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說篇(3)
下午了,二里半仍在炕上坐著。
「媽的,羊丟了就丟了吧!留著它不是好兆相。」
但是妻子不曉得養羊會有什麼不好的兆相,她說:
「哼!那麼白白地丟了?我一會去找,我想一定在高粱地里。」
「你還去找?你別找啦!丟就丟了吧!」
「我能找到它呢!」
「唉呀,找羊會出別的事哩!」
他腦中迴旋著挨打的時候:——草帽象斷了線的風箏飄搖著下落,醬耙子滴著醬。快抓住小樹,快抓住小樹……二里半心中翻著這不好的兆相。
他的妻子不知道這事。她朝向高粱地去了。蝴蝶和別的蟲子熱鬧著,田地上有人工作了。她不和田上的婦女們搭話,經過留著根的麥地時,她象微點的爬蟲在那裡。陽光比正午鈍了些,蟲鳴漸多了,漸飛漸多了!
老王婆工作剩餘的時間,儘是述說她無窮的命運。她的牙齒為著述說常常切得響,那樣她表示她的憤恨和潛怒。在星光下,她的臉紋綠了些,眼睛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有時她講到興奮的話句,她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鄰居的孩子們會說她是一頭「貓頭鷹」,她常常為著小孩子們說她「貓頭鷹」而憤激:她想自己怎麼會成個那樣的怪物呢?象啐著一件什麼東西似的,她開始吐痰。
孩子們的媽媽打了他們,孩子跑到一邊去哭了!這時王婆她該終止她的講說,她從窗洞爬進屋去過夜。但有時她並不注意孩子們哭,她聽不見似的,她仍說著那一年麥子好,她多買了一條牛,牛又生了小牛,小牛後來又怎樣,她的講話總是有起有落;關於一條牛,她能有無量的詞:牛是什麼顏色,每天要吃多少水草,甚至要說到牛睡覺是怎樣的姿勢。
但是今夜院中一個討厭的孩子也沒有。王婆領著兩個鄰婦,坐在一條餵豬的槽子上,她們的故事便流水一般地在夜空里延展開。
天空一些雲忙走,月亮陷進雲圍時,雲和煙樣,和煤山樣,快要燃燒似的。再過一會,月亮埋進雲山,四面聽不見蛙鳴;只是螢蟲閃閃著。
屋裡,象是洞里,響起鼾聲來,布遍了的聲波旋走了滿院。天邊小的閃光不住的在閃合。王婆的故事對比著天空的云:
「……一個孩子三歲了,我把她摔死了,要小孩子我會成了個廢物。……那天早晨……我想一想!……是早晨,我把她坐在草堆上,我去喂牛;草堆是在房后。等我想起孩子來,我跑去抱她,我看見草堆上沒有孩子;我看見草堆下有鐵犁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惡兆,偏偏孩子跌在鐵犁一起,我以為她還活著呀!等我抱起來的時候……啊呀!」
一條閃光裂開來,看得清王婆是一個興奮的幽靈。全麥田,高粱地,菜圃,都在閃光下出現。婦人們被惶惑著,象是有什麼冷的東西,撲向她們的臉去。閃光一過,王婆的話聲又連續下去:
「……啊呀!……我把她丟到草堆上,血儘是向草堆上流呀!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氣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象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軋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麼都看過。這莊上的誰家養小孩,一遇到孩子不能養下來,我就去拿著鉤子,也許用那個掘菜的刀子,把孩子從娘的肚裡硬攪出來。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們以為我會暴跳著哭吧?我會嚎叫吧?起先我心也覺得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後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閑活,象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厲害,在手裡拿著大的麥粒。可是,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象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鍾。」
王婆推一推鄰婦,盪一盪頭:
「我的孩子小名叫小鍾呀!……我接連著熬苦了幾夜沒能睡,什麼麥啦?從那時起,我連麥粒也不怎樣看重了!就是如今,我也不把什麼看重。那時我才二十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