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小說篇(42)
那小驢蒙著眼罩靜靜地一圈一圈地在拉著空磨。***
他看一看磨眼上一點麥子也沒有了,白花花的麥粉流了滿地。
那女兒出嫁以後,馮二成子常常和趙老太太攀談,有的時候還到老太太的屋裡坐一坐。他不知為什麼總把那老太太當做一位近親來看待,早晚相見時,總是彼此笑笑。
這樣也就算了,他覺得那女兒出嫁了反而隨便了些。
可是這樣過了沒久,趙老太太也要搬家了,搬到女兒家去。
馮二成子幫著去收拾東西。在他收拾著東西時,他看見針線簍里有一個細小的白骨頂針。他想:這可不是她的?那姑娘又活躍躍地來在他的眼前。他看見了好幾樣東西,都是那姑娘的。刺花的圍裙卷放在小櫃門裡,一團扎過了的紅頭繩子洗得乾乾淨淨的,用一塊紙包著。他在許多亂東西里拾到這紙包,他打開一看,他問趙老太太,這頭繩要放在哪裡?老太太說:
「放在小梳頭匣子里吧,我好給她帶去。」
馮二成子打開了小梳頭匣,他看見幾根扣針和一個假燒藍翠的戒指仍放在裡邊。他嗅到一種梳頭油的香氣。他想這一定是那姑娘的,他把梳頭匣關了。
他幫著老太太把東西收拾好,裝上了車,還牽著拉車的大黑騾子上前去送了一程。
送到郊外,迎面的菜花都開了,滿野飄著香氣。老太太催他回來,他說他再送一程。他好象對著曠野要高歌的樣子,他的胸懷象飛鳥似的張著,他面向著前面,放著大步,好象他一去就不回來的樣子。
可是馮二成子回來的時候,太陽還正晌午。雖然是秋天了,沒有夏天那麼鮮艷,但是到處飄著香氣。高粱成熟了,大豆黃了秧子,野地上仍舊是紅的紅綠的綠。馮二成子沿著原路往回走。走了一程,他還轉回身去,向著趙老太太走去的遠方望一望。但是連一點影子也看不見了。
藍天凝靜得那麼嚴酷,連一些皺褶也沒有,簡直象是用藍色紙剪成的。
他用了他所有的目力,探究著藍色的天邊處,是否還存在著一點點黑點,若是還有一個黑點,那就是趙老太太的車子了。可是連一個黑點也沒有,實在是沒有的,只有一條白亮亮的大路,向著藍天那邊爬去,爬到藍天的盡頭,這大路只剩了窄狹的一條。
趙老太太這一去什麼時候再能夠見到,沒有和她約定時間,也沒有和她約定地方。他想順著大路跑去,跑到趙老太太的車子前面,拉住大黑騾子,他要向她說:
「不要忘記了你的鄰居,上城裡來的時候可來看我一次。」
但那車子一點影也沒有了,追也追不上了。
他轉回身來,仍走他的歸途,他覺得這回來的路,比去的時候不知遠了多少倍。
他不知為什麼這次送趙老太太,比送他自己的親娘還更難過。他想:人活著為什麼要分別?既然永遠分別,當初又何必認識!人與人之間又是誰給造了這個機會?既然造了機會,又是誰把機會給取消了?
他越走他的腳越沉重,他的心越空虛,就在一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他往四方左右望一望,他望到的,都是在勞動著的,都是在活著的,趕車的趕車,拉馬的拉馬,割高粱的人,滿頭流著大汗。還有的手被高粱稈扎破了,或是腳被扎破了,還浸浸地沁著血,而仍是不停地在割。他看了一看,他不能明白,這都是在做什麼;他能不明白,這都是為著什麼。他想:你們那些手拿著的,腳踏著的,到了終歸,你們是什麼也沒有的。你們沒有了母親,你們的父親早早死了,你們該娶的時候,娶不到你們所想的;你們到老的時候,看不到你們的子女成人,你們就先累死了。
馮二成子看一看自己的鞋子掉底了,於是脫下鞋子用手提鞋子,站起來光著腳走。他越走越奇怪,本來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遠處飛。究竟飛到哪裡去了,他自己也把捉不定。總之,他越往回走,他就越覺得空虛。路上他遇到了一些推手車的,挑擔的,他都用了奇怪的眼光看了他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