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散文篇(9)
鐵床露著骨,玻璃窗漸漸結上冰來。***下午了,陽光失去了暖力,風漸漸卷著沙泥來吹打窗子……用冷水擦著地板,擦著窗檯……等到這一切做完,再沒有別的事可做的時候,我感到手有點痛,腳也有點痛。
這裡不象旅館那樣靜,有狗叫,有雞鳴……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鐵爐板上也不能暖了,爐中連一顆火星也滅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裡是床!冰一樣的鐵條,怎麼敢去接近!
我餓了,冷了,我肚痛,郎華還不回來,有多麼不耐煩!連一隻表也沒有,連時間也不知道。多麼無趣,多麼寂寞的家呀!我好象落下井的鴨子一般寂寞並且隔絕。肚痛,寒冷和飢餓伴著我,……什麼家?簡直是夜的廣場,沒有陽光,沒有暖。
門扇大聲哐啷哐啷地響,是郎華回來,他打開小水桶的蓋給我看:小刀,筷子,碗,水壺,他把這些都擺出來,紙包里的白米也倒出來。
只要他在我身旁,餓也不難忍了,肚痛也輕了。買回來的草褥放在門外,我還不知道,我問他:
「是買的嗎?」
「不是買的,是哪裡來的!」
「錢,還剩多少?」
「還剩!怕是不夠哩!」
等他買木柈回來,我就開始點火。站在火爐邊,居然也和小主婦一樣調著晚餐。油菜燒焦了,白米飯是半生就吃的,說它是粥,比粥還硬一點;說它是飯,比飯還粘一點。這是說我做了「婦人」,不做婦人,哪裡會燒飯?不做婦人,哪裡懂得燒飯?
晚上,房主人來時,大概是取著拜訪先生的意義來的!房主人就是穿馬靴那個孩子的父親。
「我三姐來啦!」過一刻,那孩子又射門。我一點也不能認識她。她說她在學校時每天差不多都看見我,不管在操場或是禮堂。我的名字她還記得很熟。
「也不過三年,就忘得這樣厲害……你在哪一班?」我問。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嫻一班嗎?郭小嫻每天打球,我倒認識她。」
「對啦,我也打籃球。」
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她來,坐在我對面的簡直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面孔。
「那個時候,你十幾歲呢?」
「十五歲吧!」
「你太小啊,學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學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皺的頭,掛胭脂的嘴,比我好象還大一點,因為回憶完全把我帶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實,我是二十二了,比起她來怕是已經老了。尤其是在蠟燭光里,假若有鏡子讓我照一下,我一定慘敗得比三十歲更老。
「三姐!你老師來啦。」
「我去學俄文。」她弟弟在外邊一叫她,她就站起來說。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風度,長身材,細腰,閃出門去。
黑「列巴」和白鹽
玻璃窗子又慢慢結起霜來,不管人和狗經過窗前,都辨認不清楚。
「我們不是新婚嗎?」他這話說得很響,他唇下的開水杯起一個小圓波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麵包上塗一點白鹽送下喉去。大概是麵包已不在喉中,他又說:
「這不是正在度蜜月嗎!」
「對的,對的。」我笑了。
他連忙又取一片黑麵包,塗上一點白鹽,他學著電影上那樣度蜜月,把塗鹽的「列巴」先送上我的嘴,我咬了一下,而後他才去吃。一定鹽太多了,舌尖感到不愉快,他連忙去喝水:
「不行不行,再這樣度蜜月,把人咸死了。」
鹽畢竟不是奶油,帶給人的感覺一點也不甜,一點也不香。我坐在旁邊笑。
光線完全不能透進屋來,四面是牆,窗子已經無用,象封閉了的洞門似的,與外界絕對隔離開。天天就生活在這裡邊。素食,有時候不食,好象傳說上要成仙的人在這地方苦修苦練。很有成績,修練得倒是不錯了,臉也黃了,骨頭也瘦了。我的眼睛越來越擴大,他的頰骨和木塊一樣突在腮邊。這些工夫都做到,只是還沒成仙。
「借錢」,「借錢」,郎華每日出去「借錢」。他借回來的錢總是很少,三角,五角,借到一元都是很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