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小說篇(44)
「你是從街上來的嗎?是從哪兒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就讓馮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說:
「有什麼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馮二成子還是沒有響。
老王跑出去給馮二成子買了些燒餅來,那燒餅還是又脆又熱的,還買了醬肉。老王手裡有錢時,常常自己喝一點酒,今天也買了酒來。
酒喝到三更,王寡婦說:
「人活著就是這麼的,有孩子的為孩子忙,有老婆的為老婆忙,反正做一輩子牛馬。年輕的時候,誰還不是象一棵小樹似的,盼著自己往大了長,好象有多少黃金在前邊等著。可是沒有幾年,體力也消耗完了,頭黑的黑,白的白……」
她給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時,馮二成子看她滿手都是筋絡,蒼老得好象大麻的葉子一樣。
但是她說的話,他覺得那是對的,於是他把那盅酒舉起來就喝了。
馮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告訴了她。他說他對什麼都是煩躁的,對什麼都沒有耐性了。他所說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著他的話,她所的議論也和他的一樣。
喝過了三更以後,馮二成子也該回去了。他站起來,抖擻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寧靜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過雨後又復見了太陽似的,他還拿起老王在縫著的衣裳看看。問她一件夾襖手工多少錢。
老王說:「那好說,那好說,有夾襖儘管拿來做吧。」
說著,她就拿起一個燒餅,把剩下的醬肉通通夾在燒餅里,讓馮二成子帶著:
「過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壓一壓酒。」
馮二成子百般的沒有要,開了門,出來了,滿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後的風,也有些涼了。
「是個月黑頭夜,可怎麼走!我這兒也沒有燈籠……」
馮二成子說:「不要,不要!」就走出來了。
在這時,有一條狗往屋裡鑽,老王罵著那狗:
「還沒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裡鑽!」
因為是夜深了的緣故,這聲音很響。
馮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婦也在他的背後閂上了門,適才從門口流出來的那道燈光,在閂門的聲音裡邊,又被收了回去。
馮二成子一邊看著天空的北斗星,一邊來到了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長著不少野草,腳踏在上邊,絨絨乎乎的。於是他蹲了雙腿,試著用指尖搔一搔,是否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裡非常寧靜,前前後後的事,他都忘得乾乾淨淨,他心裡邊沒有什麼騷擾,什麼也沒有想,好象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晌午他送趙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現在他覺得人間並沒有許多人,所以彼此沒有什麼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寬舒得多了,任著夜風吹著他的衣襟和褲腳。
他看一看遠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覺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婦的窗子還透著燈光。他看了一會,他又把眼睛轉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著燈光的窗子,眼睛看著看著,窗子忽然就黑了一個,忽然又黑了一個。屋子一滅掉了燈,竟好象沉到深淵裡邊去的樣子,立刻消滅了。而老王的窗子仍舊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顯得她單獨的停在那裡。
「她還沒有睡呢!」他想。
她怎麼還不睡?他似乎這樣想了一下。是否他還要回到她那邊去,他心裡很猶疑。
等他不自覺的又回到老王的窗下時,他終於敲了她的門。裡邊應著的聲音並沒有驚奇,開了門讓他進去。
這夜,馮二成子就在王寡婦家裡結了婚了。
他並不象世界上所有的人結婚那樣:也不跳舞,也不招待賓客;也不到禮拜堂去。而也並不象鄰家姑娘那樣打著銅鑼,敲著大鼓。但是他們莊嚴得很,因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後花園里的花草又是那麼熱鬧,倭瓜淘氣地爬上了樹了,向日葵開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鬧著,大菽茨、爬山虎、馬蛇菜、胭粉豆,樣樣都開了花。耀眼的耀眼,散著香氣的散著香氣。年年爬到磨房窗欞上來的黃瓜,今年又照樣的爬上來了;年年結果子的,今年又照樣的結了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