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二部彷徨(43)
「就是啦,就是啦。還沒有找到。」夥計在電話口邊說。
沛君不但坐不穩,這時連立也不穩了;但他在焦急中,卻忽而碰著了一條生路:也許並不是猩紅熱。然而普大夫沒有找到,……同寓的白問山雖然是中醫,或者於病名倒還能斷定的,但是他曾經對他說過好幾回攻擊中醫的話:況且追請普大夫的電話,他也許已經聽到了……。
然而他終於去請白問山。
白問山卻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邊墨晶眼鏡,同到靖甫的房裡來。他診過脈,在臉上端詳一回,又翻開衣服看了胸部,便從從容容地告辭。沛君跟在後面,一直到他的房裡。
他請沛君坐下,卻是不開口。
「問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問了。
「紅斑痧。你看他已經『見點』了。」
「那麼,不是猩紅熱?」沛君有些高興起來。
「他們西醫叫猩紅熱,我們中醫叫紅斑痧。」
這立刻使他手腳覺得冷。
「可以醫么?」他愁苦地問。
「可以。不過這也要看你們府上的家運。」
他已經胡塗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竟請白問山開了藥方,從他房裡走出;但當經過電話機旁的時候,卻又記起普大夫來了。他仍然去問醫院,答說已經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須待明天早晨也說不定的。然而他還叮囑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進房去點起燈來看,靖甫的臉更覺得通紅了,的確還現出更紅的點子,眼瞼也浮腫起來。他坐著,卻似乎所坐的是針氈;在夜的漸就寂靜中,在他的翹望中,每一輛汽車的汽笛的呼嘯聲更使他聽得分明,有時竟無端疑為普大夫的汽車,跳起來去迎接。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那汽車卻早經駛過去了;惘然地回身,經過院落時,見皓月已經西升,鄰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來加濃了他陰鬱的心地。
突然一聲烏鴉叫。這是他平日常常聽到的;那古槐上就有三四個烏鴉窠。但他現在卻嚇得幾乎站住了,心驚肉跳地輕輕地走進靖甫的房裡時,見他閉了眼躺著,滿臉彷彿都見得浮腫;但沒有睡,大概是聽到腳步聲了,忽然張開眼來,那兩道眼光在燈光中異樣地凄愴地閃。
「信么?」靖甫問。
「不,不。是我。」他吃驚,有些失措,吃吃地說,「是我。我想還是去請一個西醫來,好得快一點。他還沒有來……。」
靖甫不答話,合了眼。他坐在窗前的書桌旁邊,一切都靜寂,只聽得病人的急促的呼吸聲,和鬧鐘的札札地作響。忽而遠遠地有汽車的汽笛響了,使他的心立刻緊張起來,聽它漸近,漸近,大概正到門口,要停下了罷,可是立刻聽出,駛過去了。這樣的許多回,他知道了汽笛聲的各樣:有如吹哨子的,有如擊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鴨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雞驚啼的,有如嗚咽的……。他忽而怨憤自己:為什麼早不留心,知道,那普大夫的汽笛是怎樣的聲音的呢?
對面的寓客還沒有回來,照例是看戲,或是打茶圍1去了。但夜卻已經很深了,連汽車也逐漸地減少。強烈的銀白色的月光,照得紙窗白。
他在等待的厭倦里,身心的緊張慢慢地弛緩下來了,至於不再去留心那些汽笛。但凌亂的思緒,卻又乘機而起;他彷彿知道靖甫生的一定是猩紅熱,而且是不可救的。那麼,家計怎麼支持呢,靠自己一個?雖然住在小城裡,可是百物也昂貴起來了……。自己的三個孩子,他的兩個,養活尚且難,還能進學校去讀書么?只給一兩個讀書呢,那自然是自己的康兒最聰明,——然而大家一定要批評,說是薄待了兄弟的孩子……。
後事怎麼辦呢,連買棺木的款子也不夠,怎麼能夠運回家,只好暫時寄頓在義莊里……。
忽然遠遠地有一陣腳步聲進來,立刻使他跳起來了,走出房去,卻知道是對面的寓客。
「先帝爺,在白帝城……。」2
他一聽到這低微高興的吟聲,便失望,憤怒,幾乎要奔上去叱罵他。但他接著又看見夥計提著風雨燈,燈光中照出後面跟著的皮鞋,上面的微明裡是一個高大的人,白臉孔,黑的絡腮鬍子。這正是普悌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