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散文篇(7)

9.散文篇(7)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著,和夜間一般昏黃,好象黎明還沒有到來,可是「列巴圈」已經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規矩矩地等在別的房間外。***只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只限於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

扭開了燈,郎華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漲我:去拿吧!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輕輕扭動鑰匙,門一點響動也沒有。探頭看了看,「列巴圈」對門就掛著,東隔壁也掛著,西隔壁也掛著。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結果什麼也沒有去拿,我心裡燒,耳朵也熱了一陣,立刻想到這是「偷」。兒時的記憶再現出來,偷梨吃的孩子最羞恥。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好的門扇上,大概我象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大概這樣吧:街車喚醒了我,馬蹄得得、車輪吱吱地響過去。我抱緊胸膛,把頭也掛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說:我餓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開門,這次我決心了!偷就偷,雖然是幾個「列巴圈」,我也偷,為著我「餓」,為著他「餓」。

第二次失敗,那麼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後的決心,爬上床,關了燈,推一推郎華,他沒有醒,我怕他醒。在「偷」這一刻,郎華也是我的敵人;假若我有母親,母親也是敵人。

天亮了!人們醒了,馬路也醒了。做家庭教師,無錢吃飯也要去上課,並且要練武術。他喝了一杯空茶走的,過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見,都讓別人吃了。

從昨夜餓到中午,四肢軟弱一點,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窗子在牆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升了出去,**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著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筒,街道橫順交織著,禿光的街樹。白雲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亂我的頭,飄蕩我的衣襟。市街象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象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麼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象全身浴在冰水裡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追逐誰,雖然是三層樓,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地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的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麼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一條的,後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象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象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咯,咯!」這是誰在射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里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小姑娘哪裡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裡懂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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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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