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散文篇(18)

20.散文篇(18)

我忘記一切危險,在街心停住,我沒有哭,把頭向天,願看見太陽。***因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針看看太陽就知道或南或北嗎?我雖然看了,只見太陽在街路中央,別的什麼都不能知道,我無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陰溝板上面。

「小孩!小心點。」

身邊的馬車夫驅著車子過去,我想問他我的家在什麼地方,他走過了!我昏沉極了!忙問一個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嗎?」

他好象知道我是被丟的孩子,或許那時候我的臉上有什麼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邊去,把車子拉過來,我知道他是洋車夫,他和我開玩笑一般:

「走吧!坐車回家吧!」

我坐上了車,他問我,總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裡呀?」

我說:「我們離南河沿不遠,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們南邊有河。」

走了一會,我的心漸漸平穩,好象被動蕩的一盆水,漸漸靜止下來,可是不多一會,我忽然憂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沒有買成!從皮球聯想到祖母騙我給買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聯想到祖母講的關於鄉巴佬坐東洋車的故事。於是我想試一試,怎樣可以象個鄉巴佬。該怎樣蹲法呢?輕輕地從座位滑下來,當我還沒有蹲穩當的時節,拉車的回頭來:

「你要做什麼呀?」

我說:「我要蹲一蹲試試,你答應我蹲嗎?」

他看我已經偎在車前放腳的那個地方,於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個鬼臉,嘴裡哼著:

「倒好哩!你這樣孩子,很會淘氣!」

車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記街上有沒有人笑我。車跑到紅色的大門樓,我知道家了!我應該起來呀!應該下車呀!不,目的想給祖母一個意外的笑,等車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裡,象耍猴人的猴樣,一動不動。祖母笑著跑出來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們不曉得我的意義,我用尖音喊:

「看我!鄉巴佬蹲東洋驢子!鄉巴佬蹲東洋驢子呀!」

只有媽媽大聲罵著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著上街。

洋車忽然放停,從上面我倒滾下來,不記得被跌傷沒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車的,說他欺侮小孩,說他不讓小孩坐車讓蹲在那裡。沒有給他錢,從院子把他轟出去。

所以後來,無論祖父對我怎樣疼愛,心裡總是生著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車夫,我問:

「你為什麼打他呢?那是我自己願意蹲著。」

祖父把眼睛斜視一下:「有錢的孩子是不受什麼氣的。」

現在我是廿多歲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這樣的年代中,我沒現一個有錢的人蹲在洋車上;他有錢,他不怕車夫吃力,他自己沒拉過車,自己所嘗到的,只是被拉著舒服滋味。假若偶爾有錢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車廂中玩一玩,那麼孩子的祖父出來,拉洋車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現在變成個沒有錢的孩子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六日

魯迅先生記

魯迅先生家裡的花瓶,好象畫上所見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藍色,有點從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紋痕,瓶口的兩邊,還有兩個瓶耳,瓶里種的是幾棵萬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這花的時候,我就問過:

「這叫什麼名字?屋裡既不生火爐,也不凍死?」

第一次,走進魯迅家裡去,那是近黃昏的時節,而且是個冬天,所以那樓下室稍微有一點暗,同時魯迅先生的紙煙,當它離開嘴邊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煙紋的卷痕一直升騰到他有一些白絲的梢那麼高。而且再升騰就看不見了。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象一朵小紅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

「這花不怕凍?」以後,我又問過,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了。

許先生說:「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還拿著瓶口給我搖著。

我還看到了那花瓶的底邊是一些圓石子,以後,因為熟識了的緣故,我就自己動手看過一兩次,又加上這花瓶是常常擺在客廳的黑色長桌上;又加上自己是來在寒帶的北方,對於這在四季里都不凋零的植物,總帶著一點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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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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