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暈城小客棧(1)
街上的店鋪大都關了燈,只有路燈照出一些鬼影似的人,有三個人鬼鬼祟祟蹲在街口說著話,等我走近他們的時候,他們忽然把腦袋埋進兩腿之間,看上去怪極了。***我快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一直不敢回頭。
另一街口背對背站著兩個人,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他們在幹什麼。就在這時,一個鑲著滿口金屬牙齒的女人出現了,她的臉很皺,像妖怪似地描著眉,她說「姑娘,住店嗎?」
這個人是突然之間冒出來的,她說「姑娘住店嗎」的時候,聲音彷彿是從她背後出來的,女人站在原地不動,腳下的影子像棍一樣瘦長。
「哎,我問你呢?」她說。
「什麼?是跟我說話嗎?」我站住了,滿臉疑惑地看著她。
她笑了一下,滿口的金屬牙在燈光下暴露無疑。「不是你還有誰?這路上就咱倆。」她說。
說完她又笑了一下,一時間我看不見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卻看見她滿臉是牙。我像是被施了催眠術,昏沉沉地跟她上了車。車子無聲地開起來,開車人脖子僵直地望著前方,就像一個服裝店裡的假人。
「金屬牙」忽然不見了,車內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我印象中「金屬牙」跟我一起上了車,她說她帶我去他們的旅館,他們的旅館又乾淨又便宜,在暈城是數得著的。很多從外地來旅遊的人,下了火車哪兒都不去,就直奔他們旅館。
「你也是來旅遊的吧?」她忽然把話鋒一轉,沖著我,「你一個人?」
我說:「我要去延安,正好路過這兒。」
「是大學生吧?」
「我上軍校。」
「哦,一個人出來,你不害怕?」
「有什麼可怕的,」我壯著膽子說,「我是一名軍人。」
「延安離這遠得很呢。」
汽車在無人的街道上快速移動著,路邊的電線杆閃過一道道黑影,「金屬牙」的臉在黑影里時隱時現。不知是否睡了一覺,醒來時那女人已經不見了。
我像被人帶入一道陰險的深淵,感覺上車是豎著開的,在往一口深井裡墜落,我害怕極了,我想,這下完了,延安之行剛剛開了個頭,就掉進別人的圈套,報刊雜誌上那些大標題醒目的「少女受騙記」、「女大學生被騙實錄」如幻燈投影般一下子在眼前出現,我看見被騙的女大學生被人推搡著下了車,然後被關進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屋。
女大學生聽到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她不敢睡著,生怕剛一閉眼,房間里就閃出一條人影。
她看到有一隻手正伸向她的胸部,她被嚇壞了。
「停車————」
司機說:「喊什麼喊,已經到了。」
窗子里很黑,被褥是濕的,這就是「金屬牙」形容的高級旅館。我坐在一盞昏暗的15瓦燈泡下,開始懷疑起自己來。我想,如果不去延安,我現在正坐在自己家的沙上看電視,爸爸媽媽一左一右地坐在身邊,我們笑著,吃著水果,說著話。可是現在呢,現實是如此黑暗,我到了一個連狗叫聲都顯得陌生的地方。
我開始後悔我的「西北之旅」,就像一度我曾後悔,我為什麼要考軍校。
聽外婆說,「魯藝」的校舍是延安惟一的道地的西式建築,1925年一個西班牙的神父在橋兒溝建造了這幢巍峨的西式建築。其實外婆也沒去過,她只是聽她妹妹講起過。
藍玫在去了延安之後,又回過一趟上海。從上海再回延安,此去再無消息。
(在我眼裡,藍玫是最早的一個「行為藝術」的實踐者,她用自己的激和鮮血寫作,她自身的故事,比當年在大學排演的任何一場話劇更動人。)
夜裡,我聽到一個女人伏在耳邊對我說:
我-要-去-延-安
那聲音出現得很奇怪,像是來自於牆壁,又像是來自於門縫深處,是封存已久的藍玫的聲音嗎?或許,那聲音就來自於我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