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弱女菜市遭人欺,憨兒難逃巧算計
「小小子,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津門老婆兒(註:老婆兒是天津人對老太太的稱呼,而非老婆)哄白眼兒、紅眼兒(外孫與孫子)時,常常念叨這段民俗兒歌,小孩兒逗得哈哈樂,老婆兒逗得咯咯笑。男孩逐漸變成男人,變成男人之後,對異性的渴望便愈發強烈,也就越想要娶個媳婦兒,一個不夠,最好娶她三個五個,只要養活的起,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三庭子有媳婦兒了,這個小媳婦兒俏皮、婀娜、嬌羞、發嗲,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該撅的地方撅,該翹的地方翹,繞天津衛提著燈籠找,都難找到這上品貨色。世間萬物以「物稀為貴」,美女本就比俗女少,而絕世美女則更是緊俏,然這個絕世美女卻偏偏落入陳家,還是倒貼上門的,你說讓人看著多來氣吧。
三庭子有福氣,憑空得了這奇缺貨色,可他卻不是那麼興奮。為嘛?緣由是他發覺自己與這個昔日見過無數次面的小蘭變得陌生了,他以往見到的小蘭不是這樣的,儘管這個是小蘭無疑,可總覺得不是自己認識的小蘭。三庭子糊塗了,他只當自己心裡想著順子,而裝不下別的女人了。
三庭子灌了幾碗茶后,酒勁兒消散的差不多了,頭腦也不似先前哪般疼痛。小蘭親自下廚熬粥,而後一家人坐在一桌吃飯,這是小蘭進門之後一家人在一起吃的第一頓飯。小蘭忙裡忙外,很是勤快,先給婆婆盛飯,而後給兩個大伯哥盛飯,接著是丈夫,最後是自己。老太太看著兒媳婦這般勤快,笑得合不攏嘴;兩個哥哥直誇弟媳好,眼珠子在弟媳身上轉悠個不停,眼神中透露出饑渴和慾望,亞賽一條嗅到屎味的野狗對「美味」垂涎三尺。
這段飯儘管有魚有肉有稀有干,可三庭子吃得不香,他還沒有從對順子的挂念中,從對小蘭困惑以及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解脫出來。前幾天自己還是個浪蕩於街頭的混混,還在三軒班跟自己的兩個盟兄以及心上人順子,還有被自己視為長者的小玉寶在一起合計這輩子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兒,這會子卻在這裡一家人吃吃喝喝,身邊還多了個漂亮小媳婦兒。這一切轉變的太快、太急、太亂,如剛剛強咽進肚中的飯菜一樣,讓人一時難以消化。可那些飯菜確實實實進了自己肚子,這是真實不虛的,自己的變故也是真實不虛的。
命,這就是命嗎?
吃了飯,喝了茶,小蘭催著三庭子回新房。
老太太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上滿是笑,笑得怪怪的,讓人覺著不好意思。
兩個哥哥的眼神中帶著羨慕嫉妒,讓人覺著不舒坦。
三庭子知道老娘和哥哥想的是嘛,不就是男與女之間那點難以啟齒地事兒么。
婚房布置的溫馨,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新人,可惜讓人經過手,不對,是讓邪祟經過手。
三庭子躺在那張小蘭生出死胎的床上,隱約還覺得那張床上有股子令人噁心的腥臭味。這是假象,是心理作祟,床上的被褥早就換過了,那些因生產弄污的被褥早丟給要飯的花子了。
若說三庭子是塊木頭,那是寒磣他;若說他是尊泥胎,那是敗壞他;他是人,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慾的人,他本想以陽剛之力把持住決心,可無論如何也把持不住,縱使念佛,佛爺也不肯靠前。
他所有的防禦工事都被小蘭以摧枯拉朽之式攻破,小蘭似一條餓得太久的虎狼,齒痕出現在三庭子的肩頭,抓痕留在三庭子寬而有力的後背之上,急促的鼻息傳入耳中,一股熾熱的火焰在周身上下遊走
三庭子眼中出現幻象,自己身上的人不正是順子么?翻身壓倒,交融——
一切似夢似幻。側臉看去,枕邊人已然熟睡,睡得安逸且嬌美,那是小蘭無疑,並不是順子。
三庭子內心覺得很慚愧,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順子……
一連三日,三庭子如中了魔障,除了吃飯和上茅房,剩下的時間全在新房之中,幹得還是那些銷魂事。
新人三天回門子見娘家人,照理前幾天就該去,可趕上小蘭生孩子,又趕上三庭子醉酒,這幾天又戀戰床笫,因而早就過了三天回門。如今一切都已太平,若不回門,實在說不過去,讓鄰里也說閑話。
老太太早就讓老大老二買好點心和好酒,這些不過是面子之物罷了,實則曹二爺也不稀罕,可不稀罕歸不稀罕,這是姑爺和閨女的心意。
三庭子要出門雇輛驢車,他本來身子骨兒似牛犢,這幾日或是過了勁兒,腳下如踩著棉花,連喘氣都覺得乏累。
小蘭卻不要他雇車,她說又不是離著娘家十里八里,區區幾條街罷了,她這些日子悶得慌,正尋思著到外面溜達溜達,正好借這個機會走走道練練腿兒。
三庭子聽她這麼說,雇車的事兒也就作罷。小兩口新衣新褲,提著點心拎著好酒,出門回娘家。
剛出院門,趕巧碰到鄰居,這鄰居平日不拿正眼瞧三庭子,認為他是個沒出息的混混,這會子好賽變了個人,見了小兩口點頭哈腰。三庭子心說「呸,勢利眼的玩意兒」。
出了衚衕,不管熟不熟,見了小兩口都說奉承話,三庭子聽他們說話忒假,小蘭似乎喜歡聽,粉撲撲的臉蛋兒笑顏如花。
走大街過小巷,再過兩條街便到了丈人曹二爺家,小蘭不知來了什麼性質,非要三庭子陪她到菜市兒去逛一圈兒,她說爹愛吃一口沙窩青蘿蔔,這季節正是檔口,給爹買幾個,讓他老人家嚼個脆生。
到了菜市兒,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可見了面都跟多熟賽的,一個個說好話,恨不得自己的菜不要錢,要多少只管往家拿。三庭子見跟自己較熟的小子黃禿兒也在賣菜,見了熟人過去搭個茬兒,結果還沒到近前,黃禿兒先朝著他哈腰鞠躬,張口不喊「三庭子」,而是直接喊「三爺」。得,三庭子成「爺」了,身份與以往大不同了。可不是么,早先穿青洋縐短打,今日穿藍殿子大褂,穿大褂的跟穿短打的能是一會事兒么?差著行市呢,一個是爺,一個是力巴兒,沒得比,真沒得比。
挑好兩個青纓子帶著泥兒的鮮蘿蔔剛要出菜市兒,三庭子猛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順子么?
是順子沒錯。小丫頭提著竹籃子,還是那身使喚丫頭的扮相,為何幾日不見,順子瘦成這樣?似乎一陣風吹過,都能將她吹個跟頭。
三庭子心疼、心酸、心急,他雙拳攥緊,真想衝過去將她手裡的竹籃子接過來,而後攙著她瘦弱的身子。
「怎麼,瞧見熟人了?」小蘭臉上似笑非笑,問了一句。
三庭子沒言語,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就在這時,一條野狗從順子身邊跑過,順子受驚,竹籃打翻,她則重重摔坐在地上。
三庭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幾步跑到順子身邊,喊聲「順子」,而後抓著順子的雙臂看著她的臉。那張本就不胖的臉此時更加消瘦,且沒有了往日的活力,眼睛還是那樣晶瑩剔透,卻少了昔日的精氣神。三庭子知道,都是自己把順子弄成這樣的,他的心在這一刻似心絞,疼得讓他渾身打冷顫。
順子看清面前的男人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意中人,臉上剛要泛起激動地笑容,卻迅速將笑容收回,掙脫開他那雙大手,慌忙把籃子扶起,撿拾散落滿地的瓜果。
三庭子剛要問順子難道不認識自己了么,卻傳來小蘭的聲音。
「呦,我當誰家的小姐呢?這不是三軒班的丫頭么?連個菜籃子都提不住,還怎麼給主子當丫頭。八成是在班子里接的闊爺多了,累垮了身子吧?」
她好是一番嘲諷,惹得周遭賣菜買菜的哈哈笑,有些歪毛淘氣趁機架秧子起鬨,儼然不同情這個身子單薄的小姑娘。
人心,咋就這麼狠呢?
順子也顧不得把散落的瓜果撿完,慌忙站起身提籃子就要走。三庭子又喊一聲「順子」,她卻根本聽不見。還沒等她邁步,小蘭兇巴巴喊道:「站住,我讓你走了么?」
順子竟好似中了魔咒一般,腳竟不敢邁動,只能低著頭紅著臉含著淚站在原地。
小蘭到了她身邊,上下打量一番后,鼻孔中「哼」一聲,再次嘲諷道:「都說伺候姐兒的丫頭早晚也是姐兒,我瞅這話在理,瞧你這小蹄子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兒有身段兒,早晚也是頭牌子啊。要說你也賤,留著本錢不花偏給認當使喚丫頭,這要捨得本錢,把自己賣了,這菜市兒的老爺們兒還不天天去捧你的場。」說著話,仰脖子朝四外說道:「我說各位,我這話在理吧?」
「在理,在理……」
順子眼淚溢出眼眶,如斷線的珠子一般,滴在塵土上,砸起一個小坑。
「你」,三庭子惡狠狠瞪小蘭一眼,小蘭杏眼圓翻,也瞪他一眼,這一瞪似有一股子殺傷力,將三庭子的話語殺了回去。
他萬難相信,以前的小蘭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是個惜老憐貧的好姑娘,怎麼現如今變成這般不講人情,一點兒人味兒都沒有了?
「怎麼?我訓她,你心疼么?你倆嘛關係,莫不是你是她偷養得漢子,還是她才是你的媳婦兒?」
三庭子拳頭攥得嘎嘣響,卻不敢發作。
小蘭冷笑兩聲,接著對順子說道:「他是你嘛人啊?怎麼這麼維護你啊,你倆相好?」
順子用袖子狠狠擦了把眼淚,猛然把頭抬起來,看看一臉傲氣的小蘭,再看看一臉怒氣的三庭子,她苦笑一下,對小蘭說道:「我不認得他。」
儘管只是看了三庭子一眼,眼神中也浮現出溫情和關懷。眼神是熱的,語言卻是冷的,這讓三庭子感到痛心難過。
「呀,原來不認得啊?我還當你倆有貓膩呢?今個兒我讓你知道知道,這位是三爺,我爺們兒。喊聲三爺,再喊聲三奶奶,我就放你走。」小蘭說完,咯咯笑起來,笑聲之中泛出浪聲,惹得那些貓蹬心的窮根子們流口水。
順子此時眼眶中的淚花已經幹掉,她不哭了,認命了。眼神又活了,精氣神慢慢回來了。
「三爺」
「三奶奶」
順子朝二人各自鞠了一躬,而後又說道:「我是伺候人的丫頭,您二位是貴人,實在對不住您老,剛才驚著您二位了,我給您老賠不是。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我也不會說什麼好話,有言語不周的地方,還請您老擔待著。」
一番話讓在場的人都佩服這小丫頭明白事理,有道是光棍難斗勢力,在貴人面前自漸形穢就對了。
……
順子提著草籃子走了,望著她瘦弱的背影,三庭子五味雜陳,自己是人么?
……
岳父老泰山曹二爺讓姑爺坐上座,他在一側陪伴,酒菜端上桌,吃吃喝喝,拉開話茬子說家常。
岳母老泰水今日似有心事,且滿臉病容,看不出絲毫地開心,縱使偶爾一聲半聲地笑,也聽得出是假笑。她除了禮節性的讓姑爺吃喝之外,便不再言語,甚至跟親閨女也沒有話說,這讓三庭子感到不舒坦,他早先見到曹夫人,端莊賢惠見人彬彬有禮,什麼時候見她,總是一臉笑容。不知為何今日格色,新姑爺帶閨女回門子,該是她高興才對?
三庭子還察覺到,岳母眼神遊離不定,其中帶有恐懼和不安,小蘭一個勁兒往她面前的小吃碟中夾菜,她則只說「好,好」,跟小蘭偶爾目光碰在一處,趕忙縮回眼神直勾勾看著菜碟,嘴裡仍不住說「好,好」。
曹二爺告知三庭子,說自打閨女出門子之後,夫人想念女兒,這幾日又犯了頭疾,因此今日有些發痴發傻,他讓三庭子不必理會,過幾天就好。該吃吃該喝喝,嘛事兒也別忘心裡擱。
儘管曹二爺這麼說,但三庭子從岳母眼神中感覺到岳父一定在撒謊。他嘴裡假裝沒事,心裡卻打起算盤,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其中定然有事,岳母一定知道些什麼,自己非從她口中套出個真章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