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七章(1)
但日子是一張瑣碎痛苦的蛛網,是否有一種更好的命運,勝過成為造就了遺忘的灰燼?
——博爾赫斯《致詩選中的一位小詩人》
紅火因為評職稱的事煩得要命。
紅火本來根本沒把「講師」一事放在心上,誰大學本科畢業五年不是講師不進「中級」?而他們學校偏偏「事媽」得很,考查這考查那不說,層層處處設卡,年輕教員當中畢業六七年沒評上講師的大有人在。
「這裡面有貓膩,」王冰冰故作神秘地告訴紅火,「功夫在詩外哦。」
紅火一向看不上墳場這鬼地方,工作不怎麼樣,待遇差沒福利,地點又偏僻,想想竟連一點好處也攤不上,評不上講師也罷,不如想想辦法往外調,憑她英語系大學本科的文憑,她就不相信找不到比教書更好的工作了。
紅火到打字室把大學畢業證複印了二十份,然後像天女散花似地散出去,接下來每天到傳達室去等迴音。管信那姜老頭嘴裡咬著釘子還在修理他那張破木頭床,那種砰砰的聲音震得紅火頭皮一跳一跳地痛。
「姜老師,我怎麼看您這張床怎麼彆扭,不像一張床,倒像一口木頭棺材呢。」
姜老師垂著眼皮,並不看她一眼,獨自忙著手裡的活。木頭上密密麻麻釘滿了釘子,像縮小了的故宮大門,那些釘子排列成整齊的矩陣形狀,橫看成行,縱看成列,非常耐人尋味。
「那本《恐怖大預》你看完了嗎?」他忽然聲音沙啞地問紅火。
這時候,政教室的仝博士正好進門,一進門就問:「今天的報紙來了沒有?」
紅火道:「什麼報紙呀,你也在等信吧?」
仝博士是位詩人,他寫詩倒像紅火找工作一樣,也是天女散花地把信散出去,然後就每天來傳達室等迴音。只可惜這個時代好像並不需要太多像仝博士這樣感豐富的人,所以他寫的詩總也表不了。他悶起來就到校門口那家農民開的小酒館去喝酒,喝足了酒就從懷裡掏出他的詩來大聲朗誦。他的詩全部寫在備課紙的反面,和他白天講的哲學恰恰相反,他的詩是完全沒有條理性的跳躍思維,一般人很難讀懂。
「你也在看那本迷信的書嗎?」仝博士說,紅火,你別信他那套,那種詩我也寫得來。
一九九九年,七月,
恐怖魔王從天而降,
為使盎格魯莫爾王復活,
這期間,瑪爾斯戰神以幸福名義主宰世界。
他那張冷得像蠟的臉,忽然背出書中的句子,這讓姜老頭子都嚇了一跳。郵差來了,連寄給仝博士的半封信都沒有,這讓仝博士感到又一次的、也是習以為常的失望。
仝博士失蹤了。關於他的失蹤有幾種說法:一是說他跑到大沙漠寫詩去了,二是說他跑到南方做小買賣去了,三是說他跟著一個女人私奔了。各種傳說的版本都顯得有根有據,人們一開始還津津樂道地談論他,但是很快地,人們就把他給忘記了。
這年月,沒有什麼比忘卻更容易的事了。
人們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過去,那就是看門人姜老師的死。
那天傍晚紅火到傳達室去還書,那本《恐怖大預》是姜老師——那個古怪的看門老頭子借給她的。她叫了兩聲見他不應,就推門走了進去。室內很靜,當天的報紙放得整整齊齊,那隻停在十二點的鐘,就永遠地停在十二點了。紅火自從分到這裡來教書,就從沒見它走過。那時她還夢想著出國,夢想著許許多多的好事在等待著她,可她走了一圈,仍在原地踏步。老人說她是「勞碌命」,忙碌一生將一事無成,那時她還不信,現在竟有些信了。老人的床很古怪地停在那裡,並且加了頂蓋。
「大劫難就要來了,信不信由你。」
老人說這番話的時候,神色慌張而又神秘。他是一錘一錘把自己釘進墓床里去的,等紅火現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以為大劫難來了,人類都將死去,他的避難所恰恰是他的墳墓。
他死得很好很安靜。紅火這才明白自己再纏住左曉軍即使是把他守成一堆白骨也毫無意義。紅火開始動調動的腦筋了。