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小說篇(1)
曠野的呼喊
生死場
一麥場
一隻山羊在大道邊嚙嚼榆樹的根端。***
城外一條長長的大道,被榆樹蔭打成蔭片。走在大道中,象是走進一個動蕩遮天的大傘。
山羊嘴嚼榆樹皮,粘沫從山羊的鬍子流延著。被颳起的這些粘沫,彷彿是胰子的泡沫,又象粗重浮遊著的絲條;粘沫掛滿羊腿。榆樹顯然是生了瘡癤,榆樹帶著偌大的疤痕。山羊卻睡在蔭中,白囊一樣的肚皮起起落落……
菜田裡一個小孩慢慢地踱走。在草帽的蓋伏下,象是一棵大形的菌類。捕蝴蝶嗎?捉蚱蟲嗎?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
很短時間以內,跌腳的農夫也出現在菜田裡。一片白菜的顏色有些相近山羊的顏色。
毗連著菜田的南端生著青穗的高粱的林。小孩鑽入高粱之群里,許多穗子被撞著,在頭頂打墜下來。有時也打在臉上。葉子們交結著響,有時刺痛著皮膚。那裡綠色的甜味的世界,顯然涼爽一些。時間不久,小孩子爭鬥著又走出最末的那棵植物。立刻太陽燒著他的頭,機靈的他把帽子扣起來。高空的藍天,遮覆住菜田上跳躍著的太陽,沒有一塊行雲。一株柳條的短枝,小孩挾在腋下,走路時他的兩腿膝蓋遠遠的分開,兩隻腳尖向里勾著,勾得腿在抱著個盆樣。跌腳的農夫早已看清是自己的孩子了,他遠遠地完全用喉音在問著:
「羅圈腿,唉呀!……不能找到?」
這個孩子的名字十分象徵著他。他說:「沒有。」
菜田的邊道,小小的地盤,綉著野菜。經過這條短道,前面就是二里半的房窩,他家門前種著一株楊樹,楊樹翻擺著自己的葉子。每日二里半走在楊樹下,總是聽一聽楊樹的葉子怎樣響,看一看楊樹的葉子怎樣擺動;楊樹每天這樣……他也每天停腳。今天是他第一次破例,什麼他都忘記,只見跌腳跌得更深了!每一步象在踏下一個坑去。
土屋周圍,樹條編做成牆,楊樹一半蔭影灑落到院中;麻面婆在蔭影中洗濯衣裳。正午田圃間只留著寂靜,惟有蝴蝶們為著花,遠近的翩飛,不怕太陽燒毀它們的翅膀。一切都回藏起來,一隻狗也尋著有蔭的地方睡了!蟲子們也回藏不鳴!
汗水在麻面婆的臉上,如珠如豆,漸漸浸著每個麻痕而下流。麻面婆不是一隻蝴蝶,她生不出磷膀來,只有印就的麻痕。
兩隻蝴蝶飛戲著閃過麻面婆,她用濕的手把飛著的蝴蝶打下來,一個落到盆中溺死了!她的身子向前繼續伏動,汗流到嘴了,她舐嘗一點鹽的味,汗流到眼睛的時候,那是非常辣,她急切用濕手揩拭一下,但仍不停的洗濯。她的眼睛好象哭過一樣,揉擦出臟污可笑的圈子,若遠看一點,那正合乎戲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
土房的窗子、門,望去那和洞一樣。麻面婆踏進門,她去找另一件要洗的衣服,可是在炕上,她抓到了日影,但是不能拿起,她知道她的眼睛是暈花了!好象在光明中忽然走進滅了燈的夜。她休息下來,感到非常涼爽。過了一會在席子下面她抽出一條自己的褲子。她用褲子抹著頭上的汗,一面走回樹蔭放著盆的地方,她把褲子也浸進泥漿去。
褲子在盆中大概還沒有洗完,可是掛到籬牆上了!也許已經洗完?麻面婆做事是一件跟緊一件,有必要時,她放下一件又去做別的。
鄰屋的煙囪,濃煙衝出,被風吹散著,布滿全院。煙迷著她的眼睛了!她知道家人要回來吃飯,慌張著心弦,她用泥漿浸過的手去牆角拿茅草,她沾了滿手的茅草,就那樣,她燒飯,她的手從來不用清水洗過。她家的煙囪也走著煙了。過了一會,她又出來取柴,茅草在手中,一半拖在地面,另一半在圍裙下,她是搖擁著走。頭飄了滿臉,那樣,麻面婆是一隻母熊了!母熊帶著草類進洞。
濃煙遮住太陽,院中一霎幽暗,在空中煙和雲似的。
籬牆上的衣裳在滴水滴,蒸著污濁的氣。全個村莊在火中窒息。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