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小說篇(41)
「喝酒了,喝酒啦……」
因為過節是和東家同桌吃的飯,什麼臘肉,什麼松花蛋,樣樣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涼拌粉皮,粉皮上外加著一束黃瓜絲,還有辣椒油灑在上面。
馮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來了,連飯也沒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覺。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頭有些昏。他從上房走出來,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趙老太太,她手裡拿著一包月餅,正要到親戚家去。她一見了馮二成子,她連忙喊著女兒說:
「你快拿月餅給老馮吃。過節了,在外邊的跑腿人,不要客氣。」
說完了,趙老太太就走了。
馮二成子接過月餅在手裡,他看那姑娘滿身都穿了新衣裳,臉上塗著胭脂和香粉。因為他怕難為,他想說一聲謝謝也沒說出來,回身就進了磨房。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驢也沒有拉磨,磨盤上供著一塊黃色的牌位,上面寫著「白虎神之位」,燃了兩根紅蠟燭,燒著三炷香。
馮二成子迷迷昏昏吃完了月餅,靠著羅架站著,眼睛望著窗外的花園。他一無所思的往外看著,正這時又有了女人的笑聲,並且這笑聲是熟悉的,但不知這笑聲是從哪方面來的,後花園還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見了鄰家的女兒站在大開著的門口。
她的嘴是紅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著光輝,帶著吸力。
他怕了,低了頭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自語地說:
「這兒還供著白虎神呢!」
說著,她的一個小同伴招呼著她就跑了。
馮二成子幾乎要昏倒了,他堅持著自己,他睜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夢。
這哪裡是在做夢,小驢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還沒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鬧聲仍還沒有完結。他站到磨房外邊,向著遠處都看了一遍。遠處的人家,有的在樹林中,有的在白雲中露著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著的也都恬靜的在節日裡邊升騰著一種看不見的歡喜,流蕩著一種聽不見的笑聲。
但馮二成子看著什麼都是空虛的。寂寞的秋空的遊絲,飛了他滿臉,掛住了他的鼻子,繞住了他的頭。他用手把遊絲揉擦斷了,他還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滿了亮晶晶的眼淚,他的心中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羨慕在他左右跳著的活潑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閑的鴿子。
他的感軟弱得象要癱了的蠟燭似的。他心裡想:鴿子你為什麼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嗎?遊絲你為什麼繞了我滿臉?你多可恨!
恍恍忽忽他又聽到那女孩子的笑聲。
而且和閃電一般,那女孩子來到他的面前了,從他面前跑過去了,一轉眼跑得無影無蹤的。
馮二成子彷彿被卷在旋風裡似的,迷迷離離的被卷了半天,而後旋風把他丟棄了。旋風自己跑去了,他仍舊是站在磨房外邊。
從這以後,可憐的馮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臉色灰白,眼圈紫,茶也不想吃,飯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著那鄰家的姑娘。
讀者們,你們讀到這裡,一定以為那磨房裡的磨倌必得要和鄰家女兒生一點關係。其實不然的。後來是另外的一位寡婦。
世界上竟有這樣謙卑的人,他愛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毀壞了她。他偷著對她寄託一種心思,好象他在信仰一種宗教一樣。鄰家女兒根本不曉得有這麼一回事。
不久,鄰家女兒來了說媒的,不久那女兒就出嫁了。
婆家來娶新媳婦的那天,抬著花轎子,打著鑼鼓,吹著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連吹帶打的熱鬧了起來。
馮二成子把頭伏在梆子上,他閉了眼睛,他一動也不動。
那邊姑娘穿了大紅的衣裳,搽了胭脂粉,滿手抓著銅錢,被人抱上了轎子。放了一陣炮仗,敲了一陣銅鑼,抬起轎子來走了。
走得很遠很遠了,走出了街去,那打鑼聲只能噝噝拉聽到一點。
馮二成子仍舊沒有把頭抬起,一直到那轎子走出幾里路之外,就連被娶親驚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靜下去時,他才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