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散文篇(11)
「是我,你還聽不出來!誰!誰!」她有點不耐煩,小姐們有了青春更驕傲,可是做丫環的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假若不是落雪,一定能看到那女孩是怎樣無知的把頭縮回去。
又去讀讀書,又來看看雪,讀了很多頁了,但什麼意思呢?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心裡只記得:落大雪,天就轉寒。那麼從此我不能出屋了吧?郎華沒有皮帽,他的衣裳沒有皮領,耳朵一定要凍傷的吧?
在屋裡,只要火爐生著火,我就站在爐邊,或者更冷的時候,我還能坐到鐵爐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沒有木柈,我就披著被坐在床上,一天不離床,一夜不離床,但到外邊可怎麼能去呢?披著被上街嗎?那還可以嗎?
我把兩隻腳伸到爐腔里去,兩腿伸得筆直,就這樣在椅子上對著爐門看書;哪裡看書,假看,無心看。
郎華一進門就說:「你在烤火腿嗎?」
我問他:「雪大小?」
「你看這衣裳!」他用面巾打著外套。
雪,帶給我不安,帶給我恐怖,帶給我終夜各種不舒適的夢……一大群小豬沉下雪坑去……麻雀凍死在電線上,麻雀雖然死了,仍掛在電線上。行人在曠野白色的大樹里,一排一排地僵直著,還有一些把四肢都凍丟了。
這樣的夢以後,但總不能知道這是夢,漸漸明白些時,才緊抱住郎華,但總不能相信這不是真事。我說: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夢?照迷信來說,這可不知怎樣?」
「真糊塗,一切要用科學方法來解釋,你覺得這夢是一種心理,心理是從哪裡來的?是物質的反映。你摸摸你這肩膀,凍得這樣涼,你覺到肩膀冷,所以,你做那樣的夢!」很快地他又睡去。留下我覺得風從棚頂,從床底都會吹來,凍鼻頭,又凍耳朵。
夜間,大雪又不知落得怎樣了!早晨起來,一定會推不開門吧!記得爺爺說過:大雪的年頭,小孩站在雪裡露不出頭頂……風不住掃打窗子,狗在房后哽哽地叫……
從凍又想到餓,明天沒有米了。
他的上唇掛霜了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遠一條僻街上去教兩個人讀國文課本。這是新找到的職業,不能說是職業,只能說新找到十五元錢。
禿著耳朵,夾外套的領子還不能遮住下巴,就這樣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聽得見人們踏著雪地的響聲也更大。他帶著雪花回來,褲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嗎?」
他一直沒有回答,象是同我生氣。把襪子脫下來,雪積滿他的襪口,我拿他的襪子在門扇上打著,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來,襪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濕了的。等我在火爐上烘襪子的時候,一種很難忍的氣味滿屋散布著。
「明天早晨晚些吃飯,南崗有一個要學武術的。等我回來吃。」他說這話,完全沒有聲色,把聲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嚴肅一點,也或者他把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總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腳。穿上「傻鞋」,去到對門上武術課。
「你等一等,襪子就要烘乾的。」
「我不穿。」
「怎麼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麼?」
「不是不好看嗎?」
「什麼好看不好看!」他光著腳去,也不怕小姐們看,汪家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來,就跑到南崗去,吃過飯,又要給他的小徒弟上國文課。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錢。晚飯後,又是教武術,又是去教中學課本。
夜間,他睡覺醒也不醒轉來,我感到非常孤獨了!白晝使我對著一些傢俱默坐,我雖生著嘴,也不能語;我雖生著腿,也不能走動;我雖生著手,而也沒有什麼做,和一個廢人一般,有多麼寂寞!連視線都被牆壁截止住,連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夠,什麼也不能夠,玻璃生滿厚的和絨毛一般的霜雪。這就是「家」,沒有陽光,沒有暖,沒有聲,沒有色,寂寞的家,窮的家,不生毛草荒涼的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