說一遍。」他說,把手機拿到耳邊。
「我說我比對到手槍了,」侯勒姆說,「沒錯,就是他的。」
「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
「沒有別人。」
「你看看能保密多久。」
哈利掛掉電話,撥打另一通電話。「我得走了。」他對西莉亞說,在她杯子里塞了張鈔票。他看見她張開塗得紅艷艷的嘴唇,並在她還來不及說話之前站了起來。
他走到酒館門口時,卡翠娜已接起電話。他把侯勒姆說的話轉述給她聽。
「你是在開玩笑吧?」她說。
「那你為什麼沒笑?」
「可是……可是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這可能就是我們為什麼都不相信的原因,」哈利說,「找出來,去把出錯的地方找出來。」
他聽見電話那頭的十腳昆蟲已經開始在鍵盤上躥動。
奧蘿拉和埃米莉一起拖著腳步走到公交車站。天色漸黑。這種天氣總是快要下雨,卻又始終沒下。讓人心情不好,她心想。
她把這些話跟埃米莉說,埃米莉「嗯」了一聲,但她知道埃米莉不明白她的意思。
「趕快下完就沒事了,不是嗎?」奧蘿拉說,「直接下雨還比較好,這樣就不會擔心它什麼時候要下。」
「我喜歡下雨。」埃米莉說。
「我也喜歡,至少……有一點點喜歡。可是……」她決定放棄。
「剛才練習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雅娜對你大叫,因為你沒把邊鋒的位置守好。」
「我只是動作有點慢而已。」
「不是,你站在那邊動也不動,盯著看台。雅娜說手球的重點是防守,防守的重點是盯防,也就是說手球的重點是盯防。」
雅娜很會說一大堆屁話,奧蘿拉心想,但她沒這樣說,她知道說了埃米莉也不會懂。
奧蘿拉在球場上之所以分心是因為她在看台上看見了他。要看見他一點也不難,因為看台上除了他,就只有男生的球隊在一旁不耐煩地等女生打完,換他們上場。但就是那人沒錯。她幾乎可以確定。那人就是去過她家院子的男子。男子說要找她父親,要讓她聽一個樂隊的音樂,那樂隊叫什麼名字她已經忘了。男子還說要喝一杯水。
當時她一定是愣在原地,使得對手得分,因此他們的教練雅娜高喊暫停,對她大吼。一如往常,奧蘿拉覺得抱歉,她想對抗這種感覺,討厭自己被這種蠢事搞得心煩意亂,但是沒用,她的雙眼依然溢出淚水。她用護腕擦去淚水,同時擦拭額頭,假裝自己是在擦汗。雅娜罵完之後,她再抬頭望去,那個男子已經不見了,就跟上次一樣。只不過這次的事情只發生在轉瞬之間,她不禁納悶自己是真的看見了他,還是眼花了。
「哦,不會吧,」埃米莉說,看著公交車班次表。「149路公交車至少還要二十分鐘才會到。今天晚上媽媽要給我們做比薩,到家一定都冷掉了。」
「真可惜。」奧蘿拉說,繼續往下看。她並不特別喜歡吃比薩或去同學家過夜,但現在這正流行,每個人都會去別人家過夜,就像參加團體舞蹈一樣。如果你不參加,就會被邊緣化,而奧蘿拉不想被邊緣化,至少不想被完全邊緣化。
「埃米莉,」她說,看了看錶,「上面顯示131路公交車一分鐘以後會到。我把牙刷放在家裡忘了帶來,131經過我家,我可以先搭這班車,待會兒再騎車去你家。」
她看得出埃米莉不喜歡這樣,不喜歡站在黑暗之中,在將雨未雨的天氣里獨自搭公交車回家。埃米莉可能也已經猜到最後她會找個借口,不去她家過夜。
「嗯,」埃米莉低聲說,晃動手中的運動包,「那我們不等你一起吃比薩哦。」
奧蘿拉看見一輛公交車在山腳下轉彎過來。是131路公交車。
「我們可以用一支牙刷,」埃米莉說,「我們是朋友啊。」
我們才不是朋友,奧蘿拉心想。你可是埃米莉,你跟全班女生都是朋友,總是做適當的打扮。埃米莉是挪威最多人取的名字。埃米莉從不跟人吵架,因為她很棒,從不會批評別人,至少不會在別人聽得見的地方批評。而我是奧蘿拉。奧蘿拉只是做她該做的事,一點也不會多,她這樣做只是為了屬於一個群體,因為她沒有單獨的勇氣。大夥都認為她很怪,但她卻聰明又有自信,不讓大夥有機會找她麻煩。
「我會比你更早到你家,」奧蘿拉說,「我保證。」
哈利坐在簡陋的看台上,雙手撐著下巴,看著跑道。
空氣中有雨的氣味,隨時可能下大雨,而荷芬谷體育場沒有屋頂。
整座醜陋的小運動場只有他一個人。他知道這裡不會有人。現在這裡偶爾才會開一場演唱會,就算到了滑冰季也很少會有人願意來這裡練習。他曾坐在這裡看著歐雷克踏出第一步試探的步伐,緩慢並穩定地在他的年齡組裡成長為潛力無窮的滑冰選手。哈利希望很快就能在這裡再次見到歐雷克,這樣他就能偷偷為歐雷克在場地上滑冰一圈的時間計時,記錄其成長。他會在停滯期替歐雷克加油打氣,謊報情況,並在一切順利時保持平常的語調,不泄露歡騰的心情,扮演壓縮機一般的角色,讓高峰和谷底之間的曲線變得比較平緩。歐雷克很需要這個,否則他的情緒會有如脫韁野馬一般。哈利不是太懂滑冰,但他很了解這個。奧納稱之為情感控制,有關於如何安撫自己。這在孩童發展中是十分重要的一環,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有良好發展。比如說,奧納就認為哈利需要更多的情感控制,因為他欠缺一般人的能力,比較難走出創傷,無法忘記傷痛,無法把注意力放在更正面的事物上。他利用酒精來讓自己有辦法應付工作。歐雷克的父親也是酒鬼,蘿凱說他在莫斯科把家產和人生都給喝沒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哈利對歐雷克特別有愛心的緣故,因為他們都欠缺情感控制的能力。
哈利聽見水泥地上傳來腳步聲,有人在黑暗中從跑道的另一頭走來。哈利吸了一大口煙,好讓星火指出他所坐的位置。
男子跨過柵欄,踏著輕快敏捷的腳步,大步爬上看台的水泥台階。
「哈利·霍勒。」男子說,在下方兩格台階處停下腳步。
「米凱·貝爾曼。」哈利說。米凱臉上的白色斑紋似乎在夜色中亮了起來。
「告訴你兩件事,哈利。首先,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找我,我老婆和我打算今天要一起度過溫馨的夜晚。」
「第二件事呢?」
「把煙熄掉,香煙有害身體健康。」
「謝謝你的關心。」
「我關心的是我自己,不是你,請把煙熄了。」
哈利在水泥地上把煙按熄,放回自己口袋的煙盒裡。米凱在他旁邊坐下。
「你選這個地方碰面還真特別,哈利。」
「我除了去施羅德酒館就是來這裡,而且這裡人比較少。」
「依我看人也太少了吧,我還想該不會你就是警察殺手,想把我引誘來這裡犯案。我們依然認為兇手是警察吧?」
「絕對是,」哈利說,已經開始想抽煙了,「我們已經比對出手槍了。」
「已經比對出來了?這也太快了吧,我都不知道你們已經開始請大家交回——」
「用不著這樣做,第一把槍就比對符合了。」
「什麼?」
「符合的是你的手槍,貝爾曼。勒內命案的子彈符合你的手槍彈道。」
米凱爆出大笑,笑聲回蕩在看台之間:「你是來尋我開心的吧,哈利?」
「你恐怕得把事情告訴我,米凱。」
「你應該叫我警察署長,或叫我貝爾曼先生,哈利。我沒必要告訴你任何事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就必須請你——抱歉,用『應該』是不是好一點?應該請你告訴我才對,警察署長貝爾曼。否則我就必須——這裡我真的是說『必須』——傳喚你來進行正式偵訊。我敢說大家都想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吧,是不是?」
「說重點,哈利。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
「我認為有兩種可能,」哈利說,「第一種,也是最明顯的一種,就是勒內·卡爾納斯是你射殺的,警察署長貝爾曼。」
「我……我……」
哈利看見貝爾曼嘴巴開合,臉上的白色斑紋似乎發出一閃一閃的亮光,彷彿他是某種異國深海動物。
「你有不在場證明。」哈利替他把句子說完。
「我有嗎?」
「比對結果出來以後,我請卡翠娜·布萊特去查,結果勒內·卡爾納斯遇害當晚你在巴黎。」
「是嗎?」
「你的名字出現在法航從奧斯陸飛往巴黎的班機旅客名單上,同一天晚上也出現在金鶯飯店的旅客登記簿上。有誰可以確認當晚你的確在那裡嗎?」
米凱用力眨眼,彷彿想看得更清楚一點。他肌膚上的北極光熄滅。他緩緩點頭:「勒內命案,是,那天我去國際刑警組織面試,我絕對可以找出那趟旅程的幾個目擊證人,那天晚上我們還一起去一家餐廳吃飯。」
「這樣的話,問題就只剩下那天晚上你的手槍在什麼地方?」
「在我家,」米凱說,口氣百分之百確定,「鎖在柜子里,鑰匙就在我隨身攜帶的鑰匙環上。」
「你能證明這點嗎?」
「我不確定可以。你說有兩種可能,讓我猜猜看,第二種可能是比對彈道的那個小子——」
「現在多半是女性了。」
「——搞錯了,把子彈搞混了,拿成我的,諸如此類的事。」
「不是,從證物室的證物箱里取出的子彈,是從你的手槍擊發的,貝爾曼。」
「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你說的是『從證物室的證物箱里取出的子彈』,而不是『從卡爾納斯的頭骨里取出的子彈』。」
哈利點了點頭:「我們開始接近答案了,貝爾曼。」
「接近?怎麼說?」
「我認為第二種可能是有人把證物箱里的子彈調包成你的手槍所擊發的子彈。這顆子彈有一個地方不符合這起命案,那就是它的撞擊痕迹顯示它曾經擊中非常堅硬的物體,而不是血肉之軀。」
「嗯,那你認為它擊中的是什麼?」
「厄肯區靶場靶紙後方的鋼板。」
「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我知道這是事實,而不只是『認為』。我已經請負責比對彈道的女鑒識員去靶場用你的手槍試射,結果你猜怎麼樣?她試射的子彈跟證物箱里的那顆子彈非常像。」
「那你怎麼會想到是那個靶場?」
「這還不夠明顯嗎?警察在那裡打靶用的子彈比用來打人的還要多。」
米凱緩緩搖頭:「這裡頭還有內情,到底是什麼?」
「這個嘛……」哈利說,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朝米凱遞去。米凱搖了搖頭。「我想了一下在警界里有幾個我所知道的燒毀者,結果你知道嗎?我只想得到一個。」哈利拿出那根抽了一半的煙點著,吸了一大口,「楚斯·班森。而且剛好最近我跟人聊天時,對方說看見你們一起在那個靶場里打靶。子彈射中鋼板後會掉落在下方的容器里,只要趁你離開以後把你擊發過的子彈拿走就好了,非常簡單。」
「你懷疑我們的同事楚斯·班森用假證據栽贓給我,想陷我入罪?」
「難道你不這麼懷疑嗎?」
米凱張口欲言,卻又改變主意,聳了聳肩:「我不知道班森在做什麼,霍勒。老實說,我想你也不知道。」
「這個嘛,我不知道你有多誠實,但我知道一些關於班森的事,而班森知道一些關於你的事,是不是這樣?」
「我覺得你好像在影射些什麼,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霍勒。」
「哦,你一定知道,只不過可能有點難證實而已,所以這個話題就先跳過。我想知道的是班森究竟有什麼目的。」
「霍勒,你的任務是調查殺警案,而不是藉此來對我或楚斯·班森進行個人迫害。」
「我是在做這件事嗎?」
「我們意見不合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哈利。我想你是想趁這個機會來報仇。」
「那你跟班森呢?你們有沒有意見不合?是你因為他涉嫌貪污才把他停職的。」
「不是,那是任命委員會做出的決定,而且這個錯誤就要被更正了。」
「哦?」
「事實上是我搞錯了,他賬戶里的錢是我給他的。」
「你給他的?」
「他幫我的新家建造陽台,我付現金給他,他把錢存進戶頭。後來因為工程有瑕疵,我想把錢討回來,這就是為什麼他沒去報稅的緣故,他不想替不是他的錢交稅。我昨天已經把這件事告訴緝查處了。」
「工程有瑕疵?」
「水泥基座有濕氣,而且很臭。當時緝查處去調查這筆來路不明的錢,楚斯認為如果說出那筆錢是我給他的,會讓我處於非常尷尬的處境,所以才什麼都沒說。反正這件事已經解決了。」
米凱翻開外套袖口,豪雅腕錶的錶盤在黑暗中發亮:「子彈的事如果你沒別的要問,我還有事要忙,哈利。我想你也應該有事要忙吧,像是備課之類的?」
「呃,現在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這件案子上。」
「你老是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案子上。」
「意思是?」
「我們得盡量節省開支,所以我要下令叫哈根停止讓小調查組僱用顧問,而且立刻生效。」
「那就是史戴·奧納跟我,這樣小組就去掉一半了。」
「這樣就節省了百分之五十的薪資支出,我已經要恭喜自己做出這個決定了。但既然這個小組根本就弄錯了目標,我想還是撤銷整個小組好了。」
「你就那麼害怕嗎,貝爾曼?」
「當你是叢林里體形最大的動物,你什麼都不用害怕,哈利。而我是——」
「——警察署長,沒錯,你的確是。」
米凱站了起來:「很高興你知道這件事。我一聽你想把班森這樣一個可信賴的夥伴拉下水,就知道你不是在執行公正無私的調查任務,而是在進行個人的復仇,一個前任酒鬼警察的惡意復仇。身為警察署長,我有責任維護警方的聲譽,所以你知道當我被問及為什麼警方要把在保持本色酒館被開瓶器刺中頸動脈身亡的俄羅斯人命案束之高閣,我會怎麼回答嗎?我會回答說查案必須有優先順序,這件案子完全沒有被束之高閣,只是不在當前的優先查案順序中,就算警界盛傳誰是兇手,我也會假裝沒聽見,因為我是警察署長。」
「這算是威脅嗎,貝爾曼?」
「我需要威脅一個警大學院講師嗎?祝你有個美好的夜晚,哈利。」
哈利看著米凱一邊扣上外套扣子,一邊側身穿過座位,步下台階,朝柵欄走去。他知道自己應該保持緘默,他手上這張牌應該等到緊要關頭才打出來,但既然米凱已經叫他捲鋪蓋走人,他也就沒什麼好保留了。不是全贏就是全輸。他等到米凱把腳跨到柵欄上才出聲。
「你見過勒內·卡爾納斯嗎,貝爾曼?」
米凱的腳跨到一半,停在半空。卡翠娜交叉比對過米凱和勒內,卻什麼也沒搜到。如果他們曾在餐廳一起吃飯、在網路上買電影票、在飛機或火車上坐相鄰的座位,她一定找得到。儘管如此,米凱還是僵住了。他的腳踏上地面,兩腳跨在柵欄兩邊。
「你幹嗎問這種蠢問題,哈利?」
哈利吸了口煙:「大家都知道勒內·卡爾納斯只要一有機會就會跟男人從事性交易,而你看過同性戀色情網站。」
米凱動也不動,但他顯然已經承認了。黑暗中哈利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臉上的白色斑紋就跟他的腕錶一樣閃動光芒。
「大家也都知道卡爾納斯是個毫無廉恥心的貪婪小人,」哈利說,看著香煙在黑暗中的火光,「想想看,一個擁有顯著社會地位的有婦之夫被一個像勒內這樣的人給勒索。說不定勒內拍下了性愛過程的照片。這聽起來像是殺人動機,對不對?所以這個有婦之夫就叫某人去替他殺人,他跟這人很熟,握有這人的把柄,而且信賴這個人。這人正好在有婦之夫擁有完美不在場證明的時候下手,比如說在巴黎吃晚餐。但後來這兩個童年好友失和,殺手被停職,有婦之夫卻拒絕幫忙,儘管他身為上司其實有能力幫忙。於是殺手拿走有婦之夫擊發的子彈,放進證物箱里,他這樣做要不是為了報仇,就是為了逼有婦之夫替他復職。你也知道,對一個不熟稔燒毀技術的人而言,要怎麼處理這枚子彈可是很傷腦筋的。對了,你知道楚斯·班森在卡爾納斯遇害一年後回報說手槍遺失嗎?幾小時前卡翠娜·布萊特把一份名單拿給我,上面有他的名字。」哈利吸了口煙,閉上眼睛,不讓火光影響他的夜視能力,「對這些事你有什麼要說的嗎,警察署長?」
「我要說:謝謝你,哈利。謝謝你讓我更下定決心要撤銷小調查組,我明天一大早就會下令。」
「意思是說你從來沒見過勒內·卡爾納斯嘍?」
「別把偵訊技巧用在我身上,哈利。那一套是我從國際刑警組織帶回挪威的。誰都有可能在網路上看到同性戀圖片,它們到處都是,而且我們也不需要一群在重大調查工作中把這種玩意當有效證據的警探。」
「你不是剛好看到,貝爾曼,你是用信用卡付費下載影片。」
「你沒把我說的話聽進去!難道你就不會好奇想去看看那些禁忌的內容?你下載命案圖片並不代表你就是兇手,女人幻想自己被強暴並不代表她真的想被強暴!」米凱又跨過另一條腿,這時他已站在柵欄的另一邊,也脫離了尷尬處境。他調整一下外套。
「給你一句最後的忠告,哈利。別來惹我。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對你最好,對你自己和你的女人都好。」
哈利看著米凱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在看台間回蕩。他把煙丟在地上踩熄,用力踩熄,像是想把它踩進水泥地里。
39
哈利在奧斯陸中央車站北邊的計程車隊伍中找到愛斯坦·艾克蘭那輛破舊的賓士計程車。那些計程車停成一圈,像是個組成防禦隊形的篷車隊,以抵禦地痞流氓、查稅員、競爭者和前來搶奪他們合法財產的人。
哈利坐上副駕駛座:「今晚忙嗎?」
「忙個不停呢。」愛斯坦說,小心翼翼地把細捲煙含在嘴唇上,朝後視鏡呼了口煙。他從後視鏡中看見車隊隊伍不斷加長。
「你到底一個晚上能載到幾個付錢的客人?」哈利問道,拿出一包煙。
「少到我正在想現在是不是應該跳錶計費才對。嘿,你不識字嗎?」愛斯坦指了指置物箱上貼的「禁止吸煙」標誌。
「我需要一些建議,愛斯坦。」
「我一定會說不要,不要結婚。蘿凱那個女人很好,可是結婚的麻煩比樂趣還多。你應該多聽聽過來人的意見。」
「你又沒結過婚,愛斯坦。」
「這就是重點啊。」哈利的這位童年好友笑了笑,消瘦的臉上露出一口黃牙。他點了點頭,發量稀疏的馬尾在頭枕上掃來掃去。
哈利點了根煙:「沒想到我竟然邀請你來當伴郎……」
「伴郎總要有點智慧啊,哈利。沒被搞砸的婚禮就跟沒加金酒的湯力水一樣沒有意義可言。」
「好吧,不過我不是來跟你做婚姻諮詢的。」
「那快說呀,我艾克蘭洗耳恭聽。」
香煙刺激哈利的喉嚨,他的口腔黏膜已不適應一天兩包煙了。他清楚知道愛斯坦沒辦法給他有關案情的建議,至少不能給他好建議。愛斯坦自己發展出來的邏輯和原則已經形成一個很不正常的生活形態,只有具特殊喜好的人才會感興趣。艾克蘭家族的構成元素是酒精、獨身主義、社會底層的女人、對知識的愛好(可惜這點已開始衰退)、某種自尊、一種生存本能,這種本能最後還是讓開計程車在他生命中多過酗酒,此外還有一種嘲笑生命和魔鬼的能力,這種能力連哈利也甘拜下風。
哈利吸了口氣:「我懷疑這些殺警案是一個警察乾的。」
「那就逮捕他啊,」愛斯坦說,從舌尖上挑起一片煙草,突然愣了愣,「你剛剛是說殺警案?就是那些殺警案?」
「沒錯。問題是如果我逮捕這個人,他也會把我一起拖下水。」
「怎麼說?」
「他可以證明是我在保持本色酒館殺了那個俄羅斯人。」
愛斯坦瞪大眼睛看著後視鏡:「那個俄羅斯人是你做掉的?」
「所以我該怎麼辦?是要逮捕這個人,跟他一起完蛋嗎?可是這麼一來蘿凱就沒了丈夫,歐雷克就沒了父親。」
「完全同意。」
「完全同意什麼?」
「完全同意你應該拿他們來當擋箭牌。拿這種博愛精神出來當借口真是太聰明了,這樣晚上會睡得比較好,我總是拿這招出來用。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去偷蘋果,我自個兒逃跑,把崔斯可一個人留下來面對後果嗎?他那麼胖又那麼遲鈍,當然跑不快。我告訴自己說崔斯可比我還需要有人鞭策他,讓他的骨頭硬起來,給他指出一個正確的人生方向。因為他真正想要的是在鄉間擁有一棟圍有私人樹籬的豪宅對不對?而我則立志要當壞人不是嗎?這樣為了幾顆爛蘋果而被打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
「我沒有要別人替我承擔責任的意思,愛斯坦。」
「但如果這傢伙又繼續殺警察,你卻知道你阻止得了他,那該怎麼辦?」
「這就是重點。」哈利說,朝「禁止吸煙」的標誌噴了口煙。
愛斯坦看著他的好友:「別這樣做,哈利……」
「做什麼?」
「別……」愛斯坦按下車窗,拋掉剩下兩厘米長、沾了口水的利茲拉煙紙,「我不想聽,反正別這樣做就是了。」
「最懦弱的選項就是什麼都不做,告訴自己沒有確切證據,雖然這也是事實,然後假裝沒看見。但我們沒辦法忍受這種事對吧,愛斯坦?」
「媽的當然可以,只是你在這方面是個怪咖。你能夠忍受嗎?」
「通常不能,但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我有別的考慮。」
「不能叫其他警察去逮捕他嗎?」
「他一定會動用一切關係去協商減刑。他當過燒毀者,也當過警探,他知道書上所有的把戲。除此之外,警察署長一定會救他,他們兩個知道太多彼此的底細了。」
愛斯坦拿起哈利的那包煙:「你知道嗎,哈利?聽起來好像你是來要我祝你殺人順利的。有其他人知道你在幹嗎嗎?」
哈利搖了搖頭:「連我的組員都不知道。」
愛斯坦拿了根煙點著。
「哈利。」
「是。」
「你是我認識過的最孤獨的人。」
哈利看了看錶。午夜時分。他朝風擋玻璃外看去:「你是說孤單吧。」
「不是,孤獨。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真是個怪人。」
「反正呢,」哈利說,打開車門,「謝謝你的建議。」
「什麼建議?」
車門關上。
「媽的什麼建議?」愛斯坦朝車門和那個弓身走進奧斯陸夜色的人影大喊,「還有你這個小氣巴拉的渾蛋,怎麼不搭我的計程車回家啊?」
大宅里幽黑闃靜。
哈利坐在沙發上,盯著柜子瞧。
他沒跟任何人提起他懷疑楚斯的事。
他打了電話給侯勒姆和卡翠娜,說他和米凱簡短地講過幾句話,案發當晚這位警察署長有不在場證明。這件事一定是搞錯了,或是有人栽贓,因此子彈符合米凱手槍的事絕對不能聲張,他們討論過的內容也不能說出去。
楚斯的事他一個字都沒說。
接下來該怎麼做他也一個字都沒說。
這件事就只能這麼做才行。處理這種案子就只能單獨行動。
鑰匙藏在CD架上。
哈利閉上眼睛,試著讓自己休息一下,不去理會縈繞在他腦海里的對話。但是沒用,他一放鬆,那些聲音就開始尖叫。楚斯·班森瘋了,那些聲音說。這不是假設,這是事實。正常人不會屠殺自己的同事。
這種事並非沒有先例,看看美國發生過的事件就好了,曾有人遭到解僱或受到侮辱之後,返回工作場所射殺同事。奧馬爾·桑頓(OmarThornton)因偷竊啤酒被免職后,在經銷公司的倉庫殺害八名同事。韋斯利·尼爾·希格登(WesleyNealHigdon)在主管叫他走人之後,殺了五個同事。詹妮弗·聖馬可(JenniferSanMarco)在郵局朝六名同事的腦袋開槍,只因她遭到開除,而開除原因可想而知——她瘋了。
差別只在於計劃程度和執行能力。所以楚斯到底有多瘋狂?他是不是瘋狂到就算他高聲疾呼說哈利·霍勒在酒吧里殺人,警署里也沒人相信?
不是。
除非他有證據,無法被視為瘋狂的證據。
楚斯·班森。
哈利讓自己的腦子快速運轉。
每項要素都吻合。但最重要的一項是否吻合?動機。米凱是怎麼說的?女人幻想自己被強暴並不代表她真的想被強暴。男人幻想自己行使暴力並不代表……
天哪,別再想了。
但頭腦不肯停止,除非把問題解決,否則不肯讓他有片刻安寧。有兩個方法可以解決問題,其一是老方法,這時他全身的每條肌肉纖維都在呼喊這個方法:來一杯。一杯可以衍生為無數杯,可以去除煩惱、麻木神經。這是暫時的解決方法、不好的解決方法。其二是終極的方法、必然的方法。這個方法可以把問題連根拔除。這是魔鬼的選項。
哈利跳了起來。屋裡沒有酒。自從他搬進來以後,這棟屋子就沒出現過酒。他開始踱步,又停了下來,看著那個老轉角櫃。它讓他想起過去自己也曾像這樣站立,看著一個酒櫃。究竟是什麼在阻止他?過去他不是曾為了更少的回報而出賣過自己的靈魂?也許這正是重點所在,過去都只是為了做出小改變,而且可以用憤慨的道德外衣來合理化。但這次的情況卻……不純正。他希望可以在還來得及時保住自己。
但這時他聽見一個細小聲音在他腦海里響起。帶我出去,好好使用我,發揮我與生俱來的能力。這次我會把事情徹底解決,不會被防彈背心給愚弄。
從這裡開車到楚斯位於曼格魯區的住處要花半小時。哈利親眼見過楚斯卧室內的軍火庫,裡頭有槍支、手銬、防毒面具、警棍。那他為什麼還在磨蹭?他知道該怎麼做才對。
但他的判斷真的正確嗎?楚斯真的是遵照米凱的命令去殺害勒內嗎?楚斯是以喪失理智的手法殺害勒內,這點毫無疑問,但米凱是否也喪失了理智?
或者這些都只是他的頭腦把目前所有的線索拼湊起來,在頭腦的需求和要求下硬是建構出一個畫面,這個畫面一定要有意義,或給出答案,好讓他有一種把所有線索都聯結起來的感覺?
哈利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按下A。
十秒鐘后,他聽見一個咕噥聲:「喂?」
「嗨,阿諾爾,是我。」
「哈利?」
「對,你在工作嗎?」
「現在是凌晨一點,哈利。我跟一般人一樣已經在睡覺了。」
「抱歉,你想繼續睡嗎?」
「既然你都這樣問了,對啊。」
「好吧,但既然你都已經醒了……」他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呻吟聲,「我在想關於米凱·貝爾曼的事。你以前在克里波的時候他也在那裡任職,你有沒有發現過任何跡象顯示他對男人有興趣?」
接下來是很長一段靜默。哈利聽見阿諾爾規律的呼吸聲,還有一列火車咔嗒咔嗒駛過的聲響。從這些聲音聽起來,哈利判斷阿諾爾的卧室開著一扇窗,外面的聲音比裡面還多。他一定非常習慣這些雜訊,才能安然入睡。這時哈利突然有個想法,這個想法不像是靈光乍現,而更像是走岔的思緒。說不定這件案子也是這樣。說不定他們聽不見熟悉的雜訊,那些雜訊吵不醒他們,但他們應該聆聽的卻是那些雜訊。
「你睡著了嗎,阿諾爾?」
「沒有。我從來沒這樣想過,所以要沉澱一下。這麼說,現在我一邊回想,一邊用不同的角度去看……雖然我不能……不過看起來很明顯……」
「什麼很明顯?」
「呃,就是貝爾曼跟他那隻忠狗。」
「楚斯·班森?」
「對,他們兩個……」阿諾爾又頓了頓。另一列火車駛過。「呃,哈利,我覺得他們看起來不像一對,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了解。抱歉把你吵醒,晚安。」
「晚安。對了……等一下……」
「嗯?」
「以前克里波有個傢伙。這件事我本來早就忘了,可是有一次我去廁所,他跟貝爾曼就在水槽旁邊,兩個人的臉都漲得通紅,好像有過什麼事一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記得當時我有閃過這種念頭,可是後來我也沒多想。不久以後那個人就離開克里波了。」
「他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我可以去查,但不是現在。」
「謝了,阿諾爾。祝你好夢。」
「謝謝。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阿諾爾。」哈利說,掛上電話,把手機放回口袋。
他張開另一隻手。
眼睛看著CD架。鑰匙就在W排底下。
「沒什麼。」他又說一次。
他朝浴室走去,一邊脫去T恤。他知道床單是白色的,乾淨而冰涼。窗外一片寂靜,夜風涼爽。他知道自己絕對睡不著。
他躺在床上,聆聽風聲。風穿過黑色老轉角櫃的鑰匙孔,發出呼呼聲響。
勤務中心的值班警察在凌晨四點零六分接到火警電話。她聽見消防隊員的激動聲音時,下意識地認為事態一定很嚴重,可能需要疏導交通、保護個人財產安全,或需要處理人員死傷。因此當她聽見消防隊員接下來說的話時,不禁有點訝異。消防隊員說奧斯陸一家酒吧的警鈴被濃煙觸發,這家酒吧已經打烊,他們抵達之前火就已經燒完。更令她驚訝的是消防隊員說她必須立刻派警員前往現場。這時她才發現對方的口氣並不是激動,而是恐懼。他話聲顫抖,聽起來像是他從事這行看過不少大場面,卻不曾見過如此驚悚的場景,又得把它描述出來。
「有個小女生,她身上一定是被人澆了烈酒,酒吧里有好幾個空酒瓶。」
「地點在哪裡?」
「她……她被燒得全身焦黑,還被綁在水管上。」
「地點在哪裡?」
「她的脖子上有個東西,看起來像是自行車鎖。我告訴你,你們一定得派人來才行。」
「好,可是地點——」
「誇拉土恩區,這家酒館叫『保持本色』。我的老天,她只是個小女孩……」
40
清晨六點二十八分,史戴·奧納被鈴聲吵醒。不知為何,起初他以為那是電話鈴聲,後來才發現原來是鬧鐘。他一定是夢到了電話。由於他更相信心理學而不相信解夢,因此他並不想回溯自己的夢境。他重重按下鬧鐘,閉上眼睛。再睡個兩分鐘,兩分鐘后另一個鬧鐘就會響起。通常這個時候他都會聽見奧蘿拉光腳踩在地上,第一個衝去廁所的聲音。
一片寂靜。
「奧蘿拉呢?」
「她去埃米莉家過夜。」英格麗德用充滿睡意的聲音咕噥說。
奧納爬下了床,沖澡刮鬍子,跟妻子一起吃早餐,享受兩人的靜默。英格麗德正在看報紙,奧納已經很會倒著看報紙。他跳過殺警案的報道,那些都不是什麼新聞,只是新的猜測而已。
「她是不是應該先回家再去學校?」奧納問。
「她把書包帶去了。」
「哦,好。隔天要上課,前一晚還去別人家過夜,這樣好嗎?」
「不好,這樣對她不好。你應該想想辦法。」她翻到下一版。
「你知道缺乏睡眠會對腦部造成什麼影響嗎,英格麗德?」
「挪威政府資助過你這項六年研究計劃,你卻還不知道,所以我想我們納稅人的錢是白白浪費了。」
奧納對於英格麗德有辦法在這麼早的時候腦筋就這麼清楚,時常感到又惱怒又佩服。十點以前她總是大獲全勝,一直到快要中午他嘴上都討不了便宜,基本上他要到大概下午六點才有機會贏得一場唇槍舌戰。
他倒車離開車庫、前往史布伐街的診所時,心裡想的就是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跟一個不會每天在口頭上佔上風的女人住在一起。而且若不是他懂得遺傳學,他可能無法理解他們夫妻怎麼會生出一個像奧蘿拉這樣貼心又善解人意的孩子。接著他就把奧蘿拉給忘了。車陣行進速度緩慢,但就跟平常一樣慢。重點在於你知道一定會堵車,而不在於會堵多久。十二點他們要在鍋爐間開會,在那之前他有三個患者。
他打開收音機。
正當他在聽新聞時,手機鈴聲響起,他立刻認為兩者有所關聯。
電話是哈利打來的。「開會時間得延後,又發生了一起命案。」
「就是新聞在報道的那個小女孩嗎?」
「對,至少我們很確定是個小女孩。」
「你們還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知道,沒有人報案失蹤。」
「她幾歲?」
「很難說,可是從體形來看,我覺得大概介於十到十四歲。」
「你認為這件命案跟我們的案子有關?」
「對。」
「為什麼?」
「因為她被發現的地點是一起未破命案的現場,一家叫『保持本色』的酒館。另外也因為……」哈利清了清喉嚨,「……她的脖子被自行車鎖鎖在水管上。」
「我的老天爺!」
奧納又聽見哈利咳嗽的聲音。
「哈利?」
「怎麼樣?」
「你還好嗎?」
「不好。」
「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對。」
「除了自行車鎖還有嗎?我想……」
「他先用烈酒澆在她身上,然後才點燃火柴。空酒瓶就在酒吧地上,一共有三瓶,都是同一個牌子,雖然這裡有很多其他牌子的酒可以選。」
「是……」
「對,是金賓。」
「……你喝的牌子。」
奧納聽見哈利對某人叫說什麼都不要碰,接著又回到電話上:「你要不要過來看一下犯罪現場?」
「我有幾個患者,看完他們再過去。」
「好,你自己決定。我們會在這裡待上一陣子。」
兩人結束通話。
奧納努力專心開車。他感覺自己大力呼吸,鼻孔發熱,胸口起伏。他知道今天的心理諮詢工作會做得更糟。
哈利走出酒吧大門,來到繁忙的街道上,只見路人、自行車、汽車和電車匆匆而過。他離開陰暗的酒吧,面對光亮,眨了眨眼,看著人們無意義地奔走忙碌,完全不知道在他背後幾米處,一條生命同樣無意義地殞落,坐在塑料椅墊已然熔化的椅子上,以一個焦黑小女孩屍體的模樣出現。警方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其實哈利對死者身份大概有個想法,但他不敢繼續想下去。他深呼吸幾口氣,還是把這念頭給想完,然後打給卡翠娜。他已經叫卡翠娜回鍋爐間坐在計算機前。
「還是沒有人報案失蹤?」他問道。
「沒有。」
「好,查出哪些警探的女兒在八歲到十六歲之間,從調查過勒內命案的警探開始查起。如果有的話,打電話給他們,問他們今天有沒有見到女兒。說話請務必小心。」
「好。」
哈利掛掉電話。
侯勒姆走出酒吧,站到哈利旁邊。他的聲音又細又小,像是在教堂里說話似的。
「哈利?」
「是?」
「那是我看過最慘絕人寰的事。」
哈利點了點頭。他知道侯勒姆見過不少命案現場,也知道侯勒姆這話一點也不假。
「干出這種事的人……」侯勒姆抬起雙手,深深吸了口氣,又絕望地嘆了口氣,放下雙手,「應該抓去槍斃。」
哈利在外套口袋裡握緊拳頭,知道這句話也說得沒錯。應該喂兇手吃子彈,敖德薩手槍的子彈,一發或三發,槍就放在霍爾門科倫區那棟大宅的柜子里。但不是現在。其實那傢伙昨晚就應該被槍斃才對,但有個非常懦弱的前任警察搞不懂自己這樣做的動機,下不了手,反而跑上床睡覺。哈利心想,他動這個念頭究竟是為了潛在的被害人、為了蘿凱、為了歐雷克,還是為了他自己?反正酒吧里那個小女孩不會來問他動機是什麼,對她和她的父母而言,一切都已太遲。媽的,可惡!
他看了看錶。
現在楚斯知道哈利盯上了他,一定會做好準備。他已經對哈利發出邀請,選在過去的這個命案現場犯案來挑釁他,還用他愛喝的金賓威士忌和半數警察都聽說過的自行車鎖來羞辱他。偉大的哈利·霍勒被鎖在史布伐街的禁止停車標誌上,就像一隻被拴住的狗。
哈利吸了口氣。他大可以攤牌,把古斯托、歐雷克和那個俄羅斯人的事全都抖出來,然後派戴爾塔小隊去抄楚斯的家。如果楚斯跑了,他就在網路上對國際刑警組織和挪威大小警局發布通報。或者……
哈利掏出那包皺巴巴的駱駝牌香煙,又把它塞回口袋。抽煙已讓他覺得作嘔。
……或者他可以如這個王八蛋所願。
奧納為第二個患者做完諮詢之後,才把一連串的思緒想完。
其實應該說兩串,他的思緒共有兩串。
第一串是沒有人報案說那個小女孩失蹤。一個十到十四歲的小女孩晚上沒回家,父母應該會擔心並報警才對。
第二串是被害人跟殺警案會有什麼關聯?目前為止兇手的目標都是警探,如今連續殺人犯更加暴力的典型傾向,可能帶出了這個疑問:除了取人性命之外,還有什麼變本加厲的方式?很簡單,殺死他們的後代、他們的小孩。如此一來,問題就變成:誰是下一個?顯然不是哈利,他沒有小孩。
就在此時,在毫無預警之下,奧納那具龐大身軀的每個毛孔突然全都泌出冷汗。他抓起放在開著的抽屜里的手機,找到奧蘿拉的名字並撥打電話。
鈴聲響了八次便進入語音信箱。
她沒接,這是當然,她在學校,上課不能開機,十分合理。
埃米莉是姓什麼來著?他經常聽到,但這些事屬於英格麗德的管轄。他考慮是否打電話給英格麗德,但仍決定不要給她帶來無謂的擔憂。他打開電子信箱,在收件匣里搜尋「夏令營」,找到很多去年的郵件,這些郵件都是奧蘿拉班上同學的父母寄來的。他瀏覽郵件,希望能找到一個能讓他發出「啊哈」的姓名。結果很快就找到了:朵倫·艾尼森。埃米莉的全名是埃米莉·艾尼森,這名字其實很好記。更棒的是郵件底下附有父母電話。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不斷發抖,很難正確按下按鍵,像是喝了酒,或是咖啡喝得不夠。
「我是朵倫·艾尼森。」
「哦,你好,我是史戴·奧納,奧蘿拉的爸爸。我……呃,我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一切順利。」
一陣靜默。靜默太久了。
「她去你們家過夜,」奧納補上一句,說得更清楚些,「她跟埃米莉一起回家。」
「哦,那個啊。奧蘿拉沒有來我們家過夜哦,我知道她們說過這件事,可是——」
「那我一定是記錯了。」奧納說,聽見自己話聲緊繃。
「對啊,這年頭很容易搞錯到底誰去誰家過夜了。」朵倫笑說,但口氣卻顯然替這位父親感到憂心,因為他竟然連自己女兒去誰家過夜都不知道。
奧納掛上電話,身上襯衫已然濕透。
他打電話給英格麗德,電話進入語音信箱,他留言請她回電話,接著立刻站起來衝到門口。最後一節諮詢的患者是個因不知名原因而來的中年婦女,她抬頭望來。
「抱歉我得取消今天的諮詢……」奧納想叫出她的名字,卻一時想不起來,等到想起來,他已經衝出門,跑下樓梯,朝他停在史布伐街上的車子奔去。
哈利發現自己不由自主捏緊手中的紙咖啡杯,看著蓋上白布的擔架從他面前經過,抬上停在一旁的救護車。他沉下了臉,對圍觀民眾怒目而視。
卡翠娜打過電話來,目前依然沒有人報案失蹤,勒內命案的偵辦團隊里也沒有人有介於八歲到十六歲之間的女兒。於是哈利請她將調查範圍擴大到所有警察。
侯勒姆從酒吧里走出來,脫下乳膠手套,掀開白色連身工作服的兜帽。
「DNA小組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哈利問道。
「沒有。」
哈利抵達命案現場的第一件事,就是採集組織樣本,火速送到鑒識中心。完整的DNA比對需要時間,但最初的基因圖譜很快就能取得,而他們只需要這個,因為警方記錄了每一位警探、便衣刑警和鑒識人員的基因圖譜,以防他們污染犯罪現場。過去一年來,警方也為首批到達現場或看守命案現場的警察做記錄,甚至連可能到過命案現場的平民也包含在內。這只是簡單的概率運算,只要利用十一位數基因圖譜的前三到四位數,就可以排除偵辦案件的相關警察。如果用到五或六位數,那就可以排除所有警察。如果他判斷得沒錯,最後只有一人無法排除。
哈利看了看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他們該怎麼做,只知道時間無多。他時間無多。
奧納把車子停在學校大門前,讓車子閃雙黃燈。他聽見自己奔跑的腳步聲在操場周圍的校舍之間回蕩。這是孤單童年的聲音、上課遲到的聲音、暑假大家都出城去玩只有你被單獨留下的聲音。他拉開厚重的門,衝進走廊。這時已聽不見回蕩的腳步聲,只聽見他自己的喘息。那是不是他們教室的門?他們是以團體區分還是班級?他對她的日常生活知之甚少,過去半年來也很少見到她。他有好多她的事想知道,從今以後他一定會花很多時間陪伴她,只要……只要……
哈利在酒吧里環目四顧。
「後門被撬開。」他背後的警察說。
哈利點了點頭。他在門鎖上看見了刮痕。
撬鎖。警察的拿手好戲。這就是為什麼警鈴沒有響。
哈利沒看見任何抵抗痕迹。沒有物品被打翻,地上沒有東西,也沒有椅子或桌子被踢歪,否則一定會留下痕迹。酒吧老闆被找來偵訊。哈利說他不用見老闆,而不是說他不想見他。他沒說原因,比如說他不想被認出來。
哈利在吧台高腳凳上坐下,回想那天晚上他坐在這裡,面前那杯金賓連碰都沒碰。那個俄羅斯人從背後攻擊他,手拿一把西伯利亞彈簧刀,企圖插進他的頸動脈。哈利在千鈞一髮之際伸出鈦金屬義肢把刀擋住。酒吧老闆就站在吧台內,嚇得全身癱軟。哈利伸手抓起一個開瓶器。鮮血濺灑在他們後方的地板上,彷彿打翻一瓶紅酒。
「目前沒發現什麼線索。」侯勒姆說。
哈利又點了點頭。當然沒發現。楚斯有個住處,有時間慢慢來,可以先用威士忌澆濕她……浸泡她,事後再清理一番。「浸泡」這個詞從他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然後他點燃了打火機。
格拉姆·帕森斯(GramParsons)的《她》(She)這首曲子響了起來,侯勒姆接起手機。
「是……比對符合?等一等……」
他拿出一支鉛筆和一本常年不換的鼴鼠皮(Moleskine)筆記本。哈利心想侯勒姆可能因為太喜歡那舊舊的封皮,所以筆記本寫滿以後就把內容擦掉,重複使用。
「沒有記錄,沒有,可是他偵辦過命案……對,我們也這樣懷疑……他的名字是?」
侯勒姆把筆記本放在吧台上,準備記下,但手中的鉛筆卻停了下來:「你說父親叫什麼名字?」
哈利從侯勒姆的口氣中聽出有什麼事不妙,非常不妙。
奧納打開教室的門,腦際立刻冒出一個念頭:他不確定奧蘿拉他們班有沒有固定教室,就算有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間。
兩年前他來過這裡,那天是學校開放日,每間教室都展出圖畫、火柴棒模型、黏土作品,以及其他不知所謂讓他毫無印象的東西。若是一個好父親就會留下印象。
說話聲停了下來,全班都轉頭朝他看來。
靜默之中他搜尋一張張稚嫩純潔、沒有傷疤的臉龐,這些臉蛋都未經世事、尚未成形,人格尚未構成。再過幾年這些臉就會硬化成一張張面具,內心也會變得堅硬。就跟他一樣。他尋找他的女兒。
他的視線掃過他在班級照片、生日派對、學期末幾場手球賽上看過的臉孔。有些他知道名字,有些不知道。他繼續尋找那張臉,她的名字從他喉頭湧出來,發出嗚咽:奧蘿拉,奧蘿拉,奧蘿拉。
侯勒姆把手機放回口袋,站在吧台邊,背對哈利,動也不動,手微微發抖。接著他轉過身來,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像是流血過多似的。
「是你熟識的人。」哈利說。
侯勒姆緩緩點頭,彷彿在夢遊一般,吞了口口水:「這怎麼可能……」
「奧蘿拉。」
一張張臉龐目瞪口呆地看著奧納。她的名字從他嘴巴里說出來宛如嗚咽,有如祈禱。
「奧蘿拉……」他不斷地說。
他的眼角餘光看見老師朝他走來。
「什麼怎麼可能?」哈利問道。
「他女兒,」侯勒姆說,「這……這怎麼可能?」
奧納淚眼盈眶。他感覺一隻手搭上他肩膀。一個人影站了起來,朝他走來。那人影扭曲模糊,宛如哈哈鏡里的倒影。但他覺得那人影很像她,很像奧蘿拉。身為心理醫師,他知道這是大腦的逃避機制,用謊言來面對難以忍受之事,看見自己想看見的。儘管如此,他還是低聲喊著她的名字。
「奧蘿拉。」
他甚至可以發誓那是她的聲音。
「發生了什麼事……」
他還聽見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但不確定這真的是她說的話,還是他的大腦自行加上的。
「……爸?」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侯勒姆說,看著哈利,卻彷彿視而不見。
「什麼?」
「因為她已經死了。」
41
寧靜的早晨降臨在維斯特墓園,這裡只聽得見遠處索克達路的車聲,以及載運民眾前往市中心的電車聲。
「羅爾·米茲杜恩,對,是有這個人,」哈利說,大步走在墓碑之間,「他在鑒識中心工作多久了?」
「沒人知道,」侯勒姆說,加快腳步跟上,「好像自開天闢地以來就在那裡了。」
「他女兒死於車禍?」
「去年夏天的事。這實在太變態了,怎麼會有這種事?他們已經取得DNA編碼的第一部分,還是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概率可能是別人,說不定是——」哈利突然停步,侯勒姆差點撞上去。
「這個嘛,」哈利說,蹲了下來,把手指插進一具墓碑旁邊的泥土。墓碑上寫著菲亞·米茲杜恩的名字。「概率已經掉到零了。」他抬起手來,讓最近挖過的泥土從指縫間落下,「他挖出屍體,載去酒吧,再把屍體燒了。」
「操……」
哈利聽見侯勒姆語帶哭音,便轉開視線,給他一點空間。他靜靜等待,閉上眼睛,側耳聆聽。一隻鳥兒正在啼唱,唱著人耳聽不懂的歌曲。無憂無慮的風吹著雲朵往前進。一班地鐵列車朝西駛去。時間流過,流往未知之處。哈利張開雙眼,咳了一聲。
「我們最好先請他們把棺材挖出來,確認以後再通知她父親。」
「我去聯絡。」
「畢爾,」哈利說,「這是比較好的結果,而不是真的有個小女孩被活活燒死。」
「抱歉,我只是累壞了。羅爾的狀況本來就很不好,所以我……」他揚起雙臂,表示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沒關係。」哈利說,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裡?」
哈利朝北望去,朝著馬路和地鐵的方向。雲朵正朝他們飄來。北風吹起。那感覺又出現了。他覺得自己的潛意識知道一些表意識還不知道的事,有些東西依然沉陷在意識的泥沼深處,尚未浮到表面。
「我得去處理一件事。」
「去哪裡處理?」
「我已經拖很久了。」
「是嗎?對了,有件事我有點疑惑。」
哈利看了看錶,點點頭。
「昨天你不是跟貝爾曼談過,他認為那枚子彈是怎麼回事?」
「他也沒有頭緒。」
「那你呢?通常你至少會有個假設。」
「嗯,我該走了。」
「哈利?」
「嗯?」
「別……」侯勒姆露出羞怯的笑容,「別做出什麼傻事哦。」
卡翠娜·布萊特靠上椅背,看著計算機屏幕。剛才侯勒姆打電話來說他們找出受害者父親的身份了,是個姓米茲杜恩的鑒識員,曾經承辦過勒內命案,而先前他們清查有年幼女兒的警察之所以沒查到他,是因為他女兒早就死了。這使得卡翠娜突然變得無事可做,只好看著昨天的搜索記錄。她沒找到米凱和勒內有所關聯的搜索結果,但當她搜索米凱經常聯絡的人,三個名字跳了出來。第一個是烏拉·貝爾曼,第二個是楚斯·班森,第三個是伊莎貝爾·斯科延。第一個是他妻子,這不足為奇。第三個是社會事務議員,也就是他的長官,這也沒什麼好奇怪。
但楚斯·班森這個名字令她有點訝異。
原因很簡單,緝查處在警署里寫過一則內部箋函給警察署長,裡面說楚斯拒絕透露一筆現金的來源,因此請求調查是否涉及貪污情事。
卡翠娜找不到回復,心想米凱應該是給了口頭響應。
但她覺得奇怪的是,堂堂一位警察署長竟然跟一個涉嫌貪污的警察經常打電話、發簡訊,在同一個時間地點刷信用卡,搭同一班飛機和火車旅行,在同一天住進同一家飯店,而且還去同一個靶場打靶。哈利請她調查米凱之後,她就發現米凱曾在網路上觀看同性戀色情片。難道楚斯是米凱的情人?
卡翠娜坐在椅子上怔怔看著屏幕。
那又怎樣?這又不一定代表什麼。
她知道哈利昨晚跟米凱在荷芬谷體育場見過面,直接詢問他子彈的事。哈利出發前還咕噥說他覺得他應該知道是誰去證物室把子彈調包。她問說是誰,哈利只答說:「影武者。」
卡翠娜擴大搜索範圍,包含更久遠以前的日期。
她查看搜索結果。
米凱和班森從警院畢業並前往史多夫納警局任職之後,在警務生涯中可以說是形影不離。
她調出那段期間的其他人員名單。
她的眼睛瀏覽屏幕,目光停留在一個名字上,然後撥打以55為開頭的電話號碼。
「布萊特小姐,你打來得正是時候,」對方用一種吟唱的口音說道,卡翠娜聽見地道的卑爾根方言覺得十分親切,「你早就應該來做身體檢查了!」
「漢斯……」
「請叫我漢斯醫生,謝謝。然後請你脫掉上衣,布萊特。」
「別開玩笑了。」她警告說,嘴角泛起微笑。
「請別把不想要的性關注帶到工作場所,干擾醫學專業好嗎?」
「有人跟我說你回到工作崗位了。」
「對啊。你在哪裡?」
「我在奧斯陸。對了,我正在看一份名單,你跟米凱·貝爾曼和楚斯·班森曾經一起在史多夫納警局執勤。」
「那是剛從警院畢業的時候,我會去那裡是因為一個女人,結果害我噩夢連連。我有跟你說過她的事嗎?」
「可能有吧。」
「我結束了跟她的關係以後,也結束了跟奧斯陸的關係,」漢斯突然唱道,「西岸,西岸勝過一切……」
「漢斯!你跟他們一起工作的時候……」
「沒有人跟他們一起工作啦,卡翠娜。你要不是為他們工作,就是跟他們處於敵對狀態。」
「楚斯·班森被停職了。」
「也該是時候了吧,他是不是又打人了?」
「打人?他打過犯人?」
「更糟,他打過警察。」
卡翠娜覺得手臂上汗毛直豎。「哦?他打過誰?」
「每一個對貝爾曼夫人放電的人,癟四班森無可救藥地愛上他們夫婦倆。」
「他用的是什麼?」
「什麼意思?」
「他用什麼東西打人?」
「我怎麼知道?應該是用某種硬物吧。至少那個在聖誕晚宴上蠢到跟貝爾曼夫人跳舞貼太近的年輕北方人看起來是被硬物打傷的。」
「哪個北方人?」
「他的名字叫……我想想看……好像叫魯什麼的,對,魯納,他叫魯納。魯納……我想想看他姓什麼……魯納……」
算了吧,卡翠娜心想,她的手指已經在鍵盤上飛舞。
「抱歉,卡翠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是請你脫掉上衣好嗎?」
「是有點想,」卡翠娜說,「不過我已經找到了,當時史多夫納警局只有一個叫魯納的。拜,漢斯——」
「等一下!拍乳房X光片不用花太多時間——」
「我得去忙了,變態。」
她掛上電話,按下輸入。搜索引擎運作的同時,她看著魯納的姓氏。這個姓氏好像有點眼熟,是在哪裡聽過?她閉上眼睛,喃喃念著那個姓氏。這太不尋常了,不可能是巧合。她睜開眼睛。搜索結果已經出現,而且有很多條,包括病歷、因毒癮而入院的資料、戒毒診所所長和警察署長的通信。屏幕上一雙天真純凈的藍色眼珠看著她。她突然想到她在哪裡見過這雙眼睛。
哈利走進大宅,沒脫鞋子,大步走到CD架前,把手指伸到湯姆·威茲的《跟我一樣壞》(BadasMe)和水男孩樂隊的《異教徒之地》(APaganPlace)之間。他曾經過一番掙扎才把《異教徒之地》列為水男孩樂隊的第一張專輯,因為嚴格來說這張是二〇〇二年的數字修復版。這地方是大宅里最安全的地方,因為蘿凱和歐雷克都不會自己去拿湯姆·威茲或麥克·斯考特的CD出來聽。
他拿出鑰匙。那是一把黃銅鑰匙,小而中空,非常之輕,但他拿在手裡卻覺得無比沉重。他朝轉角櫃走去,覺得手被鑰匙的重量壓得不斷下沉。他把鑰匙插進鎖孔並轉動,稍等片刻。他知道一旦打開柜子,就回不了頭。承諾將被打破。
他得花很多力氣才能把膨脹的櫃門打開。他聽見櫃門發出聲音,知道那隻不過是老舊木門脫離木框所發出的聲音,但聽起來卻像是來自黑暗的深沉嘆息,彷彿它終於被釋放了,可以自由地在人世間製造地獄。
柜子里充滿金屬和擦槍油的氣味。
他吸了口氣,感覺像是把手伸進蛇窩,用手指摸索那冰冷的鋼鐵鱗片。他抓住蛇頭,把它拉了出來。
那是一把醜陋的手槍,丑得十分美妙。蘇聯的科技工程既殘暴又有效率,把這把槍做得跟卡拉希尼科夫衝鋒槍一樣耐用。
哈利在手裡掂了掂這把槍的重量。
他知道槍頗重,但拿起來卻覺得輕,只因他已做出了決定。他呼出一口氣。惡魔被釋放出來了。
「嗨,」奧納說,關上鍋爐間的門,「只有你一個人?」
「對啊。」侯勒姆說,坐在椅子上盯著電話瞧。
奧納坐了下來:「其他人呢?」
「哈利有事要處理。我到的時候卡翠娜已經離開了。」
「你看起來像是今天經過了好一番折騰。」
侯勒姆滿臉倦容地笑了笑:「你也是啊,奧納醫生。」
奧納摸了摸腦袋:「呃,剛才我跑進學校教室,當著全班的面,抱著我女兒痛哭。奧蘿拉說這個經驗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跟她說,還好每個小孩生來都具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承受父母的愛。從達爾文的角度來看,她應該可以安然度過這次的事件,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去埃米莉家過夜引起的。沒想到他們班上有兩個埃米莉,我卻正好打給另一個埃米莉的媽媽。」
「你有沒有收到簡訊?今天的會議延期了。又發現了一具屍體,是個小女孩。」
「我知道,真是太可怕了。」
侯勒姆緩緩點頭,指著電話說:「我得通知小女孩的父親這件事。」
「你應該很不好受吧?」
「當然。」
「你在想為什麼這位父親要受到這種懲罰?為什麼他要失去女兒兩次?為什麼一次還不夠?」
「大概吧。」
「答案是因為兇手認為自己是神一樣的復仇者。」
「是嗎?」侯勒姆說,茫然地看了這位心理醫師一眼。
「你沒讀《聖經》嗎?『耶和華是疾惡和施行報復的神;耶和華施行報復,並且滿懷烈怒;耶和華向他的對頭施行報復,向他的仇敵懷怒。』反正你知道意思吧?」
「我只是個來自東托滕地區的純樸男生,堅信禮只是敷衍了事……」
「這就是我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奧納傾身向前,「兇手是個復仇者,而且哈利說得沒錯,他是因為愛而殺人,而不是因為仇恨、有利可圖或某種變態的嗜好。有人奪走了他的摯愛,所以現在他也要奪走被害人的最愛,可能是他們的生命,也可能是他們更寶貴的東西,像是孩子。」
侯勒姆點了點頭:「羅爾·米茲杜恩會願意用他的性命來換取他女兒的一條命。」
「所以我們要找的這個人曾經失去摯愛。他是個愛的復仇者,因為……」奧納緊握右拳,「……因為這是最強而有力的動機,你明白嗎?」
侯勒姆點了點頭:「應該明白。但我想我得打電話給米茲杜恩了。」
「那我不打擾你。」
侯勒姆等奧納離開之後才打電話。剛才他盯著那組電話號碼看了好久,以至於那組數字像是印在他視網膜上似的。他一邊數鈴聲,一邊深呼吸,心想自己要讓鈴聲響幾次,才可以把電話掛上?突然間,同事的聲音傳了過來。
「畢爾,是你嗎?」
「對,你有儲存我的號碼?」
「當然有啊。」
「了解。是這樣的,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一陣沉默。
侯勒姆吞了口口水:「是有關你女兒的事,她——」
「畢爾,你先別往下說,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我從你的口氣聽得出來這件事很嚴重。可是菲亞的事我沒辦法在電話里說。當初就是這樣,大家都不敢看著我的眼睛,都只是打電話來,好像這樣比較容易。所以可以請你過來嗎?請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要說的事。」
「好啊。」侯勒姆說,心裡吃了一驚。他從不曾聽羅爾這麼誠實坦率地訴說自己的脆弱。「你在哪裡?」
「今天正好是事發后九個月,我正要去她出車禍的地方放一束花,我想——」
「告訴我地點,我馬上過去。」
卡翠娜放棄找地方停車。在網路上找電話號碼和地址很容易,但是在打了四通電話都沒人接也沒進入留言之後,她在警署申請了一輛車,駕車前往麥佑斯登區的工業街。這是一條單行道,街上有一家蔬果店、幾間畫廊,至少一家餐廳、一家裱框店,就是沒有免費停車處。
卡翠娜做出決定,把車開上人行道,關掉引擎,在風擋玻璃上夾了張紙條說她是警察。她知道交通警察看了肯定破口大罵。套句哈利說過的話,交警是站在文明和混亂之間的人。
她朝來時路走去,往玻克塔路上吸引人瘋狂搶購的時髦商店前進,並在約瑟芬街的一棟公寓前停下腳步。過去她念警院時,曾來這棟公寓喝過一兩次深夜咖啡。所謂的深夜咖啡當然不只是喝咖啡,反正她無所謂。這個街區為奧斯陸警區所有,這裡的公寓多半出租給警院學生住。卡翠娜在門鈴旁的名牌上找到名字,按下門鈴,同時觀察這棟簡單的四層樓公寓。她又按了一次,在原地等待。
「沒人在家?」
她轉過身去,下意識地露出微笑,同時估量男子四十來歲,也可能是保養得宜的五十歲,身形高大,頭上仍有頭髮,身穿法蘭絨襯衫和李維斯501牛仔褲。
「我是這裡的管理員。」
「我是犯罪特警隊的警探卡翠娜·布萊特,我要找西莉亞·格拉夫森。」
男子仔細看了看卡翠娜拿出的證件,並厚著臉皮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西莉亞·格拉夫森,對,」管理員說,「她離開警院了,應該不會再住太久。」
「那她還住在這裡嗎?」
「對,412號房。要不要我替你留言給她?」
「好,麻煩你,請她打這個電話給我,我想問她關於她哥哥魯納·格拉夫森的事。」
「他做了什麼不法勾當嗎?」
「沒有,他精神崩潰,總是堅持要坐在房間的中央,因為他以為牆壁是人,要把他打死。」
「天哪。」
卡翠娜拿出筆記本,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跟她說這件事跟殺警案有關。」
「是嗎?她似乎對這些案子很著迷。」
卡翠娜寫字的手停了下來:「什麼意思?」
「她把那些案子當成壁紙,就是那些遇害警察的剪報。這其實不關我的事,學生愛怎麼樣布置房間都可以,可是那樣好像有點……詭異,不是嗎?」
卡翠娜看著管理員:「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萊夫·魯貝克。」
「聽著,萊夫,你可以讓我看一下她的房間嗎?我想看那些剪報。」
「為什麼?」
「可以嗎?」
「沒問題,只要拿搜索票給我看就好了。」
「我恐怕沒有……」
「開玩笑的,」萊夫咧嘴而笑,「跟我來。」
一分鐘后,他們搭上電梯,朝四樓移動。
「租賃契約上說我只要事先通知,就可以進入房間。現在我們要去檢查電暖器是不是積了灰塵,因為上周有一台剛著過火。我們進去之前想先通知她,可是對講機都沒人響應。這樣聽起來可以嗎,布萊特警探?」萊夫又咧嘴而笑。卡翠娜心想,狼一般的微笑。倒也不是沒有魅力。如果他在句尾叫的是她的名字,就會讓她倒盡胃口,但他說話有種輕快的語調。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無名指上,平滑的金戒指有著晦暗的光澤。電梯門打開,她跟著他走進狹小走廊,在一扇藍色房門前停下腳步。
他敲了敲門,然後等待,又敲了敲門,再次等待。
「我們進去吧。」他說,用鑰匙把門打開。
「你幫了很大的忙,魯貝克。」
「叫我萊夫就好。很高興能幫上忙,畢竟不是每天都能碰上這麼……」他打開房門,讓她進去,卻站在門口,彷彿要她從他身前擠過去。卡翠娜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重大的案件。」他說,眼中閃著笑意,站到了一旁。
卡翠娜走進門內。房間的格局沒什麼改變,依然有個小廚房,一頭通往浴室,另一頭有門帘,卡翠娜記得門帘後方應該有張床。但卡翠娜的第一印象是她走進了一個小女孩的房間,住在這裡的女生不可能太成熟。西莉亞一定十分緬懷過去。角落的沙發上擺滿五顏六色的泰迪熊、洋娃娃和各種各樣的可愛玩偶。丟在桌上和椅子上的衣服顏色都很鮮艷,而且以粉紅色為主。牆上貼滿照片,展出各種時尚受害者。卡翠娜猜想那些照片可能來自男孩團體或迪士尼頻道。
第二樣吸引卡翠娜目光的是那些繽紛照片之間的黑白剪報。她在房間里繞了一圈,特別注意到桌上那台iMac上方的牆壁。
她靠近一點看,儘管早已認出大部分的剪報,因為他們在鍋爐間的牆上也貼了一模一樣的。
剪報用圖釘釘著,上面沒有註記,只用圓珠筆寫了日期。
她否決第一個想法,檢驗第二個想法:一個警大學院學生對轟動社會的案子有興趣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鍵盤旁邊擺著剪剩的報紙,報紙之間有一張明信片,她認得明信片上的山峰是羅弗敦群島的斯沃維爾山。她拿起明信片,翻了過來。上面沒貼郵票,也沒寫地址或簽名。她正要放下明信片,大腦卻告訴她,她的眼睛在簽名位置的附近看見一樣東西,文字結束的地方用粗體寫了兩個字:警察。她又拿起明信片,這次用手指拿著邊緣,從頭讀起。
他們認為那些警察是被恨警察的人所殺,仍不明白其實正好相反,那些警察是被某個愛警察及其神聖任務的人所殺。神聖任務包括逮捕和懲罰叛亂分子、虛無主義者、無神論者、不忠誠者和無信仰者,這些都是破壞的力量。他們不知道他們在追捕的其實是個公正的使徒,這位使徒不僅必須懲罰破壞者,也必須懲罰那些背叛職責的人,那些因為懶惰和冷漠而未能達到標準的人。那些人不配被稱為警察。
「你知道嗎,萊夫?」卡翠娜說,眼睛依然看著用藍色墨水寫成的字跡,這些字細小整齊,幾乎像是小朋友寫的,「我真的很希望我有搜索票。」
「哦?」
「我也一定拿得到,但你也知道申請程序很花時間,等申請下來的時候,令我感到好奇的東西可能已經不見了。」
卡翠娜抬頭朝萊夫望去,萊夫也回望著她。他的目光不是在調情,而是在尋求確認,確認此事至關重大。
「你知道嗎,布萊特?」他說,「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得去地下室一趟,電工正在換烘衣櫃。你可以先一個人待在這裡嗎?」
卡翠娜對他露出微笑,他也回以微笑,但她不確定這是哪種微笑。
「我盡量。」她說。
她一聽見萊夫把門關上,立刻按下iMac的空格鍵。屏幕亮了起來。她用游標點選Finder,輸入「米泰」。沒有結果。接著又用調查工作中出現的一些名字、命案現場和「殺警兇手」去搜索,依然什麼也沒找到。
看來西莉亞不用計算機。真聰明。
卡翠娜伸手去拉書桌抽屜,但是鎖著。奇怪,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怎麼會把自己房間里的抽屜給鎖起來?
她起身去把門帘拉開。
就跟她記得的一樣,門帘後方是個凹室。
窄小床鋪後方的牆上掛著兩張大照片。
她只見過西莉亞兩次,第一次是在警大學院,當時她去找哈利,但西莉亞和照片中的男子相貌那麼神似,因此她十分確定男子的身份。
至於另一張照片中的男子,她一看就知道是誰,一點疑問也沒有。
西莉亞一定是在網路上找到了一張高解析度照片,將它放大。那張臉飽受蹂躪,每道疤痕、每條皺紋、每個毛孔都清楚異常,但那雙藍色眼睛放出的憤怒光芒似乎蓋過了其他細節。男子之所以會如此怒目切齒,是因為他發現有人拍照,並警告說犯罪現場不能拍照。男子就是哈利·霍勒。那次卡翠娜去階梯教室,前排那兩個女學生在說的就是這張照片。
卡翠娜將套房劃分為方塊狀,先從左上方的方塊開始搜索,然後再查看地板,接著再換到下一排。這方法是哈利教她的。她想起哈利在論文中寫道:「不要特別搜尋某樣東西,去找就是。如果你存有尋找某樣東西的想法,其他線索就不會開口。你必須讓每樣東西都對你說話。」
搜索完整間套房之後,她又在iMac前坐了下來。哈利的話依然在她腦海中縈繞:「當你搜索完畢,覺得什麼都沒找到的時候,請反向思考,就像看著鏡中的影像,讓鏡子那一頭的東西對你說話。它們就是應該在卻又不在的東西,像是麵包刀、車鑰匙,或是西裝外套。」
最後這句話幫助她判斷出西莉亞目前在做的事。她翻過西莉亞的每一件衣服,包括衣櫃、小浴室的布質洗衣籃、門后的衣架,卻沒發現上次她去那間地下室公寓找哈利卻遇見西莉亞時,她身上穿的那套運動服。那是一套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運動服。卡翠娜想起當時她覺得西莉亞看起來像是在執行夜間任務的海軍陸戰隊隊員。
現在西莉亞一定是出去跑步或做訓練了。她做這些訓練是為了符合進入警大學院的資格。入學之後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哈利說過,兇手殺人的動機是愛而不是恨。比方說,對兄長的愛。
先前激起卡翠娜諸多聯想的是魯納·格拉夫森這個名字。進一步調查之後,很多事都來到陽光下,當中也出現了米凱·貝爾曼和楚斯·班森的名字。魯納曾對戒毒診所所長說,他在史多夫納警局工作期間遭到兩名蒙面男子毆打,這也是為什麼醫生會開出證明、他會從警局辭職,以及他使用毒品的劑量會越來越高的緣故。魯納堅稱歹徒之一是楚斯·班森,而下手動機是因為他在警局的聖誕晚宴上跟米凱·貝爾曼的妻子跳舞時過於貼近。當時的警察署長拒絕承認魯納的瘋狂指控,還說他根本是只徹頭徹尾的毒蟲。戒毒診所所長也支持這個看法,說他只是想告知這件事而已。
卡翠娜聽見走廊上傳來電梯聲響,這時她注意到書桌底下有個東西突出來,剛才並未看見。她彎下腰去。那是一根黑色警棍。
房門打開。
「電工有好好做事嗎?」
「有啊,」萊夫說,「你看起來像是打算要用那玩意。」
卡翠娜用警棍拍打手掌:「這東西出現在這個房間里是不是有點奇怪?」
「對啊,上周我來換浴室水龍頭時也這樣說過。她說那是訓練用的,因為要考試,也是提防警察殺手出現。」萊夫把門關上,「有沒有發現什麼?」
「就這個。你看見她拿出來過嗎?」
「有幾次。」
「真的?」卡翠娜把椅子往後推,「在什麼時間?」
「當然是晚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高跟鞋,頭髮吹出造型,身上還帶著那根警棍。」萊夫咯咯笑說。
「為什麼?」
「她說是要防色狼。」
「為此就要把警棍帶去市區?」卡翠娜用手掂了掂警棍的重量,覺得跟宜家衣帽架的上方那段差不多重,「避開公園不就好了?」
「她才不會這樣做,她是直接去公園。」
「什麼?」
「她去弗特蘭公園,說想練習近身搏擊。」
「她故意讓變態騷擾她,然後……」
「對,然後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萊夫又露出狼一般的笑容,直視卡翠娜,讓她不知道接下來他說的這句話指的是誰,「很了不得的女生。」
「對啊,」卡翠娜說,站了起來,「現在我得去找她了。」
「這麼忙啊?」
卡翠娜從萊夫面前走過,一直到走出了門,她才對萊夫說的最後這句話覺得有點不舒服。她走下樓梯時心想,她可沒那麼饑渴,即使她一直在等的那個慢郎中遲遲沒有動作。
哈利開車穿過史瓦達斯隧道。燈光從引擎蓋和風擋玻璃上掠過。他沒必要把車開得更快,不用太早抵達。手槍放在旁邊的座椅上,彈匣里裝填了十二發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這些子彈夠他使用,問題只在於他想不想用而已。
他心裡是有這個打算。
他從未冷血殺過任何人,但這件事非做不可,就這麼簡單。
他轉動方向盤,駕車駛出隧道,轉換車道,開上燈光較為暗淡的道路,駛入丘陵地帶,朝瑞恩區交叉路口前進。他感覺手機發出振動,用一隻手拿出來看了看屏幕顯示。是蘿凱打來的。她很少這個時間打電話來。他們有個默契,講電話都在晚上十點以後。現在他沒辦法跟她說話,他太緊張了,她一定會注意到,一定會問,而他不想說謊,不想再說謊。
他讓手機響完,然後關閉電源,放在手槍旁邊。已經沒什麼好想的了,該想的都已經想過了,讓懷疑浮現只會導致一切都重來一遍,又繞同一條大遠路,最後又回到同一個地方。他已做出決定,想打退堂鼓是可以理解的,但情勢不容許他這樣做。可惡!他用手猛敲方向盤。想想歐雷克,想想蘿凱,這樣會好一點。
他繞過圓環,在曼格魯區轉了個彎,朝楚斯住的那條街駛去。他覺得自己終於冷靜下來。每當他穿過臨界點再也無法回頭,進入美妙的自由墜落,並且停止有意識的思考,只是順水推舟地自動朝目標前進時,他就會冷靜下來。上次他執行這種行動已是多年之前,如今這種感覺又回來了。他一直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這種能力,如今答案顯然是有。
他緩緩開上那條街,傾身向前,抬頭看見藍灰色的雲層快速聚集,宛如目標不明的突襲艦隊。他靠上椅背,看見矮房子後方矗立的高聳建築。
他不必低頭也知道槍在那裡。
不必回想行動順序也知道自己一定會記得。
他稍微閉上眼睛,想象將會發生的事。這時一種感覺浮現,過去他當警察時曾經多次有過這種感覺。恐懼。有時他感覺得到他在追捕的人心中懷有這種恐懼。這是殺人兇手害怕看見自己倒影的恐懼。
42
楚斯·班森抬起臀部,頭頂著枕頭,閉上眼睛,發出低低的呼嚕聲,達到高潮,感覺陣陣的抽搐震動全身。事後他靜靜躺著,忽睡忽醒。遠處有個汽車警報器響起,他心想應該是從大停車場傳來的,除此之外一片寂靜。真是怪了,這裡有這麼多哺乳類動物彼此交錯棲息,卻比最危險的森林還要安靜。在森林裡即使是些微聲響也表示你已成為獵物。他抬頭看著梅根·福克斯的眼睛。
「你剛才是不是也很爽?」他低聲說。
她沒回答。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笑容也不凋萎,身體語言也維持同一個發出邀請的姿勢。梅根·福克斯。在他的生命中,只有她永遠忠貞可靠。
他側身去拿床邊桌上的捲筒衛生紙,把自己擦乾淨,拿起DVD播放器的遙控器對準梅根。梅根在五十英寸平面電視的暫停畫面上顫動。這款先鋒牌DVD機已經停產,因為售價過於高昂,而且太物超所值。楚斯搶下的是最後一台,用的是燒毀證據所賺來的錢,那次他是替一個幫魯道夫·阿薩耶夫走私海洛因的飛行員收拾殘局。他把剩下的錢全都直接存進銀行戶頭的行為當然很蠢。阿薩耶夫對楚斯來說一直是個危險人物,一聽說他死了,楚斯就想這下自己終於自由了。再也沒人有他的把柄,沒人治得了他。
梅根的綠色眼珠對他閃爍光芒。那對眼珠綠得有如翡翠。
他動念想買翡翠送給烏拉已經有好一陣子了。烏拉似乎喜歡穿綠色的衣服,就像她坐在沙發上閱讀時脫下的那件綠色毛衣。他甚至還去珠寶店看過,店主迅速地打量他,掂掂他有幾克拉重,然後向他解釋說水頭最長的翡翠比鑽石還貴,也許他可以考慮別的寶石,如果非要綠色不可的話,那麼優雅的蛋白石如何?或是其他含有鉻元素的寶石也不錯,因為翡翠的綠色就是來自鉻,它的神秘感不過如此。
它的神秘感不過如此。
楚斯離開珠寶店,暗暗在心中發誓,下次如果有人找他進行燒毀任務,他一定要建議對方先搶這家珠寶店,然後放火把它燒毀,就像那個小女孩在保持本色酒館被火焚燒一樣。他開車的時候在警用頻道上聽見這件案子,還想著要不要去幫忙,畢竟他的貪污嫌疑已經被洗清了。米凱說只剩幾道正式手續,他就能返回工作崗位。原本他打算恐嚇米凱的計劃暫時擱置,他們可以重拾友誼,沒有問題,一切都會跟從前一樣。是的,他終於可以重新加入大家,貢獻己力,逮住那個心理有病的警察殺手。若是給他逮到機會,他一定會親自……他看了看床邊的柜子,心想裡面的武器足以處決五十個心理有病的瘋子。
門鈴響起。
楚斯嘆了口氣。
又有人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了。根據經驗,共有四種可能:第一,他應該加入耶和華見證人,這樣可以大幅提高上天堂的機會。第二,他應該捐錢給某個非洲總統的競選基金會,這位總統的個人財富就靠這次的募款活動了。第三,他應該替一群小流氓開門,他們說忘了帶鑰匙,其實只是想闖進地下室的儲藏間。第四,某個麻煩的管委會成員要他下去做他忘記做的雜務。這四種可能都不足以讓他下床。
門鈴第三次響起。
就算是耶和華見證人到了第二次也該放棄了。
當然來者也可能是米凱,想跟他談一些不能在電話里說的事,比如跟他串口供,以免再次被問到賬戶那筆錢的事。
楚斯想了幾分鐘。
接著他把腳晃下了床。
「我是C棟的亞朗森,你是不是有一輛銀灰色的鈴木維特拉?」
「對。」楚斯對著對講機說。他有的本來應該是奧迪Q5才對。原本他替魯道夫幹完最後一票之後應該買這輛車來犒賞自己,用他對付那惹人厭的哈利·霍勒警探所賺來的最後一筆錢去買,結果他只能買一輛大家都取笑的日本車,鈴木維特拉。
「你聽見警報器在響嗎?」
警報器的聲音透過對講機清楚地傳出來。
「哦,靠,」他說,「我看能不能用遙控器把它關掉。」
「換作是我一定會馬上下樓。剛才我過去看,已經有人砸破了車窗,拆走收音機和CD播放器。他們一定還留在附近,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哦,靠!」楚斯又說了一次。
「不客氣,很高興能幫上忙。」亞朗森說。
楚斯穿上球鞋,檢查是否帶了車鑰匙。這時他突然想到一事,回到卧室,打開柜子,拿出一把傑利科九四一手槍,插進腰際,跟著又停下腳步。他知道等離子電視畫面暫停太久容易燒壞,不過他馬上就會回來。他快步踏進走廊。這裡還是一樣安靜。
電梯停在他家這層樓,他直接走進去,按下一樓的按鈕,這才想到沒鎖門。但他並未停下電梯,心想反正一下子就回來了。
半分鐘后,他小跑步進入清朗涼爽的夜晚,朝停車場奔去。這裡四周都是公寓,但車子還是常遭入侵。應該多設幾座路燈才對,黑色柏油把所有光線都吸走了,入夜之後藏在車子之間很容易幹些鬼祟勾當。他被停職之後晚上有點入睡困難,因為他整天都在睡覺、打手槍,睡覺、打手槍,進食、打手槍。有時晚上他會坐在陽台上,戴上夜視鏡,拿起馬克林步槍,希望能在停車場上逮到幾個小賊。不幸的是都沒看到。不對,應該說可喜才對。天哪,他又不是殺人狂。
那次他的確在灰狼幫騎手的頭上鑽了個洞,但那純屬意外,如今那傢伙也已成了赫延哈爾區住宅露台的一部分。
至於那次他去伊拉監獄散布謠言說馬里達倫谷命案和翠凡湖命案都是瓦倫丁·耶爾森乾的,儘管警方並不是百分之百確定這是事實。但就算不是,那傢伙還是會因其他罪名被判重刑。總之他怎麼知道那些瘋子會把瓦倫丁給殺了,如果死的真是瓦倫丁的話。當時警用頻道的對話顯然不這麼認為。
目前為止楚斯所干過最接近謀殺的事,就是去德拉門料理那個化了妝的同性戀。即便如此,他也是不得不為,因為有人叫他去做。媽的他真的是受人指使。那次米凱跟楚斯說他接到一通電話,有個傢伙聲稱知道米凱和一名同事把一個克里波的同性戀警察打得半死,還說他手上握有證據。那傢伙說他要錢,否則就要揭發這件事。他要十萬克朗,錢要送到德拉門市郊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米凱叫楚斯去處理這件事,但這次楚斯做得太過火,才造成問題。那天楚斯駕車去跟那傢伙碰面時,發現自己是單獨行動,完全是單槍匹馬,而且他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他跟著路標來到德拉門市郊一條荒僻的森林道路上,在河邊懸崖旁的迴轉道上停車,等了五分鐘,對方就開車過來了。那傢伙把車停下,但引擎沒熄火。楚斯依照約定,把一個褐色信封拿過去。車窗降下。那傢伙頭戴羊毛帽,脖子上圍著一條絲質圍巾,把臉遮住一半。楚斯心想這傢伙是不是智障?他開的車顯然不是偷來的,車牌又看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米凱早已追蹤那通電話到德拉門的一家夜店,店裡員工人數不可能太多,因此要查到他的身份並不困難。
那傢伙打開信封數錢,數到最後似乎數錯,又從頭再數一遍。他蹙起眉頭,抬起頭來,露出厭煩的神情。「這些沒有十萬……」
那一擊打中他的嘴巴。楚斯覺得警棍陷了進去,把牙齒也給打裂了。第二擊打碎他的鼻子,這非常容易,鼻子只是由軟骨和單薄的骨頭所構成。第三擊發出柔軟的嘎喳聲,打中額頭。
接著楚斯繞到另一頭,坐上副駕駛座,等那傢伙恢復意識。那傢伙醒來之後,兩人簡短地交談了一下。
「你是誰?」
「其中一個人。你手上有什麼證據?」
「我……我……」
「這把是黑克勒-科赫手槍,它很想開口,所以你跟它誰要先說?」
「不要——」
「那快說。」
「就是你們打的那個人,是他告訴我的。求求你,我只需要——」
「他有沒有說出我們的名字?」
「什麼?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我們是誰?」
「他只告訴我經過,然後我去查符合描述的克里波警察,發現一定是你們兩個。」那傢伙抬頭朝後視鏡望去,發出宛如吸塵器關閉后的哀鳴聲,「天哪!你把我毀容了!」
「閉嘴,坐好。你口中那個被我們打的人,他知道你來勒索我們嗎?」
「他?他不知道,他完全——」
「你是他的情人?」
「不是!他可能這樣以為,可是——」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沒有!我發誓!請你放我走,我發誓不會——」
「所以沒有人知道你來這裡嘍?」
楚斯好整以暇地看著那傢伙張大了嘴,因為他的言外之意慢慢滲進了那傢伙的大腦。「有,有,他們都知道!很多人都——」
「你的說謊技巧還不壞,」楚斯說,用槍管抵著那傢伙的額頭,覺得手槍拿起來竟然很輕,「但是也不算高明。」
接著他就扣下扳機。他要做出這個決定不是太困難,因為他別無選擇,非痛下殺手不可。他的生存本能在此時發揮了作用。那傢伙握有他們的把柄,遲早都會想辦法拿來利用。楚斯的個性就如同鬣狗,而那傢伙踩到了他的痛腳。鬣狗在面對面時會表現得怯懦卑屈,實際上卻貪婪且極有耐心,它們會容許自己受到侮辱和恫嚇,並靜靜等待,一旦你背轉過身,它們就會發動攻擊。
事後楚斯擦拭座椅和任何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再把圍巾包在手上,放開手剎,掛到空擋,讓車子滑下懸崖。他聆聽車子墜落時的怪異寂靜,接著是一聲悶響,以及金屬凹折的聲音。他往下看去,只見車子躺在下方的河川里。
他儘可能快速而有效地丟棄警棍。他駕車到下方遠處的森林道路上,打開車窗,將警棍拋進樹林。那支警棍不太可能被發現,就算被發現,上面也沒有指紋或任何DNA微跡證可以把命案跟他聯結在一起。
手槍就是另一回事了,子彈可以聯結到那把黑克勒-科赫手槍,也聯結到他。
因此等車子開上德拉門大橋,他就放慢速度,看著那把槍飛越護欄,落到河水和峽灣的交界處。那是十到二十米深的水,永遠不會有人發現。這裡的水微咸,性質可疑,既不完全是海水,也不完全是淡水。既不全非,也不全是。是處於邊界的死亡地區。但他讀過有些物種專門活在這種混血水域中,這些物種如此特異,無法生存在一般的水域里。
楚斯還沒抵達停車場就按下遙控器,汽車警報器立刻停止。周圍住家外頭或陽台上都沒人,但他似乎聽見整條街的人同時嘆了口氣:媽的也該是時候把它關掉了,你應該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車,至少也設定一下警報器響的時間嘛,蠢蛋。
亞朗森說得沒錯,一扇車窗被砸破了。楚斯把頭探進去,卻沒看見收音機有遭到破壞的跡象。剛才亞朗森不是說……對了,誰是亞朗森?他說他住在C棟,但他可能是任何人,除了鄰居之外的任何人……
剎那間楚斯的腦子做出結論,這時脖子卻已被一個鋼質物體抵住。他本能地知道那是鋼,是槍管的鋼質金屬。他也知道亞朗森這個人並不存在,打破車窗的也不是小流氓。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聲說:「別轉頭,班森。我要把手伸進你的褲子里,不要動。哇,感覺真棒,好緊實的腹肌……」
楚斯知道自己身處危險中,卻不知道究竟是哪種危險。亞朗森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
「哦,你有點出汗啊,班森。還是你喜歡這樣?不過這就是我要的。傑利科手槍?你要拿來幹嗎?對某人的臉開槍嗎?就像你對勒內做的那樣?」
現在楚斯知道自己陷入了哪種危險。
生命危險。
43
蘿凱站在廚房窗前,手裡捏著手機,再度望向昏暗的窗外。她可能眼花了,但她似乎看見車道另一側的雲杉林之間有動靜。
但她經常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看見動靜。
她心中的創傷就是這麼深。別亂想,害怕可以,反正別亂想。就讓身體去玩它愚蠢的把戲,不要理會這些把戲,就像不要理會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
她就站在廚房燈光中,倘若外面真的有人,就能好好觀察她。但她只是站著動也不動。她必須練習,不能任憑恐懼擺布她去做什麼或站在哪裡。拜託,這可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二樓傳來音樂聲。他正在播放哈利的一張老CD,這張她也喜歡。臉部特寫樂隊的《小怪物》(LittleCreatures)專輯。
她又低頭看著手機,希望它響起。她打了兩通電話給哈利,但都沒人接。他們打算給哈利一個驚喜。戒毒診所昨天通知他們說,雖然日期比預定的還要早,但所方認為歐雷克已經可以出院了。歐雷克非常興奮,他提議什麼都不要說,直接回家,等哈利回來再跳出來說「哇」。
歐雷克說的就是這個字:「哇。」
蘿凱不確定這樣做是否妥當,因為哈利不喜歡驚喜,但歐雷克十分堅持。這下子哈利一定得忍受突來的快樂。於是蘿凱就答應了。
但如今她後悔了。
她離開窗前,把手機放在料理台上,就放在哈利的咖啡杯旁邊。哈利向來都一絲不苟,出門前一定要把所有東西都整理乾淨。一定是那些殺警案搞得他心煩意亂。他們每晚都通電話,但最近哈利完全沒提到貝雅特,這表示他一定在想她。
蘿凱突然轉身。這次可不是幻覺,她的確聽見了聲音。碎石路上傳來嘎扎的腳步聲。她回到窗前,看入黑夜,覺得窗外的黑暗似乎越發幽深。
她僵在原地。
有人在外面。有個人影離開了原本站立的樹木旁,朝這個方向走來。那人一身黑衣。那人站在那裡多久了?
「歐雷克!」蘿凱大喊,心跳加速,「歐雷克!」
樓上的音樂聲被調低。「幹嗎?」
「快下來!快點!」
「他來了嗎?」
對,她心想。他來了。
但朝屋子走來的人影比她先前以為的還要嬌小。那人朝大門走來,越走越近,身形被屋外的燈光照亮。蘿凱看了之後十分訝異,卻也鬆了口氣。原來那是個女人。不對,是個女孩子,顯然身穿運動服。三秒鐘后,門鈴響起。
蘿凱心下猶豫,看了歐雷克一眼。歐雷克正在下樓梯,卻停下腳步,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蘿凱。
「不是哈利,」蘿凱說,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我來開門,你先上去吧,歐雷克。」
蘿凱一看見站在台階上的女孩,心跳甚至緩和下來。女孩看起來被嚇到了。
「你就是蘿凱,」女孩說,「哈利的女朋友。」
這時蘿凱突然覺得女孩的這番開場白應該讓她心神不寧才對。這麼一個妙齡美女用顫抖的聲音跟她說話,還提到她未婚夫。也許她應該查看女孩的緊身運動服底下是否有懷孕初期的微凸小腹。
「我就是。」
「我叫西莉亞·格拉夫森。」
女孩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蘿凱,像是在等她的響應,彷彿她的名字對她來說應該具有某些意義。蘿凱注意到女孩的雙手負在身後。曾有個心理醫師跟她說,把手藏在背後的人代表有所隱藏。沒錯,她心想,他們會把手藏起來。
蘿凱微微一笑:「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嗎,西莉亞?」
「哈利是……曾經是我的老師。」
「哦,是嗎?」
「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是關於他的事,也是關於我的事。」
蘿凱蹙起眉頭:「是嗎?」
「我可以進來嗎?」
蘿凱心下躊躇。她不希望別人進入她家。她只希望歐雷克、她自己和待會兒回來的哈利在這個家裡,就只有他們三個人,沒有別人。而且她絕對不希望有人跑來跟她說關於哈利的事,還有關於對方自己的事。接著她的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女孩的腹部瞄了一下。
「不會花太多時間的,樊科夫人。」
夫人。哈利是怎麼跟她說的?蘿凱評估情勢,聽見歐雷克回到樓上又把音樂聲調高,便打開大門。
西莉亞踏進門內,彎下身去解開球鞋的鞋帶。
「別脫鞋了,」蘿凱說,「我們很快地講一下就好,我正在忙。」
「好。」西莉亞說。這時在玄關的明亮燈光下,蘿凱看見西莉亞臉上罩著一層閃亮的汗水。西莉亞跟著蘿凱走進廚房。「那個音樂,」她說,「哈利在家嗎?」
蘿凱察覺到自己心裡浮現焦慮。西莉亞一聽見音樂就想到哈利,難道是因為她知道哈利喜歡聽這種音樂?她的腦海閃現一個念頭,快得令她措手不及:哈利是不是曾經跟這個女孩子一起聽這種音樂?
西莉亞在大餐桌前坐下,用雙手手掌撫摸木質餐桌。蘿凱看著她的舉動。她撫摸餐桌的模樣像是早已知道那未經加工的原木接觸肌膚的感覺:愉悅、充滿生命力。西莉亞的目光落在哈利的咖啡杯上。難道她……
「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西莉亞?」
西莉亞露出悲傷且接近痛苦的笑容,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咖啡杯。
「他真的都沒提過我的事嗎,樊科夫人?」
蘿凱稍微閉上雙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很信任他的。她再度張開眼睛。
「你就說吧,就當作他什麼都沒提過,西莉亞。」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樊科夫人。」西莉亞的目光離開咖啡杯,朝蘿凱望來。那對藍色眼睛的目光近乎造作,就跟孩子的目光一樣天真且不知世事。蘿凱心想,而且也跟孩子的眼神一樣殘酷。
「我想跟你說強暴的事。」西莉亞說。
蘿凱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彷彿有人把廚房裡的空氣全都吸光,就像在製作真空包裝似的。
「什麼強暴?」蘿凱勉強問道。
侯勒姆終於找到羅爾的車子,這時天色已暗。
他駕車在克萊門茲魯鎮轉彎,繼續朝東行駛在B155號公路上,但顯然錯過了菲耶爾地區的路標。他發現自己開得太遠,才掉頭回來,看見路標。旁支道路上的車比B系列公路更少,如今在黑暗中看起來四周像是荒地似的。道路兩旁的濃密森林似乎越靠越近,最後他才終於在路邊看見那輛車的後車燈。
他放慢速度,看了後視鏡一眼。後方是一片漆黑,前方只有零星幾個紅色車燈。他把車停在那輛車後方,開門下車。森林裡有隻鳥發出空洞憂鬱的叫聲。在車燈燈光照耀下,只見羅爾·米茲杜恩蹲在水溝邊。
「你來了。」羅爾說。
侯勒姆抓住腰帶,拉了拉褲子。這是他的習慣,也不知道這習慣從何而來。哦,不對,他其實知道。過去每當他父親要說或要做某件重大的事,都會拉一拉褲子,用來揭開序幕。這習慣是他從父親那裡學來的,只不過他很少有什麼重大的事要說。
「這就是車禍發生的地方?」侯勒姆說。
羅爾點了點頭,低頭看著他在柏油路上擺的一束花:「她跟朋友來這附近登山,回家路上停下來說要去樹林里尿尿,叫其他人先走。他們認為事情一定是在她跑回來跳上自行車以後發生的,因為她急著趕上其他人,對不對?她就是這種人,非常熱情……」他努力想讓話聲保持穩定,「所以她可能騎到太內側,車身還有點搖晃,以至於……」羅爾抬頭朝肇事車輛可能駛來的方向望去,「……地上沒有剎車痕。沒人記得那是輛什麼車,儘管車一定直接從菲亞的朋友旁邊開過,可是他們忙著在聊登山的事。他們說從旁邊開過的車子很多。一直到接近克萊門茲魯鎮的時候,他們才想起菲亞應該早就追上來了才對,一定是出事了。」
侯勒姆點了點頭。他清清喉嚨,想趕快把話說出來,把事情解決,但羅爾不讓他有插嘴的機會。
「我不能參加調查工作,畢爾。他們說因為我是死者的父親,可是卻叫新手來接這件案子。最後當他們發現這不是一場兒戲,肇事者不會出面自首,現場也找不到任何線索,再要找高手出馬已經太遲,線索都斷了,大家的記憶也都模糊了。」
「羅爾……」
「這叫作警方辦事不力,畢爾,不折不扣的辦事不力。我們花了一輩子為警方工作,奉獻出一切,然後當我們失去摯愛,最後還剩下什麼?什麼也不剩。這是天大的背叛,畢爾。」侯勒姆看著同事的嘴開開合合成橢圓形,肌肉繃緊又放鬆,繃緊又放鬆。畢爾心想,羅爾口中的口香糖一定承受極大壓力。「這讓我以身為警察為恥。」羅爾說,「這件案子就跟勒內命案一樣,從頭到尾都處理得很草率。是我們自己讓兇手從指縫間溜過,最後讓兇手逍遙法外,而且沒有人指出誰要負責。是我們縱容狐狸在雞窩裡撒野,畢爾。」
「今天早上在保持本色酒館里發現被焚燒的小女孩——」
「無法無天,真是無法無天。應該有人要負責才對。應該有人——」
「是菲亞。」
接下來的靜默中,侯勒姆聽見那隻鳥再度啼叫,但這次是在別的地方。它一定是飛到別處去了。這時侯勒姆突然想到,那可能是另一隻鳥,鳥兒一共有兩隻,同一個品種,它們在森林裡對彼此啼叫。
「哈利強暴我的事。」西莉亞看著蘿凱,冷靜得像是在說氣象預報。
「哈利強暴你?」
西莉亞露出一絲微笑,笑容掠過她的臉龐,但不過是肌肉抽動,還沒抵達眼睛就已消失。此外她臉上還有堅定和淡漠的表情。而她的眼睛不是因為笑容而放出光芒,反而淚光瑩瑩。
天哪,蘿凱心想,她不是在說謊。蘿凱張嘴想吸入更多氧氣,同時百分之百確定:這小女生也許有點怪,但絕對不是在說謊。
「我很愛他,樊科夫人。我認為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所以我去他辦公室,還化了妝,結果他卻誤會了。」
蘿凱看著第一顆淚珠離開睫毛,落在年輕柔嫩的臉頰上。滾落的淚珠沾濕肌膚,讓肌膚更顯粉嫩。她知道背後料理台上就有一捲紙巾,但她不會去拿,絕對不可能去拿。
「哈利不會誤會,」蘿凱說,對自己說話竟然如此鎮定而感到驚訝,「也不會強暴你。」鎮定且堅定。她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態度可以維持多久。
「你錯了。」西莉亞說,眨著淚的雙眼露出微笑。
「是嗎?」蘿凱很想一拳打在她自大驕縱的臉上。
「是的,樊科夫人。現在是你誤會了。」
「把你想說的話說完,然後出去。」
「哈利……」
蘿凱痛恨西莉亞用那麼強烈的口氣叫出哈利的名字,讓她不禁環目四顧,想拿個東西來讓她閉嘴。平底鍋、不鋒利的麵包刀、強力布膠帶,什麼都可以。
「……他以為我是去問他功課,可是他誤會了,我是去勾引他的。」
「小丫頭,你知道嗎?我已經知道你是去勾引他,但現在你卻聲稱自己得償所願,但這還是強暴?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不是假裝貞潔,高喊說不要不要,最後你還以為自己真的不要,而他卻應該知道在你做出這些事情之前你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蘿凱發現自己的用詞突然像個辯護律師。她經常在法庭上聽見強暴案的辯護律師這樣說,她也痛恨這些說辭,但律師都明白且接受在法庭上必須這樣說。如今這些話都不只是說辭而已,她真心覺得事情一定是如此,絕對不可能是其他狀況。
「不是的,」西莉亞說,「我想告訴你的是他沒有強暴我。」
蘿凱眨了眨眼睛。她必須倒帶幾秒鐘,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沒有強暴。
「我威脅說要告他強暴,因為……」西莉亞用指關節抹去再度滿溢的淚水,「……因為他說他要向學校當局報告這件事,說我對他做出不當行為。他絕對有權力這樣做。所以我狗急跳牆,想反過來控訴他強暴,阻止他這樣做。我一直想告訴他說我改變心意了,我後悔自己做出那種事,告訴他……對,告訴他我的行為是犯罪。不當指控。刑法第一百六十八條,建議刑責八年。」
「說得沒錯。」蘿凱說。
「對了,」西莉亞含著眼淚微微一笑,「我忘了你是律師。」
「你怎麼知道?」
「哦,」西莉亞說,吸了吸鼻涕,「我知道很多哈利的事,可以說我研究過他。他是我的偶像,我只是個笨女孩。我甚至還幫他調查殺警案,以為可以幫上忙。其實我只是個學生,什麼都不懂。我準備了一套簡短的說辭,想跟他解釋說這一切是怎麼對上的。我想告訴哈利·霍勒怎樣逮到警察殺手。」她搖了搖頭,又擠出微笑。
蘿凱抓起背後那捲紙巾,遞給西莉亞:「你是來這裡告訴他這件事的?」
西莉亞緩緩點頭:「我知道他不會接我電話,所以我跑步經過這裡,想看看他在不在家。我看見他的車不在,想繼續往前跑,可是我看見你在廚房裡,所以我想如果直接面對面跟你說的話更好,證明我是認真的,我來這裡沒有別的意圖。」
「我看見你站在外面。」蘿凱說。
「對,我得把事情想清楚,然後鼓起勇氣。」
蘿凱感覺一股怒意上升。這個困惑、單相思、眼神過於坦率的少女竟然愛上哈利,但哈利卻隻字未提!為什麼不提?
「你決定過來是很好,西莉亞,但現在你可能該走了。」
西莉亞點了點頭,站了起來。「我們家族有一些精神分裂的病史。」她說。
「哦?」蘿凱說。
「對,我可能不是完全正常,」她用老成的口吻又補上一句,「可是沒關係。」
蘿凱送她到門口。
「你不會再見到我了。」西莉亞站在門口說。
「祝你一切順利,西莉亞。」
蘿凱站在台階上,雙臂交疊,看著西莉亞奔越車道。難道哈利刻意不提這件事是因為他認為她不會相信他嗎?難道他們之間總是籠罩著懷疑的陰影嗎?
她生起的思緒很自然地往下想。那是懷疑的陰影嗎?他們對彼此到底有多了解?一個人可以了解另一個人多深?
那個一身黑衣、金髮馬尾不停晃動的背影離去之後,球鞋踩在碎石路上的嘎扎聲響似乎仍盤旋迴盪,久久不散。
「他把她挖了出來。」侯勒姆說。
羅爾垂著頭坐在地上,搔了搔脖子上有如刷子般的短須。夜色悄悄掩至,沒發出一絲聲響。兩人就這樣靜靜坐在車燈的光線中。最後羅爾終於開口說話,侯勒姆得傾身向前才聽得見。
「我唯一的孩子。」羅爾微微點頭,「我想他只是做他該做的事而已吧。」
一開始侯勒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接著又想應該是羅爾說錯了,羅爾不是這個意思,可能少說了幾個字,或是言詞的順序顛倒。然而這個句子是如此完整清楚,聽起來非常自然,只是在陳述事實。警察殺手只是做他該做的事而已。
「我去拿其他的花。」羅爾說,站了起來。
「好。」侯勒姆說,看著躺在地上的小花束。羅爾繞到車子另一側,走進黑暗之中。侯勒姆聽見後車廂打開的聲音,思索剛才羅爾說的話。我唯一的孩子。他想到自己的堅信禮,以及奧納說兇手自以為是神,復仇之神。但神也會做出犧牲,他犧牲了自己的獨生子,讓他釘在十字架上,讓世人看見並想象他所承受的痛苦。父與子。
侯勒姆想象菲亞·米茲杜恩坐在椅子上。我唯一的孩子。他們一共有兩個。或是三個。他們一共有三個。牧師是怎麼稱呼他們來著?
他聽見後車廂傳來咔嗒聲,心想放著花束的盒子應該是放在某種金屬下面。
三位一體,對,第三者是聖靈。世人看不見他,他總是在《聖經》里四處出沒。菲亞的頭部被固定在水管上,好讓屍體不會倒下,展示給眾人看,就像被釘上十字架。
侯勒姆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
被害人是被自己的父親給犧牲和釘上十字架,因為故事一定要這樣走才行。剛才羅爾是怎麼說的?
「他只是做他該做的事而已。」
哈利看著梅根·福克斯,她玲瓏有致的身形正在顫動,但她的凝視維持不變,笑容沒有凋萎,肢體語言持續發出邀請。哈利拿起遙控器,關上電視。梅根雖然消失了,卻還殘留在電視上。這位電影明星的輪廓烙在了等離子屏幕上。
雖然消失,卻仍存留。
哈利環視楚斯的卧室,走到楚斯藏放武器的柜子前。理論上柜子里可以躲一個人。哈利握著敖德薩手槍,輕手輕腳走到柜子旁邊,貼著牆壁,用左手打開櫃門,看見裡頭自動亮起燈光。
除此之外什麼事也沒發生。
哈利探頭出去,立刻縮回,但已看見他想知道的。柜子里沒人。他站到櫃門口。
上次哈利從柜子里拿走一件防彈背心、一副防毒面具、一把MP5衝鋒槍,這些楚斯都已補齊。看來楚斯用的槍款都沒變,除了櫃板中央有個鉤子是空的,周圍畫著一把槍的輪廓。
難道楚斯發現哈利要來,拿了把槍就逃離了公寓?甚至連門都不鎖,電視也不關?若是這樣,那他為什麼不幹脆在屋裡設下埋伏?
哈利搜索完整間公寓,知道屋裡一個人也沒有。他在皮沙發上坐下,讓敖德薩手槍的保險保持開啟,做好準備。他坐在客廳這個位置可以把卧室房門看得一清二楚,透過鑰匙孔卻看不見他。
如果楚斯在卧室里,那首先現身的人就是輸家。決鬥舞台已布置完畢。哈利靜靜等待,動也不動,呼吸平穩,甚為深沉,一呼一吸都發出聲音,像豹一樣耐心等待。
四十分鐘后,什麼事也沒發生,於是他走進卧室。
他在床上坐下,心想是不是要打電話給班森?這個舉動會讓班森有所警覺,不過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哈利盯上他了。
哈利拿出手機,打開電源,信號接通之後輸入號碼。這組號碼是他將近兩小時前離開霍爾門科倫區時背下來的。
鈴聲響了三次卻沒人接聽,他決定放棄。
接著他打給在電信公司的聯絡人,對方兩秒鐘就接起電話。
「霍勒,你打來幹嗎?」
「我需要你追蹤一部手機的信號,號碼所有人叫楚斯·班森,這個號碼是警方分派給他的,所以他一定是你們的客戶。」
「我們不能再像這樣聯絡了。」
「這是警方的正式業務。」
「那就照正式程序走啊。先聯絡警方律師,把案子呈交犯罪特警隊隊長,等你拿到許可再打電話給我們。」
「這件事很緊急。」
「聽著,我不能一直通融你……」
「這件事跟殺警案有關。」
「跟你們長官要授權只要花幾秒鐘時間就可以了,哈利。」
哈利低聲咒罵。
「抱歉,哈利,這樣做不只是會讓我丟飯碗而已,如果有人發現我未經授權就查看警察的活動……去申請個授權到底有什麼問題?」
「再見。」哈利掛上電話。他看見他有兩通未接來電和三條簡訊,一定是手機關機時發來的。他依序打開簡訊。第一條簡訊來自蘿凱。
打過電話給你。我在家,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回來,給你煮些好吃的。還有個驚喜要給你,有人要用俄羅斯方塊打敗你了。
哈利又讀了一次簡訊。蘿凱回家了,歐雷克也回來了。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立刻跳上車,中止這項任務。他做了錯誤決定,不應該來這裡的。他非常清楚這是他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想逃避不可避免之事。第二條簡訊是他不認得的號碼傳來的。
我有事跟你說,你在家嗎?西莉亞·G。
他刪除這條簡訊。第三條簡訊的號碼他立刻就認了出來。
你應該在找我吧,我有個辦法可以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立刻來古斯託命案的現場跟我碰面。楚斯。
44
哈利穿過停車場,發現有輛車的車窗被砸破,街燈光線將柏油路面上散落的玻璃碎片照得閃閃發亮。那是輛鈴木維特拉。楚斯開的好像也是這款車。哈利打電話去勤務中心。
「我是哈利·霍勒,我想請你幫忙查一輛車的車主。」
「現在只要上網查就查得到了,霍勒。」
「那你應該可以幫我查對吧?」
他聽見對方發出不悅的咕噥聲,便報出車牌號碼。三秒鐘后就有了回應。
「車主是楚斯·班森,地址是……」
「我曉得了。」
「有什麼要回報嗎?」
「什麼?」
「車子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比方說是不是看起來被偷還是遭入侵?」
哈利沉默片刻。
「哈啰?」
「沒有,車子看起來很好,只是誤會而已。」
「誤會……」
哈利掛掉電話。為什麼楚斯沒把車開走?這年頭在奧斯陸領警察薪俸的人都已經不搭計程車了。哈利回想奧斯陸的地鐵網路。一百米外有一條線經過。瑞恩站。他沒聽見列車行駛的聲音,應該是在隧道里。哈利在黑暗中眨了眨眼,他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
他脖子上的毛髮豎起,發出喳喳聲響。
他知道不可能聽見毛髮豎起的聲音,但他確實聽見了。他又拿出手機,按下K。
「終於接了。」卡翠娜說。
「終於?」
「你沒看見我一直在打電話找你嗎?」
「是嗎?你聽起來很喘。」
「我正在跑,哈利。西莉亞·格拉夫森。」
「她怎樣?」
「她房間里貼滿殺警案的剪報,還藏了一支警棍,管理員說她是拿來揍強暴者用的。她還有個哥哥被兩個警察毆打以後進了精神病院。她是瘋子,哈利,腦子有問題。」
「你在哪裡?」
「我在弗特蘭公園,她不在這裡。我想我們應該對她發出通緝令。」
「不用。」
「不用?」
「她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什麼意思?動機、作案機會、心智狀態,全都齊全了,哈利。」
「別管西莉亞·格拉夫森了,我要你去幫我查個統計數據。」
「統計數據?」她高聲叫道,使得哈利的耳膜為之震動,「這裡滿是對我虎視眈眈的罪犯,我還特地跑來這裡找可能的殺警兇手,現在你竟然叫我去查統計數據!媽的哈利·霍勒你這個王八蛋!」
「你去查FBI的統計數據,看看證人在第一次受到傳喚到正式開庭之間死亡的比例是多少。」
「那跟案子有什麼關聯?」
「把數據給我就是了,好嗎?」
「不好!」
「好吧,那這是命令,卡翠娜·布萊特。」
「好吧,可是……嘿,等一下!誰才是老大啊?」
「如果你一定要問的話,我覺得應該不是你。」
哈利又聽見更多的卑爾根方言粗話,然後結束通話。
米凱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新聞播報完畢,接下來是體育時間,他的目光從電視上游移到窗戶上。城市就躺在山下的黑色大鍋里。市議會議長只花了十秒鐘宣布事項,他說議會的人事變動是標準程序,這次變動是因為這個職位必須肩負起非比尋常的重責大任,因此交棒給更適任的人選是合理的考慮。伊莎貝爾·斯科延將重拾社會事務委員會秘書的職位,她在這個職位更能對議會做出貢獻。據說目前聯絡不到伊莎貝爾本人,無從得知她的響應。
他的城市如寶石般熠熠生光。
他聽見孩子卧室的房門輕輕關上,接著她就坐上沙發,依偎在他身旁。
「他們睡了?」
「睡得很熟。」她說。他感覺她的氣息噴在他的脖子上。「想看電視?」她輕咬他的耳垂,「還是……」
他微微一笑,但沒有動作,只是享受這個片刻,感覺這一刻的完美,處在此時此刻,坐在金字塔的頂端。他就是睥睨眾生的至尊男性,女人都必須臣服在他腳下。現在有個女人倚著他的手臂,另一個女人已然失勢,失去殺傷力。男人也是一樣。魯道夫死了,楚斯再度成為他的打手,前警察署長已跟他們同流合污,日後米凱若有需要他也不得不從。米凱知道現在他已取得議會的信任,即使要逮到警察殺手曠日廢時也無所謂。
他已經很久沒有感覺這麼好、這麼放鬆。他感覺烏拉的手撫觸他的身體,他比她還清楚知道那雙手會怎麼做。她可以激起他的慾望,儘管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可以燃起他的慾火。例如那個被他挫了銳氣的女人。例如那個死在黑斯默街的少年。但烏拉可以撩起他的慾望,知道他很快就會幹她。這就是婚姻。而且這樣很好。這樣就非常足夠。畢竟生命中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他把她拉過來,手伸進綠色毛衣里,碰觸她的肌膚,就像把手放在溫熱的電熱爐托盤上。她輕嘆一聲,倚身過來。事實上他吻她時不喜歡用到舌頭。也許曾有一度喜歡吧,但現在已經不愛。他從未告訴過她這件事。何必要說?既然這個動作她喜歡而他討厭。這就是婚姻。總之無線電話在沙發旁的小桌子上響了起來,讓他多少覺得鬆了口氣。
他接了起來:「喂?」
「嗨,米凱。」
對方直接叫他名字,口氣十分親近,令他覺得自己應該認識這個人,只是需要花幾秒時間想起來而已。
「嗨。」他答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朝露台走去,遠離電視的聲音,也遠離烏拉。這是個下意識的動作,經過多年演練已變得十分純熟。這動作有一半是為了顧及烏拉,有一半是為了顧及他的秘密。
對方發出咯咯笑聲:「你不認識我啦,米凱,放輕鬆。」
「謝謝你,我很放鬆,」米凱說,「我在家,所以可以請你直接講重點嗎?」
「我是國立醫院的護士。」
這倒是出乎米凱的意料之外,至少他沒想過這人會打電話來,但他內心似乎知道對方的意圖。他打開露台門,踏上冰冷的石板地,電話依然拿在耳邊。
「我是魯道夫·阿薩耶夫的護士。你還記得他吧,米凱?對,你當然記得。你跟他做過生意。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對我敞開心胸說了很多話,關於你們一起做了什麼事。」
烏雲密布,氣溫驟降,石板地十分冰冷,寒意穿透米凱的襪子侵襲他的雙腳。儘管如此,米凱的汗腺卻全力運作。
「說到做生意,」那人說,「也許我們也可以來談一筆生意。」
「你想怎樣?」
「這樣說好了,我要封口費。」
一定是他,來自易雷恩巴村的護士。伊莎貝爾僱用他去解決魯道夫。她說他很高興地接受以「性」作為酬勞,但顯然光這樣是不夠的。
「多少?」米凱問道,努力維持談生意的口吻,卻聽見自己的話聲並不如他預期的那樣冷酷。
「不多,我是個喜歡簡單的人。一萬。」
「太少。」
「太少?」
「這聽起來只像頭期款。」
「也可以說十萬。」
「那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我今天晚上需要錢,現在銀行已經打烊,自動提款機領不出十萬。」
這人著急要錢,這倒是好消息。不過真是好消息嗎?米凱走到露台邊,低頭看著他的城市,盡量集中注意力。應付這種情況他十分拿手,這是勝敗關頭,走錯一步就會粉身碎骨。
「你叫什麼名字?」
「這個嘛,你可以叫我阿多,多瑙河的多。」
「好,阿多。你應該知道吧,雖然我在跟你談判,但這並不表示我承認了什麼,我可能是想把你引誘進陷阱,再依勒索罪名逮捕你。」
「你這樣說是因為你怕我是記者,只不過是聽到風聲,就來引誘你自己供出一切。」
該死。
「地點呢?」
「我正在上班,所以你得過來這裡,但要找個隱秘的地方才行。我們就在封鎖的病房區碰面吧,現在那裡沒人。四十五分鐘后,魯道夫的病房見。」
四十五分鐘。這傢伙很急。當然可能也是為了慎重起見,不想讓他有時間設下陷阱。但米凱向來相信簡單的原因。例如,這個麻醉科護士是個毒蟲,突然手邊沒了毒品。若是如此,事情就簡單多了,說不定還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傢伙。
「好。」米凱說,結束通話。他吸進露台散發出的那種幾乎令人窒息的怪異氣味,然後走進客廳,關上露台門。
「我要出門。」他說。
「現在?」烏拉說,露出受傷的神情。通常這神情只會令他厭煩而對她發飆。
「現在。」他想起鎖在車子行李箱里的那把格洛克二二手槍,那是一個美國同事送他的禮物,從沒用過,也沒登記。
「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不要等門。」
他朝玄關走去,感覺烏拉的視線朝他背後射來。他一直走到門口才轉過身。
「我不是去見她,好嗎?」
烏拉沒有答話,只是打開電視,假裝很認真地在看氣象報告。
卡翠娜咒罵一聲。她在鍋爐間的悶熱空間里汗流浹背,雙手不停敲打鍵盤。
媽的FBI的死亡證人統計數據到底躲在哪裡?還有哈利要這東西幹嗎?
她看了看錶,嘆了口氣,打電話給哈利。
哈利沒接。當然沒接。
她留言說需要更多時間,還說她已深入FBI網站,但這個數據要不是非常機密,要不就是他搞錯了。她把手機拋到桌上,覺得想打電話給萊夫·魯貝克。不行,不能找他,應該另外找個今晚想干她的白痴。她腦海中第一個出現的人令她蹙起眉頭。這傢伙是從哪裡跑出來的?他是挺貼心的,可是……可是什麼?難道她的無意識在滋長這個念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她丟開這個想法,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
難道不是FBI,而是CIA?
她改用別的字元串去搜索。中央情報局、證人、審判、死亡。輸入。計算機開始運作。第一批搜索結果出現。
背後的門打開,她感覺門外通道的風吹了進來。
「畢爾?」她說,眼睛依然注視著屏幕。
哈利把車停在黑斯默街的聖詹姆士教堂外,走到九十二號。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抬頭朝建築物的外觀看去。
三樓亮著微弱燈光。他看見窗戶加裝了鐵窗。新屋主可能受夠了小偷經常從後面的逃生梯偷溜進去。
哈利以為自己會感觸良多,畢竟這裡是古斯托遇害的地方,也是他差點喪命的地方。
他試了試大門門把,跟以前一樣沒鎖。他把門打開,直接走了進去。來到樓梯底端,他掏出敖德薩手槍,打開保險,抬頭朝樓梯看去並側耳凝聽,同時吸入被尿液和嘔吐物浸濕過的木頭氣味。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爬上樓梯,踩上報紙、牛奶盒和用過的針筒,盡量發出雜訊。來到三樓之後,他站在一扇門前。這扇門也是新的,是一扇金屬門,設有多重門鎖。只有企圖心非常強的小偷才會在這扇門上下功夫。
哈利覺得沒必要敲門,沒必要放棄出其不意的潛在優勢。因此當他按下門把,感覺緊繃的彈簧出現反應,並發現門沒上鎖時,就立刻用雙手握住敖德薩手槍,再用右腳踢開沉重的門板。
他衝進門內,立刻往左靠,避免站在門口形成人影。他身後的門在彈簧作用下猛地關上。
接著一切靜止,只聽見細微的嘀嗒聲。
哈利驚訝地眨了眨眼。
除了一台處於待命畫面的小型手提電視、屏幕上白色的數字顯示錯誤的時間之外,其他一切都沒變。這裡依然是個凌亂的毒窩,地上散置著床墊和垃圾。其中一個垃圾坐在椅子上面對著他。
那個垃圾是楚斯·班森。
至少他認為那是楚斯。
曾經是楚斯。
45
椅子就放在房間正中央,位於唯一一盞燈的底下,破了的燈罩垂落在天花板上。
哈利心想那盞燈、那張椅子和那台電視應該是七十年代的產物,但他不是很確定。電視發出斷斷續續的嘀嗒聲,只有快故障的電器才會發出這種聲音。
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也一樣。
哈利不確定那人是不是楚斯。此外楚斯也生於七十年代,卒於今年。楚斯被膠帶固定在椅子上,臉已經看不出來。原本臉部的位置血肉模糊,由紅色的鮮血、凝固的黑血,以及白色骨頭碎片所組成。若不是他的頭部被透明塑料膜緊緊包住,這些糊狀物應該會流得到處都是。其中一根骨頭刺穿了塑料膜。保鮮膜,哈利心想,就像在商店販賣的、用保鮮膜包裝的新鮮絞肉。
哈利逼自己移開視線,緊貼牆壁,屏住呼吸,好讓自己聽得更清楚。他半舉手槍,由左而右掃視客廳。
他朝通往廚房的角落望去,只看見一台老電冰箱和料理台的一側。說不定有人躲在陰暗之處。
沒有聲音,也沒有動靜。
哈利靜靜等待,頭腦一邊思考。如果這是有人特地設下的陷阱,他早就已經死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他握有的優勢就是他熟悉這間公寓的格局,知道除了廚房和廁所之外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躲人。劣勢則是他必須背對其中一個空間才能檢查另一個空間。
他做出決定,大步走向廚房,把頭探出角落,再迅速縮回,等待大腦處理眼睛所看見的景象。爐子、一摞比薩盒、冰箱。沒有人。
他朝廁所走去,站在門口,打開電燈。數到七。迅速探頭再縮回。裡頭空無一人。
他背靠牆壁,滑坐到地上,這時才發現心臟在胸腔內劇烈跳動。
他靜靜坐了一會兒,讓自己鎮定下來。
接著他走到椅子上的屍體前,蹲下來檢視塑料膜內的紅色物體。臉孔難以辨識,但突出的額頭和下巴,以及廉價的髮型,讓哈利十分確定:這人就是楚斯·班森。
哈利的頭腦已開始思考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判斷錯誤,楚斯不是警察殺手。
其他的念頭接踵而至。
莫非他眼前所見的是兇手殺了他的幫凶好滅口?難道癟四楚斯一直在協助某個跟他一樣病態且殘暴的人?難道瓦倫丁是故意坐在伍立弗體育場的攝影機前,好讓班森去馬里達倫谷殺人?若是如此,他們如何分配誰做哪件案子?班森有哪幾起命案的不在場證明?
哈利直起身子,環目四顧。另外,為什麼他會被叫來這裡?反正警方很快就會發現屍體,而且有好幾件事連不起來。楚斯不曾參與古斯託命案的調查工作。當時的調查團隊規模很小,成員只有貝雅特和其他幾個鑒識員,而且他們沒進行太多的調查工作,因為歐雷克在案發後隨即遭抵達的警方逮捕,證據也顯示作案的就是他。除了……
寂靜之中,哈利依然聽得見那細小的嘀嗒聲。規律、不變、猶如時鐘般的嘀嗒聲。他把這串思緒想完。
除了那些鑒識員之外,唯一願意去調查在這間公寓里所發生的證據確鑿的毒蟲命案的人,就是他自己。
而且就跟其他警察一樣,他被叫來這裡是為了讓他死在這起未破命案的犯罪現場。
下一秒他已衝到門邊,壓下門把。他所懼怕的事果真發生了:門把很容易就壓了下去,但門卻打不開。這扇門就跟飯店客房的門一樣,只不過他沒有房卡。
哈利再度掃視這間公寓。
內側加裝鐵窗的厚重窗戶、自動關上的鐵門。他跟往常一樣發狂地想找到兇手,卻像個白痴般直接闖入陷阱。
嘀嗒聲一樣細小,在他耳中聽起來卻似乎越來越大聲。
哈利看著那台手提式電視,看著每秒流逝的時間。它顯示的不是現在時間,時鐘不會往回走。
他進來時上面顯示的是00:06:10,現在是00:03:51。
它是在倒數。
哈利走過去抓住那台電視,想把它拿起來卻拿不起來。一定是用螺絲固定在地上了。他對準電視頂端用力一踢,塑料殼砰的一聲裂開。他往裡頭看去。金屬管、玻璃管、鉛。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他在電視上看過很多炸彈內部構造和土製炸彈的照片,所以一看就知道這是管式炸彈。
他查看線路,立刻打消念頭。戴爾塔小隊的一個炸彈專家跟他說過,剪斷藍線或紅線就可以安全回家這種事早已成為歷史,現在是數字時代,你只要亂動炸彈構造,藍牙信號、密碼或防護裝置就會讓計數器歸零。
哈利開始助跑,衝撞鐵門。說不定門框沒那麼堅固。
顯然並非如此。
加裝的鐵窗也同樣牢固。
他站了起來,肩膀和肋骨十分疼痛。他朝窗戶大喊。
沒有聲音進來,也沒有聲音出去。哈利拿出手機。戴爾塔小隊可以把門炸開。他看了看電視上的定時器。00:03:04。這些時間連通知地址都不夠用。00:02:59。他看著聯絡人清單。R。
蘿凱。
打電話給她,跟她道別,聽聽她和歐雷克的聲音,說他愛他們,他們的日子一定要繼續過下去,一定要過得比他更精彩。在這最後兩分鐘跟他們在一起,這樣就不必孤獨死去,可以有人陪伴,並且讓他們分擔他最後的創傷經驗,讓他們也嘗嘗死亡的滋味,送他們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作為臨別大禮。
「媽的,操!」
哈利把手機放回口袋,環顧四周。室內的門都已被拆下,無處可躲。
00:02:40.
哈利大步走進廚房。廚房是個短L形空間,深度不夠,管式炸彈也會把這裡炸個粉碎。
他朝冰箱看去,把它打開。裡面有一盒牛奶、兩罐啤酒、一包肝醬。他稍微衡量了一下,是要喝啤酒還是要開始驚慌?接著他進入驚慌狀態,把冰箱里的架子、玻璃板和塑料盒全都抽出來,丟在後方地上,乒乓作響。他蜷縮身體,鑽進冰箱,發出呻吟。他的脖子無法再往下彎,頭縮不進去。再試一次。他屈起修長的四肢,希望用最符合人體工學的方式把身體縮進去。
媽的簡直不可能!
他看了看電視上的定時器。00:02:06。
哈利把頭塞進冰箱,再把雙膝擠進去,但他的背部彈性不夠。可惡!他爆出大笑。他在香港拒絕過免費瑜伽課,難道他就要因此而喪命了嗎?
胡迪尼。他想起吐納和放鬆的方法。
他呼了口氣,試著什麼都不想,專心放鬆,不去理會秒數,只是感覺肌肉和關節變得更柔軟有彈性,慢慢壓縮自己。
有可能了。
哈利路亞。真的有可能!他整個人都已塞進冰箱里。如果那個管式炸彈不是來自地獄的超強力炸彈,那麼這台冰箱的金屬外殼和絕緣層也許可以救他一命。
他抓住冰箱門邊緣,看了電視最後一眼,準備把門關上。00:01:47。
他想把門關上,手卻不聽話,因為他的大腦拒絕忽視眼睛所看見的東西,而頭腦的理性控制部分卻想忽視那樣東西,只因現下只有一件事最為重要,那就是保住性命。他必須忽視,因為他別無選擇。他既沒有時間,也缺乏對那東西的同情心。
那東西就是椅子上的絞肉。
絞肉上有兩個白點。
白得有如眼白。
兩個白點透過透明塑料膜朝他看來。
那傢伙還沒死。
哈利大吼一聲,擠出冰箱,朝那張椅子奔去,眼角餘光留意著電視屏幕。他扯開臉部的塑料膜。絞肉上的眼睛眨了眨,發出短促的呼吸聲。一定是因為骨頭穿出塑料膜,才讓空氣透了進去。
「是誰幹的?」哈利問。
對方的回答只有呼吸聲。絞肉面具開始往下慢慢流動,宛如融化的蠟燭。
「是誰?警察殺手是誰?」
依然只有呼吸聲。
哈利看了看定時器。00:01:26。要再將自己塞回冰箱得花一點時間。
「快點,楚斯!我可以逮到他。」
一團鮮血泡泡冒了出來,哈利猜想那個部位應該是嘴巴。泡泡爆破,傳出細若蚊吟的話聲。
「他戴口罩,沒看到臉。」
「哪種口罩?」
「綠色的,全身是綠色的。」
「綠色的?」
「外……科……」
「外科口罩?」
楚斯微微點頭,又閉上了眼睛。
00:01:05.
看來再也問不出什麼了。哈利奔回廚房,這次塞進冰箱的動作快了些。他關上箱門,燈光熄滅。
他在黑暗中全身顫抖,倒數讀秒。四十九。
反正那王八蛋也死定了。
四十八。
由別人代勞也不錯。
四十七。
綠色口罩。楚斯說出了他所知道的,沒要求任何回報,那麼他心中起碼還保有一點警察的責任感。
四十六。
現在再想這些也無濟於事,這裡頭的空間躲不下兩個人。
四十五。
再說也沒時間把楚斯從椅子上解開。
四十四。
就算他願意也沒時間這樣做。
四十三。
一切都結束了。
四十二。
可惡。
四十一。
媽的,可惡!
四十。
哈利一腳踹開冰箱門,用另一腳擠出冰箱,拉開料理台的抽屜,抓出一把像是麵包刀的東西,奔到椅子前,割斷粘在扶手上的膠帶。
他避免去看電視,但聽得見嘀嗒聲持續響著。
「操你媽的,班森!」
他繞到椅子後面,割開黏在椅背和椅腳上的膠帶。
他雙手抱住楚斯的胸部,用力拉起。
不消說,這王八蛋重得要命。
哈利邊拉邊罵、邊拖邊罵,也聽不見自己口中罵些什麼,只希望這些難聽的話語嚴重冒瀆天堂和地獄,以至於其中一方出手干預這愚蠢到家又不可避免的一連串事件。
他對準開著的冰箱門,把楚斯推進去。血跡斑斑的身體癱進去又滑下來。
哈利再試一次,仍舊不得其法,只好把楚斯從冰箱里拉出來,在油地毯上留下一道血跡,然後把手放開。接著他把冰箱從牆邊拖出來,聽見插頭拔開,再把冰箱推倒在地,背部朝下,讓冰箱倒在料理台和爐子中間,抓起楚斯塞進去,自己再爬進去。他用雙腳把楚斯緊緊塞到冰箱底部,也就是沉重壓縮機的所在位置,接著再趴在楚斯身上,吸入汗水、鮮血和尿液的氣味。先前楚斯坐在椅子上知道自己死期將至,所以失禁。
哈利原本希望冰箱容得下他們兩人,並擔心冰箱的高度和寬度可能成為問題,但深度應該沒問題。
但現在有問題的卻是深度。
他沒辦法在背後把冰箱門關起來。
哈利試著硬把冰箱門關上,但就是關不上,至少差了二十厘米。除非冰箱門完全緊閉,否則他們沒有任何生還機會。震波會震碎肝臟和脾臟,高熱會燒光眼珠,室內每個沒有固定的物體都會變成子彈,就像是瘋狂掃射的機關槍,粉碎一切。
他甚至不用去做決定,時間已然太遲。
這也表示他只能豁出去了。
哈利踢開箱門,跳了出去,跑到冰箱後方把它扶正,從旁邊看見楚斯又滑到地上。他不自禁地朝電視屏幕看了一眼,定時器顯示00:00:12。剩下十二秒。
「抱歉,班森。」哈利說。
他抓住班森的胸部,把人整個拉起來,拖著班森、背朝內進入直立的冰箱。他伸手穿過班森身側,把冰箱門拉得半關,然後開始前後搖晃。冰箱馬達的位置很高,使得冰箱的重心也很高。哈利希望這一點能有所幫助。
冰箱往後倒去,搖搖欲墜,楚斯壓上哈利。
他們不能往這個方向倒!
哈利極力反抗,努力把楚斯往冰箱門的方向推。
接著冰箱似乎心意已決,往前倒去。
冰箱向前倒落時,哈利朝電視屏幕瞄了最後一眼。
接著冰箱撞上地板,哈利的胸腔遭受重擊,把空氣都給壓了出去。他驚慌不已,因為他吸不到氧氣。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冰箱箱體和馬達的重量完成了他希望的動作,壓上地面並把冰箱門關上。
哈利的腦袋向內炸開,關機停擺。
哈利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他一定是昏過去幾秒鐘。
他的耳朵嚴重耳鳴,覺得似乎有人倒了酸性物質在他臉上,但他還活著。
目前還活著。
他需要空氣。他把手從他和楚斯之間擠出去,用背部頂住冰箱後壁,用力推擠。冰箱翻過鉸鏈那側倒向旁邊。
哈利滾出冰箱,站了起來。
整間屋子看起來像是反烏托邦的荒地,是個由煙塵所構成的地獄,沒有一樣東西是完好的,就連冰箱也變了形。玄關的金屬門被炸得和門框分離。
哈利把楚斯留在原地,心中只希望那渾蛋已經死了。他拖著腳步走下樓梯,踏上街道。
他站在原地看著黑斯默街,看見警車閃爍的警示燈,但耳中只聽得見嗡嗡聲響,宛如缺紙的印表機,或是得趕快關上的鬧鐘。
當他站在那裡看著警車時,腦中再度冒出同一個思緒,跟他站在曼格魯區聆聽地鐵聲時所冒出的念頭一樣,那就是他沒聽見他該聽見的聲音,因為他沒去仔細思考。直到他在曼格魯區思索奧斯陸地鐵線路圖的時候。接著他終於明白一直待在潛意識的黑暗裡不願意浮現的是什麼。森林。森林裡沒有地鐵。
46
米凱停下腳步。
他側耳聆聽,查看空蕩的走廊。
這裡就跟沙漠一樣,他心想,沒有東西可以吸引視線,只有顫動的白光抹去所有物體的輪廓。
還有日光燈管發出顫動的嗡鳴聲,以及沙漠般的熱度,猶如一出永遠不會開演的劇目序幕。這裡只有空蕩的醫院走廊,盡頭什麼都沒有。也許這一切都是海市蜃樓,包括伊莎貝爾解決魯道夫的方法、一小時前的電話、市中心提款機吐出的千元克朗鈔票、醫院空蕩側翼的無人走廊,全都是海市蜃樓。
米凱心想,就當它是海市蜃樓、是一場夢吧。他開始往前走,同時確認外套口袋裡的那把格洛克二二手槍已經關了保險,另一個口袋則放著一沓紙鈔。若為情勢所逼,他會付錢,比如說對方有好幾個人。但他認為不太可能,這金額太小,難以均分,涉及的秘密又如此龐大。
他經過咖啡機,彎過轉角,看見走廊同樣是單調的白色延伸,但他也看見那張椅子。那是魯道夫病房警衛坐過的椅子,依然留在原地。
他轉過頭去,確定後面沒人,才繼續往前走。
他大步向前,腳步踏在地上十分輕柔,幾乎沒發出聲音,邊走邊試每扇門的門把,發現全都上了鎖。
沒多久他就來到那間病房前,站在椅子旁。他突然心血來潮,用左手摸了摸椅墊。冷的。
他深呼吸一口氣,掏出槍來,看了看自己的手。沒發抖對吧?
在關鍵時刻保持最佳狀態。
他把槍放回口袋,壓下門把,門就開了。
沒必要屈服於裡面可能等著他的驚奇之事,他心想,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病房十分光亮,卻空蕩蕩的,只有一張魯道夫曾經躺過的病床。病床被推到了房間中央,旁邊有一盞立燈,還有一台金屬推車,上頭放著尖利且閃閃發亮的器材。說不定這間病房被改裝成了簡易手術室。
米凱看見一扇窗戶後方有動靜,他立刻握住手槍,眯眼看去。難道他需要戴眼鏡了?
等他集中視線,發現那只是倒影,真正的動靜來自他背後時,已然太遲。
他感覺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馬上有所反應,但頸部的刺痛感似乎立刻阻斷了他的大腦和拿槍的那隻手之間的聯結。在黑暗降臨之前,他在窗戶的倒影中看見一張很靠近他的臉。那人頭戴綠色帽子,嘴巴戴著綠色口罩,看起來像個準備進行手術的外科醫生。
卡翠娜忙著打計算機,沒去理會從她背後走進鍋爐間的人並未回話。門關了起來,將地下通道的聲音阻絕在外。她又問了一次。
「你跑到哪裡去了,畢爾?」
她感覺一隻手搭到她的肩膀和脖子上。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有個男人用溫熱友善的手觸碰她肩頸部位的肌膚,也不是件那麼不愉快的事。
「我去犯罪現場獻花。」聲音從她背後傳來。
卡翠娜驚訝地蹙起眉頭。
畫面上顯示:未搜到檔案。真的嗎?到處都搜不到關鍵證人的死亡數據?她在手機上按下哈利的名字。那隻手開始按摩她的頸部肌肉。她呻吟一聲,為的是表示她很喜歡。她閉上眼睛,垂下了頭,耳中聆聽手機傳出鈴聲。
「再下面一點。你去哪個犯罪現場?」
「一條鄉間小路,有個少女車禍身亡,是肇事逃逸,肇事者一直沒找到。」
哈利沒接電話。卡翠娜放下手機,輸入簡訊:找不到數據的檔案。再按下傳送鍵。
「你去了很久,」卡翠娜說,「後來你做了什麼事?」
「幫助死者家屬,」那聲音說,「可以說他崩潰了。」
卡翠娜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這時她才真正感覺到房間里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口吻、那隻手、那個氣味。她坐在椅子上轉身,抬頭望去。
「你是誰?」她問道。
「我是誰?」
「對啊,你不是畢爾·侯勒姆。」
「不是嗎?」
「不是。畢爾·侯勒姆只在意指紋、彈道、血跡,他才不會替人按摩,讓人嘗到甜頭。所以你到底想幹嗎?」
她看見那張蒼白圓臉頓時紅了起來,那雙鱈魚眼比平常還突出。侯勒姆趕緊縮回了手,激動地抓搔一邊臉頰的絡腮鬍。
「呃,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我只是……我……」
侯勒姆漲紅了臉,說話越來越結巴,最後只好放下手,用走投無路的投降眼神看著卡翠娜:「該死,卡翠娜,這也太悲哀了吧。」
卡翠娜看著侯勒姆,哈哈大笑,覺得他這樣看起來實在太可愛了。
「你開車來的嗎?」她問道。
楚斯醒了過來。
他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周圍。每樣東西都是白色的,光線十分充足,他也不再感覺疼痛。正好相反,他感覺很美妙,又潔白又美妙。他一定是死了。他當然死了。真是奇怪。更怪的是他竟然被送錯了地方,送到了天堂。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轉彎。也許他太早做出結論,他還沒到達天堂。他也聽見了聲音。濃霧信號在遠處響起又消失,聽起來像是由渡輪發出來的。
有個東西出現在他面前,擋住光線。
那是一張臉。
接著又出現另一張臉:「如果他大叫,就再給他注射嗎啡。」
然後楚斯就覺得痛楚回來了。他全身都痛,頭部感覺像是要爆炸。
他們再度轉彎。救護車。他在鳴笛的救護車上。
「我是克里波的烏爾瑟,」他上方那張臉說,「你的證件上寫著你是楚斯·班森警官。」
「發生了什麼事?」楚斯低聲問道。
「炸彈爆炸,震碎了附近所有民宅的窗戶。我們在公寓的冰箱里發現你。發生了什麼事?」
楚斯閉上眼睛,聽見烏爾瑟又問了一次,接著聽見一名可能是醫護人員的男子說不要逼患者說太多話,因為已經注射了嗎啡,患者可能會胡言亂語。
「霍勒呢?」楚斯低聲說。
他看見亮光又被遮住。「你說什麼,班森?」
楚斯想舔嘴唇,卻發現已經沒有嘴唇可舔。
「另一個傢伙,他也在冰箱里嗎?」
「冰箱里只有你一個人,班森。」
「可是他也在啊。他……他救了我一命。」
「如果公寓里還有別人,恐怕都已經變成新的壁紙和油漆了,因為爆炸威力把所有東西都炸成了碎片。就連那台冰箱也被炸得變形,所以你很幸運能活下來。如果你能跟我說炸彈是誰放的,我們就可以開始去追捕他。」
楚斯搖了搖頭,或至少想象自己在搖頭。他沒看見那人。那人一直待在他背後,叫他離開他的車,坐上另一輛車,自己坐上後座,用槍指著他的頭,叫他開車,目的地是黑斯默街九十二號。那間公寓的毒品犯罪頻傳,讓他幾乎忘了那裡是命案現場。古斯托死在那裡,怪不得。這時他一直壓抑住的念頭終於冒了出來。他就要死了。他背後那人是警察殺手。他們爬上樓梯,走進金屬門。那人用膠帶把他綁在椅子上,戴著綠色口罩看著他。楚斯看見那人在手提電視周圍走來走去,拿起一把螺絲起子把電視鎖緊。楚斯還看見定時器顯示在屏幕上。門關上的時候,定時器停止運作,接著又回復到六分鐘。那是個炸彈。接著口罩男子拿出一根警棍,跟楚斯用的警棍很像,開始擊打楚斯的臉。那人十分專心,看起來既不享受這個過程,也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一開始他下手比較輕,無法打斷骨頭,但足以打爆血管和動脈,造成臉部流血和皮下出血。接著那人開始加強手勁。這時楚斯的肌膚已失去知覺,他只感覺到自己皮開肉綻,血液往下流到脖子和胸口。警棍每次揮擊下來,他的頭部和大腦內部就感覺隱隱作痛,不對,那痛楚似乎比大腦還要更深。他看見口罩男子宛如認真的教堂敲鐘者,深信自己做的事十分重要,揮舞槌子敲打銅鐘。鮮血噴濺在綠口罩上,形成有如墨跡測驗的圖案。他聽見鼻骨和軟骨被打碎,發出嘎喳聲響;覺得牙齒斷裂,塞了滿嘴;感覺下巴脫臼,垂掛在神經纖維上……最後他終於失去意識。
他醒來時只覺得疼痛異常,接著就看見那人已脫去了外科醫生的服裝。可是那個站在冰箱前面的人不是哈利·霍勒嗎?
起初他覺得困惑。
接著又覺得這一切都合乎邏輯:他握有哈利殺人的證據,所以哈利故意假扮成殺警兇手來解決他。
但哈利比那人要高,表情也不一樣,而且正在努力鑽進冰箱。原來他們都在同一艘船上,他們是同在命案現場的兩個警察。他們將會死在一起。這真是太諷刺了,他們竟然要死在一起!如果不是那麼痛,他一定會哈哈大笑。
後來哈利又爬出冰箱,割斷膠帶,把他抬起來塞進冰箱。這時他多少又失去了意識。
「可以再多注射一點嗎啡嗎?」楚斯低聲說,希望自己的聲音能穿透那該死的警笛聲,並且不耐煩地等待那種至福的感覺再度沖刷他的身體,洗去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心想,一定是因為嗎啡的關係,自己才會這樣想。因為嗎啡實在太適合他了。不過他覺得這也無妨。
哈利就這樣死去真是太叫人不爽了。
天殺的死得像個英雄。
竟然為了敵人而犧牲自己的生命。
往後這個敵人只能帶著這個事實活下去:他能活著是因為有個情操高尚的人為他而死。
楚斯感覺他的背後傳來涼意和痛楚,越來越強烈。能為了任何事死去都好,只要不是這麼悲慘的自己就好。說不定這就是這一切最終極的意義。這樣的話,去你媽的,霍勒。
他尋找醫護人員,看見車窗是濕的,一定是下雨了。
「天哪,再給我嗎啡!」
47
名字拗口的警衛卡斯滕·卡斯佩森坐在警大學院的警衛室里,看著大雨。黑夜中大雨如注,雨水敲打閃亮的黑色柏油路面,從大門滑落而下。
他關掉了警衛室的燈,不讓人發現裡頭這麼晚還有警衛。這裡的「人」是指偷竊警棍和其他器材的小偷。學校里練慣用的舊封鎖線也失竊了,而且沒有闖入跡象,所以竊賊一定持有通行證。既然竊賊有通行證,那麼重點就不在於遺失幾根爛警棍或幾條舊封鎖線,而在於有人監守自盜,此外這個竊賊不久之後也可能成為警察。警方絕不容許內部存在這種敗類。
他看見有人在大雨中走近。那人從陰暗的史蘭冬街出現,經過新堡大樓的燈光,朝大門而來。那人的步伐不像是正常行走,更像蹣跚而行,身體傾斜,彷彿左舷吹來陣陣強風。
那人在卡片閱讀機上刷卡,接著就進入校園。卡斯滕認得這一區校舍每位職員的身形,他立刻跳起來,走了出去。能不能進入校園沒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要不就是能通行,要不就是不能進入,沒有灰色地帶。
「哈啰!」卡斯滕喊道,走出警衛室,挺起胸膛,彷彿動物王國里常見的姿態,讓自己看起來越大越好。他不知道這個動作的作用何在,只知道它有用。「你是誰?你來做什麼?為什麼你有卡?」
那個弓身前進、全身濕透的人停下腳步,盡量直起身體,臉部藏在兜帽的陰影中,但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卡斯滕彷彿感受到那人的強烈目光,不自禁地張嘴吸氣,而且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沒帶武器。他怎麼會沒想到這點?應該要帶傢伙來才有辦法斥退竊賊。
那人掀開兜帽。
別管什麼斥退了,卡斯滕心想,我需要武器來自衛。
那人看起來不是來自這個世界,他的外套裂開大洞,臉也是一樣。
卡斯滕嚇得趕緊退回警衛室,心想鑰匙是不是插在門上?
「卡斯佩森。」
這聲音頗為耳熟。
「是我,卡斯佩森。」
卡斯坦停下腳步,側過了頭,難道是……
「天哪,哈利,你怎麼變成這副德行?」
「只是碰上一場爆炸,沒有看起來那麼糟啦。」
「糟?你看起來簡直像是穿了洞的聖誕柳橙。」
「只不過是……」
「我指的是聖誕血橙,哈利,你在流血啊。等一下,我去拿急救箱。」
「你能拿到阿諾爾的辦公室嗎?我有點急事要處理。」
「阿諾爾不在。」
「我知道。」
卡斯滕趕忙跑到警衛室的醫藥櫃前,拿出膏藥、紗布、剪刀,同時他的潛意識正在重新檢視剛才的對話,並停留在最後一句話上。哈利說那句話帶有強調口氣。我知道。這句話彷彿不是對他說的,而是哈利對自己說的。
米凱醒了過來,睜開眼睛。
他又立刻閉上眼睛,因為光線照射到視網膜和水晶體上,感覺像是直接在灼燒他的視神經。
他的身體無法動彈,只能轉動頭部,查看周圍。他還在同一間病房裡。他往下看去,看見自己被白色膠帶固定在病床上,雙臂貼在身側,雙腳併攏,簡直就像木乃伊。
而且也離木乃伊不遠了。
他聽見後方傳來金屬碰撞聲,便轉過頭去。那人站在他旁邊,正在挪動器材,身穿綠衣,臉上戴著口罩。
「天哪,」綠衣男子說,「麻醉藥已經退了?好吧,我對麻醉很外行對不對?老實說,醫院裡這些東西我都不是專家。」
米凱的腦子迅速轉動,努力想釐清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對了,我看到你帶來的錢了。你人真好,可是我不需要錢。而且你做過的事是難以彌補的,米凱。」
這人如果不是那個麻醉護士,那他怎麼會知道米凱和魯道夫之間的關係?
綠衣男子拿起一樣器材對著燈光查看。
米凱聽見恐懼的鼓動聲響。他還沒感覺到恐懼,因為麻醉藥還在他腦子裡飄動,猶如一陣薄霧。但是等麻醉藥的薄紗完全揭開之後,裡面的東西就會浮現,包括痛楚、恐懼和死亡。
這時米凱已然明白狀況。事情是那麼明顯,他離開家門時應該想到才對:這裡是未破命案的發生地點。
「應該說你跟楚斯·班森所做的事。」
楚斯?難道這傢伙認為楚斯跟謀殺魯道夫的事有關?
「不過他已經受到應有的懲罰了。你認為把臉割下來要用什麼比較好?三號刀柄搭配十號刀刃是用在皮膚和肌肉上的。還是這把,七號刀柄搭配十五號刀刃?」綠衣男子拿起兩把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手術刀,其中一把刀反射出一道細長的亮光,投射在男子的臉上和一隻眼睛上。米凱覺得男子的那隻眼睛有點似曾相識。
「廠商沒有附說明書,所以我也不知道哪把刀適合哪種手術。」
男子的聲音是不是也有點似曾相識?
「好吧,只好將就著用了。我得用膠帶把你的臉貼起來了,米凱。」
薄霧散去,現在米凱清楚地看見了恐懼。
恐懼也看見了他,並上升到他的喉嚨。
米凱倒吸一口涼氣。他的頭被按到床墊上,一條膠帶橫向貼在他的額頭上。男子的臉就在他的正上方。口罩稍微滑開。米凱的大腦緩緩倒轉雙眼看見的影像,把那張顛倒的臉孔轉動一百八十度。米凱認出了男子,也明白了原委。
「還記得我嗎,米凱?」男子問道。
是他。是那個同性戀者。是那個他任職於克里波時,在廁所里試圖親吻他的警察,而那時剛好有人走進廁所。後來楚斯在鍋爐室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他再也沒去上班,因為他知道他如果出現,克里波會有什麼在等著他。就跟米凱現在一樣,他知道有什麼在等著他。
「饒了我,」米凱覺得淚眼盈眶,「我制止了楚斯,他可能把你殺了,如果我沒——」
「你把他攔住是因為你想保住事業,將來要爬上警察署長的位子。」
「聽著,我已經付出了代價——」
「哦,你會付出代價的,米凱。你奪走了什麼,就會付出什麼。」
「奪走……我從你身上奪走了什麼?」
「你奪走了我復仇的機會,米凱。你沒有懲罰殺死勒內·卡爾納斯的兇手,你們都讓兇手逍遙法外。」
「不是每件案子都能偵破,你應該很清楚——」
男子發出冰冷短促的笑聲,隨即踩了剎車般突然停止:「我只知道你們根本沒努力,這點我很清楚,米凱。你們根本不在乎這件事,原因有兩個。第一,你們在命案現場附近發現一根警棍,結果你們害怕一旦調查得太仔細會發現其實是自家人乾的,那個令人作嘔的同性戀者其實是警察殺死的。那第二個原因呢,米凱?勒內並不是警方希望警察成為的那種異性戀陽剛男人,可是那又怎樣呢,米凱?我愛勒內,我愛他,你聽見了嗎,米凱?我正在大聲說我是個男人,我愛那個男孩,我喜歡親吻他、撫摸他的頭髮、在他的耳畔輕聲說些甜言蜜語。你覺得這樣很噁心嗎?其實在內心深處你也明白對不對?能去愛另一個男人是上天賜予的禮物。以前你就應該這樣跟自己說,米凱,因為現在對你來說已經太遲了,你再也體驗不到我們在克里波工作時我想提供給你的經驗。當時你是那麼害怕你隱藏的自己,所以才大發雷霆,不得不去把那人打一頓,也就是把我打一頓。」
男子逐漸拉高嗓音,但這時又壓低聲音,輕聲細語。
「但那只是愚蠢的恐懼而已,米凱。我也有過這種恐懼,如果只是恐懼,我絕對不會這麼嚴厲地懲罰你。你和其他負責調查勒內命案的所謂警察都被判處了死刑,因為你們玷污了我唯一愛過的人,貶低了他身為人的價值,甚至認為他這個被害人不配你們去執行警察應盡的職責,不配你們實現警察發誓要服務民眾和伸張正義的誓言。這表示你們讓我們所有人失望,你們褻瀆了警察,警察應該是神聖的。除此之外,你們也褻瀆了愛,所以你們都應該被除掉,就像你們除掉我的摯愛一樣。好了,聊天聊夠了,我得專心才能把事情做好。幸好網路上就找得到很有用的教學影片,這個你覺得如何?」
男子把一張圖片拿到米凱面前。
「這個手術應該很簡單才對,你說是嗎?小聲一點,米凱!沒人聽得見你的聲音,如果你再這樣大叫,我就得把你的嘴巴也貼起來。」
哈利在阿諾爾的辦公椅上坐了下來,椅子發出長長的液壓噴氣聲,沉了下去。他打開計算機電源,屏幕亮了起來。計算機開機,發出吱吱聲和呻吟聲,啟動各種程序以供使用。哈利利用這段時間閱讀卡翠娜的簡訊。
找不到數據的檔案。
阿諾爾跟他說過,FBI的統計數據顯示有百分之九十四的重大案件檢方證人的死因非常可疑,這也是當初他為什麼會去仔細調查魯道夫的死因,但這份數據卻不存在。它就像卡翠娜開的那個玩笑,一直在嚙咬他的大腦皮質。他一直記得這個笑話,卻不明白為什麼:
「每當人們把數據搬出來,有百分之七十二的比例都是當場亂編的。」
這件事哈利已經反覆思索了好一段時間,也一直存有疑問,那就是FBI的那個數據是阿諾爾當場亂編的。
可是為什麼?
答案很簡單:為了說服哈利去仔細調查魯道夫的死因。因為阿諾爾知道一些內情,卻不能明講,也無法說明這些信息是從哪裡來的。因為這樣會揭穿他的身份。但他是個熱心的警察,為了偵破這起命案而病態地熱心,依然願意冒著風險促使哈利去調查這件案子。
因為阿諾爾知道這條線索不僅可以引導哈利發現魯道夫是被謀殺的,以及可能的兇手身份,也可以連到他自己——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和另一樁命案。因為另一個可能知情而且也許需要說出醫院裡到底發生何事的人,是安東·米泰,那個被下藥、時常痛悔自責的病房警衛。而阿諾爾和安東這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會產生聯結,只有一個原因。
哈利打個冷戰。
命案。
計算機已開機完成,可以進行搜索。
48
哈利盯著計算機屏幕,拿起手機再度打給卡翠娜,正要掛斷,她的聲音傳了出來。
「喂?」
她氣喘吁吁,彷彿正在跑步,但背景聲音顯示她在室內。這時哈利突然想到那天晚上他打電話給阿諾爾,背景聲音顯示他在室外,而不在室內。
「你是在健身房嗎?」
「健身房?」她說這句話的口氣像是不知道健身房是什麼。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都沒接電話。」
「沒有,我在家裡。怎麼了?」
「好吧,你讓心跳緩和一下。我在警大學院,剛才我看了一下某人的搜索記錄,可是沒辦法再查得更深入。」
「什麼意思?」
「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上過醫療器材的網站,我想知道為什麼。」
「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跟這個人有什麼關係?」
「我想他是我們要找的人。」
「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是警察殺手?」
卡翠娜說話時,哈利聽見一個聲音,並立刻認出那是侯勒姆的煙槍式咳嗽,又聽見似乎是床墊所發出的咯吱聲。
「你跟畢爾在鍋爐間嗎?」
「不是,我剛才不是說……我們……對,我們在鍋爐間。」
哈利沉思片刻,並根據多年來他擔任警職所累積的豐富經驗做出判斷:這是他聽過最蹩腳的謊言了。
「如果你在計算機附近,可以查一下阿諾爾是不是買過醫療器材嗎?還有看看他的名字是不是跟過去的命案現場或命案調查出現關聯,然後回我電話。現在叫畢爾聽電話吧。」
哈利聽見她遞出手機,說了幾句話,接著侯勒姆的濃重嗓音傳了出來。
「什麼事?」
「你收拾一下,立刻趕去鍋爐間,找個警方律師申請搜索票,監聽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的手機,然後查出今天晚上誰打過電話給楚斯·班森。與此同時,我會叫貝爾曼派出戴爾塔小隊,好嗎?」
「好。我……我們……呃,你知道的……」
「這很重要嗎,畢爾?」
「沒有。」
「好。」
哈利結束通話,這時警衛卡斯滕走進辦公室。
「我拿了些碘酒和棉花,還有小鑷子,這樣就可以把碎片夾出來。」
「謝了,卡斯佩森,可是這些碎片多多少少讓我可以振作精神,你把東西放在桌上就好了。」
「可是,媽呀,你——」
卡斯滕正要提出異議,哈利已揮了揮手,請他離開辦公室,同時打電話給米凱。電話進入語音信箱。哈利咒罵一聲,搜索烏拉·貝爾曼,找到一組位於赫延哈爾的市內電話號碼,接著就聽見一個溫柔悅耳的聲音報上姓名。
「我是哈利·霍勒,你先生在家嗎?」
「不在,他剛剛才出去。」
「我有要事找他,他去哪裡了?」
「他沒說。」
「那他什麼時候會——」
「他也沒說。」
「如果——」
「如果他出現,我會請他打給你,哈利·霍勒。」
「謝謝。」
哈利掛上電話,靜靜等待,雙肘撐在桌上,把頭埋在雙手之中,聆聽鮮血滴在未改考卷上的聲音並細細數算,彷彿那是時間一秒一秒流逝的聲音。
森林。森林。森林裡沒有地鐵經過。還有當時的背景聲音聽起來像是他在室外,而非室內。
那晚哈利打給阿諾爾,他說他在家裡。
但當時哈利卻聽見背景傳來地鐵經過的聲音。
當然了,阿諾爾沒對他身在何處說實話可能有個相當單純的理由,比如說他跟一名女性友人在一起卻不想說。但也有可能當哈利打電話過去時,阿諾爾正好在維斯特墓園挖掘那個女孩的屍體,而附近正好有地鐵經過。說不定是巧合,卻足以讓其他事情也浮到表面,例如統計數據。
哈利又看了看錶。
他想到蘿凱和歐雷克,他們都在家。
家。他本來應該在家。他應該在家的。但他永遠都無法在家,無法完全在家,無法像他希望的那樣屬於家庭。事實上他缺乏這種素質。他有的是另一種素質,宛如食肉菌般的素質,它會吞噬他生命中的一切,就連酒精也無法抑制,而這麼多年來,他對自己的這種素質還不是完全了解。他只知道阿諾爾的素質跟他有點像,兩者都具有壓倒性的強度,無論摧毀什麼幾乎都能合理化。然後,她終於打來了。
「幾周前他訂購了不少手術器材,要買這種東西不需要特別的許可。」
「還有呢?」
「沒有了,他似乎不常上網,好像很小心似的。」
「還有呢?」
「我搜索他是不是受過傷之類的,結果找到了多年前的一些病歷。」
「哦?」
「對,他住過院,醫生在病歷上寫的是遭人毆打,但患者堅稱他是摔下樓梯。醫生不採納患者的說法,並說傷勢遍布全身。他寫患者是警察,必須讓他自己判斷怎樣的情況必須報案。他還寫患者的膝蓋永遠無法復原。」
「所以他被毒打過。那命案現場和警察殺手呢?」
「這部分我找不到聯結,可是看起來他在克里波工作的時候參與過一些原始命案的調查工作,而且我找到他和其中一名被害人的聯結。」
「哦?」
「勒內·卡爾納斯。起初他看起來只是剛好出現,但後來我調整搜索條件,發現他們經常在一起。卡爾納斯會跟福爾克斯塔德一起出國,而且都是福爾克斯塔德付的錢,他在歐洲好幾個國家用兩個人的名字訂雙人房和套房。福爾克斯塔德還在巴塞羅那和羅馬買過珠寶,但我懷疑這些不是他自己要戴的。簡而言之,他們兩個人看起來像是——」
「——情人。」哈利說。
「我會說更像是秘密情人,」卡翠娜說,「他們從挪威出發時會坐在不同排,有時甚至搭不同班機。他們在國內旅行時總是住單人房。」
「阿諾爾是警察,」哈利說,「他認為待在衣櫃里比較安全。」
「但是追求勒內、和他一起去度周末假期、送他一大堆禮物的人不只福爾克斯塔德一個人。」
「我想也是,而且我認為之前的調查組一定發現了這點。」
「你太快下結論了,哈利。他們又沒有我的搜索引擎。」
哈利小心地伸手抹了抹臉:「也許吧。也許你說得對。也許我不應該認為當初那些警探不積極偵辦這個性關係混亂的男同性戀者命案。」
「沒錯。」
「好吧。還有呢?」
「目前只有這些。」
「好。」
哈利把手機放回口袋,看了看錶,腦海里浮現阿諾爾說過的一句話。
任何不敢為正義挺身而出的人都會良心不安。
難道阿諾爾犯下這些復仇的命案都是在為正義挺身而出?
還有那次他談到西莉亞的心理狀態時是怎麼說的?「我有過一些OCD的經驗。」這表示他知道那種什麼都擋不住的感覺。
阿諾爾就坐在他對面把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
七分鐘后,侯勒姆打電話來。
「他們查過楚斯·班森的手機號了,今天晚上沒人打電話給他。」
「嗯。所以福爾克斯塔德直接去班森家,把他載走。那福爾克斯塔德的手機呢?」
「手機是開機的,位置應該是在史蘭冬街、新堡大樓和——」
「該死,」哈利說,「你掛上電話,打他的手機。」
哈利等了幾秒鐘,就聽見某處傳來振動聲。聲音來自其中一個抽屜。哈利伸手去拉抽屜,發現鎖著,只有最底層那個最深的抽屜沒鎖。手機屏幕的亮光照在他臉上。他拿起手機,接起電話。
「找到了。」他說。
「哈啰?」
「畢爾,我是哈利。福爾克斯塔德很聰明,他把登記在他名下的手機留在這裡。我猜所有命案發生的時候,他的手機都在這裡。」
「這樣電信公司人員就沒辦法回溯他的活動。」
「而且他如果需要不在場證明,只要說他一如往常都在這裡工作就好了。而且抽屜沒鎖,代表我們在這部手機里查不出什麼東西。」
「你是說他還有另一部手機?」
「預付卡號碼,用現金買的,說不定登記的是另一個名字。他就是這樣打電話給被害人的。」
「既然今天晚上手機在那裡……」
「沒錯,他正在外面活動。」
「但如果他要用手機製造不在場證明,怎麼沒把手機帶回家?如果信號顯示他整個晚上都在警大學院——」
「就不太可能當作有效的不在場證明。還有另一個可能。」
「什麼可能?」
「他今天晚上的工作還沒完成。」
「哦,天哪。你認為——」
「我什麼都不認為。我聯絡不到貝爾曼。你能打給哈根,跟他說明現在的狀況,請他授權出動戴爾塔小隊去搜查福爾克斯塔德的家嗎?」
「你認為他在家?」
「沒有,可是我們——」
「——必須從有光的地方開始搜尋。」侯勒姆替哈利把話說完。
哈利再度結束通話,閉上眼睛。耳鳴快要完全消失了,但耳中卻出現另一種聲音。嘀嗒聲。倒數計時的嘀嗒聲。可惡!他把指關節按在眼睛上。
今天還有誰可能接到匿名電話?誰?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預付卡手機,或是公用電話,或是不會顯示電話號碼的大型總機。
哈利靜靜坐著幾秒鐘。
然後把手拿開。
他看著桌上那部大型黑色電話,遲疑片刻,接著拿起話筒,聽見總機的撥號音,按下重撥鍵。電話響起細小而興奮的嗶嗶聲,開始重撥上一個撥出的號碼。他聽見鈴聲響起,接著電話被接起來。
那個溫柔悅耳的聲音再度響起。
「貝爾曼。」
「抱歉,打錯了。」哈利說,掛上電話,閉上眼睛。媽的,該死!
49
現在的重點不在於兇手犯案的手法和原因。
哈利清空腦子裡所有多餘的信息,集中精神在現下唯一的重點上:地點。
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會在哪裡?
他會在某個命案現場。
隨身攜帶手術器材。
這時哈利發現只有一件事令他感到驚訝:他竟然這麼晚才想到。事情是那麼明顯,即便是想象力有限的大一警校生也有辦法從現有信息中推敲出兇手的想法。穿著一身外科醫生的服裝在哪裡最不會引人注目?
駕車從警大學院前往國立醫院只要兩分鐘。
他辦得到,戴爾塔小隊辦不到。
二十五秒之後,哈利已離開校舍。
三十秒后,他已坐上自己的車,發動引擎,開上史蘭冬街。只要沿著這條街一直走就能抵達目的地。
一分四十五秒后,他已將車子停在國立醫院的入口。
他推開雙開門,經過接待區十秒之後,就聽見有人高喊:「嘿,那位先生!」但他繼續向前沖,腳步聲回蕩在走廊牆壁和天花板之間。他拿出插在腰際的敖德薩手槍,感覺心跳正在倒數計時,跳得越來越快。
他經過咖啡機,慢下腳步,避免發出聲響,最後在命案現場門口的那張椅子前停下腳步。很多人知道有個毒梟死在這裡,但很少人知道他是被謀殺的,而且這起命案沒被偵破。然而阿諾爾知道。
哈利走到門前,豎耳凝聽。
手槍保險已經確認打開。
他的心跳已經倒數完畢,恢復平靜。
走廊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警衛正前來制止他。哈利靜靜打開房門,踏進門內,這期間他的腦子又跑完一串思緒:這場不斷重複上演的噩夢必須在這裡中止才行。他必須從夢中醒來,朝早晨的陽光眨眨眼,躺在冰涼的白色被子里,感覺身旁的她緊緊抱著他。他必須拒絕放手,拒絕讓自己再跑去別的地方,只待在她身邊。
哈利靜靜把門關上,看著一名身穿綠衣的人正俯身在一張病床上,床上躺著的是他認識的人:米凱·貝爾曼。
哈利舉起手槍,扳下擊錘,想象齊射而出的子彈穿過綠色手術衣,截斷神經,打碎骨髓,讓那人身子一彎,向前撲倒。但哈利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他不希望從背後對那人開槍,把他殺死。他希望從正面對那人開槍,把他殺死。
「阿諾爾,」哈利說,「轉過來。」
金屬桌上傳來噹啷聲,有個東西從那人的手上掉了下來。那是一把手術刀。那人緩緩轉身,拉下口罩,看著哈利。
哈利回望那人,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
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起來不止一人。他得趕快在沒有目擊者的情況下解決這件事。他感覺手指上的阻力越來越小,來到一觸即發的那點。這時一切都靜止下來。這是子彈發射前的寧靜。就是現在。不對。他稍微鬆開手指。不是他。那人不是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難道他判斷錯誤?難道他再度判斷錯誤?他眼前的那張臉肌膚平滑,嘴巴張開,眼睛是黑色的。這是一張陌生臉孔。難道這人就是警察殺手?對方看起來……一臉茫然。綠衣人向旁邊踏出一步。這時哈利才發現那個身穿綠色手術服的人是個女子。
就在此時,哈利背後的房門猛然打開,另外兩個身穿綠色手術服的人把他推到一旁。
「情況怎樣?」其中一人用頗具權威感的聲音尖聲問道。
「陷入昏迷,」女子答道,「心跳緩慢。」
「失血狀況呢?」
「地上沒有太多血跡,但血也可能流到胃裡去了。」
「辨別血型,拿三個血袋過來。」
哈利放下手槍。
「我是警察,」他說,「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出去,我們正在救人。」權威醫師說。
「我也是。」哈利說,又舉起手槍。男子看著他。「醫生,我正在攔截一個兇手,我們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收手了。」
男子轉過身去:「如果只有這個傷口,內臟沒有受損,那就不應該會流太多的血。他是不是昏迷了?凱倫,你來回答這位警察的問題。」
女子站在床邊,透過口罩說:「接待區有人看見一個男人穿著沾血的手術衣,臉上戴著口罩,從這個空無一人的側翼直接走出大門。這種情況很不尋常,所以她派人過來查看,就發現這個患者奄奄一息躺在這裡。」
「有誰知道那個男人往哪邊走嗎?」哈利問。
「他們說他就這樣消失了。」
「那個患者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目前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來。對了,你自己看起來也需要接受治療。」
「目前可以做的不多,只能用紗布蓋起來。」權威醫師說。
看樣子是問不出其他線索了,但哈利卻仍站在原地。他向前踏出兩步,停了下來,看著米凱蒼白的臉龐。米凱在整個過程中是醒著的嗎?很難說。
米凱的一隻眼睛直視哈利。
另一隻眼睛則不見蹤影。
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個黑洞,沾血的肌腱和白色條狀物從眼窩裡垂落出來。
哈利轉身離開,拿出手機,大步踏進走廊,尋找新鮮空氣。
「喂?」
「史戴嗎?」
「你聽起來心情不是很好,哈利。」
「警察殺手讓貝爾曼中計了。」
「中計?」
「他對他施行了手術。」
「什麼意思?」
「他取出貝爾曼的一隻眼睛,讓他躺在那裡一直流血。今天晚上的爆炸案也是警察殺手的傑作,我想你應該在新聞上看到了。他企圖殺死兩個警察,其中一個人是我。我需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因為我已經搞不清楚了。」
一陣靜默。哈利等待著,耳中聽著奧納的沉重呼吸聲。終於奧納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想聽你這樣說,史戴。假裝你知道,好嗎?」
「好好。我只能說他失控了,哈利。他的情緒壓力升高,現在已經到達沸點,所以不再遵循作案模式。從現在開始,他什麼都可能做得出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會是什麼?」
又是一陣靜默。
「謝了。」哈利說,掛掉電話。手機立刻響了起來,是侯勒姆打來的。
「喂?」
「戴爾塔小隊出發前往福爾克斯塔德家了。」
「很好!跟他們說他可能也正要回家,還有我們一小時之後才會發出通緝令,這樣他才不會從警用頻道或類似的工具得知我們的行動。打電話給卡翠娜,叫她去鍋爐間,我現在就過去。」
哈利來到接待區,看到人們看見他都大吃一驚。一名女子高聲尖叫,有人躲到櫃檯裡頭。哈利在櫃檯後方的鏡子里看見大家都這麼驚慌的原因。
鏡中是個身高將近兩米、遭受炸彈蹂躪的男子,手中還拿著一把全世界最醜惡的自動手槍。
「抱歉各位。」哈利咕噥說,推開雙開門離去。
「發生了什麼事?」侯勒姆問說。
「沒什麼。」哈利說,用雨水抹了抹臉,讓自己冷靜下來,「畢爾,我回家只要五分鐘,所以我會先開車回去沖個澡,包紮傷口,換件衣服。」
他們結束通話。哈利看見一名交通警察站在他的車子旁邊,拿出一本簿子。
「你要開單?」哈利說。
「你擋住醫院出入口,當然要開單。」交警頭也不抬地說。
「我想你最好走開,讓我把車開走。」哈利說。
「我想你不應該用這種口氣跟我——」交警說,抬頭一看哈利手握敖德薩手槍就愣住了。哈利坐上車,把槍塞回腰間,發動引擎,放開手剎,疾駛上路。那名交警仍獃獃站在原地。
哈利駕車在史蘭冬街轉彎,加快速度,從即將駛來的電車前通過,在心裡默默禱告,希望阿諾爾跟他一樣正要回家。
他轉上霍爾門科倫路,希望蘿凱看見他這個樣子不會被嚇壞,也希望歐雷克……
天哪,他多希望見到他們,即使他現在這麼狼狽,但也因為這樣,所以更想見到他們。
他降低車速,轉彎駛上大宅車道。
突然間他踩下剎車。
打到倒車擋。
緩緩倒車。
他看著剛才經過的、停在路邊的車輛,踩下剎車,用鼻孔吸氣。
阿諾爾的確正要回家,就跟他一樣。
路邊停著的兩輛霍爾門科倫區常見的奧迪和賓士之間,是一輛年份不詳的菲亞特。
50
哈利在雲杉樹下站立一會兒,觀察大宅。
他在上了三道鎖的大門和加裝鐵窗的窗戶上,都看不見任何闖入痕迹。
當然停在路邊的那輛菲亞特不見得就是阿諾爾的,很多人都有菲亞特。哈利摸了摸引擎蓋,仍是溫的。他把自己的車留在路中央。
他穿過樹林,跑到大宅後方。
靜靜等待,仔細聆聽。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爬上牆壁,拉長身體,看入窗戶,但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漆黑的房間。
他繼續繞著大宅行走,來到廚房和客廳亮著燈光的窗戶前。
他踮起腳尖,朝窗內看去,立刻又矮下身來,貼在粗木牆上,專心呼吸。因為現在他必須呼吸,必須讓腦部獲得充分氧氣才能快速思考。
這大宅有如碉堡,可是他媽的又有什麼用?
他逮到他們了。
他們都在裡面。
阿諾爾、蘿凱和歐雷克。
哈利集中精神,回想他所看見的。
他們坐在大門前的門廳里。
歐雷克坐在靠背椅上,椅子就放在門廳中央,蘿凱站在他背後。歐雷克嘴裡塞了一條白布,蘿凱正在把他綁在椅子上。
幾米後方,坐在椅子上的正是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他手裡拿著槍,顯然正在對蘿凱下命令。
細節。阿諾爾手上的槍是黑克勒-科赫手槍,那是警用手槍,十分可靠,不會卡彈。蘿凱的手機放在客廳桌上,她和歐雷克看起來都暫時沒受傷。
為什麼……
哈利停止繼續思考。他沒有空間去思考,也沒有時間去想為什麼,只能思考該如何阻止阿諾爾。
他已經看見開槍射擊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在不傷害到歐雷克和蘿凱的情況下射到阿諾爾。
哈利又抬頭朝窗內看了一眼,迅速縮回。
蘿凱已經快把繩子綁好了。
很快阿諾爾就會開始進行他的工作。
哈利已經看見警棍就靠在扶手椅旁的書柜上。很快阿諾爾就會用警棍打爛歐雷克的臉,就像他對別人做的那樣。但這個少年根本就不是警察,再說阿諾爾應該以為哈利已經死了,所以復仇應該已經沒有意義,那為什麼……停下來,別再想為什麼了。
他必須打電話給侯勒姆,叫戴爾塔小隊過來這裡,他們去奧斯陸另一頭的森林根本就是跑錯方向。可是要來這裡至少得花四十五分鐘。操!他得靠自己才行!
哈利告訴自己還有時間。
他還有幾秒鐘或是一分鐘的時間。
但他無法出其不意衝進門內,因為有三道鎖得開,還沒進去就會被阿諾爾發現,拿槍指著蘿凱或歐雷克的頭。
快點快點!想個辦法,哈利。
他拿出手機想發簡訊給侯勒姆,但手指不聽使喚,僵硬麻木,彷彿血液流動受阻。
在這關頭可別嚇呆了,哈利。這只是一般任務,他們只是……只是被害人,無臉的被害人。他們是……即將要跟你結婚的女人,還有小時候叫你爸爸的少年,後來他還因為疲憊而迷失。你從不希望讓那少年失望,但你還是會忘記他的生日,每次你發現時都急得快哭出來,只好想個把戲來哄騙他。你總是哄騙他。
哈利朝黑暗眨了眨眼。
你的老把戲。
手機在桌上。他可以打蘿凱的手機,看阿諾爾會不會站起來,離開蘿凱和歐雷克,然後再趁他接電話時開槍射擊。
如果他不站起來呢?如果他只是坐在原位呢?
哈利又朝窗內看了一眼,迅速低頭,並希望阿諾爾沒發現任何動靜。阿諾爾已經站了起來,手裡拿著警棍,把蘿凱推到一旁。就運算元彈不會碰上障礙物,在將近十米的距離下,哈利也很難阻止阿諾爾。他必須使用比這把俄羅斯制的敖德薩手槍更精準的武器,也不能使用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用這把槍的距離必須更靠近,最好在兩米以內。
他聽見窗內傳來蘿凱的聲音。
「我代替他!拜託你!」
哈利把頭靠在牆上,緊緊閉上眼睛。快行動啊。可是該怎麼行動?慈悲的上帝啊,該怎麼行動才好?求你給這個愛玩把戲的罪人一個提示吧,實現他的願望吧,他一定會還願的……不管你要什麼都可以。哈利吸了口氣,許下願望。
蘿凱看著那個留著紅鬍鬚的男子。男子站在歐雷克那張椅子的正後方,把警棍頂端擱在歐雷克肩膀上,另一手拿槍對準她。
「很抱歉,蘿凱,但我不能放過這個男孩。是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目標。」
「可是為什麼?」蘿凱沒發現自己已經哭了出來,只有滾燙的淚水滑落臉頰,彷彿哭泣的生理反應已跟她的感覺產生分離,或者她只是因為麻木而沒感覺到,「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阿諾爾?這種行為……這種行為……」
「有病?」阿諾爾微微一笑,笑容里似乎帶著歉意,「你們可能都這樣想吧。我們都喜歡陶醉在復仇的幻想中,但很少人願意或有能力去真正執行。」
「可是為什麼?」
「因為我可以愛,也可以恨。好吧,現在我已經不能愛了,所以取而代之的是……」他揚起警棍,「……這個。我正在榮耀我的摯愛勒內。是這樣的,他不只是個情人,他是……」他把警棍放到地上,靠著椅背,再把手插進口袋,手槍依然指著蘿凱,動也沒動,「……我唯一的摯愛,但他從我身邊被奪走,我卻無能為力。」
蘿凱看著阿諾爾手中握著的槍,知道自己應該震驚、焦躁、害怕,但她卻什麼感覺也沒有。她的心已經凍結了。
「米凱·貝爾曼的眼睛真漂亮,所以我奪走他的寶物,就像他奪走我的寶物。」
「以眼還眼,可是為什麼要找上歐雷克?」
「你還是不明白嗎,蘿凱?他是種子。哈利跟我說他以後想當警察,可是他的第一項任務就已經失敗了,所以他跟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任務?什麼任務?」
「逮到殺人兇手,讓他們獲得報應。他知道是誰殺了古斯托·韓森。你看起來很驚訝。這件案子我看過,顯然,歐雷克如果不是自己殺了古斯托,那麼他一定知道兇手是誰,其他可能性在邏輯上都說不通。難道哈利沒跟你說過嗎?古斯托遇害的時候歐雷克就在現場,蘿凱。你知道當我看見古斯托陳屍在命案現場的照片時是怎麼想的嗎?我覺得他長得好美。他跟勒內一樣都是美少年,原本都有大好人生在等著他們。」
「我兒子也有大好人生在等著他!求求你,阿諾爾,你不需要這樣做。」
蘿凱踏上一步。阿諾爾舉起手槍,不是對準她,而是對準歐雷克。
「別擔心,蘿凱,你也要死。你雖然不是目標,但你是目擊者,我得把你也處理掉。」
「哈利會找到你的,他會殺了你。」
「很抱歉給你帶來這麼多痛苦,蘿凱。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才對。是這樣的,哈利不會來找我,因為他恐怕已經死了。」
蘿凱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著他。他臉上的表情是真的感覺很遺憾。突然間桌上的手機亮了起來,發出簡單的口哨聲。她看了手機一眼。
「看來你錯了。」蘿凱說。
阿諾爾蹙起眉頭:「手機給我。」
蘿凱拿起手機遞給他。他把槍抵在歐雷克的脖子上,抓過手機,很快地看了簡訊,怒目瞪視蘿凱。
「『別讓歐雷克看到禮物。』這什麼意思?」
蘿凱聳了聳肩:「反正這表示他還活著。」
「不可能,收音機說我的炸彈爆炸了。」
「可以請你離開嗎,阿諾爾?現在還不算太遲。」
阿諾爾焦慮地眨了眨眼,看著蘿凱,或者說視線穿過蘿凱。
「原來如此,有人比哈利早一步到達,進入公寓,然後就『砰』,爆炸了。一定是這樣。」他咯咯一笑,「哈利正要回來對不對?他還沒起疑。我可以先殺了你,再等他進門。」
他似乎又想了一遍,點了點頭,顯然得到同樣的結論,拿槍指著蘿凱。
歐雷克開始在椅子上扭動,想跳起來,透過塞嘴布發出急迫的呻吟聲。蘿凱看著槍口,感覺心臟似乎停止跳動,彷彿她的大腦已接受不可避免之事並開始關機。她已不再感到害怕。她想死,為歐雷克而死。說不定哈利可以及時趕到,說不定他會拯救歐雷克。因為現在她已經知道了一些事。她閉上眼睛,等待某種未知到來。也許是一擊、一刀,或是痛楚、黑暗。她沒想到要對哪個神祈禱。
大門的一個門鎖傳來咔咔聲。
她張開眼睛。
阿諾爾放下手槍,看著大門。
咔咔聲暫停片刻,接著又響了起來。
阿諾爾後退一步,從扶手椅上拿起一條毯子,蓋住歐雷克和椅子。
「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他低聲說,「你敢說一個字,我就在你兒子頭上轟出大洞。」
咔咔聲第三次傳來。蘿凱看見阿諾爾站到歐雷克和椅子後面,這樣從大門進來就看不見手槍。
接著大門打開。
門外出現他的身影。高大的身材、燦爛的笑容、敞開的外套、飽受蹂躪的臉龐。
「阿諾爾!」他高興地說,「看到你真開心!」
阿諾爾也笑說:「你看起來真狼狽,哈利!發生了什麼事?」
「警察殺手。炸彈。」
「真的假的?」
「還好沒造成什麼傷害。你怎麼來了?」
「我正好經過,突然想到要跟你討論一下課表。你要不要過來這裡?」
「我要先抱抱她。」哈利說,對蘿凱張開雙臂。蘿凱立刻奔入他的懷中。「旅途還順利嗎,親愛的?」
阿諾爾清了清喉嚨:「你可以放開他了,蘿凱,今天晚上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你有點太嚴厲了哦,阿諾爾。」哈利笑說,放開蘿凱,把她稍微推開,脫下外套。
「過來這裡吧。」阿諾爾說。
「這裡光線比較好,阿諾爾。」
「我膝蓋會痛,來這裡吧。」
哈利蹲了下來,解開鞋帶:「今天我經歷了一場大爆炸,讓我先脫鞋吧。反正你離開也要用到膝蓋,而且你又在趕時間,乾脆就把課表拿過來吧。」
哈利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他距離阿諾爾和蓋著毯子的椅子大約六七米。阿諾爾曾說他視力不好,手又會抖,這表示他的射程範圍只有一米半左右,況且現在目標又突然蹲下,還低頭讓自己變得更小,傾身向前好受肩膀保護。
哈利拉起鞋帶,假裝鞋帶打了死結。
引誘阿諾爾。他必須把阿諾爾引誘過來才行。
此外別無他法。這可能也是他之所以如此平靜放鬆的緣故,眼下只能放手一搏。他已下了賭注,其他只能交給神明。
說不定阿諾爾注意到了他的這份平靜。
「那就照你說的做吧,哈利。」
哈利聽見阿諾爾走了過來,依然專心解開鞋帶。他知道阿諾爾從坐在椅子上的歐雷克身旁走過。歐雷克動也不動,彷彿清楚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事。
接著阿諾爾從蘿凱身旁走過。
時候到了。
哈利抬頭看去,直視槍口。槍口有如黑色眼睛般在二十到三十厘米外凝視著他。
他從一進門開始,就知道任何突來的細微舉動都會觸發阿諾爾,讓他朝最靠近的目標開槍射擊,也就是歐雷克。但阿諾爾知道哈利身上帶了槍嗎?他有料到哈利會帶槍去找楚斯嗎?
也許有料到。也許沒料到。
反正沒差別。現在哈利絕對來不及拔槍,無論槍有多近。
「阿諾爾,為什麼——」
「再見了,我的朋友。」
哈利看著阿諾爾的手指扣緊扳機。
哈利知道在人生旅途來到盡頭時,我們並不會突然得到大啟示,不會突然了解生死的意義,也不會突然了解為何要來這世上走一遭。我們也不會突然有小頓悟,例如像阿諾爾這樣的人到底為什麼會願意犧牲一切來摧毀別人的生命。人生旅途來到盡頭時,只會有生命的突然終止,就像文字之間平凡卻又合乎邏輯的停頓。這就是停頓應該出現的地方。
火藥點燃,瞬間引發爆發性的速度和壓力,使銅製彈匣中的子彈以大約每秒三百六十米的速度激射而出。軟鉛彈經過槍管內的溝槽而旋轉,如此穿過空氣時更能保持穩定。但以現在的情況來說並不需要,因為子彈只飛行了幾厘米就穿過肌膚,接觸頭骨,讓速度慢了下來。子彈穿入腦部之後,速度降到每小時三百公里,它先穿過並摧毀運動皮質,癱瘓所有動作,接著射穿頂葉,摧毀左右腦的功能,然後劃開視神經,擊中另一側的頭骨。射入角度和降低的速度使得子彈並未繼續穿透頭骨,反而彈了開來,射中另一片頭骨,速度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但這時它已對腦部造成莫大傷害,導致心跳停止。
51
卡翠娜·布萊特打個冷戰,依偎著侯勒姆的手臂。這座大教堂甚是寒冷,不僅裡頭冷,外頭也冷。她該多穿件衣服才對的。
眾人正在等待。奧普索教堂里的每個人都在等待和咳嗽。為什麼人們一進入教堂老是會咳嗽?難道教堂的空間會令人咽喉緊縮?為什麼即使是在以玻璃和水泥打造而成的現代教堂中也會這樣?是不是因為人們知道聲音在教堂里會被放大所以克制自己不要發出聲音而產生焦慮,反而造成這種強迫性行為?或是人們用咳嗽的方式來釋放壓抑的情感,讓自己不會爆出大哭或大笑?
卡翠娜伸長脖子看了看。出席人數不多,只有寥寥幾名親朋好友而已,哈利的聯絡人列表上以首字母為代表的人幾乎都到場了。她看見史戴·奧納帶了妻子出席,今天他改打領帶。另外還有甘納·哈根,他也帶妻子出席。
她嘆了口氣。應該多穿件衣服的,儘管侯勒姆看起來不是很冷。今天侯勒姆穿黑西裝。她沒想到他穿黑西裝會這麼帥。她拂拭他的西裝翻領,並不是因為上頭有髒東西,而是人們都會做這個動作來表達親密愛意,就像猴子會替彼此抓虱子一樣。
案子已經偵結。
警方一度以為逮不到他了,以為綽號警察殺手的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設法跑到了國外,或在挪威找個藏身之窟躲了起來,而且這個洞窟一定又深又黑,才讓人找不到。通緝令發布的頭二十四小時中,他的外形描述和個人資料通過各大媒體巨細靡遺地強力播送,使得全挪威凡是心智健全的人都知道阿諾爾是誰以及他長什麼樣子。那時卡翠娜才發現他們曾經距離發現阿諾爾就是兇手只有一步之遙。當哈利叫她搜索勒內·卡爾納斯和其他警察的關聯時,如果她再擴大搜索條件,將前任警察也包含進來,就能發現阿諾爾跟這名年輕男子的關係。
她拂拭翻領的手停了下來,侯勒姆對她露出感謝的微笑。那是個硬擠出來、一閃而逝的微笑。他的下巴微微顫抖,看起來就快哭了。她看得出來。今天她將第一次看見侯勒姆哭泣的模樣。她咳了一聲。
米凱·貝爾曼悄悄坐到最旁邊的位子上,看了看錶。
再過四十五分鐘他將接受另一次採訪。這次要採訪他的是另一本外國雜誌《亮點》,這本雜誌號稱擁有百萬讀者。他們將採訪這位警察署長如何夜以繼日、孜孜不倦地追捕兇手,最後連自己也差點淪為警察殺手的手下亡魂。米凱將再度稍微停頓,然後才說,能夠避免失心瘋的殺人兇手繼續屠殺更多警察,犧牲一隻眼睛作為代價不算什麼。
米凱把袖子蓋在手錶上。儀式應該開始了才對,他們還在等什麼?他花了點心思挑選今天要穿的衣服。是不是要穿黑西裝?既適合這個場合,也搭配他的眼罩?那眼罩一夕爆紅,以非常直白的方式述說他的偉大功績。根據《晚郵報》的報道,今年米凱是在國際媒體上曝光率最高的挪威人。還是要穿適合多種場合的深色西裝?這樣儀式結束後去接受採訪比較不會那麼突兀。再說採訪結束后,他還必須直接去跟市議會議長開會。烏拉建議他穿適合多種場合的深色西裝。
儀式再不開始,他就要遲到了。
他沉思片刻,看自己有什麼感覺。沒有,難道他應該有什麼感覺嗎?畢竟只不過是哈利·霍勒而已,既不是他的好友,也不是奧斯陸警區的警察。但記者可能在外面守候,因此來教堂露個臉可以做好公關。的確,哈利是第一個指出兇手是阿諾爾的人,這個事實無可迴避,而且由於這件案子牽涉甚廣,使得米凱難以無視哈利的存在。這也使得做好公關更為重要。他已經知道待會兒跟議長開會要談些什麼。該黨失去了伊莎貝爾·斯科延這個重要人物,因此正在尋找替代人選,想找個人氣高、受敬重的人來加入他們的團隊,領導奧斯陸向前邁進。議長打電話給他時,一開口就稱讚他在接受《雜誌》訪問時展現出溫厚穩重的形象,並問不知道該黨的綱領是否符合米凱的政治觀點?
雙方一拍即合。
領導奧斯陸向前邁進。
這是米凱·貝爾曼的城市。
所以管風琴快開始演奏吧!
畢爾·侯勒姆的手臂感覺到卡翠娜正在發抖,他也感覺到西裝褲里泌出冷汗,心想今天會很漫長。他跟卡翠娜還要再過很久才能脫下衣服爬上床。一起爬上床,並讓日子繼續過下去。讓他們這些存活下來的警察把日子繼續過下去,無論他們喜歡與否。他的目光掃過一排排長椅,想起那些今天無法到場的人,想起貝雅特·隆恩、埃倫·文內斯拉、安東·米泰、羅爾·米茲杜恩的女兒菲亞。他也想到蘿凱和歐雷克·樊科,今天他們也沒坐在這裡。他們跟被安排在聖壇前的那個男人——哈利·霍勒——發展出家人般的關係,也付出了代價。
奇怪的是,聖壇前的哈利就跟往常一模一樣,像個黑洞似的把周圍一切好的事物都吸進去,耗盡別人給他或沒給他的愛。
昨晚他們上床睡覺時卡翠娜說她也愛上了哈利,不是因為他值得被愛,而是因為他無法讓人不愛。但你也很難吸引他、留下他、跟他一起生活。是的,她愛過他,但一切都已成過去,愛意已然冷卻,或至少她試著讓它冷卻。她和另外幾個女人因為短暫心碎而留下的小傷疤將永遠存在。哈利只是她們暫時借來陪伴的男人,如今一切都結束了。說到這裡,侯勒姆要她別再說了。
管風琴開始演奏。侯勒姆對管風琴總是沒有抵抗力。他母親在史蓋亞村的老家客廳里就有一台歌手克格雷格·阿爾歐曼用的那種B3管風琴,用來彈奏老聖歌。對侯勒姆來說這些管風琴的樂音就像是讓他浸泡在溫暖的音符中,只希望眼淚不會奔瀉而出。
警方從未逮到阿諾爾,是他自己罷手的。
他可能認為自己的任務結束了,因此生命也該告一段落,於是做出唯一符合邏輯的決定。警方花了三天才找到他,三天瘋了似的搜索,侯勒姆覺得似乎全國都動員了起來。這可能也是為什麼當新聞播報說阿諾爾在馬里達倫谷的森林裡、距離埃倫命案現場只有幾百米的地方被發現時,大家覺得很掃興的原因。阿諾爾手中握著一把槍,頭部有個相當低調的小洞。警方會找到他是因為他的車在小徑入口附近的停車場被人發現,那輛老菲亞特也上了全境通報。
鑒識小組由侯勒姆領軍。阿諾爾躺在石南荒原中看起來十分無邪,猶如留了紅鬍鬚的小精靈。他陳屍的地方被樹木包圍,只有那裡露出一方天空。他們在他口袋裡發現那輛菲亞特的鑰匙、黑斯默街九十二號那戶公寓的金屬門鑰匙,以及一把黑克勒-科赫手槍。他手裡也握著一把槍。此外他的皮夾里放著一張舊照片,侯勒姆一看就認出照片中的男子是勒內·卡爾納斯。
由於當時連續下雨至少二十四小時,屍體又暴露在外三天,因此可以檢驗的證據不多,但是無所謂,警方需要的證據都已齊全。射入傷口位於右太陽穴,周圍肌膚有子彈發射所導致的燒焦痕迹,也有火藥殘跡,從頭部取出的子彈經過彈道比對后符合他手上握的手槍。
因此調查重點並不在此。真正的調查工作要從警方去他家破門而入開始,他們在那裡發現大部分的證據,可用來釐清所有的殺警案,包括幾支警棍沾有被害人的血跡和毛髮、一把刺刀鋸沾有貝雅特的DNA、一把鏟子沾有的泥土符合維斯特墓園的土壤、塑料束帶、一些警方封鎖帶跟德拉門市郊發現的一樣、一雙靴子符合翠凡湖發現的腳印。警方什麼證據都找到了。事後侯勒姆突然覺得十分空虛,就跟哈利常說的一樣,但這是他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
只因突然無事可做。
這感覺不像是越過終點線、駛入碼頭或開進車站。
比較像是柏油路、路橋或鐵路突然消失,道路來到了盡頭,開始潛入虛空。
一切都結束了。他討厭「結束」這兩個字。
這兩個字幾乎等同於「走投無路」。他深入研究過原始命案的調查工作,發現了他一直在尋找的線索,也就是在翠凡湖遇害的少女、猶大·約翰森和瓦倫丁·耶爾森之間的關聯。有個四分之一的指紋比對不出來,但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也不能小看。不,案子還沒結束,永遠都不會結束。
「要開始了。」
這句話是卡翠娜說的,她的嘴唇幾乎碰到他的耳朵。管風琴的聲音響了起來,形成一首曲子,一首他熟悉的曲子。他用力吞了口口水。
甘納·哈根稍微閉上眼睛,只是聆聽音樂,不去思考。但思緒依然不斷冒出來。案子已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是時候把該埋葬的通通都埋葬。但有件事至關重要,永遠都沒辦法埋葬。這件事他沒跟任何人提過,之所以沒提是因為已經沒有用了。那天他在醫院和魯道夫獨處時,魯道夫曾以嘶啞聲音用瑞典語跟他說:「如果我同意做證指控伊莎貝爾·斯科延,你願意提供我什麼條件?」又說,「我知道她跟某個警界高層人士合作,可是我不知道是誰。」
那是已死之人發出的死亡迴音。如今伊莎貝爾已經失勢,這些難以證實的說辭所帶來的傷害只會超過利益。
因此他把這件事藏在心裡。
就像安東沒說出那根警棍的事一樣。
他雖然做出這個決定,但半夜還是會驚醒。
「我知道她跟某個警界高層人士合作。」
哈根再度張開眼睛。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聚集在教堂里的人。
楚斯·班森坐在他那輛鈴木維特拉上,按下車窗,聆聽教堂傳出的管風琴聲。天際晴朗無雲,艷陽高照,讓他既覺得溫暖又糟糕透頂。他向來不喜歡奧普索鄉,這裡有一大堆小流氓。他打過很多小流氓,也被很多小流氓打過,但當然不像在黑斯默街那樣被打得那麼慘。所幸他的傷勢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嚴重。米凱去醫院探病時跟他說,反正他長那麼丑,受點傷也沒什麼關係,而且腦震蕩再嚴重,對一個沒腦子的人來說也沒什麼影響。
米凱說這些話自然是開玩笑,楚斯也試著發出呼嚕笑聲來表示他聽懂了其中的笑點,但骨折的下巴和碎裂的鼻子實在太痛了。
目前他仍必須服用大量止痛劑,頭上還纏著大片紗布,而且應該還不能開車才對。不然他要做什麼呢?呆坐在家裡等待暈眩消失、傷口癒合嗎?就連梅根·福克斯也開始讓他覺得無聊了,再說醫生也不准他看電視。所以他還不如把車開來這裡,坐在車上……呃,坐在車上幹嗎呢?為了向他不曾敬重過的人致上敬意嗎?何況這人是個不知好歹的超級大白痴,還救了一個死了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人。所以為什麼他要來這裡做出這樣一個空洞的姿態?楚斯自己也想不通,他只知道他希望儘快返回工作崗位,讓這座城市再度屬於他。
蘿凱吸氣又呼氣,手中握著的那束花感覺又濕又冷,雙眼看著教堂大門,心想裡頭坐著許多親朋好友,還有牧師。人數雖然不多,但大家都在等待,儀式少了她沒辦法開始。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掉眼淚嗎?」歐雷克說。
「對啊。」她說,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撫摸歐雷克的臉頰。他已經長得好高好英俊,她得抬頭看他才行。為了今天這個場合,她特地去幫他買了一套黑西裝,當他們站在店裡量尺寸時,她才發現兒子已經長得快要接近哈利一米九二的身高了。她嘆了口氣。
「我們快進去吧。」她說,挽住歐雷克的手臂。
歐雷克打開教堂大門,裡面的司儀對他點了點頭。他們邁開腳步踏上走道。蘿凱一看見轉頭過來看她的眾多臉孔,緊張感就消失了。舉行這個儀式不是她的主意,她原本是反對的,但最後還是被歐雷克說服了。歐雷克說一切就應該這樣結束才對。他用的就是這兩個字:結束。但這兩個字不也象徵新的開始嗎?象徵他們的生活即將邁入新的階段。至少她是這樣覺得。突然間所有感覺都對了。現在她這樣步入教堂,感覺再恰當也不過了。
她臉上漾起笑容,對那些朝她微笑的親友微笑。一時之間她覺得如果大家或是自己的笑容再大一點的話,一定會釀成嚴重意外。她原本以為看到這些微笑的面孔應該會令她戰慄不已,但這時她只覺得肚子不斷冒出笑聲的泡泡。不要大笑,她告訴自己說,現在可不能大笑。她注意到歐雷克非常專心地在走路,把腳步踩在管風琴樂聲的拍子上。這時歐雷克也察覺到她的心情轉變,以及她瞥過來的目光。蘿凱看見他驚訝且警告的表情。然後歐雷克就趕緊別過頭去,但他已經看見母親正咯咯笑個不停。此時此刻怎麼可以笑成這樣?他覺得這實在太不恰當了,以至於他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蘿凱趕緊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精神集中在即將舉行的儀式和莊重的氣氛上。她的目光落在站立於聖壇前等候的男子身上,也就是身穿黑西裝的哈利。
哈利面對他們站立,英氣逼人卻又傷痕纍纍的臉上露出傻傻的笑容,挺拔的站姿有如一隻驕傲的孔雀。那天在甘納厄亞服飾店裡,哈利和歐雷克背靠背站立,讓店員用捲尺為他們測量身高,最後店員宣布說他們兩人的身高相差三厘米,哈利稍微勝出。這兩個大男生聽了開心擊掌,彷彿聽見某個比賽的最後比分覺得非常滿意。
但現在,就在這一刻,哈利看起來十分成熟。六月的陽光穿透彩繪玻璃灑落下來,彷彿將他籠罩在神聖光輝中,讓他看起來更為頎長挺拔,而且他從頭到尾都非常自在放鬆。起初蘿凱不明白他在經過那麼多事情之後怎麼可以這樣的一派輕鬆?但漸漸地他這種冷靜且不可動搖的信念影響了她,讓她也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阿諾爾出現在他們家之後的那幾個星期,她都難以入眠,即使哈利把她抱在懷中,在她耳邊輕聲說一切都結束了、已經沒事了、他們已經脫離危險了,她還是難以入睡。每天晚上哈利都這樣跟她說,像是在念某種令人昏昏欲睡的咒語,但仍然不夠。不過漸漸地她也開始如此相信。又過了幾個星期,她開始知道事情的確是這樣,一切都會船到橋頭自然直。於是她開始睡得比較好,可以進入深度睡眠,不會做那些醒來后完全記不得的夢,一直睡到早上哈利悄悄起床把她吵醒。哈利總以為她不知道他起床,她也總假裝自己還在睡覺,因為她知道哈利喜歡用咳嗽聲將她喚醒,手裡拿著早餐托盤站在床邊,臉上露出既開心又驕傲的表情。
歐雷克已放棄要把腳步踩在管風琴演奏的門德爾松樂曲節拍上,反正這對蘿凱來說一點差別也沒有,因為歐雷克每踏出一步她都得走兩步才能跟上。他們決定讓歐雷克一人身兼二職,她思索之後覺得這個安排再自然不過。歐雷克負責陪伴她走到聖壇前,將她交給哈利,然後再當男方的伴郎。
哈利原本想找的伴郎人選都沒辦法承擔這個責任,但見證人仍是他首選的那一位。聖壇旁擺著一張空椅,上頭放著貝雅特的照片。
他們朝聖壇走來,哈利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蘿凱。
她一直不明白像哈利這樣心跳速率很低的人,可以一連好幾天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幾乎不跟人說話,也不需要外界刺激,但只要一按下開關,卻又可以立刻察覺到一切,察覺到嘀嗒作響的每一秒,甚至察覺到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他只要用冷靜沙啞的嗓音說幾個字,就能表達許多情緒、信息、驚奇、愚痴和智能,遠勝過那些夸夸其談之人在一頓豐盛大餐上說的所有話。
然後是他的那雙眼睛。他的眼神溫厚和藹,近乎害羞,卻有辦法吸引你的注意力,迫使你專註於當下。
蘿凱即將嫁給這個她深愛的男人。
哈利看著她站在那裡,美得令他紅了眼眶。他沒料到竟然會這樣。他並不是沒料到她會很美,蘿凱穿上白紗肯定美麗動人。他沒料到的是自己竟然會有這種反應。他所能想到的只是希望儀式不要拖太久,牧師不要說太多關於靈性方面或激勵人心的話。他想象在這種令人感動的場合,通常他都會毫無感覺、麻木冷感,成為有點失望的旁觀者,看著大家感動得半死,自己卻什麼感覺也沒有。不過這次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畢竟是他自己堅持要在教堂舉行婚禮的。而現在他卻熱淚盈眶,又大又鹹的淚珠垂在眼角。哈利眨了眨眼,蘿凱凝望著他,和他四目交接。她的眼神並不是在說:我正在看你,大家都看見我正在看你,所以我要盡量表現得很開心。
她的眼神是隊友的眼神。
訴說的是我們可以搞定這件事,你我攜手一起,就讓我們放手去做吧。
她露出微笑。哈利發現自己也露出微笑,也不知道是誰先對誰微笑。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只因體內滿是笑意,且迅速傳遍全身,遲早忍不住會爆出大笑。莊重的氣氛通常會對她產生這種影響。對他也是。為了不笑出來,她望向歐雷克,卻沒什麼用,因為歐雷克自己都快笑場,他只是低頭緊閉雙眼,努力剋制而已。
這團隊真有默契,哈利驕傲地想,並將目光移到牧師身上。
他們這個團隊搞定了警察殺手。
當時蘿凱一看見那條簡訊就明白了意思。別讓歐雷克看到禮物。也就是別讓阿諾爾起疑的意思。蘿凱一看就知道哈利想怎麼做:他打算使出生日禮物的老招數。
因此當哈利走進大門,她上前擁抱他時,順手就抽出他插在後腰帶里的東西,再把雙手放在身前,避免阿諾爾看見她手裡拿著東西。她手裡拿著的是開了保險的敖德薩手槍。
甚至連歐雷克都明白那條簡訊的意思,因此他保持安靜,知道自己不能破壞他們即將採取的行動。這表示生日禮物的事他從未被騙,但他也從未說破。這團隊真有默契。
他們的三人團隊誘得阿諾爾朝哈利走去,把蘿凱留在背後,因此她才能踏上一步,趁阿諾爾還沒對哈利下手之際,近距離朝他的太陽穴開槍。
他們是無敵的冠軍團隊。
哈利很快地吸了吸鼻子,心想不知道眼角那兩顆巨大淚珠是不是夠識相,懂得留在原地,否則他就得伸手把它們擦掉,以免滑落臉頰。
他冒險選擇了後者。
蘿凱問過哈利為什麼要堅持在教堂結婚,因為就她所知,哈利對基督教的感覺就跟化學式一樣冰冷。她也是一樣,儘管她是在天主教家庭中長大的。哈利回答說,那天晚上他在屋外對虛構的上帝許下願望說如果他們能順利渡過難關,為了還願,他願意接受這個愚蠢的儀式:在所謂的上帝面前舉行婚禮。蘿凱聽了大笑,說這根本不代表他相信上帝,這只是「血腥指關節」遊戲的進階版,只是幼稚的男孩遊戲而已。她還說她愛他,當然願意跟他在教堂結婚。
他們解開歐雷克之後,三人擁抱在一起,像是進行團體擁抱似的。他們靜靜擁抱了漫長的一分鐘,撫摸彼此,確定大家都沒有受傷。那一槍的聲音和氣味似乎回蕩在四壁之間,得等散去之後才能進行接下來的事。事後哈利叫他們在廚房餐桌前坐下,從仍然開著的咖啡機煮了咖啡,為大家各倒一杯,心裡不自禁地想:如果阿諾爾成功地殺了他們全家,不知道他離開時會不會把咖啡機關上?
哈利坐下,啜飲一口咖啡,看了一眼躺在幾米之外的屍體,回過頭來正好看見蘿凱疑惑的眼神:為什麼他還不打電話報警?
哈利又喝了口咖啡,朝那把放在桌上的敖德薩手槍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她。她是個聰慧的女人,只要給她一點時間,最後她一定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打電話報警,就等於把歐雷克送進監獄。
接著蘿凱緩緩點了點頭。她明白了。因為日後鑒識人員拿手槍比對病理醫生從阿諾爾頭部取出的子彈時,立刻就會發現這把槍正是古斯託命案中一直未能尋獲的兇槍。畢竟有人遭9毫米×18毫米的馬卡洛夫子彈射殺可不是每一天或甚至是每一年都會發生的事。他們一旦發現這把槍比對符合,就會聯結到歐雷克,進而導致歐雷克遭到逮捕。這次這把槍在法庭上將成為犯案鐵證,判決和刑期絕對無法有轉圜空間。
「你們該做什麼就去做吧。」歐雷克說,他早就了解情況的嚴重性。
哈利點了點頭,目光沒有片刻離開蘿凱。這個決定他們必須三人一致同意才行。
牧師讀完《聖經》章節,眾人再度坐下。牧師清了清喉嚨。哈利事前已經請他盡量縮短講道的部分。他看見牧師嘴唇微動,臉上表情跟那晚蘿凱臉上的表情十分相像。那晚她先緊緊閉上眼睛,然後再張開,彷彿要確定這不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噩夢。她嘆了口氣。
「我們能怎麼做?」她問說。
「燒毀。」哈利答道。
「燒毀?」
哈利點了點頭。燒毀。楚斯的專長。當中的差別只在於楚斯執行燒毀工作是為了錢。
於是他們立刻開始行動。
哈利做了該做的事。他們去做了該做的事。歐雷克把哈利的車從馬路上開進車庫,蘿凱用垃圾袋把屍體包起來。哈利用防水布和兩根鋁管做了個臨時擔架。把屍體放進後車廂之後,哈利拿著那輛菲亞特的鑰匙走到下方的馬路上,他和歐雷克各開一輛車前往馬里達倫谷,蘿凱則留下來清理,除去所有痕迹。
一如預期,在那個下雨的夜晚,葛拉森科倫山區一個人也沒有,但他們還是挑了一條小徑走,以免被人撞見。
在濕滑的下雨天抬一具屍體十分累人,但另一方面哈利知道雨水會沖刷掉所有鞋印和人為布置的痕迹。他們可不希望讓人發現屍體是被搬到這裡的。
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一個適當地點,那地方不會立刻被人撞見,但不久之後一定會被路過的獵麋犬發現。這段時間長得足以讓鑒識證據都遭到破壞,或至少變得難以辨識;卻又短得不至於讓社會花費過於龐大的資源來搜尋這名通緝犯。當哈利發現自己將後者也考慮進去時,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他也大受成長環境的影響,是個經過洗腦、跟隨群眾的社會民主主義者,只要燈開了一整晚或在鄉間亂丟垃圾就會良心不安。
牧師佈道完畢,接著一名少女在頂層樓座高唱鮑勃·迪倫的《西班牙皮靴》(BootsofSpanishLeather)一曲。這首歌代表哈利的願望,也代表蘿凱的祝福。牧師的講道內容更多是關於在婚姻中攜手合作,比較少關於上帝的照看。哈利想到當時他們如何把阿諾爾從垃圾袋裡抬出來,調整他躺在地上的姿勢,讓肢體看起來比較合乎在森林裡朝太陽穴開槍自殺的模樣。哈利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問蘿凱,為什麼那時她會近距離朝阿諾爾的右太陽穴開槍,而不像百分之九十的人那樣直接朝後腦勺或背後開槍。
當然她很可能只是害怕子彈會穿過阿諾爾而打中哈利。
但也可能她那運作得快如閃電、實際得近乎嚇人的大腦在一瞬間想到了下一步,想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要拯救他們一家人,一定得採用某種掩飾手段才行,讓事實迂迴呈現,讓他殺變成自殺。哈利身旁這個女子可能想到了自殺者不會從腦後一點五米的位置開槍,而且阿諾爾是右撇子,所以應該對右太陽穴開槍。
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關於她,他了解的地方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也很多。他在看過她行動之後、在和阿諾爾相處幾個月之後、在和自己相處四十多年之後,不由得想問一個問題:你可以了解一個人多深?
聖歌結束,牧師開始進行結婚誓詞的部分——你願意愛她、榮耀她……但他和蘿凱不去理會儀式,只是看著彼此。哈利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放開她,無論他必須說多少謊言、無論承諾愛一個人到海枯石爛有多不可能都沒關係。他只希望牧師趕快閉嘴,好讓他把已經在他心中快樂得冒泡的那句話說出來:我願意。
史戴·奧納從胸前口袋拿出手帕,遞給妻子。
哈利剛才說了我願意,話聲依然回蕩在教堂穹頂之間。
「怎麼了?」英格麗德低聲問道。
「親愛的,你在哭。」他低聲說。
「沒有,是你在哭吧?」
「是嗎?」
奧納用手帕擦了一下,發現自己真的在流淚,雖然不多,但足以在手帕上看見濕痕。奧蘿拉一定會說他沒有好好地哭,因為那只是兩行看不見的清淚在毫無預警之下滑下鼻子兩側,周圍沒人看見、沒人攝影,也沒人特別討論。只不過是眼睛里的墊片鬆開,水流出來而已。他原本希望奧蘿拉能一起來參加婚禮,但她要去納德魯體育場參加為期兩天的手球比賽,而且剛才發簡訊來說他們贏了第一場比賽。
英格麗德為奧納整理領帶,手擱在他的肩膀上。他把手疊在她的手上,知道兩人同時想到他們自己的婚禮。
案子偵結,他寫了一份心理分析報告,裡面寫道他猜測阿諾爾·福爾克斯塔德用來自殺的手槍就是用來殺害古斯托·韓森的手槍,而古斯托和勒內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很有魅力的年輕男子,毫無顧忌地販賣肉體給各年齡層的男人,而阿諾爾就是會愛上這種類型的人。阿諾爾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也可能導致他謀殺古斯托,導火線可能是嫉妒或一連串由於嚴重精神病所產生的妄想事件,儘管這些癥狀外界可能看不出來。奧納附上了一份諮詢筆記,是阿諾爾在克里波任職時去找他診療所留下來的,當時阿諾爾的主訴是幻聽。儘管醫界早已認為幻聽並不是精神分裂症的同義詞,奧納仍傾向於認為阿諾爾的情況確是如此,而寫下診斷將代表終結阿諾爾的警探生涯。但最後奧納沒必要遞出報告,因為阿諾爾在說出他接近一名未具名同事的行為之後,就辭去了工作。阿諾爾不再去諮詢,從此在奧納眼前消失。但很顯然地有幾個事件造成了他的病情惡化。其一是他頭部受傷,必須住院很長一段時間。許多研究指出即使腦部只是受到輕微衝擊,都可能造成行為改變,例如變得更具侵略性,衝動控制的能力降低。此外他頭部受到的重擊也跟他加諸被害人的很像。其二是失去勒內·卡爾納斯。根據目擊者指出,阿諾爾幾乎是瘋狂地愛上勒內,因此他最後會自殺一點也不足為奇,而他也不會留下遺書或任何東西來辯解他所做的事,這對自大狂來說十分正常,因為他們覺得需要被人記住、了解、欣賞、視為天才,而且還要青史留名。
這份心理分析報告正中下懷,米凱表示這是最後一塊拼圖。
但奧納認為另一個層面可能對警方最為重要。他利用這份診斷報告來替警方止血,否則問題可能更為棘手且麻煩,那就是為什麼這名進行血腥屠殺的兇手竟然是警方自己人?的確,阿諾爾只是前任警察,但這起事件對警察這份工作和警方的內部文化帶來什麼啟示?
如今警方可以不用再辯解,因為心理醫生已經診斷說阿諾爾精神失常。一個人精神失常不需要原因。精神失常只是一種自然疾病,會突然發生,事情就是這樣。事後你只能繼續過日子,不然還能怎麼辦?
米凱和其他人都是如此解讀。
無論如何這起案件總算告一段落。奧納回去當全職的心理諮詢師。但哈根說他希望鍋爐間小組可以成為一個永久待命的單位,有點像戴爾塔小隊那樣。另外犯罪特警隊招募卡翠娜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她也已經答應。她說她有許多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只能離開風光明媚的卑爾根,搬到這個糜爛的首都。
管風琴手再度開始演奏,奧納聽見踏板發出咯吱聲,音符隨之響起。新郎新娘步上走道,如今他們已成為新婚夫妻。他們不用左右點頭致意,因為來教堂參加婚禮的人很少,一眼就能把所有人盡收眼底。
婚禮結束后的慶祝派對將在施羅德酒館舉行。通常不會有人選在哈利常去的這家酒館慶祝結婚,但哈利說這是蘿凱的主意,不是他的。
賓客轉過頭去,目光跟隨著蘿凱和哈利,穿過無人的長椅,朝門口前進。奧納心想,歐雷克、蘿凱和哈利一起走向六月陽光、走向下半輩子、走向未來。
「哦,史戴。」英格麗德說,從奧納胸前口袋拉出手帕遞給他。
奧蘿拉坐在板凳上,聆聽歡呼聲。她的隊友又得分了。
這是今天第二場比賽,他們的球隊正朝勝利邁進。她提醒自己得發簡訊給老爸。其實她自己不太在意輸贏,媽咪也一定不在意,只有老爸在她每次回報勝利的喜訊時,都表現得好像她是十三歲以下分組的新任世界冠軍一樣。
上一場比賽埃米莉跟奧蘿拉將近打完整場,因此這一場她們幾乎都坐在板凳上。奧蘿拉已開始數算球場另一側的看台上有幾個觀眾,數到剩下兩排。大部分的觀眾都是家長,以及參加這次錦標賽的其他球隊,但她似乎在其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埃米莉推了她一下:「你沒在看比賽啊?」
「有啊,我只是……你有沒有看見坐在第三排的那個男人?他坐得離其他人有點距離。你見過那個人嗎?」
「不知道,太遠了。你沒想過要去參加婚禮嗎?」
「沒想過,那是大人的事。我要小便,你要不要一起去?」
「比賽進行到一半啊,萬一要我們上場怎麼辦?」
「接下來輪到夏洛特或是卡金卡,走啦。」
埃米莉只是看著她。她知道埃米莉在想什麼:奧蘿拉平常不會找人一起去上廁所,她去哪裡都不太會找人一起去。
埃米莉猶疑片刻,轉頭望向球場,看了看站在界線外、雙臂交疊的教練,然後搖了搖頭。
奧蘿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到球賽結束,況且那時會有一大堆人擁進更衣室和洗手間。
「我去一下就回來。」她低聲說,起身朝樓梯小跑步而去。她在門口抬頭朝看台望去,找尋那張她覺得熟悉的臉孔,卻沒看見。她奔下樓梯。
莫娜·甘倫獨自站在布洛甘納斯教堂旁的墓園裡。她從奧斯陸開車前來德拉門,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這座墓園,還得詢問墓碑的位置。陽光照在墓碑上,將名字周圍的水晶材質照得閃閃發光。安東·米泰。她心想,現在他比生前還發光發亮。他愛過她。她確信安東愛過她。她放了一片薄荷口香糖在嘴裡,想起他在國立醫院值班完后載她回家時說過的話,然後他們接吻。他說他喜歡莫娜舌頭上薄荷的味道。到了第三次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她傾身解開他褲襠的扣子,並在開始前把口中的口香糖拿出來,黏在座椅底下。事後她又吃了一片口香糖,才跟他接吻。因為她口中必須有薄荷的味道,他就是喜歡這個味道。她想念他,卻沒有權利這樣做,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莫娜聽見後方的碎石徑傳來嘎扎的腳步聲。說不定是她,安東的另一個女人,勞拉。莫娜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眨了眨眼,好讓淚眼模糊的視線可以清楚一點,專心將步伐踩在碎石徑上。
教堂門打開,楚斯卻沒看見有人出來。
他朝放在副駕駛座上的雜誌看了一眼。裡頭有米凱的專訪,還有他和妻子及三個小孩的全家福照片。這位精明又謙遜的警察署長說沒有妻子烏拉在背後支持家庭、沒有警署的能幹同事幫忙,他絕對無法偵破殺警案。此外,雜誌里也寫道,揭開阿諾爾就是兇手的謎底之後,同時也釐清了另一起命案。彈道報告指出阿諾爾用來自殺的那把敖德薩手槍,就是殺害古斯托·韓森的兇槍。
楚斯想到這裡,不禁露齒一笑。媽的才不可能呢。一定是哈利又使出老把戲,在裡頭搞鬼了。楚斯不知道哈利是怎麼辦到的,但無論如何歐雷克從此洗刷嫌疑,不用再擔驚受怕。等著瞧吧,日後哈利一定也會把這小子送進警大學院。
好吧,可以接受。楚斯不會去擋他的路。這燒毀的工作幹得不錯,值得說一聲贊。反正楚斯留下這本雜誌不是為了哈利、歐雷克或米凱。
而是為了烏拉的照片。
這不過是暫時退步而已,他會把雜誌丟掉,也會把烏拉放下。
他想起前天跟他在餐廳碰面的女子。網路約會。當然了,女子完全比不上烏拉和梅根·福克斯,她年紀有點老、臀部有點大、話有點多。但除了這些之外,他還算喜歡她。只不過一個女人在年齡、臉蛋和臀部這幾個項目都不及格,又不懂何時該閉嘴,還有什麼用處呢?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喜歡她。
或者應該說,他喜歡她是因為她顯然喜歡他。
說不定女子是因為他臉部受過重創而同情他。或其實米凱說得沒錯:他的臉本來就沒什麼吸引力,重新排列一下也沒什麼差別。
又或者他的內在出現了一些改變。究竟是什麼改變他也不清楚,只不過有一天他醒來之後覺得煥然一新,想法也不同了。他可以跟周圍的人用一種新的方式說話,而且別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們也用一種新的方式、一種更好的方式來對待他。這使得他有勇氣朝這個新方向踏出一小步,儘管他不知道這個方向通往哪裡。話雖這樣說,但他並不是找到救贖或什麼的,這個改變很小,有時他幾乎感覺不到。
無論如何,他覺得自己會再打電話給她。
警用頻道發出吱喳聲。他從口氣而非話語聽出事態有點嚴重,跟無聊的交通堵塞、地下室闖空門、家庭事件和酒後鬧事不同。發現了一具屍體。
「看起來像謀殺案嗎?」小組長問道。
「我想應該是吧。」這人刻意用簡潔冷酷的語調回答,年輕警察通常都喜歡這樣說話。倒不是說他們沒有老一輩的警察作為榜樣。儘管現在哈利已經不幹警察了,但他的語錄依然廣為流傳。「她的舌頭……我想應該是她的舌頭被割了下來,塞在……」這位年輕警察再也無法保持冷酷,聲音開始走調。
楚斯覺得一股欣喜之情浮現。他的心臟越跳越快,發出充滿生命力的鼓動聲響。
聽起來這案子令人作嘔。六月。她有一雙可愛的眼睛。他猜她的衣服底下包著一對大奶。是的,夏天就快到了。
「有地址嗎?」
「亞歷山大柯蘭斯廣場二十二號。靠,這裡有好多鯊魚。」
「鯊魚?」
「對啊,在那些小衝浪板上,這裡到處都是那些玩意。」
楚斯將鈴木休旅車打入駕駛擋,踩下油門,放開離合器。有些日子他覺得煥然一新,有些則不。
女廁位於走廊盡頭。廁所門在背後關上,奧蘿拉突然發現這裡好安靜,上面的吵鬧聲全都不見了,這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快步走進一個隔間,把門鎖上,拉下短褲和內褲,坐到冰冷的馬桶坐墊上。
她想起婚禮。其實她挺想去參加的,她從未好好地看過別人結婚,心想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不會結婚?她想象自己站在教堂外,一邊笑一邊閃躲滿天的五彩碎紙,身穿白紗,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和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跟一個男孩一起生小孩。她想象那個男孩的模樣。
廁所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
她坐在庭院的鞦韆上,太陽朝她雙眼照來,所以她看不清楚那男孩的模樣。她希望他是個很棒的人,想法跟她有點像,也有點像她爸,但別那麼蠢。不對,事實上,就跟爸爸一樣蠢吧。
那腳步聲對女人來說顯得有點沉重。
奧蘿拉伸手去拿衛生紙,但又縮了回來。她想呼吸,卻吸不到空氣。沒有空氣可吸。她覺得喉嚨緊縮。
那腳步聲對女人來說太沉重了。
腳步聲停了下來。
她往下看去,在頗大的門縫之間看見一道影子,還有一雙鞋子的鞋尖。這雙鞋又長又尖,很像牛仔靴。
奧蘿拉分不清在她腦袋裡響個不停的是結婚鐘聲還是她自己的心跳聲。
哈利踏上台階,眯著眼,朝燦爛的六月陽光望去。他站在原地,閉上眼睛一會兒,聆聽教堂鐘聲回蕩在奧普索鄉,感覺這個世界平靜又和諧。他知道故事就該這樣結束,就該這樣平靜又和諧地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