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小說篇(2)
「他媽的,給人家偷著走了吧?」
二里半跌腳厲害的時候,都是把屁股向後面斜著,跌出一定的角度來。他去拍一拍山羊睡覺的草棚,可是羊在哪裡?
「他媽的,誰偷了羊……混帳種子!」
麻面婆聽著丈夫罵,她走出來凹著眼睛:
「飯晚了嗎?看你不回來,我就洗些個衣裳。」
讓麻面婆說話,就象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著豬聲。
「唉呀!羊丟啦!我罵你那個傻老婆幹什麼?」
聽說羊丟了,她去揚翻柴堆,她記得有一次羊是鑽過柴堆。但,那在冬天,羊為著取暖。她沒有想一想,六月天氣,只有和她一樣傻的羊才要鑽柴堆取暖。她翻著,她沒有想。全頭灑著一些細草,她丈夫想止住她,問她什麼理由,她始終不說。她為著要作出一點奇迹,為著從這奇迹,今後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時節出現,於是象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間的草稈,她坐下來。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聰明不夠用,她意外的對自己失望。
過了一會,鄰人們在太陽底下四面出,四面尋羊;麻面婆的飯鍋冒著氣,但,她也跟在後面。
二里半走出家門不遠,遇見羅圈腿,孩子說:
「爸爸,我餓!」
二里半說:「回家去吃飯吧!」
可是二里半轉身時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後面。
「你這老婆,來幹什麼?領他回家去吃飯。」
他說著不停地向前跌走。黃色的,近黃色的麥地只留下短短的根苗。遠看來麥地使人悲傷。在麥地盡端,井邊什麼人在汲水。二里半一隻手遮在眉上,東西眺望,他忽然決定到那井的地方,在井沿看下去,什麼也沒有,用井上汲水的桶子向水底深深的探試,什麼也沒有。最後,絞上水桶,他伏身到井邊喝水,水在喉中有聲,象是馬在喝。
老王婆在門前草場上休息。「麥子打得怎麼樣啦?我的羊丟了!」
二里半青色的面孔為了丟羊更青色了!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
林蔭一排磚車經過,車夫們嘩鬧著。山羊的午睡醒轉過來,它迷茫著用犄角在周身剔毛。為著樹葉綠色的反映,山羊變成淺黃。賣瓜的人在道旁自己吃瓜。那一排磚車揚起浪般的灰塵,從林蔭走上進城的大道。
山羊寂寞著,山羊完成了它的午睡,完成了它的樹皮餐,而歸家去了。山羊沒有歸家,它經過每棵高樹,也聽遍了每張葉子的刷鳴,山羊也要進城嗎?它奔向進城的大道。
「咩……咩」羊叫?不是羊叫,尋羊的人叫。二里半比別人叫出來更大聲,那不象是羊叫,象是一條牛了!
最後,二里半和地鄰動打,那樣,他的帽子,象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降,從他頭上飄搖到遠處。
「你踏碎了俺的白菜!——你……你……」
那個紅臉長人,象是魔王一樣,二里半被打得眼睛暈花起來,他去抽拔身邊的一棵小樹;小樹無由的被害了,那家的女人出來,送出一隻攪醬缸的耙子,耙子滴著醬。
他看見耙子來了,拔著一棵小樹跑回家去,草帽是那般孤獨的丟在井邊,草帽他不知戴過了多少年頭。
二里半罵著妻子:「混蛋,誰吃你的焦飯!」
他的面孔和馬臉一樣長。麻面婆驚惶著,帶著愚蠢的舉動,她知道山羊一定沒能尋到。
過了一會,她到飯盆那裡哭了!「我的……羊,我一天一天喂,喂……大的,我撫摸著長起來的!」
麻面婆的性不會抱怨。她一遇到不快時,或是丈夫罵了她,或是鄰人與她拌嘴,就連小孩子們擾煩她時,她都是象一攤蠟消融下來。她的性不好反抗,不好爭鬥,她的心象永遠貯藏著悲哀似的,她的心永遠象一塊衰弱的白棉。她哭抽著,任意走到外面把晒乾的衣裳搭進來,但她絕對沒有心思注意到羊。
可是會旅行的山羊在草棚不斷的搔癢,弄得板房的門扇快要掉落下來,門扇摔擺的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